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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癌症病房的作者(非虛構小說重症病房裡的生與死)

2023-06-04 07:47:47 2

小說癌症病房的作者?□周芳忘記了姓氏的爸爸,今天小編就來說說關於小說癌症病房的作者?下面更多詳細答案一起來看看吧!

小說癌症病房的作者

□周芳

忘記了姓氏的爸爸

第一天看不到臉的那一床患者名叫馬慶生。馬慶生身上仍插著十根引流管。我仍舊不敢看他的臉,這碎得不成樣子的人是不是已經冷冰冰的了?我戴上手套,雙手小心地放在他的背上,然後,用力按下去。一陣溫熱傳到我的手心。是體溫?我又按了按,體溫,確定就是體溫。一個摔得稀巴爛的人的體溫。

我迅速脫掉橡膠手套,反覆洗手。洗完後,趁護士們不注意,我直接將手緊緊地貼在馬慶生的手上、胳膊上。

按規定,我們的雙手不能直接接觸病人,既是為了避免我們手上的細菌傳給病人,也是為了避免病人的病菌傳染給我們。但這個時候,我顧不上這些,我只想感受馬慶生的體溫。小玉老師說:「下不為例啊,你這個傻子,如果沒有體溫,那還在這個科室搶救什麼?」

「楊醫生,十床室顫!」小玉叫起來。十床心肌梗塞的病人,剛剛做完晨間護理,心電監護就發現室顫心律了。「快,除顫!」楊醫生一聲令下,小玉已經把除顫儀推到了床邊。把除顫儀調到250焦耳,充電,塗導電糊,固定電極,放電!再來一次!十床的室顫心律終於轉為竇性心律。

「屈醫生,十一床呼吸不行了!」這邊楊醫生還沒忙完,又傳來護士小天緊急的呼叫。十一床是昨天晚上剛轉來的骨科術後老年患者,術前就心肺功能不大好。「快叫主任!」屈醫生應聲趕緊跑來,此時小天三步並作兩步快速把氣管插管箱拿到十一床床邊。眼看著十一床呼吸就快沒了,心電監護儀上顯示出血氧飽和度迅速下降。快!快!!主任從辦公室趕到十一床床邊只用了大約三十秒時間。護士長、小天已經把氣道開放,吸痰、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小天拿出氣管、插管、導管潤滑好快速遞給主任,緊急中根本來不及拿喉鏡,盲插!病人呼吸已弱如遊絲,通過氣道還是可以感覺一股氣流出來,主任只用了幾秒就快速把氣管插管插入氣道!戴聽診器,聽了一下呼吸音,固定,護士長已經接好呼吸機。「不好,心電監護心率減慢了!」剛剛固定好氣管插管,又發現病人心跳不好,「胸外按壓!」隨即傳來屈醫生的聲音,「靜推腎上腺素1㎎、阿託品0.5㎎!」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終於,呼吸機傳來有節奏的呼吸聲,心電監護儀上顯示的血氧飽和度和心率也處於良好狀態,大家鬆了一口氣。

大家的鬆弛並沒有維持太久,大約一小時後,電話鈴響起來,急診科打來的。快,準備接病人。護士長一聲令下,小玉和其他兩個護士趕緊準備好單元床。

一位大四女學生食物中毒,在寢室被人發現時,已人事不省。120送到急診科,又迅速送往我們科室。

打開氣道。

插進氣管導管。

接呼吸機。

接監護儀。

靜脈輸液。

短短幾分鐘,女孩的生命通道得以建立。這是後期急救的前提。我盯住監護儀:血壓70/50mmHg,心跳150次/分,氧飽和70%,呼吸50次/分。這個面色蒼白、渾身青紫的女孩子瀕臨死亡!

學校提供不出有毒物質的樣本,又沒有在場者,哪種藥物才能對症?餘主任、楊醫生和屈醫生小聲地分析著病情,不斷地判斷,下處方。藥物很快被注進女孩體內。

監護儀上的數字仍不見正常,餘主任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新的處方還在下達。女孩子的生命體徵非常不穩定。

我和楊醫生趕到科室門口,讓家屬籤病危通知書。

我,我姓,我,我姓……一個男人聲音發顫,語無倫次。他蓬頭垢面,腳穿一雙黃球鞋,鞋邊沾滿了還沒來得及擦去的黃泥巴。

你是不是張芹的爸爸,姓張?

哦,是,是,我是她爸爸,她爸爸。

「患者病情危重,隨時會因呼吸、循環衰竭而死亡。」通知書的每個字都像一把火,灼得他渾身疼。男人拿著筆,手不停地抖。他沒有力氣握緊籤字筆。就像在張芹面前一樣,他說話無力。半年前,女兒的班主任給他打過電話,說張芹可能患有抑鬱症,有時整夜不睡,在校園遊蕩,現在又面臨畢業,讓他多關注一下女兒的思想。他過一兩個星期就給張芹打個電話,但張芹說不了兩句就掛電話,根本不和他交流。他只知道一畝早稻收多少斤谷,一畝晚稻收多少斤谷。這對於張芹是沒有意義的數字。在張芹面前,他說話沒有一點分量。

男人用力寫著,過了近一分鐘,才寫下一個筆跡零亂的「張」。

血壓呼吸都非常不好,情況很不理想。我們正在盡力搶救,但你們家長也要有心理準備,人可能隨時不行。

可惡的楊醫生,你就不能不說「隨時不行」嗎?我不滿地看了一眼楊醫生。他也意識到我的不滿,返回病房的路上,他說,難道你以為我喜歡說不行了?現在病情確實很危險,如果我給他一個希望,最後沒有一個好結果,那怎麼辦?不要感情用事,周老師。

我無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離張芹父親籤下病危近三個小時了,醫生們仍圍在十二床旁邊小聲分析著,對比著,但周圍的空氣起了變化,在壓抑中有了一絲亮光。做完了其他床護理的護士們全圍過來,興奮地等待著。

滿屋子的安靜。

女孩子的頸部出現了一塊淡紅色,像一點水彩一樣,淡紅色慢慢擴展,嘴唇、腮部,整張臉有了血色。第二瓶藥輸進去,她一直緊閉的眼帘動了一下,瞳孔對著強光本能地收縮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她睜開了眼睛。

科室裡響起一陣歡呼聲。我心頭一熱,三步兩步奔出監護室,奔到樓底下。我坐在花壇邊,仰著頭。正午的陽光像上帝的眼睛,好好地看著我。

拿走它吧,拿走它,我與這條腿絕交

我敢看馬慶生的整張臉和整個人了。

右眼瞎了。左腿斷了。鼻子斷了。

在車禍現場,右眼眼珠當場濺出。被甩出去的半截左腿,離他的身子有五米多遠。這兩天醫生對鼻梁作了修補,隆起來,有了兩個鼻孔,看上去像個鼻子的樣子了。

原諒我,這樣冷靜地描述一個受傷嚴重的人。與活著相比,這失去的右眼左腿算什麼呢。至少,他還有一隻左眼,雖然變了形,大抵還能看得見兩米以內的事物。他還有一條右腿。馬慶生纏緊繃帶的那條右腿架在高高的鐵架上。

馬慶生的隔壁四床,一個半截人,膝蓋下面全是空的,攪拌車把它們攪碎了。真是的,為什麼要把他們兩個人放在鄰居位置呢。我堵在馬慶生面前,不讓他看。

你睡一會,啊,睡一會。

唔。唔。馬慶生唔了兩聲,扭過頭去不看四床。

一會兒,他的頭又扭過來,忍不住去看四床。

你睡一會,啊,睡一會。

淚水從變形的左眼眶流下。

馬慶生終於哭了。

這就是我盼望的淚水嗎?

