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網課小心已有多名家長學生被騙(牛津教授行騙記)
2023-09-21 00:43:05 1
柳博贇
2020年5月13日,文學界享有盛譽的《大西洋月刊》刊登了一篇題名《牛津聖經疑雲》(A Biblical Mystery at Oxford)的文章。文章的作者是著名記者賽巴爾(Ariel Sabar),他曾經以一篇《耶穌有妻子嗎?》(Did Jesus Have a Wife?)揭露了「耶穌妻子福音」紙草是學過科普特文的江湖騙子偽造的,而哈佛大學的金教授(Karen King)中計受了騙。這次,他又揭露了另一件學術界醜聞。但是,這次醜聞的製造者不是名不見經傳的江湖騙子,而是堂堂的牛津大學紙草學頂級專家歐賓克(Dirk Obbink)。
歐賓克才華橫溢,這一點無可否認。2001年,在他四十四歲的時候,就因為在紙草學上的成就獲得了高達五十萬美元的麥克阿瑟獎(MacArthur Fellowship)。這個獎項也被稱為「天才獎」,專門頒發給在某一領域做出突破性貢獻的專家學者,鼓勵他們繼續出成果。那個時候,他任教於牛津大學基督教堂學院,教古典學和紙草學,還是鼎鼎大名的奧克西林庫斯(Oxyrhynchus)紙草項目的主編。無論怎樣看,他都是一位前程不可限量的傑出學者。但這樣一位傑出學者,卻在2020年3月被拘留,罪名是監守自盜,而且涉案金額極其巨大。這一案件現在還在調查之中,但歐賓克入獄服刑已經是毫無懸念的事。
一般人都會覺得人文學術是象牙塔,曲高和寡,學者雖然生活優渥但不太可能大富大貴。那麼,歐賓克是怎樣用不法手段把他的知識巨額變現的呢?他的同夥是誰?他又是如何被揭穿的?我會結合之前的媒體報導,以及對美國貝勒大學前首席副校長、北京大學英語系客座教授謝大衛(David Lyle Jeffrey)的獨家採訪,給國內關心這一事件的讀者做出介紹。
歐賓克最重要的金主,是保守福音派富豪格林家族。他們擁有的家居用品連鎖店好必來(Hobby Lobby)在美國人盡皆知,大衛·格林(David Green)和史蒂夫·格林(Steve Green)父子都在福布斯榜上有名。大衛·格林是好必來的創始人,他生於一個牧師家庭,他的兄弟姐妹要麼當了牧師,要麼嫁了牧師,只有他一個人沒有按照家族傳統擔任神職。大衛·格林雖然沒有什麼文化,卻有敏銳的經濟頭腦,白手起家建立了自己的商業帝國。在他看來,他的財富都是上帝所賜,他的信仰越堅定,上帝的恩典越加增。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兒子兼接班人史蒂夫·格林也是一模一樣:在商界非常成功,卻缺乏正規教育。史蒂夫同樣沒有上過大學,同樣屬於保守福音派。保守福音派往往忽視早期教會傳統,但極度重視聖經,甚至相信聖經字面無謬,認為讀經能夠得到上帝的直接指引和護佑。不僅如此,在很多美國保守福音派人士的眼中,基督徒身份和美國好公民身份分不開,愛主和愛國是一體的,而聖經是美國立國之本,也是美國強盛之因。
斯蒂夫·格林著《聖經在美國》
斯蒂夫·格林夫婦著《聖經是本危險的書》
格林家族決定建立聖經博物館,最為關鍵的一個動機就是他們對聖經的看重。從2009年起,他們開始大量買入聖經抄本。在格林家族的眾多藏品中,相當大的一部分都是古老的聖經抄本,希臘語、科普特語、敘利亞語抄本都有,總數超過一千份。而促成格林家族大量買進文物的,是藏品項目的主管卡羅爾(Scott Carroll)。卡羅爾曾經幫助另外一位富豪範·坎彭(Van Kampen)建立私人聖經收藏,在業內頗有名聲。在卡羅爾接手格林家族的這一龐大項目之後,在短短五年中,格林家族就買下了四萬多件文物。
