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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觀音傳奇

2023-10-16 07:31:54 2

    一
    柳柱老弟,你的恩德我周浩昌永世不忘!
    柳柱破天荒第一次聽到東家稱他「老弟」,頗有些受寵若驚,一時不知說啥好。
    老弟,愚兄無以相送,這個木觀音留給你做個念想。願菩薩保佑你一世平安!周浩昌把一個二尺多長的木觀音杵到柳柱懷裡,翻身上馬,押著兩輛馬車朝省城方向絕塵而去,車上載著他的家小。
    解放大軍南下,在省城做買賣的周浩昌倉皇回老家河灣村接家小,不料村子已被民兵控制,無奈只好求長工柳柱深夜幫忙出村。柳柱是周家大院唯一會擺渡的人,只要渡過村東那條河,就萬事大吉了。河對岸有城裡的夥計趕著馬車接應。
    柳柱打算冒死幫東家一把,但有個條件,就是把丫鬟秋荷留給他做老婆。秋荷頗有幾分姿色,正準備被周浩昌納為三姨太,但形勢吃緊,還是活命重要,一咬牙就答應了柳柱。東家在省城經營大商號,家財萬貫,鄉鄰也多受周家接濟,有些儒商風範,口碑還算不錯。怎奈周浩昌的三弟任職國軍上校,有此一節,周家覺得還是走為上策。
    東家一去杳無音信。解放了,分大戶人家浮財,柳柱說我啥也不要了,我偷了東家一座木觀音,就留它吧。柳柱與秋荷成了親,分了地,生了娃,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文革中「破四舊」,一切封建迷信的什物都要徹底砸爛。柳柱對秋荷說,那木觀音,劈了燒火!秋荷不忍心,說藏了吧,免得菩薩怪罪。柳柱急了,說木頭疙瘩保佑個屁!別引火燒身!柳柱操起板斧劈向木觀音,觀音從中間吱呀裂開。柳柱與秋荷驚奇地發現觀音的肚腹竟是空的!內藏一張毛邊紙,工工整整地寫滿小楷。可惜夫妻倆都不識字,如睹天書。但他們覺得這上面肯定有些秘密,當年東家把這個送給他恐怕有特別用意,這張紙非同小可,須小心收藏,千萬不可外露。於是,夫妻倆趁夜黑人靜之時在屋後刨坑,將毛邊紙用桐油紙裹了,封在瓷罐裡,深埋於地下。
    十幾年過去了,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著神州大地。柳柱與秋荷已年過六旬,目不識丁的老兩口卻培養出十裡八村有名望的文化人!兒子是縣文化館館長,兒媳是鄉中學的老師。令他們自豪的是,寶貝孫子柳小光成為村裡第一個清華生!夫妻倆琢磨著,時機到了,那個謎該解開了。趁小光放暑假,全家都在,他們刨出屋後的瓷罐,拿出油紙包,展開,發現那張神秘的毛邊紙竟然完好無損!他們讓孫兒把上面的字念給他們聽。字是繁體正楷,孫兒念得比較緩慢:
    吾弟柳柱,敝人傾慕秋荷久矣,怎奈當下形勢吃緊,性命攸關,不得以全身苟延為上。今將秋荷託付與弟,吾心甚慰!無以相送,贈秘藏家財若干以謝弟恩:去村北三裡之老菜園水井內,下數第十三層井壁石乃活石,移除此石豁然洞開,內藏瓷壇三,壇中之物可保弟與秋荷衣食無虞矣。此當一別,無以為念,萬望惠納。周浩昌。
