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毛野怪
2023-10-16 05:33:24
我的家鄉新化縣，屬古梅山地區，是中華民族三大始祖之一的蚩尤的故裡，她地處湘中丘陵和湘西山地之間，湘江重要支流資水河的中段，高聳挺拔的雪峰山脈從其西北方向連綿而過，故新化西北部多深山密林，山中巨石深壑，流泉飛瀑，翔禽走獸，奇花異草，為較為完整的原始森林地貌的地區。
新化不僅森林礦產資源豐富，有聞名遐邇的自然和人文景觀，如，世界灌溉工程遺產紫鵲界梯田、梅山龍宮、大熊山森林公園、油溪河漂流、北塔、文昌閣等。而且，作為荊楚文化重要代表的梅山文化更是以神秘的巫儺文化為主要內容的，其中有許多美麗動人，神奇異趣的民間傳說，民間故事，這些民間傳說故事多為口耳相傳的口頭文學，傳承至今，方興未艾。
現我把母親小時候講給我聽的，有關紅毛野怪的傳說整理編撰出來，奉獻給有興趣於我們梅山民間文學的網友們。
從前，在新化西北山區的大石鄉，天門鄉一帶，常有一種相似於人類的，靠二足直立行走的靈長類動物出沒，當地人叫它「紅毛野怪」，在口耳相傳的故事裡，紅毛野怪身長兩米以上，體格健壯彪悍，周身包括臉部皆長滿密密麻麻的赤色體毛，臉部五官似人又似猿，高額濃眉尖耳，細眼大鼻闊嘴，能作喜怒哀樂之狀，會呼朋喚友之語，且著人衣裝，仿人動作，若不仔細觀察分辨，很容易誤識誤認為人類。
紅毛野怪常於日落西山，百鳥歸巢的傍晚時分出來，因為那時正是山民們收工回家的時候，它躲在村民回家必經路上的某處灌木叢裡，待負荷擔柴者進入它的伏擊區域，野怪便幽靈般閃出，並伴隨著一陣嗷嗷怪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驚得呆若木雞的行人手臂，紅毛野怪抓人可不是用來戲耍逗樂的，而是它要獨自或者和它的同類共嘗這「山中美味」，不過，它食用獵物之前有一怪癖，什麼怪癖呢？就是它抓到了人，無論男女老幼，高矮肥瘦，它一律會激動得狂笑不止，全身顫抖，最後竟樂極而暈死過去，雖說野怪暈倒了，但它還是會死死抓住獵物的手臂，不會鬆弛一絲一毫。待到它醒來，才慢慢享用人肉的美味美滋。
對熟知紅毛野怪這一習性的山民自然有自己的應對之策，他們砍下一斷南竹竹筒，將竹筒內部掏空，再往竹筒內壁抹上桐油，套在手臂上，這樣，當野怪因抓獲了人類而喜暈過去後，被抓的村人就急忙從竹筒裡縮出手臂，在怪物醒來之前，早已逃之夭夭。
紅毛野怪抓到了人，除了吃掉，還有一種可能的結果，若被獵的是年輕女人，或是壯年男子，有可能被它掠去山洞，結為「夫妻」，生育後代。
村寨有位少婦在菜地裡勞作時被雄性野怪捊去，便了無音訊，幾個月後，當她回到村裡時，已有了身孕，村人都心知肚明那是野怪下的種，讓女了吃了打胎的秘方，那流產出來的濁物似人非人，似獸非獸，把村人瘮得半死，當即架起火堆燒掉了。
當晚，那野怪就到村子裡來尋妻，嗷嗷的叫喚，間或還喊那女人的名字，村人知道是野怪，全都屏息斂氣，大氣不敢出一囗，家家戶戶閂門堵物，滅燈熄火，枕戈待旦，通宵未眠。紅毛野怪，如此鬧騰一月又餘，乃去。從此，就少有野怪掠人為夫妻的事件發生了。
話說這深山老林中有一單門獨戶的人家，原是祖輩為躲避兵災戰亂從山下的大村落裡搬遷出來的，木屋建在三面環山的山坳裡，屋後茂竹成林，翠綠如海，竹林的深處就是巍峨的崇山峻岭；門前有條小河，由幾窪山泉匯集而成，一路上流水潺潺，浪花朵朵，蜿蜒流下山去，沿河岸逶迤而去的是通向山下百餘裡之外的墟市的石板小路。
