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到成功圖
2023-10-07 01:41:59
一
提起現當代中國畫馬最好的人，大家都會想起徐悲鴻。其實，民國年間，中國還出了位畫馬的高手，此人名叫楊剛，住在山東泰安，慣用左手寫字作畫，畫壇人稱「楊左手」。他畫的馬，注重寫實，講究神似，寥寥幾筆下來，畫上的駿馬仰頸長嘯，破紙而飛。「民國」二十五年，徐悲鴻看了楊左手畫的馬後自嘆不如，楊左手因此蜚聲畫壇，上門重金求購字畫的高官富商一撥接一撥，但耿直清高的楊左手不為所動，公開宣稱：自己所畫之馬只贈英雄豪傑，絕不賣給貪官、奸商、小人；對志趣相投者，楊左手經常是一分錢不要把畫送上門。
當時的山東省主席是鬧出「關公戰秦瓊」這一經典笑話的韓復榘，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土皇帝除了經常糊裡糊塗地殺人外，還特別喜歡收藏字畫、吟詩作對。有一次，他和部下到濟南的趵突泉遊玩，詩興大發，當場作了一首《趵突泉》：趵突泉，泉趵突，三個眼子一樣粗，咕嘟咕嘟直咕嘟。
如此附庸風雅的韓復榘聽說楊左手就住在自己的地盤上，能不派人上門求畫嗎？可楊左手非常瞧不起這位見了日本鬼子轉身就逃的省主席，他說自己手腕受傷不能作畫，一口回絕了，把韓復榘氣得直翻白眼。泰安市的頭號貪官、庸官——綽號「王草包」的泰安市市長王大壯原本也想弄張楊左手的字畫，聽說韓復榘都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天上午，楊左手和在泰安市政府任職的畫友林逸飛在一家小茶館聊了兩句後，就背著手慢悠悠往家走去。走到離家四五十米遠的趙屠夫家門口，楊左手忽然聽到院裡傳來古箏曲《高山流水》，伴著美妙的箏聲，一股股酒香撲鼻而來。楊左手好奇地想：每次走進趙屠夫家，看到的都是一片片豬肉，聞到的都是一股股血腥氣，今天是誰在彈箏品酒？
楊左手不由自主地推開了趙屠夫家的門，眼前的景象讓他吃了一驚：只見院裡剛栽的幾叢翠竹隨風起舞，幾十盆菊花含苞待放；堂屋廊簷下，一個白面短鬚的中年男子正襟危坐，神情專注地彈古箏。古箏旁邊的小凳上擱著一隻酒碗，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正搬起酒罈斟酒……
這時，一曲恰好終了，中年男子抬頭見了楊左手，連忙起身說道：「怠慢貴客,請多多見諒!」 通過交談，楊左手得知三天前，趙屠夫已將房子賣給了這個叫江平的中年男子。江平自我介紹說，他年少時醉心於琴棋書畫，長大後到南京求學，後來在江蘇泗水縣政府當了個小官，因為實在看不慣那些當官的魚肉百姓，所以辭職返鄉。他看趙屠夫的宅子比較清靜，便出資買下略加改造，成了這個模樣。
江平微笑著對楊左手說：「如果不介意，請坐下邊飲邊聊。」楊左手平時就不滿國民黨政府黑暗統治，但又無力救國救民，只好經常借酒消愁，久而久之，一日不飲便覺得心中難受。今日聽了江平一番話，頓覺相見恨晚，略為推辭便坐了下來，兩人談古箏，聊字畫,論國事,非常投機。
二
第二天中午，江平又邀請楊左手到他家喝酒聊天，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覺，楊左手又喝得舌頭髮硬，他眯著眼掃了一下，只見客廳的牆上一片空白，便問江平為何不掛些字畫在上面，江平微笑道：「前兩天牆壁上新塗了層石灰，等風乾了就去買些畫來，對於我來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室無畫呀！」
