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魔都怎麼了(一百年造就的魔都)
2023-10-14 05:11:08
文·熊豐
說起老上海,人們會想到冒險家的樂園、萬國建築博覽會般的外灘、紙醉金迷的社交舞會,再或者是諜戰故事的發生地。時至今日,上海依舊是中國的經濟金融和航運中心。宏大敘事的背後是和所有人息息相關的問題:為什麼今天的我們從全國各地來到上海讀大學?人們又為何選擇來上海打工、求職進而安家置業?
人們都知道上海近代的榮光得益於開埠,得益於租界和「十裡洋場」。可是,回到1840年的歷史現場,英國人為何會選擇名不見經傳的上海作為五口通商的口岸之一?一同開埠的廣州、福州、廈門、寧波都是歷史名城,為何卻是上海在開埠之後一騎絕塵?
「昨日種種,皆成今我」,要想理解我們今日所身處的這座城市,都需要回到過去。在這篇文章裡,我將帶讀者回到19世紀,最終停留在1949,且看這座城市如何在百餘年的時間裡創造了屬於她自己的奇蹟。
阿美士德號的那次遠航18世紀的最後一年,1799年,乾隆皇帝去世了。盛世之下,卻是暗流湧動:吏治敗壞、貪汙盛行、軍備廢弛。「內卷」這個概念在中文世界最早的出現,就是被用來形容這一時期的農業生產。
歷史的進程來到19世紀。清帝國的統治者依舊以舊日的眼光審視世界,除了邊陲地區的少數叛亂,其他時候都是歲月靜好。對外貿易被認為是一個危險的舉動,更增加了清帝國的管理難度。因此,從1757年開始,清朝便規定只允許廣州一口通商。
但隨著工業革命的發展,西方國家的生產力迅速發展。到1840年,英國的工業生產值更是佔到了全世界的40%。商品被源源不斷製造出來,英國人要給他們的商品尋找新的市場,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企業出海」。他們把眼光瞄準了中國,這個擁有數億人口的巨大消費市場。
如此龐大的市場,只有廣州一個貿易口岸,顯然是不夠的。而且廣州的貿易被清政府嚴格把控,稅負極高,英國人必須尋找新的通商口岸。
1832年2月26日,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阿美士德號從澳門起航,意圖對中國的海岸線做一次深入調查。內容涉及商業、地理、航運與軍事等多個方面,並期望能說服沿海的地方官員同意貿易互市。阿美士德號一路北上,途經潮汕、廈門、福州、舟山、寧波這些早已被西方人熟知的中國城市。
然而,貿易請求無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絕。地方官員紛紛表示,天朝上國什麼也不缺,並嚴禁船隊接觸當地百姓。阿美士德號只得一次次悻悻而歸。
在最初的規劃中,寧波就是本次航行的終點站。然而,英國人看著滿船的貨物,實在不願意這樣空手而歸。於是又額外增加行程,繼續北上,將船開到了先前西方人都不熟悉的長江口碰碰運氣。
阿美士德號先到了崇明,隨後在吳淞口停泊了數日,由吳淞口駛入上海。這個彼時尚不為西方人所知曉的港口,令阿美士德號的船員們震驚不已,他們觀察到,僅僅7天裡就有400艘商船從吳淞口駛入黃浦江,體量都在100到400噸之間。其中包括了運載麵粉、大豆的北方船隻專程從遙遠的天津與遼東駛來。然後是輸送各類海貨、茶葉或海外商品的南方船隻,分別從廣州、福建和臺灣等地趕來。
英國人以各種理由拖延逗留,用半個月的時間對上海一帶的交通進行了縝密調查。他們意識到上海是中國內貿南北海運的重要節點,並且上海背後有廣袤的腹地和極其便利的內河航運體系,能夠將海運的物資經內河航運,迅速地運抵當時長三角的經濟中心——蘇州。
在火車出現以前,水運一直是最經濟的運輸方式。雖然清朝的閉關鎖國政策壓抑了對外貿易,但是大量的內貿依舊以海運的形式存在。中國的東南海域水面寬廣,因此廣東、福建的船隻大多體積較大,吃水較深;而黃海、渤海的海岸線則多礁石,要另換吃水淺的船隻才能通航。正因為南北船不能相通,只能在上海將貨物中轉。因此,早在開埠之前,上海的十六鋪碼頭一帶就有了「江海之通津,東南之都會」的美譽。
