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眼淚在飛原唱(他們的眼淚在飛)
2023-09-17 01:06:06
◎曹可凡
如今,電視節目製作與傳播方式,隨著科技發展,更新迭代,變幻多端,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然而,作為電視最「古老」的節目形式之一,人物專訪卻仍以其獨特魅力,佔據一定市場份額。究其原因,一對一的對談,看似「單調」,實則可以躲避某些「真人秀」等大型綜藝節目的喧囂、繁雜,擯棄為博取眼球而故意擺出的「作秀」狀態,回歸談話的本質,即真誠面對、以心換心、情到深處,尤其受訪嘉賓內心柔軟之處一不小心被觸及,還會情不自禁地眼圈泛紅,甚至珠淚拋飛,正所謂「一把辛酸淚,誰解傷感味」。而嘉賓落淚,大多因為談話涉及鄉情、友情和親情三大主題。
席慕蓉
談到「原鄉」「鄉愁」就會淚雨傾盆
2006年《席慕蓉和她的內蒙古》一書出版,有緣約詩人席慕蓉女士聊「鄉愁」。在我們這一代熱愛文學的大學生心裡,席慕蓉的《七裡香》和《無怨的青春》,與余光中的《鄉愁》幾乎有著相同分量。「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一個人,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她。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無論何時何地,每每讀到這些詩句,仍會怦然心動,仿佛詩句背後隱藏著動人而又哀傷的人生經歷。難怪蔣勳說:「席慕蓉寫詩是用最快捷的方式說出一個委婉的故事。」
不過,只要談到「原鄉」「鄉愁」這些字眼,席慕蓉豐沛的情感便會如同黃河之水一瀉千裡,冗長,且夾帶淚雨傾盆的敘述,常常讓採訪者不知所措。就像她的摯友、散文家張曉風所講的那樣:「席慕蓉與好友見面有一個大麻煩,那就是她會無休無止地談論內蒙古……」所以,那日聊天時,我故意將內蒙古的話題放到最後。然而即便如此,當聊到畫家溥心畬先生上課時的情景,她已哽咽不止。
「溥心畬老師上課很好玩,他不教畫畫,而是要我們對對子。有天上課他看了我交上去的作業,笑了笑說『這個女孩子是一塊璞玉』,還用毛筆寫了一個『璞』字。當時感到有點暈,因為從來沒有得到過那樣的鼓勵。原本想著上課完畢將那個『璞』字留作紀念,不料,旁邊的同學冷不防將這個『璞』字拿走了。我呆在那兒,溥老師愣了,說,『我給你的字,你為什麼不去奪回來呢?』」席慕蓉說,現在回憶起來,覺得溥先生想必是在詩中看到,一個在漢文化教育中成長起來的北方女孩,對自己血液的嚮往。「也許,溥老師也想到戀戀不捨的故國家園……」說到此處,席慕蓉抽泣不已。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她才慢慢平復下來,開始談論「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席慕蓉說,她總是喜歡畫一些細小的樹,拖著很長的影子,等她回到高原發現真有這樣的景象。她甚至經常夢見一個紅衣女子在曠野上奔跑,她原來就應該是個牧羊女!可是命運恰恰給了他另一些安排。對席慕蓉而言,原鄉最初的感受來自青草的一股獨特的草香,那是她與父親在德國踏過一片剛剛割過的草地時,父親親口告訴她的,因為在他看來,只有內蒙古的草才會散發出如同薄荷那樣的芳香,而那天踏過的草坪恰好有類似的香味。
多年之後,席慕蓉便循著青草的氣味,去內蒙古尋找生命之河的原點。雖然昔日寨帳早已變成廢墟,但只要喝上一杯晚輩遞上來的奶茶,聽著馬頭琴悠揚的音樂在耳邊響起,唱起父親教給她的歌,她與故土便融為一體,就像她所言:「血液,不是一種可以任你隨意拋棄和忘記的東西,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從你的心裡把她摘去,她是種籽,是花朵,也是果實,她是溫暖,是光亮,也是前路上不絕的呼喚……」席慕蓉將那些深厚的故土情懷寫入了給德德瑪的歌,「父親曾經形容那草原的清香/讓他在天涯海角也從不能相忘/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的家鄉/如今終於見到這遼闊土地/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淚落如雨/河水在傳唱著祖先的祝福/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席慕蓉始終對內蒙古草原保持著敬畏之心,只是將自己定位為「旁聽生」,因為她認為在「故鄉」的課堂裡,自己既無「學籍」也無「課本」,註定只能是個遲到的「旁聽生」。故此,採訪接近尾聲,她在《席慕蓉和她的內蒙古》一書扉頁上一字一畫寫下「希望您喜歡這一本屬於一個『旁聽生』的作業簿」時,再一次淚流滿面。
