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裡無人區遇難女孩(24歲女孩可可西裡遇難)
2023-06-19 22:08:00 1
一個24歲的女孩在可可西裡結束了她的生命,救援隊員根據多年的經驗判斷,她去往無人區的目的就是為了輕生。「可可西裡」「文青」「飛行員」的標籤為她的死亡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陰影。信息如此通暢的今天,我們理解一個女孩的死亡卻並沒有更容易。
記者|張潔瓊
無人區救援
8月11日晚上10點,海西州藍天應急救援中心隊長謝文淋回到家,將身上的藍色制服慢慢剝下,接著走進了浴室。他今年44歲,業餘活動比工作還令他感到疲憊,三年來,他很大一部分時間都在高原上做救援,感覺自己的心臟和肺都不如同齡人的健康。
這天,海西州烏蘭縣察汗諾地區的天空剛露出微光時,他和救援隊的隊員就開車到了格爾木戈壁,在山野中行進了6個多小時後,一名隊員在一個山坡北麓的大石頭旁發現了他們所要救援的那名修橋工人。在距離山頂200多米的一處山縫,修橋工人斜靠著一塊大石頭,一隻手耷拉在上面,面容安詳,謝文淋上前確認了好幾次,「人已經走了,拍照做好坐標,等警察來吧!」
謝文淋根據現場狀況拼湊出了修橋工人生前掙扎的畫面:他抱著挑戰自我的信心爬上了山,在翻越第三座時,兩三米高的花崗巖擋住了他的去路,每向前走一步就像要翻越一道牆。爬至山頂時,他甚至扔掉了來時帶的編織袋,裡面裝著能救命的雨衣、毛衫、一瓶礦泉水和一個雞蛋。他體力完全透支了,他找到一處山縫,停下來,打電話向家人求救。
插圖|老牛
於是,8月9日凌晨,藍天應急救援中心的值班員接到了這位工人家人的求助電話。「每次搜救,我沿著遇難者的軌跡走過,都會想到這些,有的死者手裡有土,那是他生前想刨開一個坑,躲進去,就跟動物一樣。太可憐了!」謝文淋告訴本刊記者。
他也見過沒有半點掙扎痕跡的遇難現場,比如半個月前的那次搜救。他和10位救援隊員,以及格爾木100多個警員一起,在可可西裡高原搜尋了4天。7月31日,他們在戈壁上發現一件破碎的黑色外套、一條牛仔褲、身份證、學生證和一具遺骸,這些全部屬於一個24歲的女孩,謝文淋管她叫小黃,她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黃雨蒙。從7月末開始,媒體、網民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各種標籤打在她身上——一個在可可西裡離奇失聯的女大學生,一個被詩和遠方蒙蔽了的無知文青,一個嚮往自由的女飛行員……
根據警方提供的信息,黃雨蒙在7月7日4時到達了格爾木,早上8點,她坐計程車從格爾木市黃河大酒店朝G109國道出發,中午12點到達可可西裡索南達傑保護站後,她讓計程車司機返回市區,自己一個人背著行李向可可西裡繼續深入。下午3點,她來到了索南達傑保護站附近的清水河區域。第二天,7月9日18時,她的手機關機,徹底失去消息。
《可可西裡》劇照
謝文淋第一次接到小黃家屬的求助電話是7月26日晚,是小黃的閨蜜方薇薇打來的,他解釋說因為黃雨蒙父親不善言辭,所以跟救援隊、媒體聯繫的都是方薇薇。方薇薇告訴謝文淋,小黃失聯已經超過20天,7月9日小黃的父母就報了警,至今沒有音信。謝文淋腦袋一沉,心想:「在無人區失聯20多天,可能連一件遺物都找不到了。」但隔著電話,他沒直說。
27日凌晨,謝文淋和其他10名救援隊隊員載著頭盔、救援服、藥品和氧氣瓶,開車駛進清水河區域。謝文淋所在的救援隊有接近60位成員,每次出任務,他們會分成兩支隊伍,第一梯隊和第二梯隊輪換著來。