如此發現,讓英國人欣喜若狂。阿美士德號的船長斷言,一旦開埠,上海就將取代廣州,成為中國乃至整個東亞的商業中心。不僅如此,沿途廢弛的軍備、生鏽殘破的炮臺、營養不良且缺乏操練的士兵,這些狀況也都被阿美士德號看在眼裡。在隨後提交給英國政府的報告裡,船長寫道:「只要有五十名意志堅定、訓練良好的士兵,或者更少些,就可以徹底消滅比五百人更多的中國軍隊。」並且英國應該通過武力手段打開中國的大門,因為,「不恐嚇那個衰弱和可鄙的政府,採取商議的辦法,將會得不到任何結果。由大小不同的一千艘船組成的中國艦隊,都抵禦不了一艘(英國)戰艦」。
1920年到1925年間,上海街頭。
在後來的鴉片戰爭中,英軍的作戰很大程度上就是以阿美士德號的考察報告為決策依據,戰爭的進程也確實如預料的一般。1842年,在英軍戰艦的威逼下,清政府籤訂了《南京條約》。1843年,上海開埠。
從此,上海不再只是東南沿海的一個普通市鎮。它被裹挾著進入全球貿易和生產分工,卻也在這個過程中大放光芒,將自己被壓抑已久的天賦展現得淋漓盡致,成了比肩倫敦、巴黎、東京的全球城市。
是什麼讓上海在五口通商中脫穎而出?《南京條約》籤訂後,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處被闢為通商口岸。五口皆位於東南沿海,論知名度、外貿經驗、城市底蘊乃至港口條件,上海似乎都是其中最不起眼的。然而,開埠僅僅十年後,上海的進出口額就異軍突起,取代廣州成為中國的外貿中心。
何以如此?紅花需有綠葉配,港口的興盛與否,需要其腹地的支持。
先看廣州。雖然廣州有著悠久的對外貿易的歷史,但是它偏處華南。對外貿易中,中國主要出口的產品是絲綢和茶葉,這些物品的主要產地在江浙、福建一帶。從江浙、福建到廣東,在那個沒有高速公路和高鐵的年代裡,沿途山巒起伏,只能跋山涉水,交通十分不便,徒增成本、耗時費力。廣州先前在對外貿易中的首要地位,是基於清政府的行政命令而非經濟規律。五口通商以後,廣東省外的貨物,基本都不再由廣州出口。
福州和廈門的情況比較相似,在出口方面,其腹地除了茶葉外,並沒有太多其他的商品可供出口。且福建多山,省內外交通不便,外省物資較少由福建出口。就進口而言,福建相對貧瘠,人口少,市場容量小,對外國物品的需求也有限。
再看寧波,雖然寧波有著良好的港口條件,但一樣受制於腹地。寧波位於杭州灣的南岸,浙江富庶的地區是杭嘉湖平原,位於杭州灣的北岸,既是絲茶的產地,又是洋貨的購買主力。但是從寧波到杭州,「五百數十裡,河窄壩多,裝貨有限」,因此杭州湖州一帶的商人鮮少來寧波做貿易。
那麼,中國最富庶的杭嘉湖平原,以及太湖平原的蘇錫常,這些江南核心區的商人,將出口貨物運往了哪裡呢?答案自然是上海。
中國的海岸線分布在東部沿海,而長江作為中國最重要的水道,中國的江海航道呈T字形,上海正好處於交叉點,通江達海。江南地區密布的水網,讓出口貨物可以由水路輕鬆地從蘇州、鎮江、揚州、杭州、嘉興抵達上海。富庶的江南人對于洋貨也有著更高的購買力,同樣是經由水路,銷往江南乃至長江的中上遊地區。
面朝大海,背靠江南,這就是上海無與倫比的地利。
租界、流民與孤島說到近代上海的發展,不能不提租界。開埠以後,外國人紛紛進入上海。租地問題很快提上了議程。1845年,英國駐滬領事與上海道臺籤訂《上海土地章程》,英租界成立。美、法兩國也緊隨其後,成立美租界與法租界。後來英美租界合併成為公共租界,法租界則依舊自力更生。
1937年到1941年間,公共租界,外灘。
關於租界,有幾個問題需要說明。首先,租界不是殖民地。《上海土地章程》裡說得很清楚,租界不是被割讓的領土,而是清政府劃給外籍僑民居住的特定區域,土地的所有權依然歸中國政府所有,外國人使用這片土地,需每年給清政府繳納租金。以現在的眼光理解租界最好的參照物就是使領館,比如淮海路上的各國領館,自然是中國的土地,但是各國政府對領館範圍內的各項事物有管轄權。
