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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靈

2023-10-07 13:50:24 1

 老九靈長我四個輩份,應該算是我的一個遠房曾爺爺了。

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九靈爺渾身是「9」。腰,勾僂如「9」。臉上的皺紋,彎曲如「9」。當他的拇指抵住食指、中指、無名指或小拇指為別人掐算的時候,則神秘兮兮製造出了無窮無盡的「9」。在村西口的關帝廟門前,他經常蹲成一個「9」,吧嗒著銅菸袋,嫋嫋著辛辣的煙縷在花白的鬍鬚間纏繞著太多的「9」。

老九靈「9」得不親近。他難得一笑。偶爾一笑,在我們孩子的眼裡,像哭。

他的家也「9」味十足。故鄉的院落,有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院門內迎面是影壁。影壁上一般都寫著一個很大的「福」字。九靈爺家的影壁上的「福」也如「9」——大篆,且倒寫。家屋更是籠罩在一片「9」的濃濃的陰涼裡。

九靈爺的家在村西南,緊貼著小河堤沿。堤沿上生著許多「者者奶」樹(金雞山寨一帶的土名。這種樹好象只有我的故鄉金雞山寨才有。迄今,我除了西藏、寧夏、貴州三個省份沒有去過外,我走了許多地方,好象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樹)。樹,幹如「9」;枝似「9」。盤纏糾結在一起。枝上有刺兒,堅硬尖銳;桃型葉片,很闊大。結一種果實,杏般大小,外表如番石榴。夏末成熟,色澤鮮紅,甘甜,很好吃。採摘時,果蒂會溢出白色的汁液,如奶汁。葉片、葉梗,也會滲出那樣的的汁液。「者者奶」自關帝廟前的古槐沿河堤向南百十米許,再向東60米許,蓊鬱成一個拐尺般的林帶,護庇著山寨。林子裡跳蕩著、飛閃著黃雀、翠鳥。是我們孩子的童年樂園。每每果實成熟時節,林子裡總是閃動著許多孩子的身影。我幾乎每天都要去林子裡偵察一遍,倘有發現,絕不放棄。於是,便經常聽見老九靈悶聲悶氣的喝斥:

「滾!」

他喜歡家屋前的這一片「9」字陰涼。

閒暇的時候,他會走進林帶,彎曲著「9」型身子,用鋸子修剪枝條。

每每被他陰冷的喝斥後,我都會向奶奶「告狀」。平素,不管我告誰的狀,奶奶都會怒氣咻咻:

「走!奶奶去找他(她)!嚇掉俺孫子的魂兒,他償得了?」

唯獨對老九靈,奶奶好象格外寬容:

「沒事。乖乖。他是好人。大好人。會掐算。」

奶奶經常找他掐算。

二哥的腿痛。奶奶便小腳一踮一踮地找老九靈去了。

「從什麼時候,鬧痛的?」

「前天。」

「前天什麼時候?」

「後半晌,耪地回來?」

「後半晌什麼時辰?」

「後半晌就是後半晌。」

「者者奶林子沒了太陽?」

「沒沒。」

老九靈閉著眼問。

奶奶眯縫著眼看著他那雙閉著的眼。

隨後,老九靈便用自己的拇指在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拇指上來回滑動,製造著「9」。嘴唇微微翕動著,不出聲的。

少頃。

「你們家有一個磨盤?」

「有。」

「倚在南屋的東門框上?」

奶奶想了想:

「嗯。」

「把那磨盤挪個地方吧。」

「挪哪兒?」

「是呢。挪哪兒?挪到豬圈牆上吧。」

果然,當父親把那個磨盤移到豬圈牆上後,二哥的腿頓時像敷了神丹妙藥似的,不痛了。

奶奶急忙拾掇雞蛋筐,用約包袱裹了十個雞蛋送給老九靈。

金豆子丟牛、大仙爺出門看病,都經常找他掐算。而且屢屢奏效。就連父親賣菜趕集,也要追隨著九靈爺的驢馱子。九靈爺去大辛店,父親也去大辛店。

過了半個月,二哥的腿又痛起來了。九靈爺就支使著父親不斷地調換那個磨盤的方位,從豬圈牆移到南牆根,再從南牆根移到院門外的老柳樹下。直到移到了小河的堤壩上。最後,二哥還是吃了只狗,才完全好了。

九靈九靈,十有九靈。二哥的腿,可能是那個「一」,不那麼靈。

他從來不掐算婚喪嫁娶,也不算買房置地。他心裡有一個自己的盤算,那樣的大事,算錯了,可不好擔待。

大躍進來了。偶爾有人會讓他算: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能過到頭?

他拒絕算。

其實,他心裡在天天算,只是不說。

當那些大煉鋼鐵的小高爐整天冒著黑乎乎的煙時,他經常在自己家門口,眯縫著眼,大拇指在自己的那其餘的四根指頭上製造著「9」。

他在算那片者者奶林子。

早晨,他在小河的堤壩上高興地宣布了自己的掐算的結果:

者者奶林子,沒事。

就在當天傍晚,那林子便在一片斧鋸聲中,消逝了,最終變成了小高爐的一縷黑煙。

夜裡,老九靈那雙眯縫著的眼,再也沒有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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