卡羅爾是一個頗有心計的人。他從外表上看起來是一個虔誠的保守福音派基督徒,聲稱和格林家族立場一致:聖經對於個人信仰和國家命運都極為重要,為了傳揚上帝的話語,榮耀上帝的聖名,就要儘可能多地買進聖經抄本,在此基礎上建立一個國際知名的聖經寶庫,讓全世界都知道聖經真實無誤。格林家族在這種使命感的推動下,不僅大量購買聖經抄本和其他文物,還花了五億美元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的核心地區買下一棟大樓,將其改造為聖經博物館。開幕之日,他們還邀請到了美國、以色列政要出席。
格林家族雖然有遠大抱負和雄厚資金,但有一點他們很欠缺:專業知識。讓連大學都沒有上過的格林父子去鑑別文物,固然是強人所難,但他們對自稱保守福音派的卡羅爾極其信任,這就是所託非人了。聖經博物館的絕大部分館藏,都是卡羅爾負責藏品的時候購買的,其中有相當數量藏品無法確定合法來源(provenance)。也有一些學術界的朋友勸格林家族,來源不明和真偽存疑的東西不要買。但他們已經被自己的偏執所蒙蔽,反而斥責這些朋友,說不要成為他們的攔阻,這樣不榮耀主。
正是在卡羅爾主管格林家族收藏的時候,他與歐賓克接上了頭。很快,歐賓克就成為格林家族的重要顧問,進而成了紙草抄本的主要賣家。和卡羅爾一樣,歐賓克外表上看上去也非常虔誠,據說每周都去牛津大學聖公會的禮拜堂。格林家族真心相信,他們找對了人,歐賓克、卡羅爾和他們有同一個信仰、同一個夢想,他們能一起把聖經收藏做好做大,聖經博物館能夠得到主的悅納。
與此同時,歐賓克源源不斷地把古代紙草賣給格林家族。其中很多紙草,其實來自埃及探索協會(Egypt Exploration Society)保存在牛津大學賽克勒圖書館(Sackler Library)的奧克西林庫斯紙草藏品(Oxyrhynchus Collection),而歐賓克是負責編輯出版這一藏品的主編之一。他有隨時接觸紙草的權限,甚至有些紙草就存放在他辦公室裡。埃及探索協會還覺得佔用了他的辦公室空間,對他心懷感激之情。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歐賓克不僅賣掉了屬於單位的紙草,還徑直銷毀了圖書館裡的索引卡和照片,抹掉了他監守自盜的痕跡。除此之外,他還勾結土耳其文物販子,而這也是來源不明的紙草流入格林家族收藏的另一個渠道。
歐賓克有隨時接觸奧克西林庫斯紙草的權限,圖片來源:衛報視頻
歐賓克在牛津大學辦公室中展示紙草,圖片來源:衛報視頻
2010年,格林家族收藏的各種抄本數量已經非常可觀了。他們與德克薩斯州韋科市的名校貝勒大學聯繫,希望能夠合作,來釋讀和整理這些抄本。貝勒大學的謝大衛教授建議他們開展一個專門項目,組織系統研究。不然買了之後束之高閣,只有極少數學者能夠看到,藏品的價值就無法充分發揮。格林家族深以為然,隨即以貝勒大學為中心,開展了「格林學者計劃」 (Green Scholars Initiative),資助一些福音派院校進行與抄本相關的教學與科研。謝大衛教授也在貝勒大學宗教研究所建立了「手稿研究學會」 (Manuscript Research Collegium),其中一些手稿即來自格林家族藏品。筆者有幸跟隨自己的敘利亞語教授參與了手稿研究學會第一次會議,在會議上結識的尼爾森(Melinda Nielsen)博士從聖母大學畢業後到貝勒大學做博士後,其資助者正是格林家族。尼爾森博士教學與科研水平很高,博士後出站即留校任教,現在是貝勒大學經典文本項目(Great Texts Program)副教授。她今年將在博睿出版社(Brill)出版一本《人類救贖之鏡》(Speculum humanae salvationis)手稿研究,這部中世紀晚期手稿也是格林家族藏品。
