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太八號種植的過程(城市化進程下的戶太八號和種葡萄的人)
2023-06-15 17:42:15 2
田慶豐(化名)最近一直守在自己的七畝葡萄園子裡,園子中間有一座磚混土結構的小屋,屋外伸出一個四方的涼棚。立秋以後,天氣涼爽了許多,盛夏的勞作在他的臉上和胳膊留下古銅色。7月初到十一前後,是鄠邑區葡萄的成熟季。外地來的客商,從西安開車過來的零散客戶,都在這一時間湧入鄠邑區。
「這是陽光玫瑰,20塊一斤。」來人聽田慶豐介紹葡萄的保存、口感以及品種,帶來的三個小孩不關心這些,只忙著用手中的草逗弄一隻不慎落水的蟋蟀。送走來客,田慶豐得空搬個凳子坐下,電話鈴聲響起,還是從西安打來的,詢問葡萄園的地址。
點評網站上的採摘信息一應都是孩子幫忙弄的,包括辦營業執照,田慶豐對網絡的事情弄不來,但已經很嫻熟地接待來客。這一二年因為疫情,外出旅遊不方便,周邊郊區遊興起,田慶豐的葡萄採摘園已經積攢了不少回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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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三爻地鐵口到田慶豐的葡萄採摘園大約有30多公裡的路程,坐直達的928路公交車大約需要兩個小時,從葡萄園一眼望去,秦嶺的輪廓已經在眼前。2016年位於西安近郊的戶縣完成撤縣設區,改稱「鄠邑區」,但當地人還是習慣稱戶縣。
順應融入大西安的趨勢,城南客運站發往鄠邑區的客運大巴,由之前的15塊降到了5塊左右。但還有更便捷的通勤方案可選,三爻地鐵口自然形成了隨停隨走的計程車線路,20塊一位,只需半小時直接到鄠邑區「縣城」。這些情況間接反應了幾年來鄠邑區由「縣」到「區」的過渡狀態。
與此同時,城市化的腳步飛速滲入到這裡的角角落落。2018年底,高新區託管雁塔、長安、鄠邑三區十個鎮街,田慶豐所在的村隸屬於鄠邑區秦渡鎮,也在這次託管範圍內。對他來說,最切身的變化可能是好多事情不得不跑到高新區管委會去辦,有點費時間。
撤縣設區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過往以傳統農業為主的發展方式,轉變為以工業和服務業為主。但鄠邑「縣城」之外的大片農村,依然是陝西葡萄的重要產區。通往鄠邑區的高速路上,「戶縣葡萄」的巨幅廣告牌格外醒目。
這兩年,鄠邑區的葡萄品種從過去的戶太8號發展到多元化品種,是一個顯見的變化。公開數據顯示,目前鄠邑全區葡萄種植面積6.6萬畝,預計2021年產量在10萬噸,產值8億元。
鄠邑區最廣為人知的葡萄品牌是戶太8號。戶太8號早先由秦嶺山葡萄與新品種雜交而成,由西安葡萄研究所研發出來,最先試種的地方就是戶縣太平峪一帶,8號則是取一個吉祥數,「戶太8號」由此得名,起先在秦嶺北麓一帶先期推廣,逐漸推廣至省內外的許多地方。秦嶺北麓有著天然的地理優勢,氣候適宜葡萄生長,相比於關中平原其他地方,惡劣天氣較少,且灌溉條件十分有利,大約每50畝地就有一口機井,這是當地水利部門的惠民工程。
■ 圖源:微信公眾號「鄠邑宣傳」
多年種植葡萄,也為當地村民積攢了豐富的技術經驗,這幾年新品種不斷迭代,但無論新品種還是舊品種,鄠邑區的葡萄價格比陝西大部分種植區要高上一些,這與背靠秦嶺得天獨厚的氣候環境和經年積累的經驗技術不無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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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慶豐做通家人的工作,終於在去年把葡萄園的品種,全部從戶太8號更新為陽光玫瑰。這個新品種是他在楊凌農高會上看到的,這位當兵出身的農民很有主張,每年一度的楊凌農高會他都會去參加。
在農高會上交流一番之後他沒有盲目行動,為了學習這個新品的種植技術,他專門跑到渭南臨渭區,交了2800元,待了幾個月,跟人從開花、疏果、掐芽學習了一番才回來,這也是孩子幫他聯繫的,孩子雖然在上海工作,但對父親葡萄園的事情很上心,經常相互交流心得。
秦渡鎮距秦嶺約20公裡,在當地人口中,屬於鄠邑區「縣東」的範圍,更靠近西安一些。村裡大多人家都種戶太8號,像田慶豐這樣將所有的產品更新為陽光玫瑰,意味著要冒一定的投資風險。