    讀完,全家人驚愕不已,柳柱與秋荷也從文縐縐的語句裡聽出了眉目,心裡泛起陳年往事,念及東家當年的種種好處,竟有一縷思念襲上心頭。當年柳柱是在逃荒路上餓暈,被東家撿回周家大院養起來的。說實話,東家待他不薄,所以解放後鬥地主,柳柱不那麼熱心,甚至覺得有些荒唐。
    四十多年滄桑巨變,那口老井已被村民用條石封口,淹沒在萋萋荒草之中了。
    一家人苦思良久,決定謹守秘密,先打聽東家下落,若能找到,哪怕是周家後代,他們也將完璧歸趙。當年昌字號在省城頗有些名氣,想必不難查到它的去向。
    經多方打聽,柳柱終於尋訪到當年昌字號的一個老夥計,名叫唐寶,從那裡得知東家隨任國軍上校的弟弟過江南下,1949年秋上託人從廈門捎來口信,說去了臺灣。此去經年,煙波微茫,一對農民老夫妻,何以知道周家的下落?柳柱嗟嘆良久,失落萬分。唐寶似乎察覺到其中的隱情,說老哥你著急尋東家,不是有什麼要事吧?柳柱覺得唐寶也不是外人,就把事情的原由和盤託出了。唐寶聽後安慰柳柱說,老哥莫急,莫急,咱都掃聽著吧,或許能尋到東家的後人。
    二
    第二年一個冬日的下午,一場大雪剛洋洋灑灑地飄落,河灣村口白茫茫的場院上停了一輛烏黑鋥亮的小轎車,車裡鑽出一位雍容華貴的摩登女,裹著裘皮大衣,戴著寬邊墨鏡,提著一隻小巧玲瓏的手袋。她後面還跟著一位穿風衣的青年,也戴著墨鏡,像個保鏢。他們操著一口廣東話,一下車就打聽柳柱的家,村裡人聞到不尋常的動靜,都出來看新鮮。
    您是柳老先生吧?這位是……,穿風衣的青年剛要介紹裹裘皮的女士,卻回頭掃了一眼跟來看熱鬧的村民,把後半截話咽了下去。


    柳柱心領神會地一揮手,說去去去,冷冷哈哈的糟天,大家回家熱炕頭吧,有啥好看的!
    鄉親們懶懶散去,秋荷咣當關上大門,把兩副墨鏡邀進堂屋,又咣當關上屋門。
    我說今早眼皮直跳,原來有貴客要來!你們是……?柳柱滿臉堆笑地問,並吩咐秋荷沏茶。
    這位是周浩昌先生的孫女周如玉小姐,特來拜訪您和秋荷女士!男青年彬彬有禮地說。
    柳爺爺身體可好?祖父時常念及您老,特意囑咐我這次回大陸一定登門拜訪。那女士摘去墨鏡,一雙丹鳳眼忽閃得柳柱張著大嘴,半晌沒說出話來。
    閨女真是東家的後人?東家現在住哪兒?咋這麼多年沒個音信?柳柱與秋荷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祖父現居臺灣基隆,古稀老人,腿腳不便,不然一定會親自回鄉探望眾鄉親。周如玉說著衝男青年打了一個脆生生的響指,說盧秘書,把東西拿出來讓柳先生過目。
    盧秘書隨即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個紅綢包,一層層剝開,露出一方紅木鎮紙,兩寸見方,色如紫玉,光滑細膩,沉重厚實。
    您可認識這個?周如玉把鎮紙遞到柳柱夫婦面前。
    認得,認得!這是老爺當年用過的物件,我記得上面還有字呢!秋荷首先驚叫起來。柳柱自然也識得這東西,這是東家的心愛之物,走哪兒都不離身,怎麼會在她手上?咳,人家是東家的孫女嘛!