進入重症監護室後,我曾經非常疑惑,那些清醒病人為什麼不哭不流眼淚?平時,我們一點點疼痛一點點不適,都會眼淚直流。他們的淚腺也垮掉了?他們眼裡怎麼空洞洞的?

一隻蜉蝣在大海裡,你能看見它掙扎痛哭嗎?小玉說,在巨大的災難面前,蜉蝣已經不是它自己,被浪頭挾裹放逐,拍打在哪個灘頭算哪個灘頭。

三天前,從死亡線上逃回來的馬慶生就是這樣一隻蜉蝣。空空的左眼裡,什麼也沒裝。是別人的右眼瞎了,是別人的左腿斷了,與他毫無關係。

一天前,馬慶生開始憤怒。「失去」這個概念植入他的頭皮。他憤怒地擺著頭,咬牙切齒地恨。

你點個頭吧。你點啦。馬慶生的愛人趴在床邊求他。

你曉不曉得,每天都有好多親戚朋友來看你,你醒了,大家都高興得不得了。

馬慶生的手狠狠地撞著床沿。

那個健身館,你說開,我們就繼續開,你說不開,我們就不開。都聽你的。馬慶生的愛人溫順地笑。她摸他的額頭,摸他的臉,摸到眼睛那,她的手觸電一樣,很快滑過去,滑下來,她一遍一遍摸他的手。

砰砰砰。馬慶生的手還在撞。

你聽話呀,你這麼不聽話,我怎麼放心,你點個頭啊。

馬慶生搖頭。

慶生,沒事的啊。大不了,我們安兩個假肢。你到哪兒去,我都陪著你。

馬慶生不撞手了,他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指頭。

你聽話,我的話聽進去了,你就點個頭,我出去放心。

馬慶生不點頭。

他怎麼甘心點頭!醫生已經下了醫囑:右肢,截除。手術電鋸不會知道那條被它鋸掉的腿,在主人生命中的意義。車禍現場丟掉的腿,現在就要丟掉的腿,與這位全市國標大賽冠軍沒有關係了。一起車禍將所有的一切都翻過去了。

馬慶生的愛人第三次進來。

你點頭啊。

他不點頭。他撞他的手。她抓他的手。抓不住。一下一下,馬慶生的左手準確地撞在床沿上。一隻憤怒的被囚於鐵籠的獅子。

他嘶啞地吼著,拿走吧,拿走,我與這條腿絕交。

潘爹爹的三個問題

藥液不滴了。

潘爹爹的女兒驚恐地看著我。我驚恐地看著藥瓶。我又向上舉了舉藥瓶,還是不滴。

為什麼不滴了?潘爹爹走了?但潘爹爹的鼾聲並沒停。

可能是手上的藥管折彎了,快看一下。120急救司機小陳提示我們。潘爹爹的女兒趕緊檢查潘爹爹的手腕,果然是藥管折了。

鼾聲還在加劇,像有臺巨大的鼓風機在不斷鼓動。

你快點叫他,快點,說點他最想聽的話。

爸,你堅持一下,馬上就回家,老二老三都回來了。他們都等著你,爸,你堅持一下,堅持一下。潘爹爹的女兒說了幾句後,又哭起來。

莫哭,你快說,快說。我向她大吼。我也是吼我自己。我無非是個披了一身白大褂的義工,我什麼也不能做。

爸,你堅持啊,潘亮也在回來路上,潘亮啊,你最喜歡的大孫子,他還帶個女朋友回來,你要給紅包的。爸,潘亮也回來了。

潘老頭,潘老頭,你醒過來,我們去打麻將。坐在司機旁邊的東北老漢也大聲叫喚著。東北老漢住在孝感三十多年了,和潘爹爹一個住前村一個住後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今天早上和往常一樣,他帶了一碗熱乾麵過來看潘爹爹。這潘爹爹一輩子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東北老漢每次來看他,都變著花樣給他帶點吃的,潘爹爹就將自己種的菜送給他,昨天送了幾個大蘿蔔和幾棵白菜。

早上八點半,我到急診科去拿一份材料,只見120的醫生和護士匆匆忙忙往急救車上跑。剛才接到電話,潘家大灣有位老人突然倒地昏迷不醒。急救車轉來的病人有一大部分會轉到我們重症監護室,我想了解送進重症監護室之前的一些情況,就隨他們上了車。

8點40分,120鳴著笛往潘家大灣趕,我的心揪得緊緊的,心裡一個勁地默念著,快,快,快。護士再一次檢查氧氣瓶、急救箱,作好應戰準備。一進村口,就見幾個人焦急地等著,一個騎摩託車的在前面帶路,他說,快點,快點。在村子裡拐了兩個彎後,8點55分,到了潘爹爹家門口。車還沒停穩,吳醫生就跳了下來。

剛跑到堂屋,就聽到打雷一樣的鼾聲。吳醫生衝進房裡,只見潘爹爹靠在床邊呼呼大睡。

趕緊查看瞳孔,兩邊不對稱,左邊瞳孔6(瞳孔大小形態及其反應的改變,除見於眼科本身的疾病如虹膜炎等外,尚可反應全身性疾病,尤其是對神經科、腦外科和內科疾病的診斷、鑑別和護理治療等方面也很有價值。正常瞳孔,呈圓形,對光反應靈敏,其正常成人瞳孔直徑2至4mm,兩眼對稱。如果雙側性瞳孔擴大和反應完全消失,表示病情危急。)右邊瞳孔5,已經散大,失去光反射。吳醫生趴在潘爹爹胸口聽了一會後,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我爸還在打鼾。潘爹爹的大兒子說。

像這種腦中風的,只要打鼾,情況就不好,鼾聲越大,情況越不好。

那,那怎麼辦?

老人恐怕不行了,也許等不到醫院就……

那還要不要往醫院裡送?

這,這你們決定吧。吳醫生沒辦法表態。鄉下講究人在外面死後不能進門。如果老人在路上走了,遺體就不能停在自己家裡,只能停在外面辦喪事。這樣不太吉利,每個子女都不願意這樣。吳醫生現在能做的,就是趕緊給老人建立起靜脈通道,做好隨時送往醫院的準備。

送,送,醫生總會想辦法救。村子裡有人說。

你沒聽到,說不定拖不到醫院就……潘爹爹的大兒媳猶豫不決。

那總不能等著他死。

九叔,你看呢?潘爹爹的大兒子抹一把淚,問道。

被稱作九叔的是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是這個家族主事的人。他猶豫了一會,說人還有一口氣,那就送,快點。

9點零7分,車子飛快向醫院趕。快到急診科門口,司機小陳使勁按了按喇叭,通知快點出來接病人。

心電監護接上,血壓到了231/118mmHg,心率也紊亂了,忽高忽低。醫生開了檢查單,又趕緊推著往CT室跑。做完後,又趕緊往神經內科跑。

醫生從袋子裡掏出CT片,卡在閱片臺上。醫生說,他應該出血幾天了啊,整個腦子裡全是一片瘀血,中軸線已經移位了,廣泛性出血。

潘爹爹的大兒子茫然地看著醫生。他聽不懂「移位」「中軸線」這些名詞。他說,我爸出血幾天了?

起碼出血三天了,他沒說過頭昏?