貝勒大學手稿研究學會的負責人,是古典系的費什(Jeffrey Fish)教授。他曾經在牛津大學上過歐賓克的紙草學課程。他在德克薩斯州大學讀博士的時候,歐賓克還給了他很多指導和建議,幫助他找到正確的研究方向,順利完成博士論文。費什對歐賓克極為尊敬和仰慕。但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這次歐賓克以合作為名義,實際上卻是有意要欺騙和利用他,而歐賓克的同夥就是卡羅爾。
卡羅爾是首先聯繫費什的人。費什之前並不認識卡羅爾,也沒聽說過格林家族藏品,對卡羅爾的身份和目的心懷疑慮。費什剛開始不太相信,現在還會新發現大量的紙草文獻,有待釋讀、編輯和研究。但卡羅爾很清楚,費什對歐賓克是完全信服的。於是卡羅爾提到了歐賓克,說歐賓克是他們的高級顧問,費什的疑慮就開始消解了。接下去,費什給歐賓克發了郵件確認情況,歐賓克隨即回覆說,希望費什與卡羅爾通力合作。
卡羅爾以「格林家族藏品主任」的名義,代表格林家族在貝勒大學古典系開展「格林學者計劃」本科生項目,進行了一系列教學活動。卡羅爾所展示的紙草文獻獲取方法,稱為「化開法」(dismounting/dismantling)。埃及木乃伊經常保存在殼筒(cartonnage)裡,殼筒是亞麻或紙草加熟石膏層層糊成的。將熟石膏溶解之後,就可以將亞麻或紙草揭開。如果紙草上面有字,就可以解讀其內容。這種殼筒在古代埃及是量產,現在也很容易獲得。歐賓克聯繫了奧地利收藏家,賣了很多木乃伊殼筒給格林家族。明眼人一看便知,木乃伊殼筒是給來源不明的紙草編造來源的現成工具,誰也不能事先預知殼筒裡能化出來什麼。十九世紀的考古學家有時也使用「化開法」來尋找古代手稿。但是,由於這樣會毀壞文物,而揭開的紙草經常是行政文書比如帳本殘片之類,沒有重要的文學文獻,所以這種方法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就被棄而不用了。卡羅爾卻反其道而行之,重新拾起了「化開法」,而他的科研設備相當簡單粗暴:熱水加洗潔精。
從2011年開始,卡羅爾就在貝勒大學古典系展示他神奇的「化開法」。他負責把木乃伊殼筒泡在兌好洗潔精的熱水裡。按照他的說法,這是高科技,他是老專家,其他人掌握不好,會搞壞無數殼筒也化不出一份抄本來。當他把紙草成功「化出來」,就由學生拿起、展平、壓幹、釋讀。他還拿了很多紙草樣本給學生看:希臘文、科普特文的聖經抄本,甚至有一份是迄今發現的最早的新約抄本殘片,都是這樣從殼筒裡化出來的。
歐賓克與埃及木乃伊殼筒,攝於牛津大學賽克勒圖書館,圖片來源:衛報報導
卡羅爾在貝勒大學古典系化開木乃伊殼筒,圖片來源:貝勒大學古典系新聞通訊2011年秋第8輯
2012年1月,卡羅爾又來到貝勒大學古典系,向本科生展示化開木乃伊殼筒。這次來觀看的還有謝大衛教授和費什教授。卡羅爾故伎重演,將紙草樣本、殼筒、熱水、洗潔精一一準備好。這時,謝教授注意到,卡羅爾將紙草樣本放在水池旁邊,每一張紙草樣本都壓在兩片玻璃中間,只有一張沒有壓住。卡羅爾一如既往把殼筒泡水,然後胸有成竹地撈起一張紙草,交給學生釋讀。學生將紙草壓平、打光,字跡放大,將釋讀出來的希臘文輸入資料庫,發現是《聖經新約·羅馬書》10章,全場轟動。
