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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青山對夕陽(無限青山鎖大邊)

2023-10-16 23:19:16

編者按:本文是「羅新走向金蓮川」系列的第五篇,小標題由編者所加,圖片都由作者提供。點擊文末連結,可以閱讀該系列文章。

一、從白河堡水庫到駱駝山村

醒來看見光亮之前,先聽見了窗外雨打菜葉的聲音。夜裡不知下了多久的雨,到早晨五點多滴滴答答也沒有停的意思。起來洗漱收拾,發現昨夜洗的衣服還溼漉漉的,也許是因為陰雨天溼度太大,只好裝進塑膠袋裡塞進背包。每天早晨把這麼多東西塞進背包,並不是一個輕鬆活兒。我慢慢習慣了前一天把所有東西都取出來整整齊齊安置在不睡人的那張床上,第二天再按固定程序一件件放進背包。正收納間,忽然雨下大了,噼裡啪啦的。不由得擔心雨下個沒完,會耽誤行程。走到窗前向菜園裡張望,只見大雨衝刷著黃瓜、茄子、豇豆、西紅柿和韭菜。西側的矮牆上趴著一叢南瓜蔓,一個南瓜半掛在石牆上,青白斑條的瓜身上濺了好多泥點。遠處的天空,飄移著的暗灰色的雲層間,卻有了一些藍天,以及陽光的溫暖。繼續收拾。果然雨很快就停了。

白河堡水庫西岸的清晨風光

六點整,王抒敲門進來。我們吃昨天準備好的饅頭和煮雞蛋,算是用了早餐。一刻鐘之後出發,長長的臺階還浸在流水裡。對面的東山山頂一線染上了晨曦,山谷間白霧升騰,而水庫似乎還沉睡在黑夜裡。走上灤赤路(S309),溯白河向西,路邊紅褐色的道路指示牌上寫著前面的觀光景點,依距離遠近分別是冰山梁、護國寺、金閣山、赤城溫泉和朝陽觀。最近的朝陽觀只有十三公裡,可惜我們在到達朝陽觀之前就會折而向北。看水庫南岸的高山,昨天我們翻山過來的地方,山的上半截聳立於白雲之上,山麓雲霧已散,只有山腰白雲凝重,就像是捆著一條白腰帶。第一縷陽光照進河谷,一大片草地從深綠變為嫩黃,白色的水鳥騰空而起。

白河堡水庫西南側的高山

走了一兩公裡,發現我掛在上衣兜裡的太陽鏡不見了,想必是在路上整理背包時掉地上了。王抒讓我等著,放下背包轉身回去,沿路尋覓。我也把背包鬆開放下,看路邊林子裡滾著露珠的樹葉,以及閃著水滴的蜘蛛網。一輛小汽車駛過,經過我身邊時突然停下,車裡幾個人好奇地看看我,又一言不發地快速開走了。大約過了二十幾分鐘,王抒回來了,手舉墨鏡,笑意吟吟。如果這次沒能找回,可就是我幾天之內丟失的第二個墨鏡了,前一個是在關溝的亂石灘和蘆葦叢覓路時丟掉的。

白河河谷的玉米地

公路緊貼在白河河谷的北岸,越來越開闊的河谷都已開闢成了種植玉米的農田,白河在農田間蜿蜒盤旋。前一天的降雨使河水湍急而渾濁,水面漂浮著的塑膠袋遠遠望去很像是隨波上下的鷺鳥。河對岸陡峭的山巒時時出露巨大的黃白色巖壁,在山坡上低矮的松樹林和灌木叢的映襯下十分雄壯。這條路間隔很久才會見到一輛汽車,山谷靜謐,風清天涼,如此行走真是十分享受。在我們的右手,因修公路而劈開山坡而出露的巖石剖面,各有美麗得難以形容的花紋,有的細密齊整如磚牆,有的起伏翻騰如波瀾,只有受過地質學的專業訓練,才讀得出它們所講述的「深歷史」(deep history)。

