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魚雞蛋貓咪(鹹鴨蛋枇杷貓)
2023-11-07 11:24:30
鹹鴨蛋
好多年以後,我才看到被剖成兩半的鹹蛋,黃白分明,布在碟子裡。
小時候,家裡是這樣吃鹹鴨蛋的:扔進鋼精鍋,煮熟撈出來,扔進涼水。等不及涼,又搶出來,用兩隻手顛來盤去,伸出嘴「呼呼」地吹氣。終於能拿得住了,大頭朝下,照準那一小塊略透明的留白處,在餐桌上磕出一個洞,然後,或大刀闊斧,或精雕細琢地——剝殼。
剝了外面的硬殼,裡面還有一層軟的白膜,細心的話,最後會剝出的鴨蛋,是很完整的一隻,膚白貌美,肌理柔潤,託在手心,溜溜滑,還帶點顫巍巍的彈性,很有誘惑力。
就這麼囫圇整個的,放進已經放涼了、厚稠的白米粥裡。筷子一夾,蛋白與蛋黃自行分離了。紅是金紅,白是膩白。
好鴨蛋就是好,飽滿,蛋黃大個兒,蛋殼中留的空白很小。這在挑選生鴨蛋時就要用上學問。菜市場上,買蛋的人,都把蛋一個個地拿起來,先掂掂,再朝天照一照,才慎重地放進菜籃子裡。
汪曾祺說他家鄉高郵的鴨蛋,「質細而油多」。我那時看到,還很不以為然:天下鴨蛋不都是這樣的嗎?
其實不是的。
在老家時,鹹鴨蛋通常是自己醃。後來買了太多的市售鹹鴨蛋,才知道有些食物要好吃,確實非家辦不可。記得那時每年醃蛋,蛋殼抹以粗的海鹽,然後再裹上厚厚的一層本地山間的黃泥,泥裡還要混以絞碎的稻草,好好的白富美,變成土肥圓,這樣的一個個黃土疙瘩,放在掛了釉的瓷壇裡頭碼好。壇口用布包邊,塞緊。
這樣的鹹鴨蛋,到了時候,煮出來,每隻裡面都有結實的一坨蛋黃。
蛋黃太滿了,揭開殼下的那層薄膚時,一不小心指甲會把它劃破,紅油溢出來,順著指縫往下流,一直流到手腕,趕緊舉起手,紅油嗒的滴到地上,忍不住「哎喲」一聲。再望著油汪汪的手肘,舔也不是,擦又不舍,感覺到了人生在世的兩難。
有的人喜歡吃蛋黃,有的人喜歡吃蛋白。
我們姐妹都喜歡吃蛋黃,我媽喜歡吃蛋白。從小到大,蛋白總是自然地被扔到我媽碗裡。後來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天,看了《青年文摘》上的親情美文,頓生疑竇,也許,我媽其實是愛吃蛋黃的?悄悄觀察了好久,發現,她是真不愛蛋黃,不僅不愛,而且嫌棄。
我以為,凡鹹蛋黃為餡的點心,都好吃得要不得。且務必輔之以甜。比如說蛋黃外面包一層甜豆沙,再外是微甜口的酥皮,一隻完美的蛋黃月餅就達成了。再比如蛋黃粽子。鹹甜這一對味覺上的矛盾,相當於紅與綠在衣服上撞色,撞得好了,效果相當神奇。
身為蛋白派的我媽,對我這一套理論嗤之以鼻。她看到鹹蛋黃月餅,不僅皺眉頭,還情不自禁打個冷噤。
小時候,愛把鹹蛋黃泡在白粥裡,看它很慢地一點點滲開,想像那是純淨昂貴的赤金沙,頓時洋洋得意,好象當上了富人。鹹鴨蛋不好佐飯,顯得生硬了。但我有一種吃法,拿紅燒肉汁澆在蛋黃上,肥沃就要到底。
汪曾祺還說他們那邊吃鹹蛋,是用筷子在空頭敲一個洞,再伸進去掏著吃。這好像是大多數人吃鹹鴨蛋的吃法,這種吃法有個好處,蛋黃蛋白絞在一起,中和了口味上的平白與厚重,口感也層次複雜微妙了。
鹹蛋黃入菜。經常頂蟹黃的缸,比如蟹黃南瓜、蟹黃豆腐。與蛋白拆開分頭用油炒了,合而盛盆上桌,稱「賽螃蟹」。這種飲食上的小心思,有一種平民的狡黠可喜。
正宗大閘蟹難得。一隻好鹹鴨蛋,現在也難得。
鹹鴨蛋總是在夏天吃。暑氣初消,晚間飯桌上不可少的:白米粥、鹹鴨蛋、醃蘿蔔、綠豆湯。飯後,切成一片一片月牙狀的紅瓤西瓜。