但幾何學家出身的謝教授一眼認出,這張紙草和他之前在水池邊看到的那張沒有壓住的紙草,形狀一模一樣。也就是說,卡羅爾是偷偷把事先準備好的紙草放在冒著泡泡的熱水裡,然後假裝新發現了聖經殘片。謝教授大為震驚,立即告訴了身邊的費什教授。費什教授也呆住了,覺得難以置信。謝教授自然對卡羅爾的人品產生了懷疑,對他的履歷一條一條去做了查證。這時他更加震驚地發現,履歷裡有各種造假。其中列出了五本卡羅爾署名的專著,沒有一本是真的。謝教授專門打電話給履歷中寫的要出版這些專著的出版社,出版社的回覆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卡羅爾明目張胆講假話到什麼程度呢?謝教授忽然回想起,卡羅爾曾經誇口說自己上高中的時候,就成為美國國家摔跤隊隊員參加奧運會。謝太太順手搜了一下,發現卡羅爾上高中的時候,只參加過他們學校的摔跤隊。
卡羅爾顯然覺得是自己舉足輕重的人物,貝勒大學師生能看到多少格林家族藏品,很大程度上要取決於他。他要求貝勒大學給他開更多工資。謝大衛教授將卡羅爾「化開殼筒」造假和履歷造假的事通知格林家族,格林家族很快解僱了卡羅爾。
但這並不影響卡羅爾在其他的保守福音派人士那裡推銷他的「化開法」。他早已聯繫上了著名的護教作家麥道衛(Josh McDowell)和達拉斯神學院新約教授華萊士(Daniel Wallace),如法炮製了一番。而這兩位相信聖經殘片竟然能以木乃伊殼筒的方式保存至今,實屬上帝大能和豐盛恩典。麥道衛在其暢銷書《鐵證待判》的最新一版中多次提到卡羅爾,稱之為聖經文本專家,還引用他的話,表示大量新發現的聖經抄本證明聖經無謬,而他們對聖經的信心乃是無可動搖的。
麥道衛《鐵證待判》的最新一版
華萊士選擇了一種更為戲劇化的方式:公開辯論。2012年2月,他在北卡羅來納大學客場迎戰新約教授埃爾曼(Bart Erhman),辯題是「新約原始文本是否可考」。埃爾曼是無神論者,他認為新約原始文本已經失落,存世抄本最早也是公元三世紀初的殘片,完整的福音書抄本最早也是公元370年左右的,比成書最早的馬可福音晚三百年,因此我們無法獲知文本本來面目。但埃爾曼不知道的是,華萊士有一個秘密武器:「公元一世紀的馬可福音殘片」。他要以此表明,這一離馬可福音原文成書年代不遠的殘片是有力的證據,證明文本沒有被篡改過,存世的福音書記載是可信的。
這一殘片是哪裡來的呢?2011年9月,「格林家族藏品」負責人卡羅爾和「格林學者計劃」負責人帕登格爾(Pattengale)來到牛津大學拜訪歐賓克,諮詢關於紙草的問題。在一番交流之後,歐賓克拿出了四份福音書紙草殘片,每卷福音書一份。他解釋說,其中的馬可福音殘片可以確定是公元一世紀的抄本,格林家族如有興趣的話可以考慮向他購買。
格林家族當然很感興趣。擁有世界上最早的聖經抄本殘片,簡直是上帝格外賜下的恩典。保守福音派護教家聽說此事,也激動不已。麥道衛、華萊士是第一批知曉「一世紀馬可殘片」的人。華萊士完全信任歐賓克這位頂級紙草學權威對殘片的年代勘定,而且以為格林家族已經買下殘片,並授權他2012年2月與埃爾曼辯論的時候公開這一消息。但他不知道的是,頂級紙草學權威已經改口說殘片年代未必是一世紀。這個重要的年代更正,雖然格林家族的代表也知道這件事(華萊士沒有點名是誰,但不難猜到),卻並沒有告訴他。於是他在未曾親眼見過實物、未曾親自確認其年代的情況下,宣布了這一重大新發現:在一個埃及木乃伊的殼筒裡,發現了公元一世紀的馬可福音殘片,隨後將由博睿出版社出版。埃爾曼教授和臺下的一千五百名觀眾當場驚呆了,請求他繼續介紹這個「一世紀馬可殘片」。但是,華萊士說,因為已經籤訂了「保密協議」,在紙草正式出版之前不能透露更多信息,所以無法滿足大家的要求。