進入河北

兩個多小時後,就進入河北省境,路邊有一座標註「國務院」的形態莊嚴的界碑。從這裡開始,灤赤路的編號從S309改為S353。太陽漸漸升高,但氣溫並沒有明顯的變化,一直感覺涼爽。一邊走,一邊看河谷兩側連綿不絕的懸崖,心想,這景色,古人也曾看到吧。大象背上的元朝皇帝看到了,騎馬隨行的周伯琦看到了,明代邊塞上的人們也看到了。而如今滿滿地生長著玉米的白河河谷,在明代隆慶年間,是熟夷車達雞部的牧場。車達雞部,就是明代文獻中常常提到的「史車二夷」中的「車夷」。據《萬曆武功錄》的「史二官車達雞列傳」,隆慶初年,車達雞率部逃脫俺答汗的控制,來到宣府長城地帶,正式歸附明朝,明朝把他們安置在滴水崖及靖胡堡一帶放牧。也就是說,在投奔明朝之後,從白河堡水庫到赤城縣後城鎮這一帶的白河河谷,就成了車部蒙古人的放牧區。那時的河谷肯定和現在不一樣,但兩邊的山林與峭壁,應該是差不多的。

駱駝山

上午十點,到達駱駝山村。之所以叫駱駝山,是因為村南有一片石山,雖不甚高大,形狀卻絕似幾頭駱駝列隊而行,任何人看一眼都會印象深刻。元初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鑄(1221~1285)有《過駱駝山》詩二首,第一首的第一句就是「天作奇峰象橐駝」,橐駝,即駱駝。耶律鑄曾經跟隨忽必烈路經此地,詩云「昔駕朱輪白橐駝」,就是說自己當年多次乘坐白駱駝所駕的朱輪大車經行此處。耶律鑄相信,那時這些石駱駝肯定見到過他所乘的白駝大車,即所謂「石駝曾見屢經過」。許多年過去,耶律鑄不再是朝中大官,不再白駝朱輪,只騎著一匹瘦馬、帶著一箱書冊經過此地。他很好奇,那石駱駝們,還認得出白髮蒼蒼的他嗎?這就是第二首的最後兩句:「蒼顏今日應難識,瘦馬服箱轉舊坡。」

進村之前,經過幾間相當破舊的老平房,山牆上部有暗淡得不易識別的水泥標牌——後城公社水泥廠。看起來這些舊廠房早已棄用,但現在牆體被當作廣告牌,比如,紅漆大字寫著「打井」,外加一排手機號碼。最有意思的是一個新廣告,用白漆覆蓋了多層舊廣告,形成一個醒目的寫字板,再用墨水粗筆寫著「地磅遙控器」,下面是一個手機號碼。我想了一會兒,才明白所謂「地磅遙控器」應該就是一種通過遙控而改變過磅重量的電子裝置,也許是通過電磁幹擾來使得地磅的電子顯示儀發生讀數變化,這一定是一些運貨的卡車司機經過地磅檢測站時所要用的東西。這種設備的需求如此之廣,以至於其廣告公然出現在離地磅站不遠的地方。

從駱駝山村開始,我們就要離開灤赤路,向北折入編號為X405的縣級公路蔣京線。如果沿著灤赤路繼續向西走六、七公裡,就到明代的滴水崖堡了,而滴水崖得名所自的那塊驚世巨石,就在後城鎮西北不遠處。據說那塊丹霞地貌巨石的東西長度將近二十公裡(故號「四十裡長嵯」),通體高度五百六十米。本地人士宣稱滴水崖比號稱世界第一巨石的澳大利亞艾爾斯巖(Ayers Rock,又稱Uluru巖石)還大,因此正在申請金氏世界紀錄,要挑戰艾爾斯巖的地位。路上一再有標牌提示的觀光名勝朝陽觀,就位於滴水崖的山麓,始建於明代嘉靖年間,至今仍有多座殿堂保存,當然很多都是近年新修的。可惜我們這次不去滴水崖,而要擦著滴水崖巨石的東端,追隨輦路上元朝皇帝的舊跡,往北去了。

我們在村口的永順超市休息了一會兒,買了一個西瓜和兩個鹹鴨蛋,就著自帶的饅頭,在店內堆貨物的一角坐下吃起來。開店的父女倆因為幾種商品的定價問題,激烈地爭吵著,但並不影響他們同時接待買東西的客人。這時陽光已經有刺痛身心的威力,門口走著的一個本地老婦人也打著花格子太陽傘。

