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到4分鐘鄉村電影解說（成仙小寡婦能否拯救眾生）
2023-06-24 01:47:27
《北方一片蒼茫》是一部很特別的影片。
這部電影先是在17年的FIRST青年電影展上一舉拿下了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兩項大獎，隨後又在18年的鹿特丹電影節拿下了最高獎金虎獎。也是備受導演婁燁青睞的作品。
雖然作為一部新銳導演處女作，影片創作和製作都明顯透著經驗不足、經費不足、自覺與不自覺意識交織下的一種粗糙。
即使是這樣，仍不能撼動它是我心中的國產電影十佳。
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尤其看到《北方一片蒼茫》這類電影，就像重溫了一遍冬天的童話，童話裡有飛天的鳥，雪白的狐，孤獨的老者和柔弱的姑娘...到處都是冰雪世界。影片結尾，終於帶來些溫暖的氣息。王二好的那份童真的善良，終於有了個浪漫而溫暖的歸宿。
電影整體基調不是壓抑、沉悶的，雖然它講述的議題看上去挺壓抑、沉悶的。
黑白色調的大場景，尤其是一片雪地，突顯了北方的荒涼、寂寥。沒有看過雪的南方朋友們，可以在這部電影裡一飽中國北方冬天的眼福。真的，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北方的冬天是那麼漫長。
曾幾何時，像《一個都不能少》《秋菊打官司》等農村題材影片，都取得了不俗的口碑。但時過境遷，如今大部分的中國電影，都將視角對準了燈紅酒綠的大都市，聚集於高級白領和成功人士，而願意將鏡頭對準農村，講述村民故事的電影，可以說少之又少。
因此，當一部以農村婦女為第一視角的電影一經上映自然贏得了無數關注的眼光，也讓更多人覺得好奇與欣喜。
黑白畫面凸顯影片極濃的文藝氣質。臺詞上東北方言特有的趣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著故事的沉重性。攝影上通過後拉鏡頭、深焦、廣角鏡頭來賦予故事以不可思議的張力。
其在光影的黑白與彩色間的「北方蒼茫」，不僅展露著常被人所忽視的農村社會問題，同樣也寫實以貪婪愚昧之下的人性善惡。
北方粗獷的線條勾勒出白雪皚皚的小村子，原汁原味的北方民居、火炕和村落風光，在刀鋒一樣的鏡頭中，勾勒出複雜多變的人性。
可以說電影相當克制。很多情緒的表達，點到即止，沒有多餘的贅述和煽情。硬朗的畫面，在黑與白的世界裡調和出點點色彩，如同這部影片濃墨重彩的主題，蒼茫的大地之中，只留一片孤影，很多細節都意味深長。
《北方一片蒼茫》用荒誕魔幻的手法表現赤裸裸的現實，純澈蒼茫的北方大地，再不是初見時的模樣。
導演蔡成傑也很克制，對影像的處理也很老道，在並不寬裕的成本下，通過黑白色調以及大量固定鏡頭的運用，充分製造出影片所需要的疏離感和荒涼感。而這更需要影片對劇本和演員表演狀態的精準把握。
雖然看上去情節有些鬆散，但是絮叨的臺詞卻豐富了整部電影的生活質感。
年輕女演員田天的狀態尤其好，刻意放慢的語速，把這個不信命，始終心存良善，卻最終還是被生活重重打擊的女人的狀態演繹得非常到位。她抗爭過，希望過，但是終究沒能敵過這蒼茫的一片白雪。
結局很悲慘，但是至少還是給人一些正向的希望。
作為一名央視普法劇導演，蔡成傑從他的本職當中承繼了太多關於農村的犀利觀察。當然，也有觀眾將片中的情節諷刺為「故事會」。這無可厚非，也眾口難調，因為決定一部影片成敗的從來都不只是其內容，更在於其形式。形式決定理解，並左右態度。
可以說，真正賦予《北方一片蒼茫》巨大力量的，並不是散見於片中的魔幻成分，甚至不是影片極力呈現的社會問題，而是它所具有的冷峻氣質以及導演為達成這一效果所運用的種種手段。
就像第11屆FIRST影展評委會的頒獎詞一樣：