從2012年初到2013年初,格林家族一直與歐賓克商談購買前面提到的四份福音書殘片,包括「一世紀馬可殘片」。最終的價格不得而知,但謝大衛教授說,他和朋友估算的結果是八位數的美金。而購買合同上賣家的名字不是別人,正是歐賓克。但耐人尋味的是,紙草殘片雖然名義上屬於格林家族,卻並未移交給格林家族,而是仍然留在了歐賓克的辦公室裡。
歐賓克賣給格林家族的,不僅是這四份福音書殘片,還有二十份「薩福殘片」。「薩福殘片」的發現過程,和《羅馬書》10章殘片一樣,是卡羅爾2012年1月在貝勒大學,用熱水加洗潔精化開木乃伊殼筒「當場發現」的。貝勒大學的希臘語教師布利斯(Simon Burris)一眼認出是薩福文風,激動不已。2014年,布利斯、費什和歐賓克聯合署名,發表了一篇關於「殼筒裡化出來的」薩福殘片的學術期刊文章。歐賓克對「化開法」的有效性加以肯定,還專門在牛津大學做了一次演講,「如何在取紙草的時候保護木乃伊殼筒塗有顏料的表層」。
不過,這個「來源」有一個很大的破綻:在羅馬皇帝奧古斯都時代之後,就不再使用紙草作為木乃伊殼筒原料了。如果確定木乃伊殼筒晚於奧古斯都時代,那麼是不可能「化出」任何紙草來的。果不其然,「薩福殘片」一公開,其來源就成了爭議的焦點。歐賓克可能也意識到,之前給出的木乃伊殼筒來源很難自圓其說。隨後,在2015年宣讀的一篇文章裡,歐賓克改口說新發現的、原屬密西西比大學的兩首薩福詩歌殘片,並不是從木乃伊殼筒裡找到的,因為上面沒有石膏或顏料的痕跡。它們應該是從家用或工業殼筒裡找到的,而這種殼筒的用途之一是做書籍的封面。有證據表明,在奧古斯都時代之後,家用或工業殼筒還在使用紙草作為原料。也許這個說法可以解釋那兩份薩福殘片的來源,但在貝勒大學「發現」的二十份紙草,是眾目睽睽之下從木乃伊殼筒裡化出來的,很難去重新再編一個故事解釋來源。
不僅如此,無論是 「一世紀馬可福音」、《羅馬書》10章,還是賣給格林家族的其它新約聖經殘片,也都已經被公開表演、記錄、宣傳為「從木乃伊殼筒裡化出來的」,再改口說是別的殼筒,已經來不及了。但是「木乃伊殼筒是這些新約紙草的來源」的說法,實際上完全不可能成立。原因很簡單:奧古斯都時代公元14年結束,此後紙草不再用於製造木乃伊殼筒。而耶穌在公元30年左右才被釘十字架,最早的福音書公元70年左右才成書。木乃伊殼筒不是時間機器,變不出未來的經文。它本來可以成為最方便的來源生成工具,洗白來歷不明的紙草,但用在新約聖經上反而欲蓋彌彰。
埃及探索協會開始意識到,在紙草來源這個問題上,歐賓克的誠信度很令人生疑。而且,歐賓克作為紙草文獻編輯,應該保持客觀中立。跟文物買家走得太近,有違職業規範和職業道德。於是,2014年,協會禁止歐賓克和格林家族繼續接觸,否則就解除他的主編職務。
