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郎中和一座橋的故事
2023-10-16 07:18:09 1
一
諸暨老縣城,西面靠山,東面臨江,南北狹長,其形狀極像一隻蠶蛹。古時人們進城,要麼步行過南門、北門,要麼乘船過東江。江邊有渡口,如今在古城牆的一帶,還留著上水門、中水門、下水門等地名。撐船的艄公,大白天有氣無力地搖著櫓,在江上來往,夜間則用鐵鏈把渡船鎖在岸邊,活龍活現地喝老酒、抱老婆去了。
現在,老城區通往江東新城的橋有六七座,而在早先,就只有太平橋一座,每天人來車往,川流不息。它最初建於唐天寶年間(742年至756年),至今已八度重建(修),但橋址基本沒有移動。在諸暨人的心中,太平橋成了城市的地標建築,假如與家人走散了,只要在橋頭坐著等候就是,稱它為諸暨第一橋名副其實。
太平橋原名叫通遠橋,也叫浣江橋、諸暨大橋,俗名喊「浮橋」。每一個橋名都有一個來歷,那麼「浮橋」是怎麼來的呢?說起來,與一個郎中先生有關,其中還有一段傳奇故事。
二
唐天寶年間(742年至756年),諸暨城只有一條南北直街,三條東西橫街,一縱三橫,極像一個「豐」字。張興的南貨店,就在當中的十字路口,那是城區最熱鬧的地段。
一天晚上,張興在燈下算帳。八月半快到了,近幾天生意不錯,帳本上的餘額像雪球般滾著。張興是個開明的老闆,所僱的兩個夥計,傍晚一打烊就叫他們早早回家。他不喝酒,也不出去賭博,夜飯碗一放落,就一個人悶在店裡,整理貨架清點貨物,東移移西摸摸。待到夜深人靜時,才來到樓上坐在帳桌前。
今天的帳目,有些不大對頭,張興一連核算了好幾遍,還是差了五個銅錢,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是多付給了顧客,還是夥計落了腰包?假如是後者,以後的生意還怎麼做?商人重利,張興是越想越煩躁,頭毛痱子一陣陣發作。天熱,身子更熱,便解開了上衣扣子,打開了窗。
重新坐到桌前,突然,外面街巷裡,響起了亂鬨鬨的嘈雜聲,好像在喊「抓賊啊」、「抓強盜啊」。
腳步聲由遠而近,側耳一聽,有人跑了過來,一腳輕一腳重。世道動亂,還是安分守己為好,張興忙用手一罩,呼地吹滅了油盞燈。也就在同時,一包東西從窗口飛了進來,砰!甩在了樓板上。
一歇歇工夫,後來的那些人也趕到,站在街口。張興輕輕走到窗口,探出半個頭往外一瞧,只見慘白的月光下,七八條大漢或拿著木棒,或拿著砍刀,個個殺氣騰騰。為首的那個滿臉倒生鬍子,張興認得,他是「長弄堂」金財主的管家。不用說,他們是在追人。往哪個方向追呢?有人說往南,有人說往北,管家遲疑了好一會,舉刀朝東邊一指,說道:
「他的一隻腳被木棒打傷,南北城門緊閉,又有當兵的守著,是不可能出去的。他的輕功甚是了得,說不定能在水上行走呢,肯定是往江邊逃去了,追!」
一伙人往東奔去,四周重歸安靜。張興關緊窗子,也不敢點燈,蹲下身在樓板上亂摸,靠牆的地方,手碰到了布袋。天天與銅錢銀子打交道,不用打開看,張興就明白裡面是什麼了。手一拎沉沉的,就是自己不吃不用做一輩子,也不會有這麼多的錢財。不過,張興心裡很清楚,這錢不是自己的,是人家存放在這裡的,自己只是暫時保管,那個人遲早要回來。
第二天早上,夥計一進門,就一臉驚慌地對張興說,江裡浮著一個屍體,打漁的把他撈了起來,擺放在江灘上,有人認出了他,是郎中先生呂大鐘。他全身是夜行打扮,一隻腳骨好像斷了,猜測落水前與人打鬥了一番。聽到這消息,張興像城隍廟裡的菩薩似的,呆呆地坐著木椅上,滿臉土灰色。
三
呂大鐘是璜山一帶的人,所在的村子離城約四十多裡,十一二歲時得了一種病,肚皮大得像籮,急得像鼓。