楊左手聽了，晃著沉重的頭結結巴巴地說：「如不嫌棄，我願作幅《馬到成功圖》贈與江兄。」江平一聽，大笑道：「不瞞兄弟，我搬到這兒沒兩天，就聽說你的大名，不過初來乍到，也沒好意思上門打擾，你稍等，我現在就去拿紙筆。」
不一會兒，筆墨紙硯都準備好了，只見楊左手揮灑潑墨，眨眼之間，一張白紙變成了一幅壯麗的圖畫：狂風怒吼，黃沙漫舞，幾匹健馬長鬃飄飄，或昂頭長嘯，或揚蹄狂奔，或凌空飛騰……接著，楊左手略作思索，又在畫的空白處洋洋灑灑地寫下了一首雜詩：附雲騰霧上青天，庸器雕功紫閣前，馳騁萬裡傲西風，武功超群亦文雅。
當楊左手放下畫筆，雙手舉起畫時，江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他誤以為畫上的馬兒已衝到他面前，正想躲閃呢。楊左手見了哈哈一笑，說聲「獻醜了」，便打著酒嗝歪歪扭扭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飯後，楊左手散步時經過江平家門口，只見趙屠夫正在掏鑰匙開大門，楊左手心中奇怪連忙走上前，問他為何又回來了，趙屠夫罵了幾聲娘，告訴楊左手一件蹊蹺事：
四天前的一天夜晚，趙屠夫正在家中扒豬皮，忽然闖進來幾個陌生人，手裡都拎著手槍，其中一個白面短鬚的中年男子惡狠狠地告訴趙屠夫，他們明天就要借用趙屠夫的房屋，一星期後就交還給他，如果不同意，現在就送他上西天。第二天，趙屠夫一家和隔壁的一個鄰居道別後，就跟著那些人來到一處房子裡被看管起來。剛才，這幫傢伙又把趙屠夫放回家了，到現在他也沒想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楊左手聽後愣了一下，連忙催促趙屠夫打開大門，趙屠夫在屋裡轉了一圈，說什麼東西都不少。楊左手只見客廳的牆壁上仍然是一片空白，他心中一驚，後悔地拍了下自己的腦袋，罵道：「江平這小子是來騙畫的，我上當了！」
三
就在楊左手懊惱不已的時候，有三個人卻高興得快發瘋了，一個是泰安市的市長王草包，另一個是王草包的「狗頭軍師」——副市長趙樂，還有一個是趙樂的秘書楊平——也就是楊左手見到的江平。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自從楊左手拒絕了山東省主席韓復渠求畫後，馬屁精王草包沒事就琢磨：自己在市長這位置上已經呆了四年，要是能弄到楊左手的字畫獻給韓復榘，一定能早日高升，可想什麼辦法才能得手呢？一天，他和狗頭軍師趙樂提起了這件事，狗頭軍師那兩顆老鼠眼轉了兩轉，拍著胸脯說不出十日，一定把楊左手的畫兒送到市長面前。接著，狗頭軍師命令自己的秘書楊平化名江平前往泰安，通過調查走訪，楊平得知楊左手除了寫字畫畫外，愛聽古箏，愛喝白酒，愛論時事，於是便投其所好，最終騙到了楊左手的字畫。
當那幅《馬到成功圖》展現在王草包面前時，這個鬥大的字不識一筐的市長看了畫上的馬也不由得連聲稱讚，但畫上的四句詩他是一點也看不懂，狗頭軍師笑著給王草包「翻譯」：「市長，這是首難得一見的好詩啊，你看，第一句『附雲騰霧上青天』是說馬跑起來像龍一樣騰雲駕霧；第二句『庸器雕功紫閣前』是什麼意思呢？過去的皇帝為了褒獎功臣，把他們的名字刻在鼎上，放在宮殿前，所以說這句誇馬是功臣；這三四句『馳騁萬裡傲西風，能徵善戰亦文雅』是誇馬一身英雄氣概，而且能武能文。市長你想啊，這明著是誇馬，要是畫到了韓主席手裡，不就是誇他嗎？我敢打包票，韓主席看了這畫這詩一定非常高興！」
