電影裡非常複雜的角色(影評人羅傑伊伯特)
2023-07-02 20:19:30
撰文丨歡樂分裂
美國著名影評人、普立茲獎獲得者羅傑·伊伯特一生所著巨豐,尤以「偉大的電影」系列馳名世界。他的行文簡潔而富有高度概括性,筆法凝練,實為深入淺出的評論典範寫作,在「學術型」影評大行其道的今日,伊伯特的親民之態著實令人感慨且感動。如何避免生硬掉書袋?如何將技術分析與主觀情感糅合?如何將八卦逸聞悄然嵌入影史傳奇?如何將個體的感受經驗與時光記憶終生捆綁?這些才是電影教給我們最好的事,電影終有散場一刻,唯獨鐫刻有電影痕跡的生活會恆久持續。
《偉大的電影》第一輯選取一百部影史留名的經典影片,以向大眾科普推廣為主旨,細細道來這些影片中所蘊含的跌宕情節、藝術修為、導演簡史、拍片過程、幕後花絮等,讀來如沐春風,並未因「降低」閱讀門檻而失去其優雅的審美能力,龐雜的閱片量與反芻輸出量落實到字裡行間,淬鍊出思想火花,讓影迷們深感「在所有的藝術中,電影最能喚起我們對另一種經驗的感同身受,而好的電影讓我們成為更好的人。」
《偉大的電影》,[美] 羅傑·伊伯特 著,殷宴 / 周博群 譯,理想國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5月。
今年《偉大的電影》第二輯出版,延續前作優勢,涵蓋類型依然極為豐富——默片、西部片、歌舞片、黑色電影、動畫片、科幻片、喜劇片……商業片與藝術流平衡得恰到好處,熱門與冷門兼容並蓄,跟著片單補片實乃一大快事。看過提及的電影再讀此書,效果更佳,情感上也更有共情共鳴,一起與伊伯特享受「將生命獻給你熱愛的事物」。
本書選取影片的主流雖仍偏歐美,但亞洲部分亦有涉及——除了小津安二郎、溝口健二、高畑勳與宮崎駿,也收錄了薩蒂亞吉特·雷伊的《音樂室》、田壯壯的《藍風箏》和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在地緣的豐富性上較第一輯更為進階;在導演的人選方面與第一輯也有重合處,亦可看出作者一貫的喜好,如奧遜·威爾斯的《公民凱恩》的確是伊伯特最愛,常為類比標杆。
《偉大的電影2》,[美] 羅傑·伊伯特 著,李鈺 / 宋嘉偉 譯,理想國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5月。
部分讀者在初次接觸羅傑·伊伯特的影評時,或許會有某種「平平無奇」的誤解——並無深奧專業名詞的加持,亦無博古通今的歷史文化背景分析,更無深重厚沉的理論概念包裹。他的評論沒有強行說教,沒有故弄玄虛,因此常讓讀者產生「我也能寫成這樣」的念頭。然而,文風的素樸不等於淺薄直白,文字的簡約不等於簡單粗糙,細究這一篇篇體量不大、卻容納下這般充盈信息與豐沛情感的影評,我們會發現其實是作者高超的寫作技巧使然。
羅傑·伊伯特的影評顯然有某種比較固定的模式,和大部分影迷寫觀後感一樣,劇情概述免不了,但若流於劇情陳述則未免過於平庸;然而,如何將故事梗概巧妙融於整體卻能考驗出寫作功力了,仔細觀察一下本輯,發現劇情簡介不僅篇幅長短不一,形式上也儘可能與其他部分糅合。
以筆者非常喜歡的一部默片《厄舍古廈的倒塌》為例,我們可以一窺伊伯特的寫作方向。
《厄舍古廈的倒塌》根據埃德加·愛倫坡的同名小說改編。
開篇並不急於陳述劇情,而是描摹環境的超現實性,並指出對《公民凱恩》的仙那度
(Xanadu)
大廳設計之啟發性,在影史中考據鉤沉,找出或顯性或隱性的「致敬」線索,雖不無索隱之嫌,但也不失為觀影的一種樂趣。本書中不乏大量案例,如《竊聽大陰謀》哈裡按下馬桶衝水按鈕時鮮血湧出,受到《驚魂記》啟示;《伯爵夫人的耳環》之「在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發現一件貴重物品」,在《奧賽羅》《金碗》和《迷魂記》中反覆出現;007對後世的影響——私家偵探馬特·海姆系列、王牌大賤諜系列等;《笑面人》中那張悲傷的咧著嘴的臉,啟發了蝙蝠俠漫畫原著中小丑
(Joker)
的角色;《羅生門》敘事策略的反覆運用,以致成為固定語彙……
