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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和少年

2023-10-14 02:21:49 4

  1

  老山神被一陣爆炸聲驚醒,一股怒氣躥上腦門。他在雷公崖頂跺了一下腳,那是他千百年來的老習慣了。

  如果在年輕的時候,他這麼一跺腳,崖下的那片楸木林子就會譁啦啦地落一地葉子;可是現在呢,他老了,他跺腳換來的不過是一陣腳疼,連一點聲響都沒有。呼風喚雨的八面威風,已經不再了。

  他吃力地駕著風,朝著捲起煙塵的方向飛去,發現又一處山崖崩塌了。刺鼻的硝煙味讓他難以忍受,他一連打了七八個噴嚏。

  那山崖的腳下,傳來了密集的叮叮噹噹的擊打聲,人們在加工和搬運石頭,忙碌得像螞蟻們遇上了穀米一樣。

  「真是太……放肆了!」山神拔下一根老粗的鬍子,嘎巴嘎巴地咬斷,一下下啐到明顯混著高濃度粉塵的空氣中。

  「這日子……毀得快,一年頂得上一萬年了……」

  老山神喟嘆著,吃力地飛回雷公崖。由於喪失了念咒語的能力,他只能坐在石頭上生悶氣。

  

老山神常常是隱著身的,他的行蹤不會被凡夫俗子發現。

  2

  這座鯨山,已經被山蟲們咬得千瘡百孔。大山的消損,讓老山神大傷元氣,越來越明顯地加速了他的衰老。

  山蟲是什麼東西呢?毛毛蟲?不是。菜青蟲?不是。瓢蟲?也不是。他們不是蟲,是人。鯨山腳下的莊稼人,世世代代開採山石,鏨成石枕、石磨、石樁等型材,賣出去,換回柴米油鹽。採石不僅是苦差、險差,而且要有一身好手藝。身板薄弱的,頭腦憨笨的,只能望山興嘆,做不得山蟲。

  現在,人類改造山河已經有了大本事,一個月的進度確實抵得上往昔的幾個世紀,難怪老山神日夜憂心忡忡。

  吳鋒的爸爸吳傻子,就是一條老山蟲。

  切莫以為吳傻子真的是傻子,他的外號是村裡人反著送他的。他吃山三十幾年,鏨門枕石從來不用墨線,眼睛一眯就是尺子;他按規格開條石,就跟刀切豆腐差不多。

  城裡人是斷然不明白那石碑和石樁是怎樣鏨出來的——開山人在崖壁上插鋼釺打孔,填充火藥,封牢後點燃引信轟然引爆,便有大如櫃箱的巨石跌落下來。聰明的山蟲量材取用,按需要在石材上畫上直線,在直線上一一鏨出若干小窩窩,然後依次用鋼楔去撐,隨著輪番的加力,巨石會因那排楔窩窩串通而突然開裂,一分為二。吳傻子下楔開石最拿手,不僅快,而且萬無一失。

  「吳鋒你真的不想念書了?」爸爸的眼神裡有些怒火。

  「不想了。」兒子說得有氣無力,「功課跟不上。」

  「我就不該生你到世上來啊!」

  兒子不吱聲。

  「老陳家的小子都考上縣一中了,他老陳連一百斤的石頭都搬不動,可是人家的孩子爭氣啊!胡麻子的孫女上了軍校,他胡麻子家哪塊門枕石不是我鏨的?他一雙豬爪子手,樣樣不會!我吳……傻子就傻子,我一輩子鏨了多少石碑啊!你可倒好,跟不上跟不上,把書念家裡來了!」

  「我……記不住……我頭疼。」

  「咋沒疼死你!那你想幹啥?咬山啊?你可別後悔!」

  「我……不後悔……」

  「你再說一遍!你想氣死我!」

  咔嚓一聲,當爸的撅斷了一根空心木的老煙杆,虎口劃破了,鮮血直流……

  3

  老山神看見,一個細胳膊細腿的孩子跟在他爸爸屁股後面勾著頭進了山。那老山蟲,是一臉的陰沉,他兒子則是影子般的輕飄。

  山腳下機器轟鳴著粉碎石渣,振動篩捲起的粉塵撲面而來。兒子事先有準備,掏出一隻口罩戴上,卻被爸爸一把捋下,丟在一泡牛糞上,還踏了一腳。「你甭給我裝公子!當了泥鰍,就莫怕泥糊眼!怕泥糊眼就別當泥鰍!」

  「泥鰍」望了望口罩,沒敢去撿。

  過了這地段,步步登高,被人類炸開的山崖迎了過來。它的顏色與周圍的植被形成了反差。有幾個人像蜘蛛懸絲一樣吊在高處做清理,把被炸裂卻沒有脫落的石頭撬下來,避免危及下面施工人員的安全。