二、「大邊」裡的另一些故事

在灤赤路後城至鵰鶚段開通以前,公路主幹線就是蔣京線所走的從駱駝山向北的這個白河支流的河谷,經長伸地村、巡檢司村折向西北,翻越紅沙梁山口,東行進入龍門所鄉所在的山谷,從那裡或北去龍門所,或南行西轉去赤城縣城。這種交通地理的形勢,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出版的地圖上還非常清晰。從駱駝山村向北的河谷,一直夾在東西兩列高山之間,東山以海拔一千三百九十九米的八掛頂為主峰,西山以海拔一千四百八十一米的大坡墩為主峰。由此可以理解,這一段在古代交通路線中也有相當重要的意義。關於元代輦路從黑峪口到龍門所一段到底怎麼走,學者看法並不一致,我們採信陳高華和史衛民等人的意見,主要是因為,只有這樣才剛好符合周伯琦所記的道裡數。

這個河谷在明代長城體系裡也有特別的意義,河谷東邊的高山山脊上,正是宣府所轄長城的突出部,即所謂「大邊」。宣府長城在赤城縣境內向北凸起,形成一個三角形,我們就走在長城俯視下的山谷之中。即使純粹從地理上考慮,也很容易理解這個河谷與我們之前所走的白河河谷屬於同一個交通、軍事和經濟單元。朵顏部的車達雞部內徙成為明朝的屬夷之後,駐牧于靖胡堡與滴水崖之間,即今白河堡水庫與後城鎮之間的白河河谷地帶,駱駝山以北的這個河谷也必在他們的放牧範圍內。也正是因此,按照明人的說法,出於防範長城外俺答部蒙古向南侵擾的需要,修建了長伸地堡。當然,真實的目的不僅是對北的防禦,還有必須切斷車部與長城外蒙古人的聯繫,即所謂分隔內外。

如車部這樣脫離蒙古本部的控制而投明的內附屬夷,對與俺答汗激烈對峙的明朝來說,接納他們,其意義不止在於弱敵、誘敵,還真真實實地增強了軍事實力。明朝邊防大軍中,屬夷要佔相當比重。不同材料顯示,史車二部先後有上千人被徵入明軍。為穩定屬夷,並引誘尚未內附的外夷,明朝對前來歸附的蒙古各部施予各種優惠,不僅準許他們在長城內水草條件較好的地方放牧,還給予頗有吸引力的所謂「撫賞」,內容是糧食物資等各種生活必需品。撫賞是撫和賞的合稱,每年一次規模較大的賞賜,稱為「賞」,每四個月一次規模較小的賞賜,稱為「撫」。大概在理論上,靠著這種撫賞制度,屬夷就不需要擔心生計問題了。這種例行的撫賞由明朝邊堡將官定時發放,屬夷到時候就去領取。大概分工是這樣的,史部到龍門所領,車部到靖胡堡(即白河堡)領。撫賞是針對部落全體而言,那些被徵入軍隊的,則「廩食縣官」,即由國家財政養起來。

屬夷各部除了部分成員被徵入明軍之外,也可能在邊境發生戰事時,以部落為單位參與到軍事行動中。明人觀察到,這些屬夷是樂於參與這類戰事的,因為他們可以從中獲利,即所謂「輒欲偕緣邊卒從徵,僥倖於搗巢趕馬,而遂以為利」。屬夷各部積極參與明蒙戰事,就是為了在搶奪戰利品方面有所收穫,叫做「搗巢趕馬」。宣府將官們都注意到,他們轄下的史、車兩部屬夷,經濟上差異較大,駐牧於龍門所的史部比較富裕。而車部「以窮困,故來歸我」,投明較晚,財物窮乏,「呰窳無積聚」,「帳中澹如也」。白河河谷並不是富庶之地,高山夾峙之下,河谷牧草有限。因此,車部一方面特別依賴明朝的撫賞,另一方面也依賴明朝與俺答汗蒙古之間的緊張關係。