天氣越熱,蛋醃得越入味。不過端午節前後,已經可以拿出來吃了。這時候的鹹鴨蛋還不夠鹹,可以空口吃。
到了農曆五月五,家家小孩子都在脖子上掛一隻以絲絡繫著的青皮鹹鴨蛋,到處跑。跑累了把鴨蛋掏出來吃掉。
同為當紅飾品的,還有用絲線穿起來的烀蠶豆,掛在脖子上,套上好幾圈。這時的蠶豆體形最佳,雄糾糾如小壯士。輕輕一擠,豆粒便脫身而出,剩下的豆殼,可以當帽子,給手指頭戴。一手戴五隻。五個小人點頭哈腰,登臺作戲。
咦,真是好久遠的事情了呢。
老家那邊,對好歹不分,講不進道理的人,稱之為「鹹鴨蛋」。「鹹」字鄉音通「韓」。有一次在家吃鹹鴨蛋,蛋醃得好,多誇了兩句,隔壁姓韓的主婦聽見,衝過來吵了一架。
枇杷
小區裡有一棵枇杷樹。聰明,長得高,高得過分,有兩層樓那麼高,筆直地上去,在接近樹頂的地方,才開始結枇杷。
入了夏,小枇杷一簇一簇的,在那麼高的地方,一萬片綠葉也遮擋不住,都招搖地黃了起來。枇杷的黃,是種明黃,比警示燈、救生衣的黃稍微淡一點、柔一點、潤一點,但更讓路過的鳥和人類無法漠視。
陸續的,枇杷樹底下,多出了許多似乎不該出現的東西:竹竿、木棍、磚頭、舊衣架、豎起來的半隻破沙發……小區裡的人一撥一撥,在樹底下仰著頭,來了又去,樹上的枇杷們,巋然不動。便宜了鳥,蹲在樹冠上,一邊吃一邊浪費,嘴裡還不乾不淨地吵架,把枇杷啄得稀爛掉到地上。看得人越發惱火。
沒法子。這棵枇杷樹,到離地兩米都沒有枝椏——也許有過,不知什麼又沒了。難爬。而且旁邊還圍著一窩毛竹,竹子一下雨就抽高一截,竹葉擠擠挨挨的,戳得人皮膚生疼。
這窩毛竹,很明顯,和這棵枇杷樹,是老鄰居,是髮小來著。
然而世上無難事,不怕賊偷,只怕賊惦記。君子好吃,何患無成?在觀望了幾天後,我們決定還是去試一試。
因為胖子是個藝術家,自重身份,所以爬高上低的事都是我來。先爬到沙發上,然後揮起竹竿,竹竿前頭綁了根棍子,我打!左打!右打!就是打不著。最矮的那一簇,都還差著遠呢。
正考慮改換戰術,胖子在地下發一聲喊,撒丫子跑了。幹嘛呢!蚊子啊!蚊子!「好多的花腳黑蚊子!」我在家門口追上胖子,他驚魂未定,把夏威夷短褲下的兩條粗腿伸出來給我看:「嚇死老子了!剛剛感到有點痛,一低頭,蚊子就把兩條腿都釘滿了,黑壓壓一片啊!啊啊,包長起來了!」確實,肉眼可見的暗紅色大包,一個一個地,在那細皮嫩肉上凸現了。「靠靠,再也不上你這賊婆娘的當了!」
此役結果,胖子呼痛呼癢了足足一個禮拜,穿著牛仔褲長襯衫的我,也並沒逃脫蚊子們的精鋼利嘴,並且因為過敏體質,到現在還在抹藥膏。
「有違公德的事,果然是不能幹哪。」
「誰能想得到,那棵詭詐的枇杷樹,居然跟毒蚊子也做了好朋友呢?」
其實,今年我們買了好多三潭枇杷在吃。三潭枇杷產自歙縣。新安江上有漳潭、綿潭和瀹潭,下臨深水,上倚群山,都產好枇杷。小時候並不多年年吃到。那時我爸常去歙縣出差,到了枇杷季,當地朋友就送枇杷,用編織得粗枝大葉的竹簍裝滿了,簍口紅塑料繩一紮,左手一隻,右手一隻,在長途汽車站大呼小叫,拉拉扯扯,扭作一團,終於車子發動了,送行的一方扔手榴彈似的,把簍子奮力投進車窗,被送的一方慌忙抱住,又是抱怨,又是致謝,又是到鄰座膝蓋上撈滾掉的保溫杯。然後再回身,跟窗外甩著空手齜著牙笑的人,做最後一次道別。
這些枇杷,沒疤沒蟲眼,大小個個差不多,都有土雞蛋那麼大,皮色是低調的赭黃,輕輕一撕就脫落,露出肥沃的蜜色果肉。個個熟透,甜得厚實、厚道。
所以我一直以為,枇杷就是這樣好吃的一種水果。
其實也並不是。