白樺與藍天野
落淚緣於藝術與友情
如果說席慕蓉的落淚,是情系原鄉,那白樺與藍天野的眼淚則是緣於藝術與友情。天野、白樺這兩個名字連在一起,一藍一白,猶如天空與大海,澄澈明亮,生機勃勃,滋生出無窮的詩意。天野先生敬佩白樺先生文學才華,而白樺先生則自稱是北京人藝的「不速之客」,與于是之、藍天野、蘇民等情感篤深,尤其對天野先生《茶館》中的「秦二爺」膜拜不已。
改革開放後,天野先生由演員改行做導演,便約請白樺為其定製劇本,但並未就題材提出要求。而白樺先生立刻想到越王勾踐的故事,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他在紹興體驗生活時,聽到一個民間故事,即越王勾踐誓師出徵之時,一老者將埋於地下十年的一壇酒拿出來奉獻給越王,但越王勾踐自己並未享用,而是將酒倒入河中,讓三軍戰士走到河道裡,迎流痛飲。這一細節撞擊著白樺心靈。於是,受到天野先生邀約,他便投入到這個故事的創作中去。沒過多久,一部構思精妙、詩意盎然的《吳王金戈越王劍》橫空出世,獲得一致好評。
排練過程中,天野先生又在白樺先生劇本基礎上進行二度創作。譬如,天野先生希望塑造一個與眾不同的西施。因此,他讓西施從舞臺深處撐船而出,到岸邊輕輕停下,跳到岸上,將纜繩拉過來系好。而西施與範蠡見面,西施浣紗時,一抬頭,看見水裡出現一個倒影,遠遠望去,發現對岸有人與她四目相視,兩人均露出驚訝神情。纜繩、浣紗,均借鑑中國傳統戲曲虛擬化表演,空靈別致,令白樺先生拍案叫絕:「從來不曾想像西施從水中走來,觀眾都將她看作畫中人,實際上她不僅是畫中人,也是生活中的人,泥土中的人,山中的人……」還有原劇本裡,範蠡總在勾踐控制不住自己時,大聲說道:「勾踐,你忘記亡國的恥辱了嗎?」勾踐聽到後馬上警醒:「勾踐不敢忘。」但天野先生將這段對話先設置於勾踐被囚禁的石室裡,待戲劇發展到高潮,此段對話再度出現,便出現更強烈的震懾力。
1983年《吳王金戈越王劍》一炮而紅,從此成為北京人藝經典保留劇目。時隔30年,88歲高齡的天野先生再披戰袍,復排此劇,並將白樺先生從上海接到北京共襄盛舉。白樺先生原本以為30年前舊作難以跟上時代節奏,無法贏得觀眾共鳴。不想,待全劇落幕,全場沸騰,於是白樺先生蹣跚走上舞臺,與天野先生相擁而泣。然而,天野先生並不滿足。他心裡埋藏著一個更大的計劃,那就是期待白樺先生能寫一部關於明代文人徐渭的話劇。
天野先生自幼學畫,後師從苦禪老人,專攻大寫意中國畫,而青藤白陽又恰好是大寫意繪畫的集大成者,況且徐渭人生坎坷,一度陷入瘋癲狀態,是一個充滿詩意的悲劇人物。由於擔心白樺先生健康,天野先生一直不敢催稿,但接受《可凡傾聽》採訪時,他不經意間又舊事重提。
白樺先生聽罷,轉頭看看坐在身旁的老友,緩緩說:「徐文長是中華文化史上的獨特人物,寫好他就寫好了中國知識分子,我已思考了許多年,可是,無數次打開電腦,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寫這個人物必須嘔心瀝血,可惜我身體垮了,你交辦的任務完不成了。」然後,只見白樺先生緊緊抓住天野先生的手,喃喃自語道:「抱歉!真的抱歉!」說話時,滿眼哀傷,淚花四濺。天野先生不語,也牢牢抓住老友的手,好像生怕滑掉一樣。
採訪結束,秋日的陽光溫暖而舒適,天野先生推著輪椅在花園裡,與白樺先生促膝談心。所有人不敢靠近,默默注視著兩位老人的背影,心裡想著白樺先生留給我的那句話:「時間使濁水更清澄。」心中所願,時間能夠厚待他們,助他們夙願成真。然而,天不假年,白樺先生與天野先生相繼離開,兩位老人只能在天上繼續討論徐文長……
王景春
後悔曾與父親衝突頻發
當然,聊及親人的離去,嘉賓們更容易觸景生情,其中有不舍、愧疚與無奈。
演員王景春因主演王小帥電影《地久天長》而榮獲第六十九屆柏林電影節影帝稱號。《地久天長》講述兩個普通家庭長達30年的變遷。兩個幸福的家庭,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溺水事故,從此走向陌路。戲中王景春與王源飾演的養子之間不時出現劍拔弩張的情緒,這與少年時期王景春與父親的關係如出一轍。如今,景春生活中已為人父,便能體會父親的良苦用心,而父親的英年早逝也讓他回憶起自己當年叛逆行為時,更添一份自責心與悔恨。