其次,租界最初的性質是外國僑民居住地,清政府樂得給出一塊土地,以便把這群洋鬼子和中國人隔離開來,並且規定華人不得在租界內居住。
但太平天國起義改變了這一切。1853年3月,太平軍佔領了南京,大半個中國陷入了戰爭與恐慌。9月,上海本地爆發了響應太平天國的小刀會起義,上海縣城失守,大批華人湧向租界尋求庇護。租界將男性僑民組織起來,成立「上海義勇隊」,也就是後來的「萬國商團」。在停泊在黃浦江邊的各國海軍力量的幫助下,「上海義勇隊」成功守住了租界。
在後來的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國民革命軍北伐乃至淞滬抗戰中,「萬國商團」一次次地守住了租界。上海租界,正如此後一個世紀反覆上演的劇情那樣,成為戰火中和平的孤島。渴望逃離戰火的各地百姓,紛紛湧向租界。從1853年太平天國佔領南京,到1864年太平天國失敗,其間上海租界的人口增加了11萬人。
逃亡上海的人群中,有江南的地主與富戶,他們給上海的商業帶來了資本的原始積累;有能工巧匠,他們為產業的發展帶來了高技能人才;還有流離失所的難民,他們為工業和服務業提供了廉價的勞動力。
起初排斥華人進入租界的洋人,也在這個過程中看到了巨大的商機:他們居然成為了這個古老國度的新地主,只要將房屋租給華人,就可以從中獲得豐厚的利潤。有錢能使鬼推磨,各國領事紛紛取消了華洋分居的條款,允許華人進入租界。
大量人口的湧入,給租界的管理帶來了挑戰,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和法租界的公董局應運而生。工部局的英文名是「Municipal Council」,照理應譯為「市政委員會」,但當時卻被譯為了「工部局」並流傳至今。起因是在當時的中方譯者看來,「工部局」的職責很像中國古代六部(吏、戶、禮、兵、刑、工)中的工部,掌管工程建設,如屯田、水利、交通等等。工部局最初的職責也確實是從修路、造橋、建碼頭開始,逐漸擴展到收稅、派警維持治安,進而覆蓋租界生活的各個方面。
工部局和公董局的管轄範圍越來越大,儼然成為租界的市政府。雖踐踏了清政府的主權,卻也帶來了西方的管理經驗和法治體系。工部局和公董局解決了租界的行政和管理問題,但是華洋雜居,各類糾紛自然不可避免。為了解決司法問題,會審公廨——這一租界內的地方法院應運而生。
會審公廨的主審官由清政府委派,陪審官則由英美等國的領事兼任。在會審公廨內,西方的陪審官引入了大量西方的法律制度,比如在訴訟中允許律師辯護;在審訊中減少刑訊逼供,更加注重證據;在處罰時儘可能避免採用打幾十大板等肉體刑罰,而是改用罰款、拘押等等。
租界也成了進步人士著書立說反抗大清的根據地。1903年,鄒容的《革命軍》發表,明確表示要推翻清朝,建立「中華共和國」。清政府震怒,急欲除之而後快,要求租界當局引渡鄒容,甚至不惜以重金賄賂,被租界拒絕。案件最終被呈交會審公廨,雙方聘請律師唇槍舌劍。擔任主審的上海知縣要求判處終身監禁,遭到英美陪審的反對,最終經過半年的博弈,鄒容被判監禁兩年,關押提籃橋監獄。雖然鄒容最終還是因為各種原因在監獄中病故,但革命的火種已然點燃。
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面積總和,最大時接近5萬畝。全國其他23個城市的租界面積加起來,也不過3萬畝。不論是面積,還是存在時間,上海租界都遠超全國其他租界。
1942年,佔上海僅6%面積的租界卻已經集中了上海62%以上的人口。次年,日軍進駐,租界成為歷史。1852年,上海的人口不過50萬,到1949年,人口已達540萬,其中本地戶籍僅佔15%,非本地佔85%。一百年間,人口增加了10倍。同樣的人口增速,放眼世界,也是絕無僅有。