「該片打破了中國電影對現實主義表達的疲軟無力，攝影和環境層次的有機結合，以及極具創意和表達野心的影像合理建構，也完成了導演個人電影風格的成功塑造。」
黑白與彩色交織而成的影像鏡頭在很好的貼合人物屬性、角色特徵、影片調性的同時，也在視覺上讓觀眾感受到了冷魅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影片主人公王二好的人生境遇，每一幕都讓人看的不寒而慄，心生冷意。
而面對如此冷酷的現實，蔡成傑在呈現的時候依舊能保持著冷靜與克制，不被情緒所左右，將主題精準而透徹的表達了出來，讓人領略到了一個青年導演的硬實力。
2、南北荒誕電影的共鳴
影片全篇採用的都是4:3畫幅的黑白固定長鏡頭，這些鏡頭不僅長，而且遠，通常都是全景甚至是中遠景、遠景。導演始終以一種疏離的姿態對片中的人物進行十分克制的觀察，同時也禁止觀眾介入到人物的情感當中。
這種效果給人看了很著急很壓抑，同時也試圖將觀眾的視欲調動起來。
《北方一片蒼茫》的故事據說來自導演的童年農村記憶。
農村，對於當下主要服務於城市觀眾的電影業和消費城市而言，似乎是個偏遠的另個時空。特別是流連於迅速現代化的城市空間和升級換代的現代消費方式之中，鄉村在何種場景下會進入城裡人的視野？
雖然早已過去《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牽手歷史文化傳統反思、《喜盈門》喜說鄉村巨變的時代。但是，農村在當下中國社會中的巨大體量，以及現代化過程中城鄉的複雜關係，意味著有病無處醫、不知道怎麼醫的窘迫局面。
反觀近些年融入鄉村視角的影片，除了本片，還有《路過未來》《清水裡的刀子》《暴裂無聲》《喊山》《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村戲》等，它們提供了不同於青山綠水發家致富的表達。那些故事始終都在，值得書寫，但更需要新的視角和形式。
相比之下與《北方一片蒼茫》更加相像的，反倒是《大佛普拉斯》。
兩部影片雖然分別來自中國寒冷的北端和熾熱的南端，但卻不約而同地都採用了黑白 彩色的方法來製造某種反差。前者以畫面的遠觀形成間離，後者則通過畫外音將觀眾帶離情境。當然，更直接的是兩部電影都對底層的頹廢生活、信仰缺失和性饑渴進行了呈現。
它們甚至還有一些更加驚人的巧合：比如在結尾《北方一片蒼茫》裡居於正中的告解亭起火，象徵著信仰的瓦解；而在《大佛普拉斯》裡，內藏「玄機」的大佛同樣位於畫面正中，發出滾滾天雷般沉重的轟鳴...
作為觀眾，我們該如何解釋和理解這樣的巧合？只能說無論天南地北、無論是在何種環境之中，類似的問題都會存在。
從本質上說，它植根於我們千百年來的文化，植根於經濟發展製造的社會裂痕，同時也植根在這個時代之中。而像蔡成傑、黃信堯這樣的導演，他們並不試圖讓我們對寡婦或者肚財有多麼深的同情。
他們更想讓我們意識到中國農村問題的根本，意識到這些角色雖然生活在自己熟悉的環境中，但到頭來只是被玩弄的對象，從來不是自己生活的主角。意識到小寡婦雖然「成仙」了，但她與所有人一樣無力，而每當她試圖改變什麼的時候，無所不能的神力就離她遠一分，直到現實將她還原成一個人。
或者更慘的是，極力反抗之後還是將她還原成一個在道德崩塌的環境中無依無靠的女性。
《北方一片蒼茫》妙就妙在成功地將個人風格融於魔幻與現實主義並存的拍攝手法之中。
全片的黑白色彩平添了畫面上寥落蒼涼的獨特質感，如同在一瞬間猝不及防地剝落了所有的虛假繁華與無謂喧囂，硬生生地將整個人物的靈魂展現給人看。真相冰涼殘酷，人性圖窮匕見經不起分毫試探，但長鏡頭下的色彩不斷變幻的彩燈也是無比真實的。
在長歌當哭的無言寂寥中也會有偶發的熱鬧歡愉像空中鳥跡一般迅速掠過。每一個人的靈魂本質其實都是悲喜交加的，無一例外。
3、荒誕鬧劇的背後
中國農村現實主義題材電影，擁有共同的風格特色——荒誕、魔幻、紀實。