這,我不知道,平時誰會問這呀。潘爹爹的大兒子低下頭。一個莊稼漢,沒有體檢這個說法,兒女們也沒有詢問身體狀況的習慣。

平時我們給他買吃的穿的,沒過問他舒不舒服。潘爹爹的大媳婦說。

二百多的血壓,平時肯定有頭昏頭疼。

我們,我們……大兒子接不上話,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潘醫生看了他一眼,說,不怪你們,老人不舒服,他們都會忍著。

那我爸到底救不救得活?

只能維持,說不定維持一兩個小時,說不定維持一兩天。

維持?

人肯定要走,就看走得早還是走得晚。

一群人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分成兩撥,一撥圍在潘爹爹床頭邊,一撥在醫院過道裡商量。繼第一個問題要不要進醫院後,第二個問題來了,要不要住院維持。

潘爹爹的大兒子打家裡老二的電話,老二在城裡做早點生意,基本上沒怎麼在村裡住。一連打了五六個電話都沒人接。老大的兒子也分別給三個叔叔打電話。潘爹爹另外三個兒子都在外地做事,老四,也就是潘亮的爸爸,在深圳做比較大的服裝生意。老四曾把潘爹爹接到深圳去住了一個多月,潘爹爹就再也不肯去了。他說,關在樓房裡像坐牢一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住那麼高,三十幾層高,不踏實。回到潘家灣,他也不願意和大兒子住在一起,就在大兒子隔壁搭了間小房子,自己單獨過。平時,女兒回來幫助清理房子洗洗被子。

老人五個兒子一個女兒,等他們意見統一,不知到猴年馬月,老人的氧飽合降到了八十三,醫生急了,催他們早點做決定。

電話還在打。

9點35分,潘爹爹的女兒從外面跌跌撞撞跑過來,一把抓著潘爹爹的手,放聲大哭。哭了會,回頭問她哥,爸早飯吃了沒有。哥說,我怎麼曉得?爸到底吃飯了沒有?她又問。東北大漢說,應該沒有,早上你爸去河邊洗蘿蔔菜,菜沒洗完,感到頭昏,起身往家裡走,沒走幾步,就倒在地上。

他沒有吃飯?

沒有。

哎,爸,爸,你到現在飯都沒有吃。潘爹爹的女兒哭聲更大。她的哭就是在討伐她的哥,如果他們的爸現在死了,就是個餓死鬼。這才是最慘的事。你哭什麼哭,我天天守著他呀?當哥的衝著她嚷,也趴在床上痛哭起來。這時,一男一女跑來了。是老二和老二媳婦。你死到哪裡去,電話也不接。大兒子眼淚一抹,衝著老二開吼。老二自知理虧,紅著眼,趕緊向大嫂問情況。

肯定要治,要治。老二脫口而出。

醫生說治也只能管一兩天。

那看著他死?

這又不是我說的,你問醫生。大嫂惱了,吼了他一句。

兩兄弟又去辦公室找剛才說只能維持的醫生。醫生把片子給他們反覆看了,說,有些病我們是沒辦法的,你們家快點作決定。兩兄弟折回病房,一個站在床頭,一個站在床尾,聽著爸的鼾聲如雷,哀哀地哭。

你爸今年83了吧?九叔問。

兩兒子面面面相覷,答不上來。潘爹爹的女兒想了想,說,年過了就84。

73,84,閻王不催自己去。是到他應該走的時候了,在家裡走吧,在家裡走。九叔一邊說一邊輕輕捏著潘爹爹的手。

但第三個問題緊接著出來了:潘爹爹往哪家拖?

大兒子讓媳婦馬上回家,趕緊把前面的房子清理一下,準備辦後事。大媳婦像沒聽見似的,還在打老三老四的電話。老大家的房子分前後兩間,前面一間平時沒住人。老大的意思是讓潘爹爹在前面房子裡斷氣,遺體就停在那。老大又催了一次,大媳婦說,這一時半刻的,慌手慌腳的,房子哪裡清得乾淨?

老二說,哥,就拖到我那裡,平時你照顧得多,爸走的時候,就在我那兒走。

二媳婦說,我們在城裡,不能天天跑回來給爸上香。

老二吼了她一句,你不跑,我跑。

老大說,算了,算了,往我家拖。

老大媳婦還想說什麼,一看老大陰著臉,趕緊坐侄子的車先回去了。

10點零5分,120車再次往潘家灣趕。我又坐在潘爹爹身邊,坐在潘爹爹身邊的,還有死神。

王富財的天空

王富財老人就是前三天晚上破口大罵我們,要給家裡打電話的老頭子。清醒過來後,他一點都不記得罵過我們。我們開他的玩笑,老爺子,你身在病房,心在家裡,把一家人指揮得團團轉。他紅著臉說,人一病,就像個瘋子。他現在完全清醒過來,一心記掛著時間。

姑娘,你幫我看看,到了幾點鐘?

四床王富財又把我招到他床邊,第三次詢問時間。他體內好像有個生物鐘似的,基本上每隔一個小時左右,他就會問時間。

你說呢?我逗他。

他茫然地搖搖頭。

快十二點了。

哦,還有六個小時。

到一點鐘了,我又去報告。哎,還沒天亮。他嘆了口氣。

做完三點鐘的夜間查床,我實在扛不住了。從晚上七點鐘接班到現在,每兩個小時內,我們都要查床,包括查體溫、測瞳孔、換藥、調磅。從一床查到十二床,起碼要五十分鐘,再加上填寫護理記錄單。一輪下來,歇不到十分鐘,下一輪又開始。一輪一輪下來,我的腿像棉花糖。

護士長說,值班時都要長一雙鷹的眼睛,時刻警惕,時刻關注。監護儀上每個數字變化都預示新情況發生。外科病人的引流管擺放得怎麼樣?產科病人的宮底、產露怎麼樣?

小玉填完手中的護理單後,對我說,你睡一會,我去看看一床。

我本想逞強和小玉一塊去,可我拖不動我的棉花糖,我的上眼皮用十根大頭針也頂不起來。我疲憊地靠在椅子上。迷糊中,聽到窸窸窣窣地響,只見七床的一隻手好像在晃動。

我定了定神,向七床望去。果真,七床的頭扭向我們的工作檯,他輕輕地敲著床沿。

我徒然驚醒過來,趕緊小跑過去,抓住他的手:你醒啦。

小玉也跑過來,欣喜地說道,你真是命大呀。

七床的眼皮微微眨了眨,眼神茫然。你不要怕啊,你住在醫院,我們陪著你。小玉安慰他。像這樣剛甦醒過來的病人,第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處哪裡,會非常無助,我們得多安慰他們。

七床路過建築工地,不幸被磚砸中,造成開放性重型顱內腦外傷、額骨骨折、前顱底及面頰多發骨折、左側視神經損傷、創傷性休克。在科室裡住了八天,上一輪查床,他還在昏迷中。

七床的甦醒給我注入了強心針,我的瞌睡一下子沒有了。我快走到四床身邊。王富財老人睜大兩眼,定定地望著我。不等他開口,我便報時:北京時間,現在三點五十八分。他笑了,用手指了指七床那邊,小聲問道,姑娘,他是不是醒了?