  三拐五拐,爸爸帶兒子來到自家的山塘裡。沒了煙杆,爸爸掏出荷包,卷了一根煙,卻遲遲沒點著。

  「你……」老山蟲望了一眼兒子,厭惡地說,「把這十幾副門枕石料子垛起來,改天拉下山去!」

  兒子點點頭,貓腰去搬其中的一塊,卻脫了手,石頭一動沒動。

  老山神哈哈地笑了。這娃子會吃飯不會幹活。

  「你笑個屁!」爸爸罵兒子,他以為是兒子在笑呢。

  兒子說:「我沒笑啊。」

  老山神是不會輕易被人看見的——除非他樂意。

  「連塊石頭你都搬不動,那怎麼辦?那你鏨門枕石吧,灶王爺不會白給人粥吃!」

  「不,我能搬石頭。剛才我沒用上勁。」

  兒子想起在學校的艱難,回家的解脫讓他義無反顧。他從初一的第二學期就趕不上功課了。他不愛聽講,更不愛做作業,遭白眼受嘲諷自然是在所難免。他發過廣告,夜宿過網吧,現在再說奮發努力,已經跟水裡撈月亮沒啥區別了。少年的學業已經荒廢,奮起直追找不到起跑線,閉著眼睛說瞎話沒有用,他只能面對現實。

  兒子脫掉了上衣,天熱啊。可是爸爸非逼著他穿上一條帆布圍裙不可。他咬著牙搬石頭,一塊,又一塊。

  「爸爸我渴——」

  「渴就渴著,晌午回家有水喝。」爸爸冷冷地說。

  兒子使勁兒咽了一下,卻沒有一絲口水。兩條胳膊的內側已經磨破了皮,腰痛得直不起來。爸爸瞪了他一眼,說:「你搬的那幾塊石頭夠你換飯吃啊?磨磨蹭蹭的,你以為山蟲好當啊!」

  兒子流下了眼淚。

  「流眼淚有什麼用!」老山蟲心硬如鐵,「搬完了用鋼釺鏨窩窩!」爸爸踢一腳尺把長的鋼釺,再踢一腳手錘,說:「快晌午了,你振作一點好不好?」

  男孩撩起帆布圍裙,抹一抹腦瓜上的汗,忽然小腿抽筋,閉上眼睛一聲不響地坐下去。

  「爸爸,我們該歇歇了。」

  「你睜眼看著,我歇了你就歇!」

  「我太累了!」

  「你不累,這比念書輕鬆多了嘛!念書多難!你給我起來!」

  爸爸不是揳楔子就是搬運條石,一口氣幹到日頭歪過頂。吳鋒央求爸爸道:「我不回家了,給我捎些水和飯吧!」

  他說完就躺了下去,把腦袋放到一塊石頭上,不管身底下有多麼硌得慌。

  老山神嚷了一聲:「差不多了!」

  「你剛才說什麼了?」爸爸問兒子。

  兒子閉上眼睛就睜不開,說:「我要睡一會兒……」

  「你以為桌子上長饅頭啊?你褲子破了包不住屁股,敢在大街上走啊?我哪輩子欠你的,這輩子來還帳。沒錢咋修房子?沒房子咋給你討老婆?老牛效力刀頭死,我比牛強,不至於效完力挨一刀。你不好好念書,成心要我的命。我們不幹活哪有錢?」

  爸爸和兒子在山塘裡默默地幹活,就像兩個不認識的人在較勁,常常是一天下來都沒有言語。或者搬運料石,或者用鋼釺鏨楔窩,男孩真覺得度日如年啊。

  他沒跟任何人說,偷偷地進了八角城。他想去母校看看。如果有可能,他想上學。山塘裡的生活,像一柄烙鐵,烙著他的身,烙著他的心。

  他走進校門的時候,沒碰上一個熟人,這讓他很踏實。可是當他在一塊公告牌上看到參加全市奧數大賽的名單時,就像有另外一柄烙鐵在他的心上又烙了一下。自己荒廢得太深了,還想走這條路,太難了!