狗頭軍師又低聲對王草包說：「韓主席近年來酷愛風月，經常吟詩作對，面見韓主席時，你可以說這畫是楊左手畫的，而詩卻是你作的，然後叫楊左手題在畫上的，這樣一來，韓主席一定會更加賞識你！」王草包聽了，兩眼樂得眯成了一條線，仿佛見到了韓復榘拍著他肩膀連聲誇獎的情形。
四
果不出狗頭軍師所料，韓復榘看畫後，樂得當時就拽著王草包的手進了酒店，席間還多次誇王草包治理泰安有方。酒宴散後，已是半夜，王草包便在濟南住下了，就在他迷迷糊糊進入夢鄉時，忽然闖進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二話不說把他五花大綁起來，連推帶搡把他弄進了一輛軍車，送進了監獄，王草包當時就尿了褲子，他做夢也沒想到招來殺身之禍的居然是《馬到成功圖》。
原來，昨天晚上酒宴散了後，林參謀長等幾個心腹送韓復榘回家，韓復榘借著酒興拿出《馬到成功圖》讓他們欣賞，就在大家嘖嘖驚嘆時，忽然，林參謀長的臉色變了，他小聲地叫韓復榘仔細讀讀畫上的詩，韓復榘不耐煩地說：「你有屁快放！別繞圈子了。」參謀長指著畫上的詩說：「主席，這首詩明著是誇您文武全才，實際上是罵您附庸風雅，其實，這詩是把藏頭詩的『藏頭』和藏尾詩的『藏尾』這兩種技巧結合起來運用的，你如果把第一二句開頭的第一個字和第三四句的最後一個字連起來讀，就是『附庸風雅』啊。」
韓復榘這個大老粗平時最怕人說他沒文化，最恨人說他附庸風雅，他當時就拍著桌子吼道：「快把畫畫的給我抓來！」參謀長聽了，連忙勸道：「主席不可，你忘記了泰安王市長說的話嗎，這首詩是他寫的啊，楊左手只是把詩抄在畫上而已；不知王市長是因為久不被提拔牽怒主席，故意寫詩諷刺，還是別的原因？」韓復榘拍著腦袋說：「他奶奶的，我都被氣糊塗了，你現在就去把王草包給我投進死牢！」就這樣，王草包升官的夢還沒醒，就進了監獄。
兩天後，狗頭軍師趙樂被任命為泰安市市長，走馬上任。那天深夜，楊平扶著喝得爛醉的狗頭軍師走進臥室時，狗頭軍師晃著腦袋哈哈大笑說：「謝謝老弟，助我一臂之力，除去了王草包。」原來，狗頭軍師早就眼巴巴地盯上市長的寶座了，可一直又沒有下手的機會。那天，他看了《馬到成功圖》上的詩後，馬上就看出了詩中暗藏的奧妙，靈機一動，誘騙王草包叫他自稱是詩的作者，結果天隨人意，沒費吹灰之力，就除掉了王草包這個絆腳石。
楊平也興奮地說：「說起來還要感謝楊左手呢，他無意中幫助了我們。」 狗頭軍師聽後晃頭說：「你錯了，依我看，楊左手這首詩並不是無意為之，他有可能事先識破了你的身份，故意這樣寫的，這種對政府心存不滿的人遲早要和共匪走到一起，留著是個禍害，明天你就安排人去滅了他！」
第二天，一隊便衣闖進楊左手家時，院裡已空無一人。狗頭軍師預料的一點沒錯，其實，在楊平住進趙屠夫家後的第二天，楊左手就通過在泰安市政府任職的畫友林逸飛得知楊平的陰謀，想到這些官員如此卑鄙無恥，他不禁怒火中燒，決定將計就計，用手中的筆諷刺一下韓復榘、王草包之流，於是，楊左手主動上鉤，讓楊平騙去了《馬到成功圖》，就在楊平帶著畫悄悄離開趙屠夫家的當天晚上，楊左手毅然地踏上了通往延安的大道，繼續尋找他的救國救民之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