1571年隆慶和議所促成的北邊和平局面,極大地改變了如史部、車部這類保塞屬夷的生存環境。明朝與俺答汗達成和議後,長城地帶南北對峙、戰事頻發的局面不復存在,軍事對抗一變而為商貿互通、共生共存,史家對此給予非常正面的評價。然而,一般研究者沒有注意到或不太在意的一個情況是,這種廣受明、蒙兩邊各階層歡迎的和平局面,並不是對長城地帶的所有人都同樣具有積極意義。和平並不總是受到所有人的歡迎,或者說,和平並不是對所有人都有利。對史部、車部這樣的屬夷來說,他們很快就感受到自己在邊防上的重要性下降,也就是他們對明朝來說迅速貶值了。也許朝廷並沒有政策上的重大改變,但地方官員的態度是如此明顯,首先是例行的撫賞出現了延遲和拖欠。

本來,在「北線無戰事」的情況下,「搗巢趕馬」的機會消失了,唯一的利好就剩下每年一大三小的撫賞。史料裡說,「貢市成,毋用武,惟仰食縣官」,意思是明蒙和平之后,不打仗了,沒有外財可撈了,屬夷只好仰賴明朝的撫賞。然而拖欠開始發生。比如,駐紮在靖胡堡的明朝將官董用威,就拖欠車部酋長那出賴等很多米谷和銀兩。參將麻承詔等人在萬曆十八年(1590)拖欠史部,本該四月發放的「米糵」,非要改到六月。從明朝曾處分部分官員的事例看,拖欠撫賞並不是朝廷政策,而是地方將官自作主張,目的是從中漁利,和剋扣兵餉一樣。這些拖欠和剋扣,不僅損害了屬夷各部的實際利益,而且在情感和心理上使得他們越來越疏離明朝。

更嚴重的打擊是他們的放牧經濟遭到了麻煩。邊境和平,士卒無事,將官鼓勵、慫恿甚至組織士兵在轄區內開荒種地,可想而知,他們選擇的土地一定是在便於灌溉的河谷地帶,也就是常有屬夷放牧的地方。據《萬曆武功錄》,自隆慶和議之後,「緣邊卒皆虎睡,倒載幹戈無所用,相率去墾田」。這樣就出現了明朝將士與屬夷部落爭奪土地的危機,而屬夷在爭奪中當然不可能佔優。史部的史二官就感覺到了這一危機。長安嶺、鵰鶚堡、滴水崖和赤城一帶的白河河谷,是史部過去放牧的地方,如今已開墾成了農田,如果他的部落還去這一帶放牧,難免破壞河谷裡的莊稼,「蹂踐禾稼」,這就可能導致明朝將官的懲戒。放牧經濟受到壓制,對屬夷各部來說,恐怕是致命的威脅。

當史二官率領部落逃出大邊,前去投靠俺答汗的孫子安兔時,明朝邊將派人追問為什麼要這麼做。史二官回答:「我亡,以內地多耕種,吾無牧所也。且麻將軍不食我月米,已兩月矣。不去,將安待乎?」屬夷被動或主動靠攏塞外蒙古,根本的原因就在於史二官所概括的這兩條外逃理由。塞外蒙古當然樂於招徠這些投附明朝的朵顏各部,而緣邊的動蕩也由此而起。在大和平、小動蕩的邊疆形勢下,真正令明朝憂慮且視為心腹大患的,並不是塞外強大的蒙古本部,反倒是這些名義上臣屬於明朝的屬夷部落。

隆慶和議以後,長城地帶的邊防壓力大大減輕了,然而,明朝修建長城的工作並沒有因為和平局面而停頓下來。事實上,萬曆十五年以前,宣府轄內的長城修築相當頻繁,新的墩臺城堡還在持續出現。為什麼呢?新的威脅並不來自,或者說,並不直接來自塞外蒙古。史料中屢見明朝官員議論邊防形勢,稱史車二夷「最為心腹患」。他們考慮的是如何截斷內附屬夷與蒙古本部之間的聯繫,如何防止他們向塞外逃亡,一些新堡,如我們今天的目的地長伸地堡,就是為此目的而修建的。前往長伸地堡的行走,成為重新思考屬夷歷史的一個機會。

