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不死的
2023-10-08 01:55:54
(一)
吃過早飯,洗碗筷,把灶臺也擦拭乾淨,剛好八點一刻。取下掛在牆上的公文包,出門上班。所謂公文包,裡面並沒有任何公文,只是裝著我的身份證,記者證,幾百元零用錢,一張信用卡,和一副老花鏡。這個公文包是我最後一次評先進生產者時的獎品,已經很老舊,只是習慣了出門時總要帶上。早先,公文包裡確實常常裝著我夜裡趕寫的稿件。
無需乘車也無需騎自行車,街也不上。我住在報社大樓的後院,從鎖上家門到推開辦公室的門,大約十分鐘。我是二十年前住到這裡的。那時候,人們還不懂得到郊區蓋房子,每個人都只是希望上班近一些。住得遠了會有諸多麻煩。颳風下雨,頂風冒雪,蹬個自行車,或是擠公交,恨不得愛怎樣怎樣吧。孩子小的要拖拉著孩子,現在說起來還有同事掉眼淚。各單位正時興「為群眾辦好事」,報社把後院的籃球場挖了,蓋了這棟六層的家屬樓。十分榮幸,我分得了四樓一套兩室的單元房。那年,我還不到四十歲,所有的親戚朋友無不羨慕。如今,除了幾個早幾年退休的同事和幾個子女家屬,已經沒有比我歲數小的同事還住在這裡。年輕人都是住很大也很遠的房子,他們每天開著自己的汽車上班。
辦公室也是在四樓。穿過昏暗的通道,最裡端左手把角便是。我的辦公桌是辦公室裡最好的位置,後面是朝東的窗子,左面是朝南的窗子,是謂金角。幾年前,部裡的同事硬是把我的辦公桌搬了過來,也是從那時候起,他們喊我「老不死的」。他們說,「把最好的地方給老不死的」。大概也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只提前五分鐘進辦公室。原先都是提前半個小時。把開水打好,再把地拖了,把桌子擦了,把報紙歸攏到報夾,大約正好半個小時。從我到報社工作,只要不出差,幾乎每天都是這樣。但是,我那時常常出差。說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部裡的年輕人來得更早,當我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桌淨幾明。他們來報社的食堂過早,他們說七點以前路上好走一些。
我不再出差,也幾乎不出門。主任說,「讓年輕人跑去吧,他們開車就走,很方便。你在家多幫我看看稿子。」年輕人則開始給我安排工作,「老不死的,幫我領兩支筆」,「老不死的,幫我領兩個筆記本,別忘了」。出差回來他們便在我桌上放些什麼土特產,一包「老婆餅」,或是兩塊「巴女糕」,或是一把核桃一把棗。
我對「老不死的」的稱呼也很喜歡,感覺很受聽,多多少少有些倚老賣老。直到有一天,我又遇上一個「老不死的」。
(二)
事情多的時候,忙不過來,主任也要我出去轉轉。
上班鈴響過,把人派出去,主任迴轉身對我說,「您去了解一下『路怒症』怎麼樣?」
我把錄音機和筆記本裝進公文包,上街。
瓦藍的天空,藍得耀眼,沒有一片浮雲。大街上沒有多少行人,沒有多少車輛,雖然戴著口罩,呼吸也還很順暢。我因為汽車尾氣過敏,已經很長時間不上街了。即便上街,也只是去家旁邊的菜市場,戴著口罩低著頭,匆匆買了魚,或肉,或是蘿蔔白菜,匆匆回來。沒想到今天這個鐘點還可以,放眼望去,並沒有塞車。南邊不遠有一個大型超市,旁邊是一個停車場,平日裡總停著上百輛各色各樣的汽車。不知是否能有一兩個「患者」。
所謂「路怒症」,是因交通混亂導致的心理不平衡,進而引發打架鬥毆,甚至故意製造交通事故。前些日子我看過一個香港媒體的有關報導。沒想到這麼快就傳播到內地了。
停車場的出入口坐著一位面無表情,邋裡邋遢的男人。五十多歲年紀,穿一身仿交警的藍色制服,鼓鼓囊囊,看樣子從不曾洗過,兩袖和前胸有幾處油汙錚亮。脖子上套根紅繩,拴著個印有照片的牌牌,是工作證。
我微微彎了彎腰,算是致意,從公文包取出記者證,說明想採訪幾位車主。沒想到他竟十分客氣,「行,行,」連忙站起身把座位讓給我,「你先坐,先坐。」那呆滯的臉上綻開笑容。
所謂座位是一把不知什麼人家丟棄的破摺疊椅,墊著一塊髒兮兮的包裝箱紙殼子。我瞟了一眼,一邊說「不客氣,」一邊請他自管坐自己的。並無車主往來,便沒話找話。「聽說存車費又漲了,現在該掙不少錢了吧。」
「什了,什了,」他客氣的笑容瞬間變作憤怒。我偷偷笑了笑,憤怒總比呆滯的好。「比俄原先看自行車掙得還少。」 他益發憤怒,「淨不給錢,淨不給錢,越是好車越不給錢。剛才,剛才,一個開紅寶馬的老闆子,說是再要錢就打個電話炒了俄。」
有車主來了,我迎上去,做簡單說明。這是一位四十左右的男子,雖然冬天,仍是穿一身深色西服,白襯衣,暗格的灰色領帶。他笑著搖搖頭,「沒聽說過,沒聽說過。也沒遇過。」又一位車主過來,也是「沒聽說過」,匆匆去開他的車,「這都是政府的事,管理問題。」
「他們有車開著,想咋開就咋開,他們有什了『怒』什了『症』。俄才是『怒症』了。」看車人竟一直跟在我的身後。他一邊收錢撕票一邊朝著我說,「俄上馬路就『怒症』。」
我收起錄音機,敷衍著,聽他說。
「俄過馬路,」他指前面的路口,似乎是看出我要離開,急急忙忙地說,「俄看著綠燈,俄出來的時候娃和老闆子說了,到大城市過馬路要看紅綠燈,俄看著綠燈走。」
他孩子樣真誠,黑色的臉漲得通紅。他家裡的娃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俄看著綠燈走,一輛大奔馳就撞過來了。俄透他媽。俄一屁股蛋蛋坐了地上。俄牽村裡的大叫驢透他媽。他還過來了,還真地要打俄,就像俄真地透他媽,說俄老不死的上街混棺材本。」
這多少有點觸動我的神經,下意識地追問一句,「他說什麼?你也是老不死的?」
「說俄老不死的,說俄上街混棺材本。」
我認真對他說,「綠燈過馬路也要看著點。城市裡可不興罵街。」
走了幾步,我又回頭瞅了瞅,估摸他也就是五十掛零點歲數,這「老不死的」雅號混上的也早點。
(三)
回到報社給主任匯報,特別說了那個看車人。主任哈哈大笑,「這不算,這不算。都是駕車人『路怒症』,看車人哪來的『路怒症』。」
我遲疑了一下,對主任說,「以後別讓他們喊我老不死的了。過了春節我就退休回家了,再也不上街。」
主任止住笑容,「你可別在意,咱們這幫年輕人,他們是祝您長壽。我們家管爺爺都是喊老不死的,他已經九十多歲了。」
是嗎?那我還是很喜歡做老不死的。只是主任自己從不管我叫老不死的。他只比我小十歲,見識自然比那些年輕人多,或是認為我還不夠老不死的資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