歐賓克並沒有按照埃及探索協會的要求,切斷和格林家族的聯繫。格林家族畢竟是他最大的金主。他可能早就預料到牛津大學那邊會東窗事發,於是給自己找了後路。作為「格林學者計劃」中心的貝勒大學,每年付給歐賓克十萬美元,歐賓克在這裡還有「研究教授」的頭銜。雖然卡羅爾很快被貝勒大學識破了,但歐賓克暫時還沒有穿幫。貝勒大學的教授們也都沒有想到,世界頂級紙草學專家竟然會為了謀求一己之私利而監守自盜、勾結文物販子、編造紙草來源。這時,歐賓克似乎有在貝勒大學拿正式教職,然後在韋科長久住下去的打算。就在同一年,歐賓克買下了韋科地標之一,具有一百二十多年歷史但年久失修的「棉花之地城堡」(Cottonland Castle)。根據當地報紙《韋科論壇先驅報》(Waco Tribune-Herald)的報導,歐賓克買這座城堡花了二十七萬美金,而後續的裝修還需要近一百萬美金。雖然這看上去是一大筆錢,不像是一個大學老師能夠輕易支付得起的,但對於歐賓克而言,這只不過是九牛之一毛。
韋科地標「棉花之地城堡」
歐賓克的馬腳還是漸漸露了出來。2015年10月,在一個保守福音派的年度「護教學全國會議」(National Apologetics Conference)上,麥道衛與卡羅爾做了一個訪談節目。卡羅爾聲稱,他在牛津大學基督教堂學院歐賓克辦公室的「撞球桌」上,親眼見過「一世紀馬可福音殘片」,還曾經幫助格林家族出資購買;歐賓克將其定年為公元70-110/120年之間,而且很快就會將其出版。這一幕被觀眾錄了下來放到了視頻網站上。2016年初,埃及探索協會注意到了網上關於「一世紀馬可福音殘片」的爭論,也注意到了麥道衛透露的另一條信息:殘片內容是《馬可福音》一章。他們隨即去檢查奧克西林庫斯紙草藏品,很快找到了八十年代早期存檔的記錄。記錄顯示,有一份紙草內容正是《馬可福音》一章,並注有I/II的字樣,說明當時的整理者認為這份紙草年代為公元一到二世紀。很明顯,這應該就是那份「新發現」的紙草。這份紙草既然屬於埃及探索協會,怎麼可能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售賣給別人?埃及探索協會認為一定是內鬼作案,很快鎖定了歐賓克。歐賓克辯稱,雖然自己給格林家族派來的人看了紙草,但沒有賣紙草這回事。協會認為難以繼續信任歐賓克,於是2016年8月解除了他主編的職務。歐賓克從此失去了隨時接觸奧克西林庫斯紙草藏品的權限。
雖然歐賓克不再是主編,但埃及探索協會仍然責令他編輯這份紙草,並派了另外一位學者科蘿莫(Daniela Colomo)擔任共同編輯,最終成果將收錄在《奧克西林庫斯紙草》(The Oxyrhynchus Papyri)系列叢書的最新一卷裡。一旦紙草的完整圖片、文本內容、年代勘定等信息正式出版,不僅所謂「一世紀馬可福音」的謠言不攻自破,而且也明確了紙草來源:這是奧克西林庫斯紙草藏品,歸埃及探索協會所有。這份紙草不屬於歐賓克,他也無權將其轉賣給第三方。
從2012年2月華萊士宣布「發現一世紀馬可福音殘片」,到2018年4月埃及探索協會出版《奧克西林庫斯紙草》第83卷,整整過去了六年時間。在這六年裡,無數人給華萊士留言,催促他趕緊講一下這份紙草究竟什麼情況,更新一下進展,而華萊士也是有苦說不出。2014年,另外一位保守福音派新約教授埃文斯(Craig A. Evans)倒是補充了一些信息,說紙草殘片年代勘定為公元一世紀八十年代,是從木乃伊殼筒裡化出來的。當時的異教徒不喜歡基督教文獻,所以拿新約紙草來做了死人殼筒。他還說,本年度這一文獻就要正式出版。但2014、2015、2016、2017一年一年過去了,出版之事仍然毫無消息。對此,埃爾曼教授甚至語帶譏諷地說:等待這份紙草公開,怎麼跟等待耶穌復臨一樣,老說要來,老是不來。