    閨女,看來你真是周家的後人。哎,幾十年就這麼滋溜沒影了,一晃孫女都這麼大了。東家在那邊身體還硬實吧?不知他的足疾好利落沒有?那年他從城裡回來,非要馴馴家裡的大青騾子,沒成想那劣種一蹄子踏在東家的腳面上,踏碎了他的大腳趾,打那以後東家走路就一瘸一拐的。柳柱點了一袋煙,開始幽幽地回憶往事。
    難得您還惦記著這事兒,祖父的腳趾截去了,現在行路離不開手杖。也是老了,八十多歲的人了,不比年輕的時候。周如玉忽閃著長長的睫毛,似乎那話不是從嘴裡吐出,而是從眼睛裡扇出來,有點撲朔迷離。
    老太太可安好?怪想她的。秋荷插嘴說。
    您是說老奶奶吧?早過世了,臨死還念叨你們,念叨河灣村。人到老總是想家呀。周如玉掏出手絹抹了把眼,不知是動情還是柳柱吐的濃煙迷了她的眼。
    兒媳婦下班回家了,與兩位客人寒暄過,一幫子人又嘮了些現實的話題。冬天日頭短,要擦黑了,周如玉起身告辭,一家子人挽留一番,她說在城裡定了賓館,開車一會兒就到,明天還要趕飛機回廣州。兒媳婦說那留個地址吧,日後好聯繫。盧秘書掏出紙筆,周如玉刷刷幾下,寫好,撕下,遞給兒媳婦,說寫信打電話都行,上面有號碼。一家人說好好,一定一定。
    送走兩位客人,柳柱對兒媳婦說給你男人打電話,禮拜天讓他回來一趟,合計個事兒。
    眨眼到了禮拜天,老伴兒子兒媳都到齊了,柳柱開始把心裡的嘀咕往外倒。
    我總覺得前個兒來的這兩個人有些蹊蹺。其實東家根本就沒有被大青騾子踩壞過腳,那是我隨口瞎編的,就想探探他們的虛實。我總覺得這倆人來的唐突。他們怎麼知道咱在找周家的後人?這事兒只有他曉得,莫非是他找到了他們?
    誰?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問。
    唐寶,城裡那個老夥計。柳柱說。
    他們操一口廣東味的普通話,而臺灣講「國語」,說出來不是這個動靜。還有,臺灣還在用繁體字,你看這條兒,上面趴著的都是簡化字,難道這個周如玉是在大陸讀的書?兒媳也提出了疑問。


    那個地址我讓郵局的朋友幫查過了,說臺灣並沒有這個地兒,也沒有這郵編,對不上號。兒媳婦又說。
    這其中必有詐。可那紅木鎮紙是怎麼落在她手上的?那真真切切是東家的物件。這事兒,還得謹慎點,別出什麼差子。這些疑點子都得搞搞清楚。現如今的人,沒處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呀。柳柱這話說得全家都使勁點了點頭。
    後來柳柱趕巧進城,找到唐寶,把那樁蹊蹺事兒一說,唐寶吃了一驚,說老哥幸虧多長了個心眼,千萬提防著點兒,現如今呀,啥鳥都有,啥悶頭事兒都出!柳柱連聲諾諾,說我心裡透亮著呢,老乾姜也有辣滋味,你放心吧!臨走唐寶又千叮嚀萬囑咐,說腦瓜子活泛點兒,別讓年輕人糊弄了!柳柱竟也忘了問唐寶嘴漏過風,走過話沒有,說兒孫都是文化人,就那麼好糊弄?你把心擱肚子裡吧!心裡落落實實地回了。
    一晃半年過去了,那兩個神秘的年輕人真像人間過客一樣再也沒回頭。
    三
    夏夜,皓月當空,知了兒白天叫喚的不過癮,捨命地衝著白白的月亮叫板。柳柱乾脆光了脊梁,揮舞著鐵鍁在田裡改水。青翠的玉米長得正歡,柳柱聽到了咔咔拔節的聲音。這時節田裡正需要水,所以歇人不歇馬,村裡的抽水機晝夜開足馬力灌田,輪到柳柱家的時候已是天交三更了。
    灌完一壟地,柳柱一腚坐在鍁把上,掏出一支煙點上,聽著夏蟲火熱地聊著天,心裡像一地清輝一樣清爽。
    突然,柳柱覺得脖子下涼颼颼的,哪來的風?玉米葉紋絲不動。
    別動,不然就抹你脖子!一句狠話硬硬地甩在柳柱頭上。柳柱這才意識到脖子上架著一把冰冷的刀子!身後戳著兩個蒙面人,黑魆魆的,像是從武俠小說裡走出來的。
    柳柱扭了大腿一把,確定不是做夢。畢竟柳柱早先東家牽馬墜鐙,見過些世面。那會兒兵荒馬亂的,黑道白道上的主都得結識些,道上的規矩也要懂點。碰上硬茬,牙不打顫腿不軟,察言觀色巧周旋,這都是東家當年傳授的招,柳柱記得瓷實著呢!