醒了。

醒了呀!好啊,好,好。他一連聲說了三個好。終於有一個清醒的人和他作伴了。他的左邊一床糖尿病晚期,昏迷中;二床腦出血,昏迷中;他的右邊五床車禍,多發性損傷,昏迷中;右邊六床胃癌晚期,昏迷中。現在,七床爭口氣,醒來了。四床也被打了強心針一樣,他說姑娘,你讓我看一下窗外。

還沒有天亮呢。

看一下,讓我看一下。

我拉開窗簾,將他的床往窗邊移了移。寂靜的窗外,只有幾株廣玉蘭的樹葉在夜風中微微擺動。再往上看,淡青色的天空,乾淨明澈。老人久久地望著。

睡吧,馬上就要天亮的。

我睡不了,姑娘,麻煩你過一會就告訴我時間啊。

你怕呀?

心裡堵得很,想快點出去。

四點鐘一輪的查房又開始了。小玉站在一床床頭,眉頭緊鎖。

一床患糖尿病二十多年,前五個月自行停了胰島素。現在,他的所有生命體徵都有問題。血壓60/45mmHg上下,氧飽和75%上下,心率110次/分左右。我問小玉,能不能通過去甲腎上腺激素讓血壓保持在正常領域內?小玉說,去甲腎上腺激素只能維持血壓現狀,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血壓問題。

為什麼?

循環系統壞了。

沒有藥對付循環系統?

你以為什麼病都有對症藥?小玉反問。我黯然不語。

有科學家說,人類對月球的了解遠勝過對自身的了解。我們的盲區不是月球,正是自身。「認識你自己」不僅僅是哲學的範疇。人體是一個跟宇宙一樣複雜的巨大系統,有著無數的暗箱有待我們去打開。面對疾病,我們無法準確預測昏迷病人幾時醒來,無法預測神經功能可以恢復到什麼程度,無法預測我們的治療方法對病人到底產生了多大的影響;我們不知道每個人都有什麼樣的代償能力,不知道張三與李四有多大的不同……

他會走的。小玉說。

走啊。我跟了一句,忽然間心灰意冷。我們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巡查的,測體溫的,看瞳孔的,難道就是一個要走的人?

我們能做的就是讓他走得平靜,走得有尊嚴。小玉說得那樣平和,她低著頭,仔細檢查著一床的輸液泵。

我感到渾身冰冷。在我和小玉和這群病人之間,一定還有一個人。一定的。他就躑躅在每張床前。

我們從沒邀請他,他以他的方式走過來,他無聲無息。他是安靜的,不慌不亂的。他只取走他想要的東西。他冰冷而頎長的手指,持一把鐮刀,在我們頭頂掠過。房間裡什麼聲息都沒有,只有他,他在挑選,他是唯一的主宰。「咔」,聲音遼闊而蒼涼,鐮刀落下。監護儀上所有的數字歸於零。他帶走了。

這一刻,他那頎長冰涼的手,摸到了誰?

這一刻,我特別想看看王富財老人看過的天空。

天空依然明澈,空空的,可是「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我是你的王美麗

很早很早以前,王美麗是我們重症監護室病人的家屬。後來,她們轉到了神經外科。一住十個月。現在,整個醫院都知道有朵奇葩,名叫王美麗。

我到神經外科去了三次,王美麗都不在病房裡。

很難找到她。她忙。

給某個護士梳流行美的髮型。

在隔壁病房裡講她和高興的戀愛史。

告訴其他家屬如何製作芹菜汁、南瓜汁餵到鼻飼管裡。

總之,作為神經外科病人家屬裡的一名「老人」,王美麗很忙,她要做的事太多了。從病房東頭溜到西頭,從開水間溜到護士值班室,講段子拉家常,一路笑聲一路歌。有人恥笑她沒心沒肺,自家男人一睡不醒,她還像個樂天派。有人反駁,她要是天天愁,那不愁死了?大概,王美麗是不願意愁死的。她一如既往地忙著樂著。

今天,我再去找這傳說中的奇葩。王美麗不在病房,房裡只有二十八床高興,他已經睡了十個月。

我立在床邊,仔細打量這張臉。剪著寸板頭,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過了一會,高興張大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打完哈欠,嘴角上揚,又笑了笑。很愜意。

高興,高興。王美麗大呼小叫地從外面跑進來。

喏,醫生來看我們高興啦,坐,坐。王美麗衝我笑。我忙不迭地說好好,第一次遇見這樣熱情洋溢的家屬,我還真沒適應過來。

高興,我將你的摩託車給賣了喲,980塊錢,你說劃不划算,用了三年,划算吧?

高興,曦曦昨天數學考試打了90分,你說她棒不棒?

王美麗抓住高興的兩隻手,用力鼓掌。

來,來,為我們的曦曦鼓掌,棒,棒,棒。

「棒棒棒」之後,王美麗給窗臺上的一盆肉球、一盆仙人掌澆了點水。高興的病房到處都是家居的痕跡。仙人掌旁邊擺著一臺榨汁機,三個大杯子。每個杯子上貼有標籤,牛奶杯,果汁杯,稀飯杯。壁柜上層放著雞蛋、麵條。中間一層放著吹風機、鏡子、兩朵頭花。下層放著王美麗的日霜、晚霜、粉底液、BB霜。我粗略看了下,有七個瓶罐,和我家裡梳妝檯上的物件有得一拼。

你成天待在科室,把自己弄這麼漂亮給誰看啦?我指著那堆化妝品笑話她。

給高興看啦,要是他哪天醒了,看見我一副醜樣子,他就不要我了。是不是?高興,來,咱們洗個臉,給這美女看看,咱帥不帥?王美麗在高興臉上洗洗揉揉起來,洗面奶洗,調理水拍,晚霜擦。

看看我們家高興,是不是帥呆了。王美麗嘟起嘴巴,向高興拋了個媚眼,我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

果真是高興永遠美麗在線。

高興原名高振邦。王美麗原名王四紅。

王四紅和高振邦的日子曾經熱火朝天,庸俗又幸福。

初中畢業的高振邦十年前擺小肉案,十年後開連鎖店,是整個北城區最大的肉老闆,供應大小酒店豬肉用量。高振邦的華麗轉身,完成了婚前對王四紅的許諾:我要把你供起來,穿金戴銀,什麼事都不做。王四紅和高振邦的婚姻曾遭到兩個村裡人的反對。王四紅村裡人不理解,一朵村花幹嘛插在一個殺豬的頭上。高振邦村裡人眼紅,你個殺豬的,搞這麼好看的媳婦,看你守不守得住?十年過去了,殺豬的高振邦成了一棵搖錢樹,負責生產錢,王四紅負責樹下撿錢,吃喝玩樂。王四紅和高振邦每日作息安排如下:六點鐘,高振邦燒好開水,替王四紅母女煮好稀飯,然後去店面做生意。王四紅七點起床,送高曦上學,買菜,擇菜。十一點半,高振邦做完生意接高曦放學回家。高振邦主廚,王四紅打下手。一點鐘,高振邦送高曦上學,王四紅進麻將館。四點半,高振邦接高曦放學,然後做飯。五點半,王四紅回家吃飯。七點鐘,高振邦給王四紅揉肩捶背。打麻將打得王四紅肩疼背疼。「背好疼哦。」王四紅一發嗲,高振邦就上前揉,捏,按,推。風池穴,肩髎穴,肩井穴。高振邦按摩得有板有眼。

那日子,過得神仙一樣啊。王美麗憶起十個月前的生活,一臉陶醉。老天爺是個什麼東西,就是個小心眼,他就是羨慕嫉妒恨。嫉妒我王四紅的好日子,那好哇,我把高振邦這些年對我的好都還給高振邦,他滿意了吧。我就是要高興給他看。

高振邦從重症監護室轉到神經外科後,所有的醒腦藥醒腦措施都用盡了,仍舊不醒。他的呵欠、微笑都是無意識的。王四紅得到的建議,總是兩個字:等待。有時醫生們說簡潔的,等。

高振邦睡到第九十一天了。那天,高振邦的鄰床又換了一個新來者。床邊圍了一群探視者。王美麗趕緊拉上帘子,與他們隔開。帘子卻被拉開了一角,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

呀,這就是植物人!