2018年4月,《奧克西林庫斯紙草》第83卷正式出版的時候,那些保守福音派對「一世紀馬可福音殘片」的希望被徹底打碎了。這份編號為5345的紙草,歐賓克和科蘿莫將其年代勘定為公元二世紀晚期到三世紀早期,離之前傳言的「接近新約福音成書年代的最早傳世文獻」差得很遠。隨後,埃及探索協會2018年6月發表了公開聲明:這份馬可福音紙草屬於埃及探索協會所有,歐賓克已經否認曾將其賣出,協會也從未與華萊士籤訂過「保密協議」。
所謂的「一世紀馬可福音殘片」,奧克西林庫斯紙草編號5345,圖片來源:埃及探索協會
實際上,早在格林家族建立聖經博物館的過程中,就已經有人發現歐賓克有問題了。2013-2016年,格林家族藏品紙草部的主管是華裔學者朱博士(Josephine Dru)。她從聖母大學博士畢業後,謝大衛教授推薦她去了位於俄克拉荷馬州的格林家族藏品工作。朱博士專門研究古典語言與早期抄本,學問非常好,對待工作也非常認真。在整理紙草的時候,她意識到歐賓克是紙草的最大賣家,但他給出的紙草描述和實物經常對不上號,而且很多紙草來源是根本解釋不通的。朱博士馬上向格林家族匯報,但沒人把她當回事,覺得一個新來的小姑娘懂什麼,竟然去質疑紙草學頂級專家。2015年底到2016年初的時候,朱博士給謝大衛教授發郵件說了這件事,還給他打了電話,第一句就是:「謝老師,歐賓克這人信不過。」謝教授隨即告知了費什教授,貝勒大學的教授們對歐賓克提高了警惕。朱博士一直堅持不懈地核查文物的實際來源,但格林家族藏品的工作環境給了她很大的心理壓力。她於2016年10月辭職,現任職於早期手稿電子圖書館(Early Manuscripts Electronic Library)。
2017年,聖經博物館終於承認,朱博士是對的。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歐賓克賣給他們的紙草,其來源有很多可疑之處。在貝勒大學「化出來」,他們隨後買下的二十份「薩福殘片」,其實真正的來源是土耳其文物販子埃克希奧盧(Yakup Eksioglu),和木乃伊殼筒並無關係。2017年12月,博物館館藏負責人特洛畢什(David Trobisch)專程去了一趟牛津大學,要求歐賓克為賣給格林家族的紙草提供具體的可靠來源。歐賓克答不出來。格林家族隨即終止了與他的一切合作。
2018年,《奧克西林庫斯紙草》第83卷出版之後,貝勒大學的教授們很快就意識到,歐賓克竟然在賣本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當時有人提議古典系正式聘請歐賓克來出任全職教授,古典系系主任詢問謝大衛教授的意見,謝教授堅決反對。2018年12月,貝勒大學明確表示,不會聘任歐賓克出任全職教授。2019年2月,貝勒大學進一步明確表示,不會給歐賓克訪問教授的頭銜和權限。宗教研究所和古典系也切斷了與他的一切聯繫。
2019年6月,「格林學者計劃」的新負責人赫爾姆斯(Michael Holmes)授權一直追蹤格林家族紙草來源的學者農布利(Brent Nongbri)公開了2013年2月格林家族與歐賓克籤訂的購買合同。合同裡標明了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約翰福音各一份,這四份紙草都被定年為「公元100年左右」。歐賓克的「賣家籤名」和手寫的經文章節號清晰可見。埃及探索協會此前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歐賓克這樣的大學者竟然會做出監守自盜的事,而且還會有意將紙草年代提前,好賣得高價。