在大城市隔岸相對的農村土地上，荒誕魔幻風格不需要刻意尋找衝突，故意調配戲劇化學反應。它是自然存在的，它是許多鄉村地域社會人際的底色，它與高大上的一線城市之間的風土面貌存在多維割裂和隔膜，乃至於從小沒有中國鄉村生活經驗或是體驗的人，對王二好身上發生的故事根本無法想像，也無從帶入。
在這滿是荒誕色彩、將寡婦變成神的故事中，寡婦二好歷經了從嫌棄到追捧再到面對村民貪婪的無力。二好的善與村人的惡成為了電影最為鮮明的對比，於此同時電影在帶有魔幻色彩的現實主義中，對諸多農村社會現實問題的聚焦，更是進一步深入展現了在農村女性所面對的歧視。
而這一系列的社會現實都是單靠一個假以神力的薩滿所無力解決的，電影在諷刺意味十足的黑白畫面間中由此也透露出了一股宿命式的頹廢。
不按常理出牌的蔡成傑，以獨特的方式犀利地展示了一個看似荒誕不經實則寓意深刻的故事。影片講述經歷三任丈夫的農村寡婦王二好，被村民疏遠，流言蜚語在村裡謠傳。可一次陰差陽錯，竟讓村民以為她可以看病驅邪。而誠心相助的她，雖治得了病，卻無法拯救貪婪和冷漠的人心。
如果一味追求文藝感與濃厚的個人風格，電影劇情就很容易走入孤芳自賞的窘況，而蔡成傑則成功地通過將成長記憶中的諸多零碎片段悉數連綴起來，從而對北方的鄉村生活進行了巨細靡遺的極度寫實描寫。因此觀眾不會感受到絲毫的矯揉造作，甚至還會被荒誕不經的故事情節和精巧別致的橋段設計深深打動，情不自禁就笑出了聲。
以黑色喜劇的方式將美好純潔的荒誕事物徹底摔碎給人看，恰恰就是《北方一片蒼茫》的別致與過人之處。
本片最有趣的魔幻手法，它把一些神奇怪誕的人物和情節，以及超自然的現象，融入反映現實的描寫和敘事中。
比如小寡婦給聾四爺洗澡，卻讓他在院子裡凍了一宿，居然諸病皆好，這是小寡婦成仙的一個重要條件，也是第一起怪誕事件。劇中，聾四爺送給小寡婦一箱子薩滿法器，本來被小寡婦扔掉了，卻又神奇地出現在她的車裡。小寡婦在雪地裡偶遇的白衣小孩，仿佛是狐仙化身，和她搭救的小狐狸，都是神奇之處。
當然，電影中出現的鄉間各種信仰及其表現，比如薩滿巫師、懺悔室、大仙下凡、靈符、跳神等，都是魔幻色彩的落筆之處。
這些魔幻之處，在電影中沒有用特技或者特別的手法去強調呈現。
把魔幻與現實結合敘事時，如何把魔幻部分處理得自然並有代入感。在情節上，《北方一片蒼茫》做得順暢合理。
從口碑上基本就可以判斷觀眾對於宗教習俗、神話傳說、民族傳統的基本認知，尤其是國人之於「大仙兒」故事以及「故事會」式的薰陶。這是觀眾接受的共同文化心理和歷史衝擊感的認知。
即便如此，從現實到魔幻的第一次落筆，即聾四爺受凍一宿而滿血復活的情景，還是有些唐突之感。為了弱化這種唐突感，所以影片一開始就以夢境或幻覺的形式交代小寡婦的身世和遭遇，提前把觀眾帶入一種怪異的氣氛中。影片寫到聾四爺死後，一虛一實的兩個聾四爺出現在小寡婦面前，這種靈魂現身的魔幻處理，實則是比《大佛普拉斯》要高明的多。
另外影片對虛實關係的處理基本合理。小寡婦「成仙」後，到四裡八鄉「驅魔祈福」。讓胎兒「改變」性別、孕婦如願生下兒子；為遭受性侵的女孩申訴冤情；救下被打的老同學；勸解老同學放棄眼下的生意，意外發現所謂的「金礦」。在小寡婦虛虛實實的巫師行為中，這些事情在鄉民眼中自帶「神性BUFF」。
但劇情和敘事，以巧合、意外、誤解等方法卸下了那些事件的神性外衣，給出現實的合理解釋。不過，影片在小寡婦與聾四爺的交往中、與自然和動物的接觸中、在穿上薩滿神衣時、在看到女孩死後現身時，又調虛了鏡頭，讓觀眾去感觸超越現實的內容。
這種看似漫不經心的虛實結合，恰恰是導演最為用心的地方。
4、小寡婦成仙記
《北方一片蒼茫》實則還有另一個電影名《小寡婦成仙記》。且不論俗與不俗，相比下這個名字更大眾化些。
影片中小寡婦王二好被賦予薩滿的角色。
「薩滿」來自女真語和其他通古斯語族語言，在通古斯語中是智者的意思。但是，她的現實形象是理想化的。現實眾生常常行走在善惡之間，在這樣的鄉野社會裡，一個嫁過三次、無依無靠的寡婦，更是如此。她的性格、人性和行為，在這樣荒誕的「成仙」過程中，會產生很大的扭曲和變形，並表現在心理精神狀態中。
