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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2023-10-07 13:12:06

他隱在泥漿房門側,雙眼迸濺著靛藍色的火星。他勾身,扭頸,瞄準那個黑幽幽的洞。他媽的!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那傢伙了。水龍頭正對著攝像機的黑洞。泥漿在水龍管裡憋壓得滋滋人作響。黑洞那幽幽的死光在鑽塔、人隙間蛇一樣鑽來鑽去。

「小斌——」司鑽在喊他。他看見了司鑽的呼叫砰然落進海面濺起一簇很漂亮的浪花。他痙攣似地抽了抽身子。

甲板上人影攢動。工友們都迫不及待地裝腔作勢,準備讓那個黑洞吞進去。吞吐進去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他不願意。一看見黑洞挎在那個傢伙的肩膀上,他就隱進了泥漿房抄起了水龍帶。半個小時前,他本來也和工友們一起裝腔作勢的。裝腔作勢是海上「老鑽」的拿手好戲。「拜拜」了鑽井船,,一晃上天津的和平路,他們就「華僑」得惟妙惟肖了。佐羅帽、高檔牛仔褲、大花格呢西服,高揚著變色鏡,不時地嘟嚕幾句英語或日語什麼的(鑽井船有外國監督,總給他們嘟嚕些「起鑽」、「打鑽」、「取芯」之類的作業指令。嘟嚕久了,他們也就會嘟嚕了)。他們搖頭晃腦,挺胸凸肚,嘟嘟嚕嚕,逗引了一束束姑娘熱辣辣的目光灼灼在自己身上流。目光燙得熱血沸騰。嘟嚕就愈發洶湧澎湃。半個小時前,他們就是穿著華僑裝,站在候機坪上向遠海眺望。海面湧金疊銀。拖輪愈來愈近。拖輪甲板上有一個紅色身影在陽光下閃爍。女記者!試油的時候,總會有女記者來的。於是,有人便引頭唱起了「歸來吧——歸來喲——」拖輪近了。屁!什么女記者!原來是那傢伙呀!歌聲立時啞了。他就躺進了泥漿房……

水龍在瑟瑟顫抖。只要那傢伙快門「咔」的一響,斷線龍就會呼嘯而出。給那個傢伙來個泥漿蓋頂,稀裡譁啦!太漂亮了!

這時,他覺得,那傢伙的眼睛像黑洞一樣充滿邪惡和卑鄙。

「來!誰還照?」那傢伙的手臂劃著一條又一條孤線。

工友們爭先恐後。理鬢髮,抻衣角,兩隻手顛來倒去尋找一種最優雅的姿態。他心頭湧起一種酸楚:多可憐的滿足呀!

那傢伙像個救世主!微笑,頷首,擺手,咔:下一個!

水龍頭顫抖得愈發厲害了。

「小斌——」司鑽又喊了一聲。

司鑽的喊聲像一陣尖嘯著的風,把那傢伙的微笑倏然掠走了。他那按快門的手抖動了一下。

那傢伙的目光在旋轉著。在尋找我!小斌想。他看見了,那傢伙的眼睛依然很漂亮。在神情憂鬱時尤其漂亮。我就是被那雙眼睛欺騙了。

——「小斌,總有一天我會發瘋的。」他說。那時候,他和小斌是好朋友,同是泥漿工。泥漿房裡瀰漫。燈光桔黃如一個碩大的橙子。八十分貝的噪音混雜著嗆人的火鹼、重晶粉的氣味粘粘稠稠抖抖顫顫熱熱騰騰如同剛剛熬成的漿糊。他的目光抑鬱得如同兩團粉紅色的霧。真的!總有一天——他的眼窩被水霧浸得溼漉漉的。我不是說過了嘛,你儘管去看書,活兒有我。小斌摟著他的肩膀,他綿軟得像一團棉花,依偎著小斌寬厚的胸脯。還有有三天才倒班……你看書嘛。其實——下去了,還不是一樣寂寞。你可以去找小媛嘛。小媛是小斌的戀人。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在她那柔情的目光裡,憂鬱與孤寂一下子就變成了陽光下一滴晶瑩的露珠。他笑了笑,又苦又澀。去吧!看書去吧。小斌握了握他的手。小斌,我不會忘記你的。永遠!哼!量你也不敢!小斌也像這樣晃了晃手裡的水龍……

後來,他下去了,應聘了閉路電視臺的攝像記者。再後來,小斌就收到了一封請柬。他和小媛結婚了。

這時候,那張請柬就裝在小斌襯衣口袋裡,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一樣。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他拉動著水龍:你們閃開!快閃開!

工友們依舊熙攘著走進黑洞。

那傢伙王子一樣被工友們簇擁著。

「嗚兒——」馬達尖厲地呼嘯起來了。燃燒臂把一顆新鮮的太陽送上了蒼茫遼遠的海天。試油的火炬璀璨、明麗、迷人。整條鑽井船都顛簸在歡樂的聲浪裡。

他甩掉水龍,跳上井口平臺。

哇!

他高叫著,摟住了一個人的肩膀,手驀然觸到了一個涼絲絲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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