家裡窮,孩子多,父母沒銅錢給他請郎中,就在路邊的茅坑頭,攤了一張草蓆,讓他躺著等死。讓他死,他卻又不肯死,一連三天喉嚨頭還有一口氣。第四天上午,來了一位白鬍子老人,圍著呂大鐘轉了幾圈,翻翻眼皮,捏捏腳跟,接著從腰間的布包裡,拿出一根五六寸長的銀針,先扎心窩,後扎肚臍。
呂大鐘的肚裡,好像盤著幾條大蛇,這針不偏不倚,扎在了蛇頭蛇身,痛得它亂翻亂滾,還發出了咕咕的聲音。
聽說有人在給孩子治病,呂大鐘的父母、鄰居等全趕來了。肚子裡有東西在作梗,呂大鐘有些難受,手腳不由自主地撐動著。老人擺了一個架勢,迸氣凝神,隨著一聲大喝,手掌往如籮似鼓的肚子擊去。說時遲那時快,譁!嘴口和肛口,同時噴出兩股酸臭的黃水,下口,還瀉出了纏絞著的、像草結似的活蟲,根根有筷子般粗。
肚子小了平了,呂大鐘慢慢睜開了眼,轉動頭,眨巴眨巴看著周圍。有人舀來了水,叫他漱口給他揩身,換上乾淨衣服。老人扶著他,餵下了一顆藥丸。孩子遇到救星,從閻王手裡拉了回來,呂大鐘的父母泣不成聲,雙雙跪在地上,不停地朝老人磕著頭。老人捋著白鬍子,微笑著示意他們起身,說道:
「孩子還需要調養,如果你們放心的話,我就帶他走,去學點技藝,少則五年多則十年,一定回到你們身邊。」
老人身懷絕技,又有一副慈善心腸。呂家人多田地少,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能跟著他走,無疑是一條生路。呂大鐘的父母不去問老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也不去問要往何處,當即滿口答應。就這樣,白鬍子老人背著呂大鐘,一忽兒工夫,就消失在大路的盡頭。
四
雖說,唐朝開元盛世,社會繁榮,人民生活比以前大有好轉,但社會上依然是貧富懸殊,那些財主豪紳勾結官府,獨霸一方,強行搜刮民脂民膏,百姓是敢怒不敢言。
白鬍子老人的祖父,是隋末瓦崗寨起義軍的一個秦姓將領,他英勇善戰,帶領義軍殺贓官,誅惡吏,開倉放糧,賑濟貧民,深得民眾的愛戴。由於內部發生分裂,瓦崗軍人心渙散,起義最後還是失敗了。秦將領帶著家人往南走,來到勾嵊山腹地落了腳。
勾嵊山位於諸暨南部,山有九層,當地人叫九層山。秦家隱居在此,墾荒種糧餵禽養畜,過得自給自足的生活,很少與外界接觸。秦將領為人仗義,並且精通醫、拳兩道,他常給三個兒子,講授疑難雜症的醫治。夜晚,則在巖洞前的平地上,一招一式操練拳腳套路。秦家的硬功,借用巧力能讓大水牛四腳朝天,如若施展輕功,踏在灰堆上不留一點痕跡。
表面上看起來,秦將領與兒子們,個個是與世無爭的淡泊性子,其實在骨子裡,深深刻著瓦崗軍義舉的烙印,代代相承。白鬍子老人是秦家的長房長孫,那一年他成了當家人,打破了「傳內不傳外」的家規,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走出勾嵊山,去挑選學醫練武的苗子,收為弟子。
這些弟子,有諸暨本地的,也有東陽、義烏、桐廬等鄰縣的,都是貧窮人家的孩子,有悟性肯吃苦。學成後,在月黑風高的後半夜,拜別師傅悄悄的離開。為保證秦家的安全,再也不回勾嵊山一步,偶爾與師傅在路上相遇,也不行禮相認,形同陌路。白天,他們走村穿鄉行醫治病,夜間黑布一蒙飛簷走壁,潛入為富不仁的暴戶家中,劫來的錢財從不佔為己有。
各村各莊,都有幾個場面上的人物,他們處事公正公平,在村民當中有較高的威信。某天早上,冷不防在桌上會發現一包銅錢銀子,還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給濟五十戶貧困人家
做薄皮棺材若干口,放在村外涼亭裡,讓凍死餓死者安息
鋪修村前出入行路