這對夫婦為中年人，有兩個女兒，老大喚作金花，小的喚作銀花，金花芳齡十四，銀花才八歲。金花聰明伶俐，勤勞乖順，很為父母喜歡，老二銀花呢，因為小姐姐許多，父母對她寵溺有加，因此，妹妹平時驕橫跋扈，家裡有好吃好穿的多讓給她。
一天吃過晚飯後，父母對兩個女兒說，金花，銀花啊，明天清早，爹娘要下山去趕場（趕集），要過兩天才能回來。一是到場上把家裡積儲的野味山貨賣了，好換些油鹽醬醋。二呢，到張拐子的裁縫店逛逛，看看有麼個好看的花布批，想給你們姊妹添件過年的新衣服，你們兩個也很久沒做新衣服了。俗話說，馬要鞍裝，人要衣裝，你們兩個也不要穿得太破爛了，逗人笑話。你們姊妹在家一定要聽話，不要亂跑。到天落黑了，把雞鴨喚進屋，關好院牆門，拴好房門。你們也聽說了，我們這深山老衝裡常有紅毛野怪出來呷人，還尤其喜歡呷細伢子細妹子。前年，對面山頭的就有一個細伢子被紅毛野怪背走了。所以，崽啊，在晚上，外面有什麼響聲，都不要作聲，尤其響起敲門聲，千萬千萬莫要答應哦，更加不要開門，一定要記倒！重要的事，我再說一遍，有人敲門，千萬千萬莫要開門！金花，你是老大，聰明能幹，膽大心細，一定要照顧好妹妹。
父母嘮嘮叨叨，反反覆覆，對兩姊妹千叮嚀萬囑咐後，方在當天下午，備了路上吃的乾糧和喝的茶水，夫妻倆一人挑了一擔山貨，沿著崎嶇山路下山趕場去了。
時令已是深秋時節，漫山遍野一派澄黃澄紅和黃綠交融匯聚的美景，高遠遼闊的天空蔚藍如洗，纖塵不染，舉目望去，人字型的雁陣悠悠往南飛去，一路雁歌，一路詩行，留下不絕於耳的千古絕唱。
很快夜幕降臨了，今晚，沒有圓月，沒有明星，濃重肥厚的漆黑的巨布籠罩了一切，這是一個月黑風高的秋夜，木屋紙糊的窗口裡閃爍出一燈如豆的微弱光亮，這菊黃微弱的燈光有如夜的巨人昏昏欲睡的眼。不知什麼時候，幾隻紅嘴烏鴉停駐在門前的大銀杏樹上，間或發出令人惶惶驚恐的怪叫。
天落黑前，大姐金花就早早的把雞鴨趕進了雞籠鴨舍，豬圏裡的那頭黑花豬也被她餵了一盆滿滿的豬潲，現在它吃得飽飽的，美美的酣然入睡了。看家護院的大黃狗忠誠的駐守在籬笆門前，警惕的注視著四周。
臨睡前，銀花卻要一個人獨睡一間廂房，她嫌棄姐姐身上從豬圏裡帶來的臭味，金花拗不過她，只得由她去了，不過，還是不厭其煩的囑咐她，晚上夜尿時就在擺放在屋裡的那隻木馬桶上解決，萬萬不可開門出去。安撫好妹妹睡下後，自己屋外屋內查看了一個遍，方和衣睡在和妹妹隔壁的另一間廂房。
金花因為白天勞累了一日，渾身疲倦不堪，一躺到床上，濃濃的睡意便襲上心頭，很快就甜甜進入了夢鄉，在夢裡，她和妹妹穿上了爹娘給她做的花衣裳，在一片鮮花盛放的山坡追逐嬉戲……
午夜時分，籬門前站崗放哨的大黃狗突然狂吠起來，在它前面的樹林裡倏地閃出一道黑影，迅疾地竄到了它的身邊，可憐的大黃來不急多叫幾聲，就被那高大的黑影伸出手臂一下扼住了喉嚨，然後輕鬆的拎將起來，咯吱一聲，脖頸被掐斷了，忠誠不二的大黃狗死前沒有反抗，沒有掙扎，甚至連一聲慘叫都沒有，那要它性命的黑影力量太強大了！就像一個人輕易的踩死一隻小小螞蟻一樣從容不迫，得心應手。那黑影將已沒有了狗頭的大黃剝了皮毛，掏空了內臟，然後，風捲殘雲般把幾十斤重的狗肉吃得精光，連狗骨頭都被它嚼碎吞下。
睡意朦朧中，銀花被一陣輕輕的，緩慢的，有節奏的叩門聲叫醒了，妹妹以為是姐姐哩，翻身爬起來，一頓小跑來到房門前，問道：
是姐姐嗎？有麼個事？