植物人哦,咦,他是不是不能動?

動了,動了,你看你看,他在打呵欠。

真的在打呵欠喲,好有意思,他能打呵欠。哎呀,他怎麼睜眼睛了,他能看見人?

他能看個鬼,這叫,對,這叫睜眼昏迷。

他是死的,還是活的?

不死不活。半死人。一個傻子了,什麼都不曉得。

兩個男女發現了新大陸,嘀嘀咕咕的。他們就當王美麗不存在一樣。「滾,滾。」王美麗撲上去,向外推那個男青年,他正擠眉弄眼地模仿高振邦打呵欠。

「高振邦,高振邦。」王美麗掄起拳頭狠狠捶高振邦。捶他的胳膊,捶他的腿,這一身死肉,不曉得嚎叫,不曉得躲閃,活著幹嘛呀?

王美麗開始設想各種死法。跳樓,死相慘烈;喝農藥,怕買到假藥。百草枯這種農藥最毒,人喝一口,都會百分之百死亡,但難得買到。最好是割腕。為此,她以照顧高振邦為由,請教護士手腕動脈和靜脈的區別。割腕時,最好躺在一個大浴缸裡,水的流動,防止血凝固。不要幾分鐘血就流完了,死得乾脆利落。

所有關於王美麗死法的前提是,高振邦也得死,王美麗帶著他一起死。她不能留高振邦這個半死人,活在世上遭人恥笑。

接連一個星期,王四紅想的就是如何死。九十八天裡,高曦由她大伯帶著來醫院。她上手工課做了五朵紙花,特意跑來送給爸爸。

爸爸,我做的月季花,好不好看啦?你快看嘛。高曦撅著嘴巴,回頭喊王四紅,媽媽,爸爸是個大懶蟲,他還不醒。媽媽,打這個大懶蟲。高曦抓起王美麗的手輕輕拍打著高振邦的手。一邊拍一邊唱,壞爸爸,懶爸爸,壞爸爸,懶爸爸。王美麗的眼淚迅速漫上來——高振邦的手熱乎乎的。這有溫度的手啊。只要高振邦有一天體溫,高曦就能喊爸爸。壞爸爸也好,懶爸爸也好,他都是爸爸,活著的爸爸。

王四紅安心了。她對著高振邦的耳朵大叫:從今天起,你,高振邦,是我的高興;我,王四紅,是你的王美麗。

今天,王美麗離開高興的時間最長,共計三個半小時。從高興住進科室到今天整整十個月,王美麗除了早上送女兒高曦上學一個小時,晚上陪高曦兩個小時,其他時間基本上全泡在科室裡。高振邦的大哥和二哥以三百塊錢一天的價格請了一個護工,但是王美麗不放心。她說,我給高興做按摩,肯定與護工不一樣,他不認識護工的手,我這手,哪個關節他不清楚?我的手一碰他,他就會知道是我王美麗。

今天她必須出門。與肇事方的官司打到了攻堅階段。前期官司主要由高振邦的兩個哥哥與對方交涉。肇事方是個小型麵粉加工廠的老闆。最開始,老闆態度主動積極,一次性打了二十萬到醫院帳上。他說儘管用,把人治好是大事。老闆不會想到,二十萬進了醫院,眨個眼就玩失蹤,沒影了。人還得治,王美麗打電話催費,催了四次催到兩萬塊。再催再交,擠牙膏一樣。到目前為止,已用了五十萬,其中肇事方三十五萬,王美麗十五萬。

每天高興最保守的醫療費就得一千二左右,還不知哪天醒,醒了後又是一個什麼樣子,這都是個問題。錢,是當務之急。是讓對方一次性賠付,還是分期付,付多少?幾輪談判下來,對方就是拖著不付。叫苦,手頭緊。高振邦的大哥從別的渠道打聽到,肇事者現有流動資金不多,如果支付了王四紅這邊,那麼他到銀行貸款,銀行評估他的資產不夠,就不會提供貸款。高振邦的大哥抓住這一點,搶先與銀行交涉,這樣的企業,如果你們貸款,那我們就上告。銀行不想惹這個麻煩,拒絕了肇事方的貸款申請。交涉至今,今天晚上達成意向,一次性付斷,共計110萬。包括高曦的撫養費,王美麗的精神損失費,高興父母的贍養費,高興十年的護理費和醫藥費。對方先付50萬現金,剩下的用兩套房子抵。

九點鐘,王美麗一臉疲憊返回科室。和我打過招呼後,向她們家高興匯報談判結果。

高興,你放心,錢用完了,我就賣房子。賣一套再賣一套。

二十六床的家屬過來竄門。她們家老公八個月前做了開顱手術,恢復得很好,現在來醫院補頭骨。她聽說官司有進展,也替王美麗高興。她問道,你要把這些錢都用在高興身上?

他用命換來的錢不用在他身上,用在誰身上?王美麗驚異地反問。

你呢,你家高曦呢?

我,我有腳有手的,可以賺錢,高曦長大了,也會自己賺錢。

呃,反正,反正我覺得你要為自己考慮,你還這麼年輕。

是呀,我年輕,可以賺錢。

你,你可以給自己留點後路,你說呢,周醫生?中年婦女望向我,尋求支援。他這個樣子,難。中年婦女又搖搖頭。

你家的醒過來了,他的智力也不可能恢復,真的就是一個傻子,那怎麼辦?中年婦女仍是發問。

不怎麼辦,不就是養了個傻兒子嗎?有人養一輩子,我倒揀了一個大便宜,最多養大半輩子。

高興,你這個樣子,我要是撒手不管,等我哪一天死了,我怎麼有臉去見你喲?王美麗伏下身去給高興做手部護理。一邊做一邊唱兒歌《我們一家人》:

大拇指是爸爸,爸爸是司機,開汽車,嘀嘀嘀;

爸爸旁邊是媽媽,媽媽洗衣服,刷刷刷;

個子最高是哥哥,哥哥打籃球,砰砰砰;

哥哥旁邊是姐姐,姐姐在跳舞,嚓嚓嚓;

個子最小就是我,我在敲小鼓,咚咚咚。

王美麗滿臉笑容,高興得很。

為什麼不高興?王美麗說,我從老天爺那裡多揀了十個月。十個月前,要是他腳一蹬,人走了,我和曦曦就成了孤兒寡母。

用繩子把自己系在樹樁上

進重症監護室的第一天,我就見到張得貴老人。當時,王醫生正趴在他耳邊叫張得貴,眨一下眼睛,張得貴,我們握個手,握個手。王醫生加大了聲音,他仍是沒有反應。因為他服了農藥。曾經慷慨大度的造物主奪去了他的所有功能。

要知道,造物主自有它的慷慨,並且表現得淋漓盡致,無以復加。比如說眨眼,這個動作多麼平凡。一點飛塵,一閃光亮,甚至吹一陣煙,就會引發眼部肌肉的立刻反應。我們的眼瞼大約每兩秒就要開閉一次,以便使眼睛保持潤滑。現在,造物主如此吝嗇,雷都劈不開張得貴的眼瞼。