這次搜救,格爾木派出了100多名公安幹警,這麼大的陣仗也是謝文淋頭一次見到。警員和救援隊員們被分成十幾個組,每個人間隔二三十米,有順序地在戈壁灘上排開,以差不多的節奏一起沿著河向前挪動。搜救那幾天,謝文淋每天睡覺的地點都不一樣。第一天是在車上,第二天在索南達傑保護站的板房裡,第三天,他跟隊友就地支了一頂帳篷,裹著睡袋過了一晚。
7月的可可西裡溫度保持在10攝氏度左右,保護區裡的藏羚羊開始遷徙,花會迎來一段短暫的開放期,植被低伏在沙土表層,戈壁也顯得沒那麼荒涼。但即便如此,天氣對人的考驗還是不可小覷。
圖|攝圖網
「我從小在這邊長大,沒有聽說過冬天把人凍死的,都是在夏天。」謝文淋告訴本刊記者,「冬天穿得厚,下雪了,刨個雪坑也可以。最怕的是(夏天)下雨,一下雨就把人淋溼了,接著急速降溫一下雪,就會失溫。」失溫症是指人的大腦、心肺等核心生命器官的溫度低於正常溫度,從而造成死亡的病症。在戶外,氣溫低是導致人患上失溫症的重要原因,但溫度不低的環境中,溼度過高或風力過大,同樣也會導致失溫症。
在謝文淋看來,大部分闖進可可西裡的遊客都對當地的極端環境缺少認識。「因為現在咱們對外的一些(關於可可西裡的)宣傳,這裡從照片上看到的永遠是美的,像拍電影一樣。但現實是你到了這裡,可能有高原反應,可能失溫,很恐怖的。」
一提到網絡媒體上呈現的可可西裡的形象,謝文淋就加重聲音,他改用一種說教的語氣告訴我:「我希望你們這篇文章的作用是警示那些人,他們對這兒有美好的想像,保留它就好了,別真來。」
死亡之謎
7月30日晚7時,格爾木警方在可可西裡清水河流域南側發現了人體骨骼,兩天後,經過DNA檢測,確定為黃雨蒙的遺骸。警方在隨後的通報中表示:「經初步偵查,排除他殺。」謝文淋根據多年的經驗,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他見過小黃的遺物,那是一個雙肩包,包的正面繡著一個老虎頭。「她的雙肩包上、衣服上都沒有血跡,應該就是失溫或高反導致的(死亡)。」至於骸骨被分解,他認為是屍體凍僵以後被野生動物咬食所致。
「有沒有可能是還活著的時候,遇到了猛獸攻擊?」我問。
「可能性非常小,野生動物有它們自己熟悉的生物鏈,我們這幾年生態區保護得很好,不存在食物不足的情況,所以它沒必要去冒險(攻擊人)。」謝文淋說,「要麼是那種正處在發情期的雄性野獸,要麼是野牛,它覺得你闖進了它的領地,除此以外,動物不會主動攻擊人。」
發現骸骨以後,每天不停響起的電話讓謝文淋不勝其擾,有的是他許久不聯繫的朋友,有的是不知姓名的陌生人。他接起電話,對方的第一句都是:「那個可可西裡失聯的女孩是怎麼死的呀?」有時他會直接掛斷,有時他會勉強講兩句,但從不直白地說,只是不住嘆息:「這麼好的女孩子,怎麼就想不開呢?」
「她當時已經沒有求生的欲望了。」謝文淋告訴本刊,「小黃遇難的地方距離清水河不遠,河道很深,完全可以避風避雨,遇到極端天氣,求生的本能就會把她帶過去,除非……」此外,他對小黃因為延期畢業而心情鬱悶的情況也有所耳聞,還有黃雨蒙包裡的半瓶礦泉水以及一小瓶安眠藥(也有一位知情人士表示,遇難現場發現的只是有安定成分的藥品)。以上種種讓謝文淋推定,小黃去可可西裡是放棄了希望,吞了安眠藥以後昏睡過去,失溫而死。
但並非所有人認同謝文淋的推測。「她要真想死,為什麼去可可西裡還要跟計程車司機砍價呢?為什麼還說買了紀念品要回去送人呢?」最先對黃雨蒙失聯進行報導,幫助她的家人尋人的西寧記者金華山對本刊說,「所以格爾木警方給出的結論是她對可可西裡的環境預估不足,遭遇了意外,這個結論她父母也是接受的。」
8月4日,黃雨蒙的父母在可可西裡為她辦了天葬。「她喜歡那裡,我們就把她留在了那裡。」電話中,黃父聲音疲憊,他連夜乘火車到了西寧,又搭飛機飛回了綿陽。「我和她媽媽想靜一靜,這一個月來,我們實在是心力交瘁,我們不想去想這些事了。」他說。
飛行員