銀花啊，我是你外婆哩！屋外有個急促蒼老的聲音說。
噫！外婆？！……你，你，你怎麼深更半夜來我家了？銀行覺得好生奇怪，這大半夜的外婆來我家做麼個呢？
銀花啊，是這樣的，你爹娘不是下山趕場去了嗎，路上經過我家歇了一下腳，喝了一口茶，告訴我家裡只有你們姐妹倆在屋裡。我今天剛好在地裡收了一些落花生，就想著你們姐妹愛洽（吃），給你們送些去，順便也看看你們，有好久都冇有見你們了。銀花，快開門啊！讓外婆趕快進來喲！
銀花雖然只有八歲，不過，她還是記牢了爹娘囑咐過的話，晚上千萬不要開門！於是以試探的口吻問道：
你說你是外婆，這黑燈瞎火的，又沒有月光，我看不清你到底是誰呢！我怕是紅毛野怪裝扮的哩！
傻妹子這還不容易，外婆不是左手手腕上戴了一隻玉鐲子，右手手背上有一顆肉痔，現在，我從窗戶口伸進手，讓你摸摸，看看有冒有玉鐲子，有冒有肉痔？
銀花仔細摸了摸伸進來的外婆的手，果然，右手手腕上戴著一隻玉鐲子，左手手背上有一顆黃豆大的肉痔。
這下，銀花相信了，高高興興打開門放外婆進屋了，外婆可是最疼妹妹了，她今晚一定要跟著外婆睡，不用再擔心什麼紅毛野怪出來背細人崽了。
深秋的夜晚，帶著陣陣寒意的涼風拍打著紙窗，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像是一個怨婦在一隅黑暗的角落如泣如訴的悲哭，那聲音裡似帶著哀傷，帶著幽怨，也帶著仇恨，又似乎暗含著猙獰的冷笑，在這寂寞無邊的夜的黑海裡帶給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金花突然啊地叫了一聲，她從一個惡夢中驚醒，騰地坐起身，下了床想去妹妹的睡房看看，她輕輕的走到房門前，卻聽到一陣陣奇怪的聲音傳出來，嘰砸，嘰砸，嘰嘰砸砸，她怎麼覺得這聲音越來越像有人在咀嚼骨頭的聲響，不過，不像是人在吃東西，倒像狼啊老虎啊等猛獸在啃骨頭的聲音！金花全身一下子繃緊了，有某種不祥預感襲上心頭。
她用手敲了敲門，問道：
銀花，你在做麼個？深更半夜還不睡？
……那似咀嚼的聲響頓時停了下來，耳後，聽到搬動椅子凳子什麼的響動。
喔，喔，……你是金，……姐姐，我肚子餓了，現在洽（吃）板慄，山上的孬板慄哩！
金花猛然覺得這聲音有點怪怪的，像是老人刻意尖著嗓子模仿出來的。難道是妹妹感冒了，嗓子嘶啞了？但是，這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從門縫裡根本看不清屋裡的情況，並且也不能用煤油燈，因為早冇煤油了。
銀花啊，你開虧門（打開門），讓我看看！
姐妹，我洽完板慄就回會睡下了，你莫進來了。你感緊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金花猶猶豫豫的想打轉身回自己屋裡，突然，她感到腳下像踩到了一種粘連的滑滑的液體，她蹲下身，用手摸了一下木板上的黏稠的東西，放到鼻孔出嗅了嗅，卻聞到一股濃厚的血腥味！
金花猛然明白了什麼，她強壓住自己砰砰激跳的心房，悄悄的下了樓，來到籬笆院牆門前，輕喚著大黃狗，喚了半天，哪見黃狗的蹤影，她突然記起自己身上好像有火柴，於是抖抖擻擻掏出褲兜裡的火柴，劃燃一根，光亮之處，只見大黃狗的皮毛和狗頭被血腥腥的丟棄在籬笆門前不遠的土堆上！