說到農藥,起因是他的尿。而尿之前,張得貴號稱「鐵人張」。

鐵骨錚錚,硬邦邦,大力氣做事,大力氣在整個村子裡活得風生水起。他是村裡的第一個萬元戶。他的大兒子張海風,在小鎮上開了個超市,生意興隆。他的小兒子張海宏,承包了幾臺挖土機。他們家三棟三層樓房,一溜擺開,建在村子最高地勢上,像個村標。這一切都仰仗他勤扒苦做的家風。六十五歲時,他還倒騰著要去買一臺收割機。兩個兒子任憑他罵,就是不鬆口。老子是個廢人了?要吃你們的閒飯。哪個說老子不能做事了?罵到興頭上,一茶杯照著大門砸去,玻璃片濺起來,劃開大兒子的左邊臉,縫了八針,這件事才消停下來。望著血淋淋的臉,他可能心虛了一陣,但脾氣更加暴躁了。動不動就和老伴吵架,提起鍋碗瓢盆要單過。

然而,尿來了。

最開始,只是力量的缺失。胳膊沒有力氣舉起,腿沒有力氣邁步。從村頭走到村尾,拄根拐棍,還得半個多小時。前兩年,這段路他五分鐘就跑到了。

疾病和衰弱,像一個趕了很多路的老者,姍姍來遲,在他七十歲那年,終於抵達他業已敗壞的身體。他骨瘦如柴,目光空洞而絕望,間或大口地喘著氣,咳嗽起來就沒個完讓人揪心——那是一種十分乾燥的咳嗽,好像是一塊龜裂的大地發出的呼號。村裡人都知道這無休止的咳嗽是一種病。哮喘病。他也樂於喘著氣告訴他們,這要命的咳,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憋死過去了。死了好,死了好。說完後,他急急忙忙往家裡趕。

快,快,快,尿來了,尿來了。

夾緊雙胯,趔趄著,他往前衝,再不衝就尿褲子了。

尿啊尿。他靠在廁所牆邊,絕望地看著尿線,那麼細,那麼弱,一泡尿滴了一百年,滴得他腳背全是尿。不等他緩過氣,尿意又火急火燎撲上來,又滴一百年。一晚上也不能睡個安穩覺。最開始一晚上要起來尿兩三次,後來,尿五六次。他乾脆蹲在廁所裡,使足勁,要把這泡該死的尿打倒。不,這不應該是尿的錯,一定是尿受了誰的指使。是誰呢?「鐵人張」想打敗他,卻看不到對手到底在哪裡。對手歹毒,教唆一泡尿來羞辱他:鐵老頭,你鐵什麼鐵,一泡尿都尿不好。

尿不好的尿帶來全身的疼。小腹疼,腰疼,睪丸疼,大腿根部疼,肛門周圍疼,它們一律疼著。「鐵人張」被疼盯上了。他害怕他的身體了。白天不敢出門,夜晚不敢睡覺。

他更不敢讓人知道,一泡尿打倒了他。

兩個兒子生意上的事再忙,一個月總要回來看他一兩次,帶些平喘止咳的藥。他咳得滿臉通紅。他說沒事,就有點喘。另外一個病,他絕口不提。他囑咐老伴,堅決不能讓兒子們曉得了。但不由他不說。10月22日,他在痰盂邊站了上十分鐘,尿就是滴不出來。整個下腹部脹痛難忍,疼得他滿床打滾。老伴慌了神,一個電話叫回大兒子,送往醫院。確診為尿瀦留。他的秘密徹底暴露。他在兒子面前再怎麼強勢,也只不過是個連尿都尿不出的男人。醫生護士男男女女一大群圍著他的陰囊他的膀胱轉。清洗、消毒、插管。

「鐵人張」成為一個插著管子提著尿袋子的人。尿羞辱他,他卻要供它如祖宗,時刻怕冒犯了它。每走一步路,都得小心翼翼拎著尿袋子。有一次,走路稍快了些,尿袋沒提好,管子從尿道口脫落了,又去插了一次。即使管子不脫,過些日子也得換根新的。

村裡其他老漢上門來拉家常。這一拉,才發現他的秘密是大家共同的秘密。老漢們尿得都不暢快。剛硬了一輩子的男人,晚年了卻沒有力氣尿好一泡尿。望著他的尿袋,老漢們心有戚戚,七嘴八舌講開了。有的說這病好治,有的說不好治,絕大多數觀點是不好治。他們舉了隔壁村一個老漢的例子。花了十幾萬,還是得提著尿袋過日子。大家唏噓一陣,各自散去,只有村子東頭的張萬福還靠在椅子上,緊緊捂著腹部,額頭上滲著冷汗。張萬福和他同齡,也遭了殃,得了肝癌,渾身疼。沒治了,拖一天是一天。這些日子,他滿村子找人打麻將,以忘掉身上的疼痛,可是沒有人願意跟他打牌,沒人願意去贏一個註定要死的人的錢。

兩個老漢各有各的疼,疼交織在一起,變得強悍無比:人老了,就成為一個等待著隨時被拉到行刑場的戰俘,準備接受呼之欲出的命運。而命運,無非一個字,死。

張萬福死得下落不明。他出走了。

出走那天,村裡人看見過他,精神出奇的好,不疼不流冷汗,主動和人打招呼,笑呵呵地說出門轉轉。他還穿著一身挺括的新衣服,土黃色七匹狼夾克,灰色七匹狼褲子,黑色木林森鞋子。大姑娘給他買的七十歲生日禮物,一直捨不得穿,那天全派上了用場。後來村裡人回憶他的好精神,說是迴光返照。他出走三天後,村裡人就定義「他走了」。村裡不乏這樣的先例,一些老人被病痛被衰老折磨夠了,就離家出走,直到生死不明。其實,也明了,無非是沒有一個明確的墳墓罷了。

張萬福兩個在外打工的兒子承受了村裡人的唾罵。死無屍首,孤魂野鬼。這是兒女們的最大不孝。但唾罵並不會持續很久,日子還要向前過。村裡人已經習慣一個老人以出走的方式在世上徹底消失。

張萬福老漢消失後第八天,「鐵人張」步張萬福的後塵,喝了老鼠藥。送到醫院時全身青紫,牙齒、鼻腔裡都在出血,生命體徵極不穩定。醫生立即下醫囑,行氣管插管,呼吸機輔助呼吸,洗胃。胃內不斷有渾濁的胃液被引出來,反覆洗了大約兩個小時,引出來的才是清水。

然而,這只是搶救生命的第一步。問題的嚴重性在「鐵人張」服下的老鼠藥裡含有氟乙醯胺。氟乙醯胺會讓中毒患者的凝血功能受到較大影響,嚴重者會出現消化道出血等症狀,繼而出現多器官功能障礙甚至多器官功能衰竭,患者的搶救存活機率非常低,更何況眼前病人是位七十歲的老人。

怎麼辦?