景春父親是一名軍人,常年駐守邊疆,健康嚴重受損,但個性堅毅,說一不二,而景春也因為在成長中缺失父親照拂,比較「自閉」,個性與父親如出一轍,兩人衝突頻發,相互頂牛。直到父親患病,所有動作變得緩慢起來,景春這才意識到老天留給他與父親相處的時間不多了。「有一回父親要回醫院,看見公交車來了,他就在後面追,但已全然沒了年輕時的矯健,步履艱難。我坐在臺階上目睹這一景象,突然明白父親已和我漸行漸遠。如果不抓住這最後的時刻,悔時晚矣。」
景春從此事事依著父親,絕不頂嘴,父親在生命走向終點之前留給景春的遺言是上大學和照顧好母親,景春沒有辜負父親的心願。只是這朵寂寞的野百合終於迎來自己春天的時候,父親早已去往天國,無法為他鼓掌了。
嶽雲鵬
想在夢中見到父親
與王景春相比,嶽雲鵬的家境只能用「清寒」兩字概括。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即便嘗試做過一些小生意,也屢屢受挫。然而,「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父親雖窮,卻從來不向命運低頭,靠賣饅頭,維持全家生計與個人尊嚴。待小嶽嶽決定外出打工謀生,父親告誡他要學會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不可沾毒沾黃,要遠離是非之人。故此,小嶽嶽即使翻紅後仍相當自律,從不惹是生非。
遺憾的是,父親終於沒有等到小嶽嶽成功的那一天,嶽雲鵬說:「很奇怪,父親去世後,我竟從未在夢裡與他相見,我多希望能在夢境中,哪怕給我兩分鐘,我們爺兒倆,我給他點上一支煙,就那麼靜靜地坐一會兒……」因此,他只得在那首《如果有個直達天堂的電梯》的歌裡,表達對父親無限的懷念:「……如果有個直達天堂的電梯/我多想不顧一切去看你/讓你看看我的成績/算不算有了一點點出息/如果有個直達天堂的電梯/我一定不顧一切去看你/讓你看到我的兒女長得像我又像你……只可惜沒有直達天堂的電梯/只有那片回不去的土地/還有我最後一個問題/能不能來世再續緣……」
小嶽嶽輕聲吟唱著這首歌,雙眼早已溼潤……
麥家
直至父親去世也未曾化解彼此的心結
然而,無論如何,王景春與嶽雲鵬在父親生前均感受了父子間的愛和溫暖。可是,作家麥家直至父親去世也未曾化解彼此的心結。麥家的父親脾氣暴躁,體罰成為家常便飯。即便麥家為捍衛父親聲譽,跟別人幹架,被打趴在地,他父親非但沒有表揚,反而狠狠揍了他一頓。
麥家在《致父信》一文中曾經這樣寫道:「你當著同學父母的面狠狠地扇了我兩個大耳光,把我已經受傷的鼻梁都打歪了,鼻血頓時像割開喉嚨的雞血一樣噴出來,流進嘴巴裡,我像喝水一樣,一口口喝下去卻盛不下去,往胸脯上流。父親,你怎麼會這麼狠心!父親,你怎麼能這樣打我!父親,是的,雖然你以前多次打過我,可這一次真的把我打傷心了。我心窩裡插了一把刀,怎麼也拔不出來!你該知道,就是從那以後,我變了,變成了一個孤獨的孩子,不愛出門,不愛出聲。」所以麥家告訴我,後來迷戀寫作其實是想治療內心的創傷。可是父與子同樣固執的個性,使得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感情一直無法彌合,鴻溝越來越深。待麥家後來想主動與父親和解,父親卻又患上老年痴呆症。而到了這個時候,一個微笑,一個父子情深的擁抱都變得不可能了。
記得那個傍晚,當我們聊到這個話題,隨著談話不斷深入,麥家滿臉悲容,局促不安,用幾乎顫抖的口吻說道:「你應該知道,表面上固執的人內心都是很脆弱的。你不能點我的痛……其實現在每次回去,我都會去父親墳上和他說上幾句話。因為,在他生前,我一直尋求與他溝通的機會,卻終究沒有能夠成功,人生就是充滿那些辛酸的東西……」說完,麥家掩面而泣,不能自已。隨後,他摘下話筒,匆匆離開。作為主持人,我沒有任何責備,只是靜靜看著他的身影遠去,因為我自己也曾歷經父親離世的苦楚,完全能夠理解他內心那揪心的痛。
時隔多年,麥家在為拙作《蠡園驚夢》作序時,仍提到那次採訪,「人說與智者交有二忌:忌不如人,忌人知我。那次相交,我二忌皆輸;訪談前可凡兄備足功課,他之知我遠勝我之知他。同時,他爐火純青的主持功夫,四兩撥千斤地拎著我滿場跑,我像只落湯小雞,驚恐萬狀,洋相百出,這樣的經歷是危險的,事後不免有荒涼的後怕感,但記憶是獨到的,也是值得珍藏的。風光卻在險境中。」
嘉賓是否落淚或許並非衡量專訪類節目優劣的唯一標準,但主持人務必要用自身的善意與坦誠獲取對方的信任。唯是如此,嘉賓才會消除戒備心理,敞開心扉,與訪談者達到水乳交融的心靈溝通。那樣的對話才真正擁有與眾不同的審美價值。
2022年10月19日 下午17:15
於海上靜思齋
本版供圖/曹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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