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手相骨
2023-10-16 00:18:35 2
清末,在方城的東郊巷口開有一家相骨館。摸骨先生姓張,年屆花甲,人稱「神手張」,搭手一摸,便能把前來相骨者的禍福吉兇說得頭頭是道。但這日傍晚,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雙目皆盲的黑衣男子卻和他唱起對臺戲,直接將摸骨卦攤擺在了相骨館的街對面。
最先注意到黑衣盲男子的,是相骨館打雜的夥計小六子。
小六子是「神手張」12年前從野地裡撿來的。撿到他時,人餓得骨瘦如柴,還長了一身惡臭的癩病。經調理,一條腿已邁進鬼門關六子又活轉了過來。
膽敢在「神手張」門前顯擺手藝,這不是班門弄斧嗎。小六子咕噥了聲「不知好歹」,奔上前甩掉鞋子,伸出了臭烘烘的腳丫子:「喂,你給摸摸,看看將來能不能升官發財?」
盲男子探出兩根手指,捏住了小六子的腳踝。小六子登時驚得心尖一哆嗦:對方的右手疤痕累累,像是被石頭鐵釺擊打過,只剩下大拇指和兩根半截指頭!而看似蜻蜓點水般一觸,盲男子便道出一句偈語:「雀喙雖小能得食,衣食豐隆人不及。」
小六子一聽,顧不上穿鞋,撒丫子就往相骨館跑:「師傅,門外來了個高人,瞎子。就兩根指頭,竟摸出我是雀骨。嘖嘖,真厲害!」
此時,「神手張」正給一個年輕書生摸骨。這書生生要進京趕考,想測一下此行能否得遂人願。「神手張」細細摸過他的顴骨、將軍骨和日角骨,拈鬚點頭道:「聰明伶俐須定心,蟾宮未來可折桂。好骨格。恭喜公子,此行定能高中三甲。」說話間,小六子進來了。當著顧客的面揚別人威風,你腦瓜被驢踢了吧?「神手張」大為不快。小六子情知失言,緊忙閉嘴。年輕書生也覺好奇,起身直奔盲男子去了。
「神手張」和小六子隨後跟出,只見書生彎腰撿起一塊小石子,許是充當銀兩遞給盲男子,接著伸出了手。盲男子探出那雙殘手摸了摸,不知給出了什麼說法,竟惹得書生惱羞成怒,飛腳踹翻了卦攤。
「公子,他怎麼說?」「神手張」追上,拱手問。
「他說我有血光之災,讓我馬上回家。還說就算我僥倖躲過死劫,也會名落孫山。你聽聽,這是人話嗎?」 書生罵道。
「神手張」稍作思忖,拍拍書生的肩勸他消消火。其實,這一觸之下,「神手張」放了心:我沒摸錯,書生是豹骨之相,此生雖不聚財,但官運正旺。那盲男子連銀子和石頭都摸不出,又怎會摸骨斷命?明擺著,這是個胡謅八扯的江湖騙子。一念及此,「神手張」衝小六子招招手,附耳一通嘀咕。小六子樂得手舞足蹈,屁顛屁顛跑遠。
不大功夫,小六子又站在了盲男子面前,拿捏著沙啞動靜請他給相骨。盲男子搭腕觸摸,冷不丁抬起頭,那雙根本沒有眼球的眼窩裡忽地掠過一絲冷光:「命宮陰暗,官殺混雜,兇不可測!」
小六子聽罷,再次像那個書生一樣將卦攤砸了個稀巴爛:「你還真是瞎!剛才你還誇我衣食豐隆呢,眨眼就成了大兇大災!滾!」
次日清晨,相骨館剛開門,「神手張」便瞅見盲男子又早早豎起了卦幌。他走上前,正欲譏諷幾句,一隊官差如狼似虎般衝來。有個官差走得急,逕自從盲男子的腿上踏了過去。
「張先生,我們打個賭如何?」盲男子竟似什麼都看到一般說道,「適才過的是官差吧?就賭他們幹什麼去。」
時逢亂世,盜匪流寇橫行,官差傾巢出動,不用算也知是辦案抓人。念及此,「神手張」問:「怎麼個賭法?」
盲男子回道:「你若輸了,請關掉相骨館,儘快離開方城。」
九天玄女的天書《金篆玉函》我爛熟於心,十算九準,怎會輸給你個瞎子?「神手張」冷哼:「如你輸了呢?」
盲男子如同洞窺了「神手張」的心思,鄭重說道:「你十算九準,我十算十準,絕不會輸。請。」
「我賭他們去抓人。」「神手張」說。
「我也料定他們是去緝兇。」盲男子頓了頓,低聲補充道,「要緝拿的兇手,是你的夥計。另外,我再白送你一卦,今夜初更,你將大難臨頭!」
「一派胡言。」「神手張」哪裡肯信,扔下句話回了相骨館。
相骨之術,高深莫測,一骨一節,皆存玄妙。在被道教奉為高階女仙的九天玄女所著天書中,天下蒼生的骨相被分為麟骨、獅骨、豹骨、鹿骨、熊骨、貓骨、雀骨、鵬骨、鯨骨、魚骨、龜骨和鷹骨等十二類。比如夥計小六子是雀骨命,命如麻雀,雖能吃飽飯,終難成大器;比如那個書生,是豹骨命,將來必蟾宮折桂。再比如「神手張」自己。那年,他還只有7歲,家鄉爆發瘟疫,父母雙雙病亡,他也病得只剩一口氣,幸被一走南闖北的相骨人搭救才保住了小命。後來,相骨人傳了他幾樣本事,加上他勤勉好學,慢慢闖出了名號。恩師曾說過他是獅骨命:「此骨生來不靠祖,成家立業全自主;坐等天財也會來,晚年衣祿更難數。」事實也是,這輩子,他憑本事吃飯,掙下了不小的家業,晚年也過得舒坦平穩,怎會有大災大難?