新的醫囑很快下達。立刻採用血液灌流技術。這種技術能將患者的血液引出體外,通過血液灌流器將裡面的毒素吸附掉,淨化後的血液再返到患者體內。家屬聽完餘主任的詳細介紹後,馬上簽了知情同意書。

股靜脈置管,預衝灌流器,二十分鐘後,血泵開始轉起來。三名護士輪流守在老人身邊,密切關注血泵的運行情況。經過兩個小時的血液灌流,檢測指標有所好轉。主任和醫生決定在八小時後,再進行第二次血液灌流。

兩次灌流結束後,老人的生命體徵穩定下來,能做出一些指令性的反應,會眨眼,會睜眼,會握手,也能做出簡單的應答。整個科室信心百倍,只要再堅持下去,老人的痊癒必將改寫氟乙醯胺中中毒的搶救存活機率。可是,老人的二兒子尋我們的不是。

最開始,張海宏好言好語纏著護士長,要求將老人轉到普通病房。護士長給他解釋病人目前狀態還沒有樂觀到能馬上轉出。他又找餘主任。餘主任說,最好再觀察兩天,我們還不太放心。他一聽這話,就火了,還觀察什麼,我爸恢復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差不多了,我們比你要清楚呀。餘主任耐心給他解釋。留在你們科室好收錢,是吧,我們沒錢,有也不花這冤枉錢。出了事,誰負責?餘主任也急了,反問他。不用你們管,我的爸我負責,反正我們不花這冤枉錢。

話說到這個份上,餘主任再堅持下去,似乎就有賺黑心錢的嫌疑了。只得讓他轉到神經內科。

到了第二天上午,餘主任堅持不住了。他說,要不,我們上去看看?自從昨天下午張老漢轉到內科後,我們大家都懸著一顆心,時刻留意內科打來的電話。已經過去了二十個小時了,電話一直沒響。老人到底怎麼樣了?

我和餘主任剛進內科樓層,就聽見五號病房裡有人狂呼亂喊。妖怪,不要搶我的小麥。啊,妖怪,放手,放手。我殺。殺,殺。刀,刀。二狗子,二狍子。種小麥,種小麥。妖怪搶小麥。兩個實習護士手足無措地站在病房門口。餘主任一個箭步衝進去,只見張得貴老人幾乎被五花大綁在病床上,他瞪著眼睛,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拼命掙扎著,嘴裡發出恐怖的叫聲。

內科王醫生說昨天轉來後不到五小時,老人又開始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昨天晚上,他竟然從床上跳起來,一把抓住給他換藥水的護士,叫嚷著要殺了妖怪。他的二兒子去拉他,也被他打了一巴掌。三個男醫生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按到床上。

這樣不行,快點轉。餘主任說。

你問他們。王醫生扭頭看著老人的兩個兒子。

張海風一臉賠笑,可憐兮兮地說,醫生,你看,你看,這個樣子了。張海宏的臉白一陣紅一陣,他左手扭著自己的右手,就是不說話。老人的老伴認出了餘主任,她抓著餘主任的袖子,我老頭瘋了,瘋了,醫生你救救他呀。

我們……我們昨天那樣,他呀……他不好去見你們。張海風滿是怨氣地瞪了一眼張海宏。

餘主任笑了笑說,快點轉下去吧。

張老漢再次轉進重症監護室,經過治療,胡言亂語,行動暴躁等方面有所緩解,但神志仍然不清。問他的名字,他二狗三水娃地亂說一通。二狗是張萬福老人的小名,三水娃則是張老漢過世二十多年的父親的小名。爸,你認不認識我,我是海風,你大兒子張海風。楊老漢抓住張海風的袖子,張嘴傻呵呵地笑。笑了半天,大聲叫起來,爸爸,爸爸,呵,爸爸。他管大兒子叫爸爸。媽,媽。他又抓著大兒媳叫媽。

張老漢的家人急,我們也急,我們救活他的肉體,他的靈魂卻失蹤了。

張老漢住進來第五天,他的兩個兒子在科室門口大吵了一頓。因為張海宏沒有遵守約定:與第一次住進重症室一樣,一人交三萬塊錢。這次,張海風的三萬塊錢早就交了,張海宏沒交。他說這樣的無底洞填下去,哪一天才是盡頭?張海風說錢不用爸身上,你用在哪裡?

我大兒子在廣州買房子,我要不要給他付個首付?我姑娘年底結婚,我要不要給她十萬八萬做陪嫁?我小兒子畢業後找工作要不要花錢?我一個任務都沒完成,到時候要幾多錢,你曉不曉得?

你只有兒子姑娘,沒有老子。

哪個沒有,上次我不是出了三萬。

你還有臉說上次,上次要不是你吵著轉科,爸說不定就好了。

你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要害死爸。

我什麼意思,你自己清楚。

你再說一遍。

你只有兒子姑娘。

說這話沒意思,你兒子的房子買了,姑娘嫁了,你沒負擔,輕輕鬆鬆做孝子。我有十分錢,我得平均著花。我在網上查了很多這樣的病例,爸的這個氟乙醯胺中毒一時半會好不了,可以轉到普通病房去,我這裡還有八千塊錢,我現在就去交,但如果還住重症室,那我管不了。

張海宏說完這通話,氣衝衝下樓。後兩天的探視他沒有來,不僅他沒來,張老漢的大媳婦也沒來。大媳婦站到了大兒子的對立面。她不能接受每天砸進去幾千塊錢換一個管她叫媽的老頭。

五天後,張家老大垂頭喪氣地在轉科知情書上簽了字。這一次,是他提出轉科。

轉進神經內科的張得貴老人,能吃能喝能拉,就是不睡,日夜都不睡。你不把他五花大綁,他就從病床上衝起來,青筋暴起,逮住一個人就打就罵。罵完了,又大哭大叫,見到任何一個人,抱著不放,管人家叫爸叫媽。

張海風扛不住了。眼前這個爸,還是他的爸?十五萬塊錢換回一個傻子?護士長給他鼓勁:堅持呀,一定堅持。先前有一位氟乙醯胺中毒的老婆婆,經過血液灌流後,堅持內科治療二個月後,神志恢復正常。那個婆婆八十三歲,你爸爸還只有七十二歲。要堅持住!

一個月後,張海風再次打來電話。護士長,我爸醒了,他曉得我叫張海風,也曉得他的名字,他什麼事都說得清清楚楚了。護士長啊,我爸呀,我爸。張海風在電話裡大哭起來。

真值呀。護士長回憶起那天的電話,還一臉的興奮。

我來打個電話,和張海風約個時間,我們去看看他爸。護士長興衝衝地說。

電話打了。護士長神情灰暗,半天不說話。末了,她說,怎麼就像個小說呢?

確實像小說。

老人走了,徹徹底底走了。這一次,他來了個雙保險,先喝掉了一瓶農藥,然後,跳河。

下班後,我和護士長乘車趕到張海風家裡。對著老人的遺像,我們默哀,無語。消失的老人讓我們的任何一句話都輕飄飄的。我們是被他拋棄的醫者,他不需要我們了。

給老人奉上的供香嫋嫋地飄著,張海風追憶著父親最後的二十七天。

回家後,村裡人三三兩兩地來看望他,也開他的玩笑:

鐵老頭,你真鐵呀,老鼠藥都毒不倒你。

鐵老頭,你家老鼠藥是個水貨吧,這次,我給你弄來兩包真的,要不要喝?