    好漢哪個山頭的?可有用得著老漢的地方?您透個明話!柳柱穩住心神,當年的套詞兒還背得爛熟。
    老東西倒是識相。明人不說暗話,那三罈子寶貝藏在何處?快說!其中一個發話了,帶著外地口音,柳柱覺得有點耳熟。
    外地人星夜趕到這裡找他,怕是知道些底細,看來瞞是瞞不住,圈子兜不好就會引來殺身之禍。不如先實說了,再見機行事,畢竟他們人生地不熟的,難免出紕漏。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呀,東家留的這筆財,是福是禍,只能聽天由命了。
    老菜園,水井下。哎呀,這黑燈瞎火的,不好弄呀!柳柱還替人家擔心。
    別囉嗦,帶路!那把利刃戳在柳柱後心,似乎已吃在肉裡。柳柱起身,說好好好,我帶你們去。
    一路上黑洞洞的沒個人影。柳柱心想,說啥那寶貝也不能讓歹人劫走!前面是柳汊子橋,有七八米長,兩米多高。河水緩緩而過,大概一人多深。這是最後的機會,柳柱暗暗下定決心。當走到橋中間時,趁身後的傢伙不備,柳柱縱身一躍跳入河中,眨眼不見了蹤影!兩個蒙面人半天沒回過神來,在橋面上傻愣著。大概是不會水,兩個傢伙往水中擲了幾隻飛鏢,悻悻地沿著河找去。
    話說柳柱回到村裡,立馬拾起多年沒響的銅鑼一通猛敲,村民們聞聲而起,迅速布下天羅地網,捉拿歹人。不消說,兩個蒙面人束手就擒。經審訊,這倆人交代說是唐寶僱來的殺手,不過唐寶囑咐他們此行是要財不害命。其中一個就是半年前跟著那個叫周如玉的姑娘來過的青年,怪不得柳柱聽著說話有點耳熟。
    真相已然大白,周如玉並非東家之後,這一切的幕後老闆乃是唐寶,那紅木鎮紙是當年東家離開省城時贈與唐寶的存念,他利用柳柱稔熟的這一物件導演了一齣戲,目的不過是要巧取東家留下的那筆家財。
    柳柱老漢不免又感慨萬千:錢呀,真是殺人的刀!
    幾年後,留學美國的孫兒柳小光衣錦還鄉,帶回一位俊俏姑娘。姑娘名若夢,風姿綽約,談吐文雅,深得一家人喜歡。柳柱和秋荷明白,這應是未來的孫媳婦,自然不敢慢待。
    若夢來自臺灣,與小光同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留學。交往中,若夢告訴小光說,爺爺晚年反覆念叨在大陸的故鄉,讓我們小輩人謹記鄉名,有朝一日認祖歸宗。小光便問若夢一家祖籍何處,不問便罷,一問竟是同鄉!小光心裡震驚不已:天下竟有這麼巧的事?莫非……
    無巧不成書,若夢的爺爺正是周浩昌,已在臺灣過世。聞此柳柱與秋荷不禁潸然淚下。半個世紀風雲流變,世事滄桑,那個特殊時代裡演繹的故事已走進青燈黃卷,但還是不能磨滅人類心底裡的那一絲溫情而又苦澀的回憶。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座嶄新的小學矗立在村東河邊。該校斥資百萬,資金來源是那口老水井,三個瓷罐裡的金銀細軟沒用完,餘資擬建一座敬老院。
    1994年9月18日,周浩昌八十多歲的遺孀帶著他的遺骨回鄉祭祖,參加了敬老院剪彩儀式。翌日,老太太安然去世。村民們將兩位老人的骨灰隆重安置於周家祖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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