因為市場的價格瞬息萬變,從引種到最終掛果,有一個時間過程,很有可能一旦葡萄園產量穩定,市場價格又跌了下來,對於大多數種植葡萄的散戶來說,這往往是致命打擊。種了這麼多年葡萄,田慶豐親歷或者見過太多種植戶的相似遭遇。
陽光玫瑰與之前的戶太8號相比,口感有一種玫瑰餘香,耐儲存耐運輸,即使不放在冷庫,在常溫條件下也能儲存10天左右,在田慶豐看來,這個優勢是戶太8號無法比擬的。這兩年,外來客商對葡萄的品質要求也高了,農藥殘留、糖度這些都有考量標準,說到底,是市場上對健康無公害水果的消費觀念在變。
田慶豐的口中更多地出現品質這個詞。當初戶太8號風行的時候,各地的種植戶一哄而上,幾年下來市場迅速飽和。鄠邑區對葡萄的規範化種植有明確的標準要求,但長期以來散戶種植的模式使得標準無法統一,各地都有不少農戶為了搶佔市場,急於將還未成熟的葡萄催熟倉促上市,或者以別的品種代替,這種舉動雖然短期內有效,但也很快反噬到農戶自己,催熟的葡萄口感酸澀,反而壞了戶太8號的口碑。如今大多農戶已經有了無公害生產的意識,對農藥的使用極為克制。
田慶豐的陽光玫瑰才開始成熟,8月上旬的時候,已經有客戶循著點評網站上的地址過來採摘。他特意挑了最早成熟的幾串,但又心裡過意不去,擔心葡萄的口感仍然沒有到最好的時候,再三推辭不肯收錢。「後來他們在點評網站上給我好評了。」田慶豐格外認真地維護著自己的葡萄口碑。
高品質的水果意味著更高的管理水平,田慶豐為他的七畝葡萄搭起了大棚,這樣減少了雨水帶來的病蟲害和黴菌,也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農藥的使用,以往的化肥則改成生態有機肥。村裡勞動力越來越少,且年齡偏大,僱工成本越來越高,這些必不可少的投入也在另一方面抬高了葡萄的種植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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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田慶豐的規劃,今年7畝陽光玫瑰的營收在30萬左右,其中採摘和在跟前的終南大道上擺攤賣給過路人,大概能有4萬,刨去前期的投資和人工各種成本,利潤在20萬左右。這些收入不一定比年輕人在外上班的年收入少,我開玩笑說是不是孩子可以承繼父業,田慶豐哈哈大笑擺擺手,怎麼可能又讓回來,好不容易供上大學送出去,就是為了不受我們這代人的苦。
靠近城市的便利條件讓田慶豐動了不少心思,他的葡萄採摘園的主要營收仍然以批發為主,採摘體驗的營收份額不大,但已經有過不少客戶打電話詢問:除了摘葡萄,是不是還可以打麻將,吃飯甚至住宿。
秦嶺峪口的不少村莊早已興起了農家樂等各種形式的餐飲住宿形態,對于田慶豐來說,現下將葡萄園改成集觀光休閒、餐飲、住宿於一體的業態,還有些困難,資金是很大的問題。還有一個原因是地理位置,他所在的秦渡鎮村距離秦嶺尚有20公裡,介於不遠不近之間,不像更靠近峪口的農戶,有山有水,更符合城市人的休閒需求。
然而更重要的原因,與前兩年高新託管有關。鄠邑區包括秦渡鎮在內的幾個街道一併劃歸高新區,在城市發展的角度,這些舉措解決了高新許多重點項目無地可落的困難,而對於生活在這一帶的村民來說,也意味著拆遷速度的加快。
城市化的腳步已經迫不及待地逼近鄠邑「縣東」的村鎮,與田慶豐沉浸在自己的葡萄園不一樣的是,村子裡廣泛流傳著的,還有附近村莊拆遷以後財富與欲望的故事,有人帶著家人依舊低調度日,有人買房購車後無所事事,拆遷後從天而降的財富刺激著人心攢動。
從田慶豐的葡萄園到終南大道要走約400米的土路,如果能離大路更近一點,還能更吸引遊客一些,田慶豐有這個信心。從葡萄園的籬笆門出去往外走,土路兩邊的雜草一人多高,一些葡萄園顯出無人打理的模樣,葉片乾枯瘦小,掛果零星。
這幾年夏季雨水太多,戶太8號在多雨季節容易裂果,土地一潮溼黴菌蟲害就多,之前的盲目發展已經導致市場飽和,批發價壓到2-3塊之間,再加上這連年雨水,不少種植戶更失了信心。村裡原來有32戶人家種植葡萄,幾年下來現在已經減少到17戶。
也許還有一些更現實的原因,村子裡的種植戶大多在50-60歲往上,勞累了大半輩子,即便體力尚可,大部分還得進城帶孫子孫女,這時候再花心思投入資金更新品種,讓許多人望而卻步。何況村西500米外的千王村已經要拆遷,肉眼可見的財富就在眼前,誰還會去投資,投資打了水漂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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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於縣東被納入高新區的幾個街鎮,位於鄠邑區西邊的祖庵鎮莊頭村更靠近秦嶺一些,距離不到10公裡,抬眼望去,大片的葡萄園籠罩在秦嶺腳下,山上的氤氳霧氣幾乎觸手可及。祖庵鎮是一座千年古鎮,曾是元代全真教的發源地,並因此得名,著名的重陽宮、活死人墓就在這裡。
