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義無聲
2023-10-06 18:12:04 1
民國初年,光州城裡有兩家名聲響亮的絲綢老店——劉記和馬記。都說同行是冤家,然而這兩家卻處得親如兄弟,猶如一家。
這一年,據從京城中回來的商人說,京城裡的絲綢價在一個勁兒地上漲,馬記老闆馬常奎就動了心,擇了個閒日子到劉記老闆劉永奇家吃酒,想慫恿他一起到京城裡去開一家絲綢店。
劉永奇聽了來意,卻面帶難色地以家中兒女尚小,高堂年邁需照料,實在是不便遠行為由,婉拒了馬老闆的相邀。
馬常奎無奈,只好長嘆道:「劉兄不去,我財單力薄,只好放棄這—打算了!」
聽話聽音,劉永奇聽出了他是意欲進京發展卻又手中資金不足的難處,於是就想鼎力相助。他爽朗地接上了話茬,表示自己人雖不去,但可以出一半的啟動資金,算是入的股份。馬常奎一陣驚喜,隨即許諾,一定苦心經營,大賺一筆,以報兄弟信任有加之情。
兩人說定,第二天一早劉永奇來到馬府送錢並為馬常奎赴京送行。分手時,馬常奎向著劉永奇深鞠一躬,拜託他照料尚留在光州城中的妻兒。
劉永奇慌忙將他扶起,告訴他家中諸事都不要掛念,一切他自會認真照理,在京放心經營就是。
自馬常奎走後,劉永奇便格外經心打理馬記和劉記的兩處買賣。馬常奎的兩個兒子也被他嚴加管束,所有花銷一律要經他允許方可。就這樣一年下來,馬記的盈利居然超過了劉記。
這年底,馬常奎從京城回來,劉永奇趕去其家敘談。兩人見面,馬常奎一個勁兒地言謝,劉永奇卻淡淡擺手制止。隨後,當得知馬常奎在京城的生意一直不如人意的情況後,他就勸諫馬常奎,要不就把那店關了,再回來就是了。可馬常奎說現在本錢都壓在店裡,又已經辛苦了一年,總要再搏一搏賺回來些錢財才是。
劉永奇低頭思慮了片刻,卻也不再勉強,只是誠心地感慨著說,又要讓馬常奎為買賣受累了。
俗話說:月難熬,年好過。過了年,馬常奎急著要去京城打理生意,於是趕到劉永奇家裡話別。兩人落座,相對飲茶。劉永奇見馬常奎今天老是一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問他為何這般。
馬常奎沉吟了半晌,終於下決心似的說出了心事。
他簡短地告訴劉永奇,京城裡的買賣其實很是不景氣,連本金也蝕進去了一些。這次他想變賣自己光州城裡的鋪子,再湊些本金帶去,往下就獨自一人經營,生意假使再蝕了本,也不至於拖累了好朋友。劉永奇先前入的股金暫無法返還,待日後翻過身來,定本利還清。
劉永奇大驚,他緊鎖雙眉,沉默不語,似在思考什麼。良久他抬頭,問馬常奎想把光州的鋪子變賣什麼價。馬常奎報出了一萬大洋的價碼。劉永奇沒有猶豫,馬上喊來帳房,開了一萬大洋的銀票遞給馬常奎,並很真誠地告訴馬常奎,這鋪子收購過來就當是暫時替他保管的,待日後回來,定當奉還,一家幾口人也還幫他照顧著,他儘管無後顧之憂地去京城經營買賣就是。
馬常奎感激萬分,言過謝,第二日就啟程去京城。馬記店鋪也由劉永奇接手了,但他卻沒有改馬記的招牌,就連帳房的收支帳他依然還是像過去代管馬記時一樣,和劉記分開記,並且常常對身邊的朋友說,這馬記遲早等馬常奎回來,他是會歸還的。
如此數月,馬家開支全靠劉永奇支付。馬妻深感過意不去,這一天就讓兒子把他請到家中,與他商量辭退掉家裡的傭人,以減少負擔。
劉永奇不允,說馬常奎如今一人在外闖蕩,自己怎麼能怠慢了他託為照看的妻兒呢?傭人一個不減,以前怎樣就怎樣,不必客氣。