悶頭琢磨間,「神手張」猛然驚覺,今早自開館到現在,小六子始終沒露面。莫非真如盲男子所言,他攤上了官司?惴惴捱到天色傍黑,總算瞄見小六子探頭探腦地溜進了門。
「今兒個,你跑到哪兒廝混去了?」「神手張」板臉問道。
小六子支支吾吾,嘿嘿訕笑:「我,哦,我跟官差看熱鬧去了。」
「神手張」自幼闖蕩江湖,眼光老到,當即看出小六子在撒謊。可不等叱罵,已湊到身前的小六子突然掏出匕首抵住他的脖頸,惡叨叨說道:「我殺了人,是那個書生。快給我銀子,我要離開這鬼地方!」
原來,昨日,書生來相骨,出手大方,小六子斷定這是個有錢的富家子弟,便動了偷盜之念。午夜時分,他鬼鬼祟祟摸到書生下榻的客棧,撬窗而入。書生從夢中驚醒,抱住小六子大呼抓賊。眼見無力掙脫,小六子照著書生的心口就是兩刀,隨後落荒而逃。囊中空空如也,能逃到哪兒去?稍加盤算,他又打起了「神手張」的主意,打算搶筆錢,遠走高飛。聽到這兒,「神手張」氣得破口大罵:「你個忘恩負義的畜生,想當年若非我可憐你,你早凍死餓死了!」
「少廢話。為了逃命,我別無選擇。再說,我給你當了十幾年夥計,賺的銀子也該有我一份!」
瞅到小六子凶相畢露,「神手張」倍感心痛:「我收留了你十幾年,想不到卻養了一隻白眼狼。罷罷罷,算我有眼無珠,你動手吧。」
「左右我已攤上人命官司,也不差你一個。那我就先殺了你,自己找銀子。」小六子一咬牙,下了死手。
「神手張」兩眼一閉,一行老淚湧出了眼角。這些年,儘管他從未表白過,但在心裡,他已把小六子當成親生兒子看待。深知小六子悟性不高,不是相骨的料,再過幾年,他會賣掉摸骨館,給小六子籌筆錢讓他改行做別的生意。萬沒想到,這小子竟泯喪天良要提前送他歸西。悲憤之中,就聽「噗」的一聲悶響撞入了耳鼓。
是刀刃刺破皮肉的動靜。
奇怪,「神手張」卻沒感覺到疼痛。
一睜開眼,「神手張」便看到身前多了個人。
是盲男子。小六子那把閃著寒光的匕首,正洞穿了他那隻殘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盲男子竟笑呵呵地說:「張先生,咱們打的賭,我贏了。」
「你、你是人還是鬼?」小六子顯然嚇破了膽。
盲男子沒吱聲,用空洞洞的眼窩盯緊了刀柄。頃刻,那把刀宛若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緩緩拔出,凌空調轉刀尖,毫釐不差地對準了小六子的胸口。小六子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屁滾尿流地逃出了相骨館。而那把刀緊隨其後,一路追去。
次日,一樁奇聞怪談傳遍了方城的大街小巷——
殺害書生的兇手小六子遭天譴,被一把匕首追得無處逃竄。直到他慌不擇路扎進官府,那把匕首才啷噹落地。因小六子是「神手張」的夥計,官差想藉機狠敲「神手張」一筆。若不老老實實上貢,就治他個知情不舉、包庇窩藏之罪。可當他們趕到相骨館時,「神手張」已攜帶家當去向不明。這是後話,暫且不提。當夜,死裡逃生的「神手張」感激涕零,一把抓住盲男子的手腕連聲道謝。
驀地,「神手張」不禁打了個冷戰:「你是人還是……鬼?」
人的骨相共分十二種,這個盲男子柔若無骨,全不在其列!
大怔之中,「神手張」想起一檔子舊事。在遇到小六子時,餓得面黃肌瘦的他正死盯著一隻個大如瓢的刺蝟,想打死它充飢果腹。那隻刺蝟試圖逃走,一探出頭和爪子,小六子便用木棍狠狠戳擊,直戳得它血肉模糊。見那刺蝟的披針呈褐色,這隻卻是極其罕見的墨黑色,當非尋常之物。「神手張」惻隱之心頓生,便領走小六子放了傷痕累累的刺蝟一條活路。難不成,這個盲男子和刺蝟之間有何關係?要知道,刺蝟乃五大家仙之一,坊間敬其為白仙。
正自琢磨,盲男子已轉身出館,念念叨叨消失在夜色中:
「認賭服輸,你還是連夜離開方城吧。常言道:相骨難,相心更難。一念善,一念惡,善惡只在一念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