是的，眼前的一切已印證了讓她最為恐怖也是最為傷心的推測~~~家裡進來了野怪！剛才和她對話，偽裝成銀花聲音的那個人，不，那個怪物，就是傳說中，常在深山老林裡出沒襲擊村民的紅毛野怪！並且自己的妹妹銀花已經遇害了，一想到這裡，金花的心感到刀割劍戮般疼痛起來，不過，她不能哭出聲來，她必須保持冷靜！冷靜！現在還不是她嚎啕大哭表達哀傷的時候！
金花在片刻的驚恐悲傷茫然失措之後，理智和冷靜回歸了。
她摸黑爬上樓來到屋頂的閣樓上，那裡存放一隻大鼓，敲打起來能發出驚雷般的悶響。金花把大鼓拿到了妹妹房間樓板中央的位置，然後，拿起棒槌就急急的用力敲打開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那震耳欲聾的轟隆聲彼起此伏，時而停頓，時而響起，很像是烏雲密布，狂風大作，暴雨來臨前炸響的驚雷。
銀花屋裡傳出了驚恐萬狀的聲音：姐姐，這是什麼聲音啊！……
妹啊，莫怕，這是打雷的聲音。
我最怕打雷聲了，你想想法子，讓我躲躲吧！
這樣吧，你如果怕打雷，就躲到穀倉裡去吧，剛好糧食還沒入倉哩。
銀花的屋裡響起一陣忙亂沉重的聲音，之後，便是一片安靜了。金花又敲打起大鼓來，那如驚雷之聲再次響起。銀花屋裡又喊話了：
姐姐啊，我還是好害怕啊，你想想辦法吧！
你把谷桶蓋子給蓋上吧，我再給你上了鎖，你就不用再害怕了。
銀花的屋裡又響起一番忙亂，之後，那個聲音說，要金花把穀倉鎖好。金花聽了，就急忙把樓板拆了兩塊，留出一個下去的洞口，然後用繩索一頭系在閣樓的一根木樑子上，一頭雙手緊握著，下到了妹妹的房間，拿了一把大鎖很快地鎖住了穀倉，然後把屋裡屋外幾乎打重的東西都壓到了穀倉上。她疲累的坐了下來，突然她感到自己坐在一堆軟軟粘連的東西上，她隨即劃亮了一根火柴，卻驚見自己坐在了一灘快要凝固的血泊裡，那血泊裡還有一大撮連著皮肉的烏黑毛髮！她本能地驚駭得跳起來：這分明是妹妹的遺骸！……
閣樓上雷聲又轟隆轟隆的響起來，時而緩慢，時而急促，時而沉悶，時而尖銳。
穀倉裡怪物驚駭萬丈，全身顫抖，把木樓震蕩得微微搖晃不止。
妹妹啊，你千萬不要出來啊，看樣子，這打雷一時半會不會停下來，你就安心在裡面呆著啊。
沉悶，窒息，緊張，驚恐，悲傷，無助，憤怒，仇恨。……這一切交織著，糾纏著，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金花的心裡卻一點一點變得強大，變得堅定，變得充滿了力量。
妹妹啊，這麼久了，你口乾嗎？我給你茶洽啊！
姐姐阿啊！這穀倉裡悶熱得很啊！我好口乾哩，可是我不敢出來喝茶啊！怎麼辦呢？
要不這樣吧，你不用出來，我在穀倉頂上鑽個洞，再把茶水從洞口倒進去，你用嘴巴接著喝就行了。
是個好辦法！你趕快去吧！
金花來到煮豬食的灶臺前，燒起來熊熊大火，不一會兒，燒開了滿滿的一大鍋翻滾滾的開水。
她提著一大木桶開水來到穀倉前，把一個漏鬥插入穀倉頂部的洞裡，說，水來了！你張開嘴巴含著漏鬥，我現在給你水喝啊！
穀倉裡的「妹妹」急忙張開大嘴，咬入插進來的漏鬥嘴子。
隨著滾燙開水的一瞬間的大量湧入，穀倉裡發出嗚嗚啊啊的撕心裂肺般的慘叫，……
第三天時候，金花的父母回來了，……
從此以後，村寨裡再也沒有出現過紅毛野怪的身影了。
再後來，有有心人作詩讚嘆曰：
崇山峻岭野怪生，吃人嚼畜逞威風。
為害人間苦難言，壯男猛漢奈何天。
話說山中有好女，勤勉聰明又紅顏。
機智冷靜鬥兇頑，敢教鬼魅入黃泉。
後人敬仰故事傳，巾幗何言遜鬚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