馬妻更是感激涕零,嚶嚶而泣中不免就責怪丈夫數月不給家裡一封信,令人掛念。哪知一旁的劉永奇就接了她的話茬說:「夫人不必掛念,恰好我明日正好要到京城去辦一批貨,趁此機會帶你們母子進京與我那兄弟團聚一回。」
馬妻和兩個兒子聽劉永奇這樣~說都很歡喜,第二日便隨了劉永奇進京。
到得京城,劉永奇先把馬家母子安頓在客棧,然後隻身去尋馬常奎的店鋪,言明尋到後再派人來接她們母子過去。
馬家母子歡欣異常,可是在客棧裡左等右等不見有人來接,直到日暮西山,才見劉永奇快快地回來。馬妻忙上前詢問,劉永奇擠出一個笑臉回答她,店鋪是尋到了,不巧的是馬常奎恰到外地進貨去了,要半月才能回來。馬家母子聽後很是沮喪,劉永奇就勸慰他們,生意場上,疲於奔波是很正常的,這次就先回去,日後有機會了再來探望。
說著話一年就快過去了。眼看著進了臘月,馬常奎還是音訊全無。馬妻擔憂,又因丈夫走時並未留下在京城的詳細地址,便派了兩個兒子上門向劉永奇打聽,欲到京城探望其父。
劉永奇聽了馬家兩子的來意,微微一怔,隨即說那地址~時間想不起放什麼地方了,待這兩天找到了再說。幾天過去,兩兄弟再上門來求,店裡夥計卻說老闆外出進貨了。二人就有些惱怒,心想,如今我父親在外兇吉不明,你卻根本沒把他當回事,這算什麼仗義兄弟?
二人回家,稟明母親,馬妻也想不通劉永奇為什麼會是這樣,但這件事就擱置了下來。自此後,馬家就同劉永奇少有來往了,只是顧及面子,見面時笑笑而過。
又過兩月後的一個傍晚,一個滿身落魄、衣衫襤褸、額頭上還有幾塊疤的人敲響了馬家大門,馬妻開門細看,頓時悲喜交加,此人竟是馬常奎!
劉永奇夫婦聞訊前來探望,見到如此這般,忍不住開口詢問,那馬常奎只是低了頭紅臉說出一句,馬某無能,賠了生意。劉永奇怔了一會兒,微微搖頭,囑咐了讓馬常奎好生休養的話便告辭而去。回家的路上,劉妻道:「永奇,如今馬常奎這副樣子,你正好可以將他的鋪子還給他經營,拉他一把呀!」
哪知劉永奇卻似有滿腹心事般搖了搖頭,只是叮嚀其妻,明日給馬家送去些大洋,請個好大夫給馬常奎調養。
數月過去,馬常奎調養得體胖面紅,自覺閒在家中無趣,便來到劉永奇店中,說現在他的店鋪也無力贖回,無事可做,想到劉記做個帳房。
劉永奇微頓,隨後笑著應酬他,做帳房的事以後再說,還是再養上一段身體為好。
馬常奎聽出了話中的推諉之意,心中不快,拂袖告辭。回到家中,其妻聞聽此事,感慨道:「人心真是難測!當初他大仁大義,如今你落魄了他竟這般勢利!」
馬常奎聽了,蹙眉緊思,良久冷笑數聲。
從此,馬常奎無事可做就開始進酒肆逛賭場,馬家日子漸漸沒落。劉永奇倒是時常派夥計送些銀兩接濟馬家,但卻不再與馬家來往,偶爾得見,揮手招呼即過。
這日,劉永奇去外地進貨,卻數日未歸。劉家人在著急間,忽有人送來一信,原來他竟遭匪綁架了。劉家急塌了天,按信上所說,湊足兩萬塊大洋,這才將他贖了出來。回來後,劉永奇大病一場,也不言語,只是哀聲嘆氣。
又過數日,馬家兄弟突然上門造訪,拿出一萬五千塊大洋的銀票,說要贖回老店。劉永奇聽罷,只笑,並不點頭。兩兄弟便齊齊跪倒,苦苦哀求。他依然無動於衷,被逼急了才淡淡說道:「你二人回去告訴令尊,讓他死了這條心,這店鋪我是萬萬不能放手的!」
兄弟二人無奈,只好如實回家稟告。消息傳開,滿光州城裡的人都說劉永奇不義。
馬常奎收回店鋪無望,死了心,每日更加肆無忌憚地