並且最重要的，會被愚昧的人群孤立。
二好嫁了三次都沒能過上好日子，最後走到淪落街頭的地步。第三任丈夫鬧出意外，害得二好昏迷不醒，直到被侵犯後才甦醒。她沒聲張，因為僅憑一個說不清的胸罩，就被誣陷成壞女人，百口難辯。在這個地界兒，女人的地位已很低賤，還要互相攻擊陷害。留守的小女孩蕊蕊被兩個長輩侵犯。為了養活兒子，甚至賣掉兩個女兒。女人是無力反抗男人的意圖的。即便二好成了仙兒，也要聽命於男人，否則就要潑百家尿把仙兒請走。
二好身上那點格格不入，不肯屈就，意味著中國的鄉土間時隱時現著一股脫胎於母性的神性光輝。村民們的笨拙敦實根植於廣泛的紅壤、黃土、黑土、草原鄉野，笨拙和敦實是王二好們進階入神性的來路。她也只有那一條路可走。
從這點上看，跟《Hello！樹先生》又有異曲同工之處。
《北方一片蒼茫》說白了其實從頭到尾都只是記錄了一場人性的對抗。
小寡婦二好身上集中了人性之善，而圍繞著她的鄉民則聚集了人性之惡。鄉民的惡行中，性侵、賣女兒、欠債不還耍無賴、財迷心竅等。主要歸結為貪婪、邪淫和自私自利，歸根到底是愚昧無明。
鄉民們拜佛信神，看似虔誠，但在自身名利的根本問題上，不會妥協，即便面對「神仙」。小寡婦阻攔村長開礦時，被潑了一身「百家尿」。對抗中，她終究敗下陣來，還搭上了小叔子的命。影片最後，孤立于田野的懺悔小屋，最終被燒了。如此現實的信仰和愚昧的行為下，鄉民排著隊去懺悔，又是一場怎麼的嘲諷？
無論是求子夫妻的貧困夫妻，還是求財的中年男子，或者求人照顧的孤獨老人...片中每個角色戲份都不多，可都極其出彩，顯露出人性中存在的愚昧與貪婪，是那樣的可笑、可悲、可恨、可憐。
除了重男輕女、買賣兒童、性侵女性這些社會現象之外，《北方一片蒼茫》還展示了無數的中國狀態：迷信、貧窮、留守兒童、無節制採礦、獵殺動物等。
神仙救不了那些採金礦炸山被埋的村民，神仙也救不了這群愚昧的人。
的確，用荒誕解構荒誕，才是這部影片的意義。
二好本來沒有能力把孕婦肚子裡的女孩變成男孩，她就是希望這個孕婦少受一些罪，所以後來他們在離去的車上時，啞巴小舅子問她看到時不是男孩你怎麼辦？王二好一句「我管他咋辦呢」。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荒誕。到了後來，孕婦真的生下了一個男孩，但與此同時卻把女孩賣掉了。整個事件串聯起來，呈現出一個亦真亦幻、不可思議的農村現狀，真的是在用「荒誕」解構荒誕，這種極具表現意味又具有現實意義的事件值得觀眾思考。
小寡婦看似受人重視，但這只不過是因為她「有求能應」的本事。在愚昧鄉民的價值觀下，她作為人的價值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工具性，就像告解室所象徵的基督教一樣。
她的存在並不能讓人向善，只不過能讓人們在作惡時得到些許慰藉。正因如此，小寡婦的悲劇性結局是早已註定的，而如何讓一個個體走出悲劇，如何讓一片蒼茫的北方走出悲劇，仍是一個留待解決的巨大問題。
二好依循天地之間一份堅定的道，在莽莽倉惶的經歷中踩出了一副有鼻子有眼的模樣。她從頭到尾都沒有面目模糊俯拾皆是的躲進混沌猥瑣裡。她是戲裡戲外供人觀照自己的一面鏡子。
如果非要說二好身上有悲劇，唯是不論城鄉區隔，皆遺失良久，又怯於找回的那些東西吧。
所以，不用糾結最後人物的走向結果，影片最重要的就是要用過程來表達，表達這個世界上真實存在的荒誕，用這些荒誕的事情。為世人敲響一次警鐘，僅此而已。
真心希望在大片雲集的當下，這部電影能被更多人所看到，因為它擁有的營養，絕非爆米花電影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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