如果不觀察史、車二部這樣的屬夷在隆慶和議以後的命運,就難免會一味沉浸在對往昔和平的甜蜜想像裡,而看不到鮮亮樹葉的背面,會有另一種顏色、另一些故事。

三、從駱駝山村到長伸地

我們從駱駝山村沿蔣京線北行時,注意到村口豎著一面很大的藍色告示牌,大標題是「斷交公告」。猛然看見,嚇了一跳,因為腦子裡把「斷交」直接與「斷絕外交關係」畫了等號,看小字說明才知道是對自駱駝山村向北的路段進行封閉改造。這意味著兩天之內我們要沿著施工中的公路行走,繞道還在其次,塵土飛揚才是最大的困擾。不過想想也不全是壞處,那就是除了施工車輛以外,不會有別的汽車通行。自6月24日晨從健德門橋下出發以來,道路選擇的基本原則就是躲避繁忙的公路,儘量不與汽車共享空間。現在一條「斷交」的鄉村公路擺在眼前,可真是「求仁得仁」。

修公路的車輛、器械都在休息

非常意外的是,從駱駝山到長伸地的十二公裡,在我們行走的三個多小時內,並沒有遇到任何施工者,雖然到處是修路的跡象,但似乎今天工人和車輛都放假了。山谷如此寂靜,天藍雲白,兩邊的山崖險峭俊秀。在駱駝山村以北十幾分鐘的距離內,路東有個稍大一些的村子鄭家窯。村子緊傍公路,路側南北相距不遠各有一顆大榆樹,很遠就看得見,樹冠展開如深綠色的大傘。南邊的大榆樹樹幹底部堆放了一圈綑紮起來的柴禾,北邊的那棵巨根暴露,橫向伸出,四個老年村民閒坐在樹根上乘涼。樹幹上的古樹標牌說,這兩棵樹的樹齡都有一千年。看起來,南邊那棵要粗大得多,說它們都是千年古樹,似乎難以相信。如果標牌所示不誤,遼、金、元以來的許多人都看到過這兩棵樹,只是不知道那時有沒有這個村莊。

鄭家窯的古榆樹

常聽人感嘆在中國鄉間不易見到高大古老的樹木,其實中國傳統社會普遍存在對古樹的崇拜,許多村莊都有自己的古樹,當然那一兩棵往往十分孤獨。對古樹的崇拜與隨意砍伐樹木的傳統是並存的,兩者合起來造成的景象,就是今日許多村鎮只見得到很少幾棵孤獨的古樹,此外就只有剛剛新種的小樹苗。某棵樹一旦被賦予神性,人們就會保護它,在它的枝葉間綁上祈求護佑的紅布條,旁邊會有人焚香禱告。許多這樣的古樹甚至挺過了「文革」,我小時候聽說過一些故事,比如說紅衛兵或造反派要砍村口某棵古樹,一斧砍下去,流出如血般的紅色汁液。如果不顧這樣的警示繼續砍,就會有災難發生在砍樹者身上。不知道這類故事是不是為了阻止毀壞古樹而製作出來的,但顯然發揮了極大的威力,而且還強化了古樹的神性。另一方面,人們又毫不猶豫地砍掉那些沒有這等神威的普通樹木。天長日久,那些被特意保護的古樹越來越孤獨,也越來越具有傳奇色彩。鄭家窯村口這兩棵古榆樹,或許也經歷過同樣的歷程?

陽光雖然強烈,氣溫卻不高,還有涼爽的風在山谷裡流動。公路兩邊原有的白楊樹因修路大都已被砍去,谷地裡別無森林,只有遍開小花的草地、低矮的灌木叢和彎彎曲曲的田埂所分割開來的田地。東西兩側的山巒高聳挺拔,使我們的視野保持某種適度的寬闊。西山多有巨石裸露,那是和滴水崖一樣的丹霞地貌。東山偶見向谷地伸出的石牆,有的石牆是雙層的,中空處生著一叢叢多刺的山棗。藍天上一團團白雲快速移動,大片雲影滑過山坡和谷地,把亮閃閃的淺綠染成暗淡的墨綠,如同淋溼了一般。

就這樣走過寺溝、上堡、蛤蟆溝等幾個村子,偶爾看到路東山脊上的黃土墩臺。我們一般都會走已鋪好路基的新公路,可是某些路段被大土堆截斷,多數橋梁也不能通行,只好繞行河谷,或走起伏不平的舊公路。在河西村以北不遠,從河谷重新走回公路時,穿過玉米地,撥開田埂上的長草,在一片刺叢裡覓路而進。到公路旁邊,為了爬上較高的路基,左手力撐登山杖,右手抓住身邊的灌木或草叢。這麼走了幾步,手再次伸出時,忽然覺得那草不大對勁,心裡已經明白是什麼了,手還是碰了上去。立即,觸電一般感覺到刺痛。那是蕁麻,過去我只在西北遇到,萬沒想到在這裡也要提防。趕緊爬上公路,就著幾塊大石卸下背包,找出藥膏塗抹。