接著,伊伯特指出《厄舍古廈的倒塌》在某種程度上是F·W·茂瑙1922年《諾斯費拉圖》的回聲,德國表現主義元素在此片中的比重不小,分析類似《卡裡加裡博士的小屋》那樣的空間布置對影片氛圍的營造——這一觀點,在後面同為茂瑙作品《日出》中重申:「最好的默片首先不是在說一個故事,而是在召喚一種體驗。」暗示這所古宅「不是一個可供人類居住的房間,而是一個超現實主義戲劇上演的舞臺。」也指出其目的:「其夢魔般的細節和景觀更多為的是體現效果,而並不意在現實主義。」此即為伊伯特常用的風格溯源和考據所屬流派的形成及發展,對普及影史知識相當有用,也彰顯寫作者的知識儲備量。
F·W·茂瑙導演的恐怖奇幻片《諾斯費拉圖》。
比如《消防員舞會》導演米洛斯·福爾曼乃捷克新浪潮中堅力量,列舉這波運動的代表作及其流向;德·西卡的《風燭淚》是新現實主義流派的扛鼎之作,因秉持「接近日常生活原貌」的信念而具有真實的殘酷性和不動聲色的哀傷。書中對但凡影史留名的各種影像風潮都作了簡單推介,如法國「優質電影」和新浪潮、美國新獨立運動、德國新浪潮等。
《厄舍古廈的倒塌》具有這樣的質素與其創作班底分不開,讓·愛普斯坦與副導演路易斯·布努埃爾在合作此片後分道揚鑣,後者剛和達利合作完成了大名鼎鼎的《一條安達魯狗》這部重口味的超現實主義電影。《一條安達魯狗》也出現在《偉大的電影》第一輯中。2018年上影節曾雙片連映,可充分感受視效方面與文本訴求的勾連。
《一條安達魯狗》是超現實主義電影之父路易斯·布努埃爾和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的跨界合作。表現的是人的夢境和潛意識。
提及卡司組成,常伴有寥寥幾語花絮軼聞,如被稱為第一部「坎普電影」
(camp movie,順便說下注釋也很詳盡)
的《戰勝惡魔》,連鮑嘉本人都說:「只有虛偽之徒才會喜歡它。」導演休斯頓在拍攝第一天就撕碎了劇本;杜魯門·卡波特每天要和他的寵物烏鴉「通電話」,某天烏鴉拒絕講話,編劇大人只能飛去羅馬安慰,導致電影製作被推遲——還真是一部災難級的電影!巴斯特·基頓聲稱Buster此名來自於魔術師哈裡·胡迪尼,因為他從小就擅長摔跟頭,長得格外結實之故。
《朱爾與吉姆》的女主原型出席過電影首映,並承認:「是的,我對吉姆開了槍。」戈達爾拍《周末》時,因買不起軌道,於是攝影師坐在輪椅上讓人推著拍「推軌」鏡頭。為了使《荒野大鏢客》看上去更像美國電影,萊昂內、莫利康內甚至伊斯特伍德都被改成美式名字。這些電影之外的八卦傳聞穿插其間,也殊為有趣。
《荒野大鏢客》
伊伯特一直到《厄舍古廈的倒塌》中段才提及導演的創作特徵與傾向(而在此之前,劇情介紹已大體悄然完成):「默片天生有利於表現幻想與意象,對話會使故事趨向現實主義。」將此片與其他版本略作比較後,得出「聚焦於怪誕性」的結論,並指出演員、字幕、配樂對影片整體基調的貢獻,整部影片宛如處於被活埋的怪異狀態中,其傳達的可怖氣氛需要第三方眼中的舞臺戲劇感來呈現。
縱觀全書,將劇情與類型特徵、鏡頭分析、外界評論捏合在一起的不勝枚舉,如《呼喊與細語》中的大量紅色,是因為「顏色與血液、死亡和精神一起,象徵其最內在的情感關聯」;如《伯爵夫人的耳環》中,「奧菲爾斯喜歡越過前景的物件來拍攝主體,或透過窗戶,或置於華麗布景的包圍之中。」如塔維涅的作品「畫風色調柔和,令人睡意昏沉。它似乎渴慕著印象主義。《鄉村星期天》以夏日裡寧靜的一天撫慰著我們。」
《呼喊與細語》劇照。
綜上所述,羅傑·伊伯特的影評範式易被模仿實屬誤解,若無強聞博記和完備知識體系支撐,若無敏銳的感受力和捕捉力,又怎能輕易喚起情感體驗?事實上,最讓人動容的就是一同在文字中回想電影帶給我們的感動,重燃熱愛之心。「電影不是站臺,它是一列火車。」讀到《我的舅舅》一章以戈達爾這句結尾幾乎落淚,正如作者看《東京物語》後感悟到「一部電影可以幫助不完美的我們變得更好一些」,乘坐「電影」列車與自己的靈魂擦肩而過,再次感嘆擁有電影的世界有多好。電影,幫我們印刻了生命標註和時間節點。
撰文丨歡樂分裂
編輯丨董牧孜 李永博
校對丨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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