今年網購的三潭枇杷,價格昂貴,墊了冰袋用順豐快遞過來。卻是很讓人失望,個頭太小,甜度不夠,又爛了不少,只不過比起超市裡奇酸無比的那些枇杷,還是好得多。
我問我爸吃不吃,他望望然,搖頭。他牙掉得沒幾個了。
我們拎著一袋枇杷,走到小區門口,到傳達室看快件。傳達室老頭說,嚯,你們買的這什麼雞蛋,這麼小個?我們趕緊請他嘗,他推辭半天,嘗了一個:還怪甜的,這個叫啥?枇杷?真的沒吃過。「請問老師傅你哪裡人?」「我阜陽的!」
也難怪,枇杷是大體上只種在長江以南的樹種。冬天開花,初春坐果,耐不得零下攝氏度的寒冷。熟了下地又爛得快,不好運輸,老北方人沒吃過沒見過的多。
枇杷樹四季長綠,葉子確實有些像琵琶。自然,此枇杷不是那琵琶,「若是琵琶能結果,滿城簫管盡開花。」果子秀麗好看,吃之外,兼做清供,入畫。
枇杷好像親水。總是在湖中島、江中洲上長得好。去年五月底,在太湖東山,走走吃吃,幹掉了十來斤白沙枇杷。白沙枇杷和三潭的不同,個兒小,圓,皮色嫩黃近白,水分足,吃起來,是水靈鮮格的清甜。
"東山枇杷,西山楊梅。"東山枇杷有名,島上吃,也還便宜。
島上修了很好的公路,寬寬蕩蕩,適宜走路。風裡飄著魚蝦貝貽的腥氣。滿山的枇杷樹。都修剪得矮了、寬了。一層一層只見風吹綠,像人到中年的記憶,青年壓著童年,中年壓著青年。從外面張不不見果實。其實果實都穩妥地藏在葉子底下。空中張了細密的絲網,防鳥來。
不過最好吃的白沙枇杷,也是目前為止吃過最好吃的枇杷,是在蘇州山塘街菜市買到的。一個瘦男人,一竹簍的黃果子,蹲在早市的角落裡。二十一斤,不還價。一還價,他臉上就浮起傲慢的笑意來。「正宗白沙枇杷,多買點吧,吃了你們還會來的。」
因為還要逛市場,只秤了五斤。午飯後回到賓館,嘗一個,大驚,再嘗一個,面面相覷,跳起來就往山塘街跑,哪裡還能再找得到。本來下午回家,改了主意,一路把車開到太湖東山去了。然而,在東山也沒吃到那樣好的枇杷了。
想吃真正好果子,一看品種,二看水土,三看養功,四看時節,最後,當然還要吃的人趕上機緣。
所以吃應季水果,是一件孜孜有喜氣的事情。吃畢又要等下一年了。一年一年就這麼過掉了。
貓
暮春到初夏,是小貓季。一茬一茬的小野貓長出來。
我媽住的那個小區,隔壁院子久無人住,長了滿院子草。從春到夏,草越長越高,漸漸蓋住了一地的垃圾:破鞋、爛塑料布、鐵皮桶什麼的。不知從哪一天起,便住下了一隻精瘦母貓,還帶了五隻小貓仔。小貓剛剛能摸爬滾打,已經在跟著老貓學習撲食與上樹了。
接連幾個雨天,雨時斷時續、神經質地落下來,我們便常看見老貓帶著小的們匆忙地在屋後小路上跑,要找地方避雨。一次帶一隻,一邊跑一邊喵喵喵地大叫著。大貓也叫,小貓也叫,好容易點齊了貓數,都躲在一棵矮樹下面。排排站,像雨天屋簷下沒帶傘的人一樣,腦袋全扭向一邊,定定地看,看天色雨意如何了。
天一放晴,就有小區裡的男孩們來找貓。三個四個,都拿了棍子,看到小貓們,就歡呼著上去扑打。「還好沒打上。」我媽跟我描述:「大貓氣得嗚嗚叫,一邊叫一邊逃掉了,嘿嘿,剩下幾個小貓比鬼還精,一個一個往草叢裡一鑽,他們哪裡逮得到!剛才下水道裡還鑽進去了一個,你看,現在又出來玩了。」
我中午過去吃飯,我媽剛和那些小男孩戰鬥過。一聽見動靜,就從屋子裡蹋上涼鞋往外衝,一直把他們趕到另一棟樓下,才得勝還朝。我看了好笑:下次這種活我來吧!我媽說,罷,我怕你真把人家小孩給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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