2015年,黃雨蒙考入安徽理工大學,專業是藥學,她對自己的專業沒有太大熱情,反倒是經常跟朋友提起,自己想當飛行員。那一年,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去了安徽理工大學招飛,她填了報名表,經過視力檢查等一系列身體素質檢查以及面試後,如願入選。她當時的好友郭倩倩記得,學校參加招飛的學生有近百人,最後被錄取的也就五個。
郭倩倩說,黃雨蒙的性格「一直很陽光,很勇敢,就像小鳥一樣,能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飛」。有一次,她主動約郭倩倩去山東日照旅遊,兩人報了一個旅行團,在日照玩了兩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海邊。那是黃雨蒙第一次看到大海,她滿臉都是興奮,對每一個娛樂項目都充滿了好奇。白色的摩託艇在水面上劃出一道道水痕,轟轟的聲音在水面上來回晃動,黃雨蒙便蠢蠢欲動了,她告訴郭倩倩,來一次太難得了,一起坐一次吧。她手裡的錢不夠,便管郭倩倩借錢去坐。
黃雨蒙
那次嘗試對郭倩倩來說,實在不是什麼美好的體驗。摩託艇的每一個急轉彎都讓她膽戰心驚,她的手緊扣著旁邊的板子,20分鐘都不曾放鬆。「但雨蒙就是很開心,很享受,還在上面自拍,完了還要求再轉一圈兒。」郭倩倩說,「她確實是很勇敢,膽子很大。」
2017年,黃雨蒙轉入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飛行技術班,加上她,班裡一共有6名女生。在南航上了一年的專業課後,2018年8月,黃雨蒙跟其他50名同學一起前往南非艾維國際飛行學院試訓。艾維航校位於西開普省,西開普橫在印度洋和大西洋之間,西南處正是著名的好望角和開普敦,那是南非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之一。
和黃雨蒙一起試訓的學員魏鵬告訴本刊,他們在南非學習的所有費用都由航空公司負責,此外,航空公司還會每個月給他們七八百蘭特的生活費,折合人民幣約400元。學員們有10門理論課和250個小時的飛行訓練,只有全部完成並通過考試,才能拿到國際商用飛行員執照。
訓練有五個階段:單飛階段、私照階段、商照階段、儀表階段、高性能階段。其中單飛階段是最基礎,也很困難的階段,考驗飛行員獨自駕馭飛機的能力,學員要在教員的陪同下,至少完成包括起飛、降落在內的三次完整飛行,才會通過考核。每一階段都有訓練時間限制,超出時間仍舊達不到教員標準的,學員就不得不退出。黃雨蒙就是單飛階段訓練時間超過35小時,所以未能進入下一階段的訓練。
「因為她是一個特別開朗的人,有不懂的地方就會說,可能是一點點小事,她也會跟教員說,教員又不能很好地理解她,以為她是害怕。」魏鵬分析道,「我們每個人單獨飛行的時間都不一樣,教員給她安排的課程不是很緊湊,她自己拖得也有點後了,教員的要求越來越嚴格,但其實她的技術水平是在中等的,(正常通過)應該沒問題。」
魏鵬記得,2019年初的一天,黃雨蒙最後一次試飛。如果這次試飛檢查員還不同意她單飛的話,黃雨蒙的訓練就將終止了。那天,訓練基地的所有同學都去了航校機場為她加油。魏鵬盯著黃雨蒙走上飛機,心裡也為她捏了一把汗。
在天空飛了一圈,飛機落地後,黃雨蒙和檢查員卻沒有立刻走下來。「一般都是飛完直接下來,然後去教室裡做講評,而且一般放單飛的話,不會中途停下來重新打火,她飛的時候中途停了兩次。」魏鵬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他沒有想到,黃雨蒙走出機艙的第一反應是衝他們豎起了拇指。「她還在衝我們笑,但那個笑容就是她自己擠出來的。」魏鵬說。