莊頭村屬於「縣西」,距離西安更遠,約50公裡的距離,「縣西」的人喜歡調侃「縣東」的人是城裡人。不同於靠近西安的「縣東」,這裡沒有被劃入高新區的範圍,暫時沒有那些「幸福的煩惱」。村裡葡萄園打理得很規整,地裡有大卡車正在等著裝貨,白色塑料筐只擺一層的葡萄,整整齊齊地疊在一起,等著被搬上卡車。
邢姐家就在莊頭村,47歲的她也是西安葡萄協會的技術總監,十年前就考取了高級農藝師資格證。不同於普通的種植戶,邢姐骨子裡敢想敢拼。女兒記得小時候家裡並不富裕,媽媽在農高會上看中一款葡萄品種,夫妻倆立刻東拼西湊了2000塊錢,坐二十多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去山東。媽媽還去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習最新的葡萄種植技術,應邀負責給各個鄉鎮的種植戶代表做技術培訓,還用一口陝西方言和日本來的葡萄專家交流經驗。
女兒和家裡人一度都不太理解這個愛到處亂跑的媽媽,但是記憶裡,2008年以後,家裡的葡萄再也不愁銷路了。這兩年戶縣葡萄不太景氣,2015年是鄠邑葡萄種植的鼎盛期,以莊頭村為例,從當年的20餘戶100餘畝葡萄園,如今銳減到今年的13戶30餘畝,許多人砍樹棄業,媽媽反而拿出20萬建大棚準備大幹一場。家裡的葡萄園從來沒有種過戶太8號,她也沒有選擇陽光玫瑰,而是在自己的葡萄園裡引種了浪漫紅顏、富士之輝、陽光十三等小眾苗種。
從現在到接下來的兩個月,邢姐和丈夫不僅要打理自己的葡萄園,還要幫外地客商組織貨源。身兼種植戶、技術顧問和葡萄中介多重身份,她對鄠邑區這一帶的葡萄如數家珍。
邢姐多年來一直和廣東的客商聯繫,她組織的貨源都要求開具一份對糖度和農藥殘留的檢測報告,一旦有任何不達標的情況都會放棄。在她看來,「戶縣葡萄」這一地區品牌,這幾年已經開始走上專業化品牌化的路子。比如以前一畝葡萄產量在8000到10000斤左右,有機肥的用量是1噸,而現在一畝葡萄產量控制在3000斤,有機肥的用量增加了2倍。
邢姐和幾位轉型到農產品領域的老闆成立了一家公司,找到一些願意合作的種植戶,承擔一部分前期物資和成本,要求這些種植戶按照嚴格的標準來種植,之後由她的公司負責包銷,這種產供銷一體的模式目前達成合作有9戶,面積約60畝。想要很快改變種植戶的思路沒那麼容易,邢姐和她的合作夥伴願意嘗試下去。像這樣的新興運營模式在鄠邑區一帶還有很多。
如今老齡化問題在農村尤為明顯,葡萄種植的主要勞動力普遍年齡偏大,僱工成本一漲再漲。邢姐家僱傭的工人,年齡普遍在50歲以上,最大有72歲,如今普通女工在當地的時薪已經是10-15元了。在邢姐看來,這樣下去,很快就會和一些發達國家相似,人工成本增高,農產品價格跟著水漲船高。
儘管在行政區劃上屬於西安,但祖庵鎮作為遠離城區的鄉鎮,村子裡同樣面臨人口外流的問題,邢姐所在的莊頭村七普時統計人口在1000左右,前段時間核酸檢測,實際能來的也不過300人左右。
下一代年輕人普遍不願意從事種葡萄這個行當,大多數的父母也不願意子女再重複他們的辛苦勞作。邢姐的觀念不太一樣,她在女兒高中時,曾極力推薦女兒報考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的葡萄酒釀造專業,但女兒堅定地逃離了西安。「才不想天天被地裡的農活纏身,我要遠離這裡。」女兒說出當時的心聲。邢姐只能笑著感慨自己也是後繼無人,但她很肯定「戶縣葡萄」最終會走向標準化品牌化之路,只是現在離那個目標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對於身處鄠邑區「縣東」和「縣西」的村民來說,種植葡萄面臨著不同的心境。一方面靠近城市為他們帶來了開闊的眼界,標準化種植、注重品質等現代農業轉型的意識逐漸深入人心;另一方面城市化的不斷擴張,農村需要為城市的經濟發展讓渡空間。在這之外,他們也面臨鄉村空心化,勞動力流失的普遍現狀,許多現實矛盾雜糅在一起,這篇文章暫且只能提供一個觀察角度,最終的答案只能等時間告知。
■ 王十七對本文亦有貢獻。
作者 | 圖圖 | 貞觀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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