出入酒樓賭場,慢慢虛弱了身子。那日,他豪賭五天五夜,輸光了所有家產,還負了一屁股賭債,一口氣提上來竟口噴鮮血昏倒在賭場。眾債主將他抬回家,便坐在他家中不走,等著要債。
劉永奇聞訊趕到,剛進門就被馬家二子跪拜,聲淚俱下地求助。他一聲長嘆,拱手諸債主,發話,馬常奎所欠債務,明日憑欠條到劉記找他兌換就是。一幹債主這才離去。
劉永奇來到後房,探看臥床的馬常奎,只見他面如白紙,氣若遊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見劉永奇進來,他就落下淚來,哽咽著對劉永奇說:「我知大限已到,只是這些年我愧對你呀!京城裡的事,還有綁票的事……」
劉永奇卻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告訴他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起了。馬常奎一驚,問他是否是已經知道了那些事情的真相,劉永奇微微頷首。馬常奎更加淚流不止,口裡連呼:「愧對愧對!」
不過兩日,馬常奎亡故。馬家二子到劉家報喪,進門便跪倒,哭訴:「劉叔叔,我父親已經什麼都跟我們說了,原來他在京城吃喝嫖賭敗光了錢財之事,你早已知道,可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呢?」
劉永奇兩眼茫然,娓娓道出真相。馬常奎第一年回來說做生意虧了本,並還要賣了光州的店鋪再去京城的時候,劉永奇就覺得很蹊蹺了。既然是賠本的買賣,精明的他怎麼可能還賣了自己光州的老鋪子,再大量地投錢呢?
於是,劉永奇就委託有去往京城的朋友打聽馬常奎的事,果然內裡有玄機。原來那馬常奎到京城投靠了表弟,他表弟本是浪蕩之徒,引著馬常奎玩樂吃喝,使他很快就迷戀上大京城花花世界裡的享樂,荒廢了生意,賠錢也是必然。
聽說是這樣一種情況,劉永奇還沒有死心,怕有誤傳,決意先不告訴馬家母子,免得不必要的誤會。他想親自去京城打探證實,於是就有了那次帶馬家妻兒進京辦貨之舉。
然而那日親自打聽到的情況比他在光州聽說的還要嚴重,那馬常奎早已沉迷於豪賭情色之中,不能自拔,劉永奇這下徹底地明白了,為何他會賣掉老店也要來京城的原因。
如此一來,他自然不能讓馬家母子知道此事,以防夫妻生隙,父子生仇。只好謊稱馬常奎奔波生意未在家,將馬家母子再帶回光州。
後來,之所以不肯將馬記老店鋪還於馬常奎經營,也不讓他在自己店裡做帳房,就是怕他再度敗財。
兄弟二人恍然大悟,又抽噎著問道:「那後來我們父子誤解了您,從而僱人綁票您,您也知道嗎?」
劉永奇頷首:「我怎能不知道?你父親不解我一片苦心,就忌恨我,自然要謀算我。不是你們綁票了我,你們怎麼可能有那麼大一筆錢要來贖回鋪子呢?人生在世,善惡只是一步之遙呀!這件事情我一旦說破,你兄弟二人就要擔一個惡名,小小年紀今後如何做事?心存孽障,百事不通。那你們馬家可就真正完了!想當初,馬家家業豐厚,只因你父一入歧途,萬難回頭,我只能忍痛相幫不能落井下石呀!」
果然,葬了馬常奎,劉永奇分文未要便將馬記老鋪還於馬家兄弟二人經營,算是保住了這份產業,不致使馬家沒落。不但如此,據說後來,馬記的生意還超過了劉記,成了光州城裡最大的絲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