但在看到這個合同之後,僅存的一點點疑問也煙消雲散了。他們隨即做出聲明要仔細調查此事,並禁止歐賓克接觸任何奧克西林庫斯紙草藏品。2019年10月,埃及探索協會再次發布聲明:這四份福音書紙草都屬於埃及探索協會所有,仍然保存在藏品庫裡。其中兩份已收錄於《奧克西林庫斯紙草》第83卷,另外兩份待出版。此外,他們發現,還有十三份埃及探索協會收藏的文獻被非法賣給了聖經博物館。其中有十二份紙草、一份皮紙,絕大部分是聖經經文抄本。令人瞠目結舌的是,這十三份文獻的索引卡和圖片,幾乎都被人為銷毀,試圖抹去這些抄本曾經存在過的一切痕跡。但這個膽大包天的內鬼並不知道,埃及探索協會在各處留有檔案備份可供查考,很容易清點出都丟了哪些藏品。據協會估算,像這樣不知所蹤的紙草,至少還有一百二十份。聖經博物館隨即做出許諾,將把之前買入的這十三份文獻歸還給埃及探索協會。
歐賓克的「賣家籤名」,來源:農布利博客
2020年3月,歐賓克被拘留審訊。雖然現在調查還未結束,但很多犯罪證據已經公開了。這些證據能夠浮出水面,多虧了朱博士、農布利、瑪扎(Roberta Mazza)、瓊斯(Brice Jones)、茅斯(Candida Moss)、貝登(Joel Baden)等學者不停地追蹤和揭露,多虧了新約教授埃爾曼和圍觀群眾對「一世紀馬可福音殘片」不停地質疑和喊話,多虧了貝勒大學的教授們迅速意識到卡羅爾和歐賓克在造假,多虧了《衛報》和《大西洋月刊》的深入報導將這一醜聞公之於眾。但是,這場騙局長達將近十年,騙子暫時還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 確實有些太晚了。
在這場騙局中,最大的輸家當屬保守福音派。格林家族付出了巨額財富,然後才發現自己是被大大愚弄了。麥道衛、華萊士、埃文斯這些護教家為不該相信的人背書,結果自己的學術聲譽受到了很大影響。這是一件很值得反思的事:很多保守福音派都有反智主義傾向。一方面,他們不信任保守福音派之外的宗教學研究者,認為他們的研究不夠敬虔,不夠正統。另一方面,他們又很輕信那些聲稱「信仰一致」的人,願意與他們合作,來發表與自己「信仰一致」的觀點。實際上,外表的敬虔並不能成為學術水平的衡量標準,更不能成為誠實與否的衡量標準。而符合保守福音派口味的「新發現」,也不一定都真的經得起推敲。學術敗類貌似在高舉聖經、傳揚真理,實際上卻以此掩蓋了投其所好、造假行騙的事實。不管是格林家族也好,保守福音派護教家也好,他們都中了圈套,還一度以為自己是在捍衛純正信仰。
但現在看起來,至少有一件事值得肯定:格林家族的聖經博物館在漸漸走上正軌,對文物合法來源提起了前所未有的重視。而「格林學者計劃」的項目,雖然有「死海古卷殘片研究」這種把贗品當真品的負面事件,以及前面提到的「化開殼筒」的大變戲法,但只要找對了人,也能做出一流的科研成果來。在貝勒大學,就有七位學者對格林家族藏品進行研究,並發表了高水準的學術論文和專著。像歐賓克這種「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的,畢竟很罕見,那麼就讓我們拭目以待他入獄的消息吧。
非常感謝貝勒大學的謝大衛教授提供內部信息,耐心聽我將整篇文章視譯為英語,還進一步提出了寶貴的修改建議。
責任編輯:於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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