中國的城市,世界的鄉村人有初心,城市的起源也有其原動力。中國古代,城市的興起大多源於軍事和政治方面的考量。例如北京的起源,是北方遊牧民族的威脅由西北轉向東北,帝國的首都作為鎮南和御北的要塞,要及時回應這種軍事威脅。因此,中國的政治中心從漢唐時期的長安轉向了北京。
上海的起源則是經濟性的,是一個在全球貿易過程中以港興市的過程。上海開埠後,首先出現的是碼頭,隨後以租界為中心,經銷進出口貨物的店鋪相繼開張。遠洋貿易離不開金融業的支持,西方各國紛紛在上海開設銀行,而江浙一帶逃難而來的地主則開設錢莊。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上海迅速成為全國乃至遠東的金融中心。有了錢的人們開始追求精神生活,電影、唱片、出版等文化產業也都在上海孕育而生。
在第二產業方面,起初是服務於進出口貿易的船舶修造業,隨後服務於衣食住行的麵粉廠、紡織廠、食品廠、自來水廠、電廠也都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尤其是甲午戰爭失敗後,《馬關條約》規定外商可以直接在通商口岸設廠,列強於是紛紛在上海開辦工廠。
工業的發展需要產業集聚,以上海最為發達的產業麵粉業為例,麵粉業在上海的發達,首先是交通便利,安徽和蘇北的小麥可以經長江和大運河抵達,華北的小麥則可以經鐵路抵達,外銷也有方便的海上交通。其次是上海的金融業發達,為辦廠和購置機器提供了資金支持,各類機器在上海也很容易買到。再次是上海有很多前來討生活的廉價勞動力,和改革開放後從內地到沿海打工的農民工一樣,能夠滿足工廠的用工需求。最後是同行業的各類企業集中分布,互相分工合作,構建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
到了後期,伴隨著城市的發展,上海的地價貴、房租高、工資高,但因為上海少遭戰火且有著產品生產所需的完備產業鏈,很多本應遷出或者應開在原材料產地的企業仍舊在上海設廠。
甲午戰爭後,上海不僅是商業的中心,還變為製造業的中心,工業產值長期佔全國工業產值的50%。但這種因貿易的需求而發展起來的第二產業,使上海的工業結構一直以輕工業為主。一直到1940年代,紡織、食品兩個工業部門的產值仍佔上海工業總產值的70%。到1949年,輕紡工業比重為88.2%,重工業11.8%。
從1850年到1949年的一百年裡,上海對外貿易也一直佔據了全國外貿的半壁江山,個別年份甚至佔到80%。上海從全國各地吸收原材料、土貨以供出口和上海的輕工業加工,又將數量巨大的舶來品和上海產的工業品銷售到全國各地。
在當時的經濟結構中,之於廣大內陸地區,上海扮演的是城市的角色。但在全球貿易中,上海扮演的卻是世界的農村角色。1933年的海關統計顯示,上海出口的商品中,農產品和原材料佔33.1%,初加工的麵粉、棉紗、香菸佔66.6%,深加工產品幾乎為0。有人形象地形容上海的對外貿易為「廣搜各地土產,統辦全球貨物」。
1920年代,日本作家村松梢風數次造訪上海,他親眼見證了霓虹燈下的汙穢、徹夜的舞廳與弄堂裡的刺殺。上海的光怪陸離和人間百態讓他驚嘆不已,回到日本出版了《魔都》一書,以記錄自己在上海的所見所聞。從此,「魔都」成了上海的別名。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舊日的政治經濟秩序土崩瓦解,外國資本家、傳教士陸續離開這片耕耘了一個世紀的土地。舊日的證券交易所被關停,資本主義紙醉金迷的跑馬廳變成了社會主義的人民廣場和人民公園。
時間的腳步不曾停歇,在時代的大江大河中,上海獲得更輝煌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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