這錢這字條,沒人知道是誰、是什麼時候放著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此人是劫富濟貧的「俠盜」,因為就在同時,會傳來某個富戶被「失竊」的消息。接到指令,場面人物不敢怠慢,該做什麼就做什麼。貧苦百姓拍手叫好,而那些富戶卻是恨之入骨,無奈「俠盜」來無蹤去無影,從來不留下蛛絲馬跡,就是官府也無法捉拿。
那天,白鬍子老人路過璜山,見路邊躺著的呂大鐘,已是氣若遊絲。再看他的身架,手長腳長,是習武的一塊好料。鼓脹如籮,裡面是一肚子的腸蟲,如果腸蟲沒有死,人還有救活的可能。有棗沒棗打一竿再說吧,老人找準穴位,用銀針刺了下去。也是呂大鐘命大,肚裡的蟲還活著,老人發氣功,把蟲雜垃圾全排了出來。
五
呂大鐘上了勾嵊山,在老人的調治下,不到百日就康復了。呂大鐘是山裡孩子,七八歲開始,就跟著大人幹山活,每天爬嶺過坡上樹下溪,練就了一副鐵筋鐵骨。他是老人的關門徒弟,像爹娘喜歡小兒小女一樣,老人把畢生的學識和功力,毫無保留地灌輸給了呂大鐘。沒想到的是,就在滿師之日,老人突然無疾而終。
恩師如父,呂大鐘在墳旁搭了一個草棚,守孝三長載。
一晃十年,呂大鐘回到了璜山老家。當初離開時,兒子是瘦得皮包骨頭,還沒夵柱高,如今卻長成了精幹、標緻的後生,年邁的父母前看後看,又是心酸又是驚喜,老淚縱橫一道道。
萬壽街的金財主,是南門有名的「破腳骨」。他有三房姨太太,小老婆楊氏是個戲子,妖豔嬌滴,年紀比金財主的小兒媳還小五歲。早在做戲時,楊氏就與縣衙裡的師爺好上了,嫁入金門後依然有一腿。金財主年過花甲,床第之事是老牛耕田,心有餘而力不足。
為此,楊氏與師爺之間的來往,他是瞌睡當假死,看見當得勿看見。在諸暨農村,像金財主這樣的男人,喊作「縮頭烏龜」。
有句俗語,叫做「做得烏龜,只要有得拿進」。師爺是縣官老爺的左右手,有這樣一座靠山,金財主是走路橫撐。他私開賭館,乘機放高利貸盤剝,霸佔市場,出動家丁強買強賣,至於敲榨小商小販,更是心狠手辣。
金財主生病了,發熱時身子像白炭猛火,發冷時要壓三床棉被,不冷不熱時與常人無別。城裡的幾個郎中先生,都是點頭進搖頭出,吃不準得的是什麼怪病。聽說璜山呂大鐘,棺材裡的死人也能醫活,便差人把呂大鐘請進了金府。金府是一棟大宅院,朝南正房七間,東西廂房五間,不管是正門還是側門,全用老山檀樹串成,門閂更是粗得像鬥筒。
呂大鐘來到時,金財主剛好沒發病。看舌苔搭脈搏,問飲食起居大小解,得知金財主是心火旺,腎陽虛,從而引起陰陽失調。開好藥方,金財主上樓取診金。聽腳步,呂大鐘確定金家的「金庫」,就在正房當中的後半間。
幾天後,夜半時分。呂大鐘來到金府後牆,施展輕功,悄無聲息地飛上了屋頂,掀掉兩路瓦片一根木椽,進入屋內。借著月光,看到幾隻錢櫃都打上了鎖,呂大鐘認準其中一隻,扭斷鎖芯,拿出隨身所帶的布袋,拉出抽鬥,將銅錢銀子大把大把裝入袋中。
就在這時,隔壁金財主的房間裡,鈴聲亂響。原來,抽鬥連著一根暗線,線的那頭拴著一串響鈴。不好,有賊有強盜!金財主殺豬般地叫了起來。聽到喊聲,管家啊家丁啊操起傢伙,有的往樓上衝,有的往屋外跑。呂大鐘三兩下縛緊袋口,打開後窗,像樹葉一樣落到地上。剛剛站穩,躲在牆腳的一個家丁,木棒呼地橫掃了過來,啪!打在了呂大鐘的一條腿上。
對方人多,不宜硬鬥,呂大鐘拖著一條瘸腳,忍著劇痛,往街巷東頭跑去。轉過一個彎,見前面小樓上有燈光透出,呂大鐘稍作瞄準,錢袋劃出了一道弧線,拋進了窗口。
六
錢袋脫手,身體輕鬆了一些。呂大鐘明白,自己的腿已經傷到了骨頭,不能飛壁越牆,只好到江邊去走水路了。
月光下,浦陽江像一條寬寬的銀帶,環繞在城邊。漂浮著的幾隻木船,用粗鐵鏈死鎖在大樹上,一時三刻無法打開。要是在以往,腳尖輕觸水面,幾個蜻蜓點水就到了對岸。可是今天船不能開,腿又不能用力,如何是好啊?