我沒有哇,我不小心喝到了。鐵老漢紅著臉辯解。喝藥尋短見不成功,這件事太丟臉了。

鐵老頭,你這個老傢伙犯傻呀,幹嘛去喝老鼠藥,把你的兩個兒子折騰夠了,花了那些錢。

我是不小心喝的,我哪曉得它是老鼠藥。張老漢小聲嘀咕。「把你的兩個兒子折騰夠了」讓他心裡很不舒服,他追問張海風到底花了多少錢。要不要把這些日子經歷的一切告訴父親呢?張海風猶豫了一下,決定原原本本告訴他。

張海風說,爸,您這條命可是花了十幾萬,我們守了一兩個月才守住的,您可不能再犯糊塗做傻事了。

張老漢拄著拐杖到街上郵局去,問能不能收到從美國寄來的匯款。工作人員看見這個面黃肌瘦的老漢要收美元,以為他是個瘋子,不理他。張老漢猛地把拐杖往地上一磕敲,叫道,我有個妹妹在美國,她要給我寄美元。

張老漢確實有個堂妹住在舊金山,每年給他打電話,問要不要給他寄錢。他都說不要。今年,他決定要了。要多少呢?要兩萬美元。這個數字是他請讀大學的孫子幫他算出來的。兩萬美元正好填補兩個兒子的空缺。他竟然讓他們花了這麼多錢!張老漢惱恨地自己打自己的頭,十幾萬塊錢如同十幾萬把刀在割他的肉。

死裡逃生後,尿並沒有放過他,還得提著尿袋過日子。張海風安慰他,等過段時間,他體能恢復一些,具備身體條件了,就去做手術。

這段時間卻是這樣難熬——他完全控制不了他的尿。12月28日,他的一個侄女從外地回來看望他。他躺在床上說了一會話,臉色刷的一下白了。頭左右擺動,想坐起來,又不敢起來,接著,一股尿騷味在空中彌撒開。他第五次尿床了。

張老漢往牆上撞頭。廢人啦,廢人。

他開始拒絕親戚鄰居的看望,儘量不出門,出了門,也走偏僻地方。

1月7日,他脫褲子時,不小心扯掉了尿管。再次去醫院插管。這一次插管非常困難,插了三次才插進去。你讓我死,讓我死,活著丟人現眼。張老漢提著尿袋,老淚縱橫,渾身打擺子一樣抖。

張海風不敢大意,叮囑他母親日日夜夜盯緊父親。他上哪,她就上哪。

1月15日,張海宏的小兒子從廣東帶女朋友回老家。老伴說,準備好紅包哦,我們要去啊。張老漢說,好,我先去理個頭髮。老伴陪著他理完髮,往張海宏家裡走去。走了一半,張老漢說,頭髮理了,衣服沒換,親戚看到我邋裡邋遢,多不好啊,我不能給兒子丟臉。那我陪你去。不用,你等我,我換了衣服就來。這一次,老伴沒跟著他。她很放心。老頭子肯理髮,講究了,這是個好兆頭。孫子的女朋友到家裡來了,老人可得表示一下。老伴拿出紅包,又數了數。村子的侄媳婦翠枝看見了,打趣道,是不是準備了一萬塊的紅包,萬裡挑一呀。她樂呵呵說,一萬沒有,一千,夠不夠哇?

錢數清楚了,張老漢還沒來,十分鐘過去了,十五分鐘過去了。老伴心裡發慌。

她踮起腳望,望不到老頭子,卻望來了隔壁的張炳發。他急急忙忙跑過來,大叫,糟了哦,你家老頭沒了。

那瓶農藥是什麼時候弄到手的?我問張海風。

大概是去郵局問美元時,在街上買的。他犟啊,一輩子好強,他要尋死,誰都攔不住。

我默默地聽著,腦子裡還存留有他叫我媽媽的樣子。他抓住我的手,一邊叫一邊呵呵地笑,傻笑,笑聲撲到我臉上,熱烘烘的,暖融融的。

護士長,你們知道我爸死前還做了一件什麼事嗎?

我們木然地望著這個失去父親的兒子,實在想不出張老漢還能做出什麼。

他還用了一根麻繩。

繩子?難道他先上過吊,試圖吊死自己?

跳河之前,他把麻繩的一頭系在腰上,另一頭系在樹樁上,這樣,河水衝不走他,便於我把他撈起來。

你後悔嗎?花了這麼大錢這麼多精力,他還走這條路。

不,至少他清醒了二十多天,他了解我們為他做的一切,知道我們孝順他。說到這裡,張海風站起來,抹著眼淚,突然對著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夜裡兩點鐘,護士長發來一條簡訊:生之哀切。

周芳,作家,現居湖北孝感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執手何須傾城》《沽酒與何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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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菁門事件是發生在2010年廣西柳州的一次「豔照門事件」,那時候時下流行各種門事件,而廣西柳州莫菁門事件之所以能引起網絡上極大的討論,就是因為網友認為發帖者的行為已經超越了道德底線,莫菁門事件中究竟有什麼愛恨情仇呢?莫菁門事件:莫菁,女,廣西柳州人。2010年11月,一名柳州女子的不雅「豔照」在網際
 陳法蓉萬人騎是什麼意思?她演過哪些三級片?

陳法蓉萬人騎是什麼意思?她演過哪些三級片?

陳法蓉是香港著名的女藝人之一,曾經還獲得1989年香港小姐的冠軍,可以說是一位老牌的港姐代表,曾經也有演過三級片,網上曾經有一種對於她的說法是「萬人騎」,說的就是她的感情經歷十分豐富,交往過很多任的男朋友,最後都沒有一個好的結果。陳法蓉介紹:陳法蓉,1967年10月28日出生於香港,祖籍江蘇宿遷,中
 蔣英與李雙江婚外情?關係曖昧是真的嗎?

蔣英與李雙江婚外情?關係曖昧是真的嗎?

蔣英是中國最傑出的女聲樂家,中國航天之父錢學森的夫人,武俠小說大師金庸的表姐,大詩人徐志摩的表妹,看到這麼多人的名字你一定會驚嘆,而在網上曾有流傳蔣英與李雙江的婚外情事件也是引起不小的轟動,蔣英與李雙江是真的嗎,讓我們一起去揭秘事情的真相。蔣英簡介:蔣英生於1919年9月7日,浙江海寧人,中國最傑出
 《狼心狗肺》《你的淺笑》誰曲子更密鑼緊鼓

《狼心狗肺》《你的淺笑》誰曲子更密鑼緊鼓

港島妹妹和梵谷先生:天津嘉年華梁龍說:這不都坐著呢嗎我們說:坐下,牛逼安保說:菠菜賤賣。2019年10月28日 (114)|lululu0726:搖滾是音樂 聽音樂不聽音樂光聽歌詞?前戲不重要麼各位?2020年11月16日 (51)|死在柯本槍下:前面叨咕的是不是:上班了上班了他媽媽沒話說?2021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柯凡,中國籃球解說員,看過NBA的朋友肯定對於他不會太陌生,柯凡搭檔過很多著名的體育解說員,但是因為在2015-2016NBA總決賽期間曝出的錄音門事件中侮辱了詹姆斯被球迷口誅筆伐,柯凡也因此被暫時停止工作反省,柯凡究竟有沒有被封殺呢?柯凡簡介:柯凡,男,北京市人,1986年3月29日出生。籃球解說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黃偉文是香港樂壇著名的作詞人,他給很多音樂人都寫過歌詞也都是耳熟能詳,比如說《可惜我是水瓶座》《浮誇》《下一站天后》《喜帖街》等等,他的歌能讓人產生非常多的共鳴,在病態三部曲中更是引起無數人對於愛情的遺憾,他的病態三部曲分別是哪三首呢?病態三部曲:《打回原形》《打回原形》講愛之卑微。在愛情裡面,人難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南極不季寞:90後聽這種歌的還有幾個2015年9月20日 (6017)|Ea-bon:真系好聽無得頂啊,睇下幾多人卑贊!!12015年12月2日 (2092)|麥芽先生:唱歌的也傻聽歌的也傻2015年3月27日 (867)|六級詞彙小能手:22歲的阿姨沒有談過戀愛但是喜歡著一個人。2017年10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