  他不再往裡走,默默地轉身,回家去。

  4

  似火的驕陽,把山塘炙烤得像一口冒著煙的鍋。

  老山神把男孩搖醒了。

  「孩子啊,你不可以當山蟲啊!」

  男孩不想起來,他覺得自己像散了骨架斷了筋,只想睡覺。

  「那我……當什麼……呢?」他心不在焉地問。

  「你不論當什麼,也不能夠當山蟲。你起來說話!」

  男孩齜牙咧嘴地坐了起來。他看見了一個老頭,就問:「老祖宗不是說靠山吃山嗎?」

  「山,也不是那麼好吃的!」

  「這鯨山不是被我們吃掉許多了嗎?差不多有五分之一了吧!」

  「那你可知道,人吃山,山也是要吃人的。40年來,已經有28個人被山吃了!」老山神一回想起自己魔法,就難免激動。

  「我聽說過。我爺爺摔斷過一條腿,老陳的二叔是弄響了啞炮炸死的……」

  「那你就應該另謀生路嘛,你們人類常說……」

  「我們人類?那……你是幹啥的喲?」男孩聽出了疑問。

  「我……」山神下了決心,說,「你問我,我告訴你,我是山神!」

  「胡說呢!」少年說,「你這老頭真逗。你是山神,我就是玉皇大帝了!」

  老山神說:「我奉勸你別當山蟲,當山蟲沒有好下場。」

  「《捕蛇者說》裡是怎麼說的?我記不住了,反正好像是說過,死的就死了,該捕蛇的還捕蛇。」

  「你鐵心了嗎?你不怕報應?」

  「現在沒有什麼能讓我怕的了。報應?走著瞧吧!」

  老山神非常失望,他化作一縷清風,隨著一片山花的搖動倏地不見了。少年這才感到事情的蹊蹺,他回憶著老頭剛才說過的話,倒是覺得被挑戰了一下。報應?我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5

  吳傻子買了一輛用槽鋼焊就的拉山車。

  牛是原有的,養好幾年了。洋槐木的舊車散了架,鳥槍換炮了。

  從螺旋般的盤山道上拉石頭下山,一步一個危險,所以諺語說:寧可跟閻王鬧翻天,不要趕大車拉山。

  把石頭拉下來,連裝帶卸,一車的腳錢30塊,起早貪黑一天拉上七八回,日子不愁過。

  「爸爸,我要學趕車。」吳鋒已經變得強壯多了,他一頓飯吃得下四五個饅頭。

  「趕車?你小子這輩子別琢磨。陳蔥葉子的二叔就是拉山被砸死的。你進塘鏨楔窩吧,一道道要鏨得直溜,每道間隔要勻稱,你手生,可以先畫上線。聽見沒?」

  「我就是想趕車。讓我去拉山吧!」

  「不行!鏨楔窩就是鏨楔窩!」爸爸的脾氣有了巖石的基因,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老山神就看見,那後生彎著腰蝦子似的蹲在山塘裡,一錘子下去,鋼釺的尖尖啄在石頭上,隨著火花的綻放,一簇簇石屑像蝗蟲一樣飛迸,爭先恐後叮得那張嫩嫩的臉蛋浸出鮮血來。幸好爸爸給他一副網絲的護鏡,不然非崩瞎了不可。

  「你還是拉倒吧,孩子。」老山神變作一條腿的山蟲,站在了男孩的對面說。

  咔!咔!咔!男孩不停地鏨著,說:「我已經知道你是山神。謝謝你,可是我現在只想做山蟲了,我想絕處逢生!」

  老山神化作清風而去,他為自己悲哀,為人類悲哀。他久久地呆坐在雷公崖頂,如木雕一樣。

  6

  老山蟲為人拉石材,他精明,在車上碼石頭故意將中間騰空,以減輕重量。可是僱主很快就有了察覺,提出卸車後量立方算帳。為了多賺錢,牛車就回回超載了。吳傻子為了給自己壯膽,常常喝幾盅老白乾,一張紅撲撲的臉上掛著汗星星。人們看他拽著車轅吆三喝五地從盤山道上下來,鐵架車嘎吱嘎吱地響,手扳閘嘎吱嘎吱地叫,都為他捏一把汗。

  終於有一天,牛車翻在半山腰,一塊帶有4個楔窩的條石把他壓成了扁餅。他的死,在村裡被議論了三四天,之後也就不再有人談起,如同談論過有棵小樹苗被誰家的牛踩斷了一樣。

  山神對吳傻子的死無動於衷。吳傻子不是死於他的咒語,而是死於車閘斷了鏈子。他估計這下子男孩該改行了,那樣鯨山或許可以免於速損。一旦沒了山,那還有山神嗎?山神的末日就是變成一撮相當於佛家舍利的粉末。他恐懼那一天的到來。

  「你想上學,那就去呀,何苦咬山!」

  「你怎麼知道?」

  「我跟你去過學校了。」

  少年吃了一驚:「你真的跟我去過二中?」

  「你看了看一塊牌子,就蔫蔫地回來了。」

  「我永遠不去了!」

  7

  10年以後。

  轟——老山神被一陣特別劇烈的爆炸聲驚醒,他感到天和地都顛倒了:「這聲音,不對頭啊!」

  他駕著風,飛到半山腰,眯起眼睛,逆著陽光望過去,就發現一座山塘的崖壁坍落了很多的巖石。他明白,炸藥更換了品牌,威力更大了。

  在山塘的出口處,有一巨幅對聯:鋪下去是康莊大道,立起來是聳天高樓。顯然,說的是開採山石搞建築。

  「真是太……放肆了!這日子越來越……一天頂得一萬年了……」

  他看見了那個少年,不過他長大了,溫煦的陽光正照在那張稜角分明的臉上,化作了一種鎮定的笑容。

  就在那個晚上,山神變成了一撮綠色的粉末,在月光下閃出幾星不打眼的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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