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張愛玲(張愛玲小說中的人)
2023-06-15 23:02:20
讀張記:魔鏡魔鏡告訴我張愛玲世界裡的人,除了喜歡抬頭看月亮,還喜歡低頭照鏡子,仿佛人人都擁有《白雪公主》裡的魔鏡,能回答你最想要的問題。
現在想來,真是有點無趣。鏡子不比手機哦,自帶美顏功效,過濾掉一切你不想看見的皺紋、雀斑、黑眼圈......眼前一片光鮮亮麗,不好嗎?劈頭跟一個真實的,說不定千瘡百孔的自己相遇,不是人人都有這份勇氣。
但,這顯然不是張愛玲的作風。她從不屑粉飾生活,粉飾人物,包括自己。
先從《鴻鸞禧》說起。
這個萬字左右的短篇,說的是抗戰時期的上海,一個暴發戶,替兒子籌備婚事的家常瑣事。明線是寫婁大陸和邱玉清這一對年輕人,其實在他們背後,還有大陸的父母親這對怨偶做底。
故事一開場,女主角邱玉清在兩個小姑子的陪伴下,一起到時裝公司試穿婚禮禮服。
「祥雲公司的房屋是所謂宮殿式的,赤泥牆上凸出小金龍。小房間上嵌著長條穿衣鏡,四下裡掛滿了新娘的照片,不同的臉笑嘻嘻由同一件出租的禮服裡伸出來。朱紅的小屋裡有一種一視同仁的,無人性的喜氣。「
邱玉清背著鏡子站立,回過頭看自己的後影。長裙長袖的銀白的嫁衣,讓她看上去像是報紙廣告裡的所謂「高尚仕女「,在她的盛裝襯託下,背後嚼她舌頭的兩個小姑子,越發像暴發戶的小姐。
但在兩個小姑子眼裡,玉清是銀幕上最後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們是精彩的下期佳片預告。
她們仨站在鏡前,看似在撿視各自的禮服,其實是在撿視各自的價值。
這一番撿視,讓準新娘玉清多了幾分顧影自憐。
因此,她除了為自己添置結婚禮服,還買了軟緞繡花的睡衣,相配的繡花浴衣,織錦的絲綿浴衣,金織棉拖鞋,金琺瑯粉鏡,有拉鏈的雞皮小粉鏡。「她認為一個女人一生就只有這一個任性的時候,不能不儘量使用她的權力。因此看見什麼買什麼,來不及地買,心裡有一種決撒的、悲涼的感覺。「
這一廂,準新娘和兩個小姑子在鏡前上演一幕精彩的心理戲碼;另一廂,準婆婆婁太太因為兒子新房裡的一張床,跟丈夫嘔氣,被數落了一通,一氣之下,躲到浴室裡發洩。
她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裡,大聲漱口,呱呱漱著,把水在喉嚨裡汩汩盤來盤去,呸地吐出來......
站在臉盆前面,婁太太看著鏡中的那個自己:「婁家一家大小,漂亮的,要強的,她心愛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聯了幫時時刻刻想辦法實驗她,一次一次重新發現她的不夠。「
只有鏡子不欺她,然而鏡子卻比任何人都照出她生命裡的蒼白和空虛:
「她覺得痒痒地有點小東西落到眼鏡的邊緣,以為是淚珠,把手帕裹在指尖,伸進去揩抹,卻原來是個撲燈的小青蟲。婁太太除下眼鏡,看了又看,眼皮翻過來撿視,疑惑小蟲子可曾鑽了進去;湊到鏡子跟前,幾乎把臉貼在鏡子上,一片無垠的團白的腮頰;自己看著自己,沒有表情——她的傷悲是對自己也說不清楚的。「
只是一面浴室裡的鏡子,卻比任何物象都更照出愛的殘缺。在這份殘缺裡,可憐的女人忘了自憐,唯有麻木。就如同她在鏡子裡,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容貌,唯有一片無垠的團白。
在《多少恨》裡,女主角虞家茵的愛,由於浪蕩父親的無賴,還沒真正開始,就讓她在鏡子裡看到了荒涼:
宗豫看著香菸頭上的一縷煙霧,也不說什麼。家茵把地下的絨線揀起來放在桌上,仍舊拆。宗豫半響方道:「你就這麼走了,小蠻要鬧死了。」家茵道:「不過到底小孩,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宗豫緩緩地道:「是的,小孩是......過些時候就會忘記的。」佳茵不覺悽然望著他,然而立刻就又移開了目光,望到那圓形的大鏡子去。鏡子裡也映著他。她不能夠多留他一會兒在這月洞門裡。那鏡子不久就要如月亮裡一般的荒涼了。
同樣荒涼,卻表現得異常厚重的鏡子,出現在《金鎖記》裡。
「風從窗子裡進來,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託磕託敲著牆。七巧雙手按住鏡子。鏡子裡反映著得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迴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帘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裡的人也老了十年。「
鏡子裡的映像恍惚,一個畫面淡出,一個畫面融入。張愛玲輕輕巧巧就跳過了七巧十年無愛無性的婚姻生活。那種生活過一日是一日,過上十年還是一日,用一個蒙太奇的騰挪實在是經濟至極。
只是,鏡子裡的人,以及鏡子裡的物,在「風」的搖曳中,遽然褪色、變移,在看與被看中,在最細小空間,在最不起眼之處,卻讓人無由感慨滄海桑田。
這樣高超的藝術表現手法,在《金鎖記》裡比比皆是,怪不得夏志清說,《金鎖記》是幾千年來中國最好的中篇。
在篇幅甚短的《花凋》裡,鏡子出現在一個感人的場景中,讓人印象也十分深刻。
川嫦,這個「沒有點燈的燈塔」一樣的女孩子,害了嚴重的肺病,要死了,便私自溜出家,在外面逛了一天。
她的家人誤以為她尋了短見,分頭打電話到輪渡公司、外灘公園......各大公司去找,正忙得不可開交之時,她施施然回來了,在「闔家電氣的寂靜中上了樓」。
她母親鄭夫人夾腳跟了進來,看見「她在枕上別過臉去,合上眼睛,面白如紙......鄭夫人慌問:」怎麼了?「趕過去坐著床頭,先挪開了被窩上擱著的一把鏡子,想必是川嫦先照著鏡子梳頭,後來又拿不動,放下了。這時的川嫦卻又伸過手來握住鄭夫人捏著鏡子的手,連手連鏡子都拖過來壓在自己的身上,鏡面朝下。鄭夫人湊近些又問:」怎麼了?「川嫦突然摟住她母親,嗚嗚哭起來道:」娘,我怎麼會......會變得這麼難看了呢?我......我怎麼會...... 「她母親也哭了。
對鏡自照,還出現在《傾城之戀》中。
白流蘇離婚後回到娘家,一點錢被幾個哥哥連哄帶騙掏光用盡後,被百般嫌棄:流蘇突然叫了一聲,掩住了自己的眼睛,跌跌衝衝往樓上爬,往樓上爬......上了樓,到了她自己的屋子裡,她開了燈,撲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還好,她還不怎麼老。
不僅不見老,反而還比年輕時多了一份風韻:原本白磁的臉,現在變成了青玉;圓臉也變尖了,嬌滴滴的清水眼......