背後,追趕的腳步聲已經很近,人影也越來越清晰。呂大鐘緊了緊腰帶,丹田之氣一提,踏上了水面。好不容易到了江心,不料腳筋猛地一抽,人晃了幾下,像秤砣一樣沉了下去……
那袋銅錢銀子,張興保管了好幾個月。他是老實人,不是自己的東西,心裡總覺得不踏實,何況這錢財,是一條鮮活的性命去換來的。呂大鐘死後,金財主以為錢財掉進了江中,曾僱船僱人去打撈過。張興也多次去江邊,對著江水默默憑弔。呂大鐘是一條好漢,要是江上有座橋,他就不會去做「淹死鬼」了。就在這裡搭建一座橋吧,不為別的,就為給呂大鐘有一個交待。
自己店小利薄,拿出大把的銅錢去做好事,肯定要露出馬腳。張興忽然想起,在福建閩江造船的表兄,多次託人捎來口信,說是缺一個管帳理財的,希望自己前去幫忙。這一天早上,張興把夥計叫到跟前,說道:
「我要去外面看看,一時不會回來,店裡的事就交給你們,一個管錢一個記帳。我已與櫃坊周老闆說好,月底把餘利存到他那裡。」
張興帶著老婆孩子,離開了諸暨縣城。走前,他來到江灘上,插上了三炷清香。第二年的初秋,天高氣爽,江水靜靜流。在浦陽江中捕魚的人們,忽然聽到粗獷的船工號子聲,抬頭一看,見上遊駛來了一長溜的大木船,船中裝著的全是木頭和木板,氣勢頗為浩蕩。船頭昂首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南貨店的老闆張興。只見他面帶微笑,一手叉著腰,長衫的下擺隨著江風飄動。
順風順水,船隊進入了城區。在張興的指揮下,木船按一定的間隔橫排了起來,從江的這邊一直排到那邊。緊接著,船工們釘的釘,敲的敲,一根根木頭將船隻固定,一塊塊木板鋪在木頭上。不到半天時間,一座連接兩岸的「橋」建成了。
橋墩是一隻只浮在水面的船,水漲橋升,水淺橋降,人們便把它叫做「浮橋」。
七
浦陽江,自西南往東北,貫穿諸暨全境。城區的那一段,一塊石頭、一座橋有著悠久的歷史,傳奇的故事。石頭就是「浣紗」石,在城南的江邊,是美女西施浣紗的地方。那兩個籮筐大的字,出自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的手。每日裡,「西施故裡」遊人如織,人們讚美西施,緬懷王羲之,並把他們的故事寫成文字,譜成曲,製成影像,傳向四面八方。
橋就是「浮橋」。搭成後,不管在什麼時候,人們都可以進城出城,給生活帶來了極大的方便。過江不忘建橋人,張興做了一件大善事,人們由衷感激,把他當成了活菩薩,一直傳頌著。全然不知道在張興的身後,在橋的背後,有一個滿是俠義心腸的郎中先生,一個默默無聞的武林高人。
後來,張興依舊去了福建,並在那邊安了家。據說,他再也沒有回諸暨城裡,不過有人看見,每年的清明冬至,他準會來到璜山,在呂大鐘的墳前燒著一串串的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