黃雨蒙沒能通過單飛檢測,2019年3月,她離開南非,一個人返回南京。臨走前,同批次的其他五個女飛行員都去機場為她送行,但黃雨蒙的飛行員夢想暫時中斷了。事實上,南航並非每年都會招收女飛行員,由於高度依賴航空公司的用人需求,2018年以後,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取消了招收女飛行員的項目,從2010年第一批女飛行員入校,這一項目僅僅存在了8年。
回到南航後,經過學校面試,她轉入了空中交通管理專業,這一專業的絕大部分學生出路就是做地勤。留在南非試訓的魏鵬不時還會接到黃雨蒙的「鵬鵬最近又有拍到好看的照片嗎?」她喜歡看南非的天空,便讓魏鵬拍下照片發給她。有一次,她跟魏鵬提起自己對未來的規劃,說雖然進不了民航了,但她還想去通航。通航可以開直升機,做山區營救或噴灑農藥。
今年6月23日,魏鵬在微信上跟黃雨蒙聊天,聽她說空管專業有一門課需要重修,要延期畢業了。當時由於疫情,魏鵬被困在南非,無法回國也無法畢業,便開玩笑說:「等我回去,我們一起畢業。」黃雨蒙回了一個「好呀」的表情。「我以為延期畢業這件事對她的影響不是那麼大。」說完,魏鵬沉默了一會兒。
有關自殺的討論
從7月末黃雨蒙失聯的新聞出現到8月1日發現遺骸,網上掀起了對她死亡的討論熱潮。有人評價她是「喝了毒雞湯的無知文青」,也有的輿論認為她「抗壓能力不夠強」,「不考慮父母家人的感受」,自私、任性。由于格爾木警方出動了大量警力尋找,黃雨蒙之死也引發了「浪費公共資源」的爭議。但我們是否真的有能力理解一個城市女孩去往荒野的死亡?
她看起來不屬於傳統自殺高發群體中的一員,似乎也難以找到傳統對應的解釋方法。過去農村自殺事件頻發時,我們會討論城鄉差距和鄉村的衰敗,婦女自殺率的劇增則指向了兩性間不平等的權利關係,少年兒童的自殺可能會和學校和家庭教育建立聯繫。但如何理解青年大學生對生命的態度,我們的歸因只剩下了心理脆弱、抗壓能力弱、不負責任等。
當8月份從新聞上看到好友因為延期畢業而選擇自殺的時候,魏鵬先是不相信,接著又陷入極度的內疚,「是我不夠了解她嗎?還是我沒有感受到她的痛苦?」這種悲痛後來轉化成了一種憤怒,他抱著手機一條條回復網絡上那些指責好友的人。他不理解,為什麼網友們這麼熱衷於指責一個人的死亡。他更不理解,為什麼有人僅僅用自私、任性來評價她。
圖|攝圖網
19世紀時,社會學家愛彌爾·涂爾幹就提出,死亡,尤其是自殺,是和社會整合度高度相關的。過高或者過低的社會整合、過於混亂或者過於嚴苛的社會規則,都會導致自殺率的上升。
而加拿大醫生、北京回龍觀醫院臨床流行病學研究室主任費立鵬早年接受本刊採訪時也表示:「在中國,自殺並不主要是精神衛生問題,而是一個社會問題。」黃雨蒙勇敢、樂觀的外表下,到底埋藏著什麼樣的傷痕,這些傷痕背後又牽連著什麼社會肌理,我們已經很難追尋。但無論面臨什麼樣的困境,也無法讓死亡成為一種具有正當性的選擇。對還活在世上的親人來說,生命仍然是最好的慰藉,死亡仍然是最沉重的打擊。
在黃雨蒙確認遇難的半個月後,她的爺爺奶奶仍不知情。有一天,我拿出手機,打電話給黃爺爺,戰戰兢兢地試探道:「雨蒙有消息了嗎?」
「還在找。」黃爺爺說。我聽到電話那頭有微弱的哭聲。
「謝謝你們關心我孫女,她爸爸還在找。」他連說了好幾個謝謝。
(應採訪對象要求,郭倩倩、魏鵬為化名。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34期,點擊文末封面圖一鍵下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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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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