應該是這一番對鏡自照,讓走投無路的白流蘇有了勇氣,在遇到範柳原之後,像個賭徒式的壓上自己,與她早已過世、為了賭傾家蕩產的父親倒沒多大關係。
在鏡子面前,走火入魔的不僅僅只有女人,男人在鏡子面前,也屢屢失態的。
《紅玫瑰與白玫瑰》裡,佟振保和他的舊情人王嬌蕊,在早晨的公交車上重逢了。她其實有點兒落魄了,胖了,很憔悴,塗著脂粉,耳上帶著金色俗豔的緬甸佛頂珠環,抱著個孩子,跟當年那時髦精緻的女子不可同日而語。
但被拋棄的王嬌蕊倒蠻泰然,沒有傷感掉淚。倒是佟振保傷起心來:
「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座右突起的小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搖動,鏡子裡的臉跟著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裡,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麼,他不知道。」
這個男人,一直以為,在這一類的會晤裡,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對方,是那個被視作絆腳石甩掉的女人,怎麼可能是他?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
一面鏡子,讓這個自詡有鋼鐵般意志力的男人,覷著了真實的自己:虛弱,不堪一擊。
當然,機緣湊巧,靈魂出竅,鏡子也會如賈瑞手裡的「風月寶鑑」一樣,牽引著人盲目地,走入一個昏昏的世界。
《傾城之戀》裡,白流蘇終於抵擋不住情慾的火焰,與範柳原擁吻在一起:「流蘇覺得她溜溜轉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著冰冷的鏡子。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裡面,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裡去,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身上來。「
與「風月寶鑑」稍稍不同的是,在張愛玲的魔鏡裡,沒有正面和反面之分,照見的,永遠是內心,是欲望,是引誘與被引誘,一齊從現實跌入虛幻,交纏在一起,讓你分辨不出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少了教化與引導,自然也就不可能濟世保生。
這是張愛玲和曹雪芹的不同之處。
曹雪芹少時享盡榮華富貴,到老了,繩床瓦灶,舉家食粥,徹底看透:雕梁畫棟也好,錦衣玉食也罷,終是黃粱一夢,夢幻泡影。
不同《紅樓夢》的懸崖撒手,張愛玲俗氣得多。
在張愛玲所有小說裡,《花凋》裡的川嫦,算是最冰清玉潔的一個。但即使這麼一個沒多少煙火氣的姑娘,活到最後,讓人唏噓不已的,仍是她對這個煙火世界的留戀。
她像林黛玉一樣早夭,也是因肺病。本想來個多情的了結,自殺,卻買不來安眠藥。只得坐著黃包車兜一轉,吃一頓西餐,看一場電影。這活著的樂趣,她要最後地享一享。這是相當感傷的一幕,可這感傷卻被病期的拖沓又腐蝕了。川嫦還又做了兩雙繡花鞋,一雙皮鞋,用一隻腳試了鞋,很長遠地說:「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三周後,她死了。
這就是俗世裡的人了,死都逼在眼前了,這世界早已經放棄她了,她卻還愚頑地留意著一些小事,不自量力地掙一掙。
這,顯然是題外話。
再說一點題外話吧。
《紅樓夢》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家進宮朝賀,順便拜訪賈府,寶玉得知甄家也有一位寶玉,心裡不信,只當是婆子們奉承賈母的謊言,沒想到回到怡紅院後,他就做了一個夢。
寶玉夢裡到了江南甄家,賈寶玉甄寶玉相見,彼此在彼此的夢裡,賈寶玉夢裡去了甄寶玉那裡,甄寶玉夢裡去了賈寶玉那裡,很多讀者讀到這裡,傻傻分不清楚真假,其實這一切都因為一面鏡子產生的虛幻。
寶玉醒來轉的非常巧妙,聽到老爺叫寶玉,立馬就醒了,嘴裡還喊著「寶玉快回來,快回來!」從後文襲人之問可知,這句話其實是賈寶玉喊的: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哪裡?」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出去了。」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影兒。」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
你看,真真假假,夢裡夢外,一面鏡子就交代清楚了。
這不是魔鏡是什麼?
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嬈,不風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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