王抒趕到,我指給他看,要他記住這種植物,千萬碰不得。蕁麻以莖葉上有毒的蜇毛為武器,接觸皮膚後會引起刺激性皮炎,如蜂蜇般疼痛難忍,因而豬羊牛馬都避而不食,哪怕在植物稀少的地方,也常常可見茂盛而碧綠的蕁麻。二十年前在新疆,我見過一個朋友在野地裡蹲著大便時,竟一屁股跌在蕁麻上,好幾天不能坐臥。王抒說,他沒聽說過這種植物。我向他展示右手掌沿上腫起來的白色疹子,當然那種難受勁兒是只有我能體會了,好在我及時收手,接觸面有限。我們坐下來休息,喝點水,吃幾塊餅乾。我趁機把昨夜沒有晾乾的衣服拿出來,鋪在石頭上曬曬。正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候,不大一會兒衣服就幹透了。於是收拾背包,繼續北行。

每天都是這樣,頭三四個小時是沒有什麼不適感的,一般到五個小時以後就會慢慢地倦怠乏力,腿腳酸澀。最鮮明的標誌是感覺背包越來越沉重,不得不一再地背轉手託住背包的底部向上推,似乎可以稍稍減輕肩膀和後背的壓力。這種時候人也變得對周遭的事物不太敏感,不大注意風景的變化,只顧一腳輕、一腳重地邁著步子。在草嶺子村附近,一個村民在路邊放羊,足有四五十隻的羊群散布在小河西岸的草叢裡,有綿羊,也有山羊。那個牧羊人正在打手機,見我們走近,咧嘴朝我們笑笑,舉了一下他的手機。我若不是比較疲累,一定會走過去和他聊聊天,但現在好像捨不得離開道路,也捨不得停下腳步,只是向他揮了揮手。

路上見到的長城墩臺

下午兩點四十分,當路東的小河劇烈深切,形成一個窄而深的峽谷時,我看到路西左前方山脊上一座方形墩臺,傲然挺立於低矮而密實的林木之上。跟一路上所見墩臺不同,這一座墩臺通體的包磚未見剝損,在午後的陽光下極為醒目。隱隱約約,墩臺底部的邊緣似乎有些空,大概底座的磚石已經風化內削。墩臺頂部的箭垛間,看得見幾株小樹的枝條向外伸展。再走幾分鐘,前面出現了高高的黃土城牆,以及城牆背後寂靜的村莊。終於,我們今天的目的地長伸地村,已經近在眼前了。

四、明代的長伸地堡

長伸地村就是明代的長伸地堡。嘉靖時期蒙古朵顏部的史部,以及隆慶初年同樣出自朵顏部的車部,在投奔明朝成為屬夷以後,就被安置在龍門所、滴水崖和靖胡堡一帶駐牧,長伸地堡就在這一狹長地帶的中間。在萬曆七年(1579)以前,這裡本來沒有築堡,也不叫長伸地,那時的地名叫外十三家。我猜這個地名是明朝一方的稱呼,所謂外十三家,大概是指在此駐牧的車部(或許也有史部)的一小撥部民。但本地人,也就是屬夷蒙古牧民,對這裡卻有自己的稱呼,就是長伸地。後來明朝築堡,就採用了本地人的地名。我懷疑長伸地,就是蒙古人所說的「長城地」,本來是漢語,經蒙古人一用,再回到漢語,就成了長伸地,和洪臺吉(皇太子)、宰桑(宰相)、詳袞(將軍)等詞彙一樣。後人解釋說曾經有個常將軍或一位常勝將軍怎樣怎樣,當然都是望文生義了。

長伸地堡

楊時寧《宣大山西三鎮圖說》有「長伸地堡圖」,圖中堡在東西兩山夾峙之下,北邊長城以外的四個蒙古包,標註為「安兔等部落」,另有「北松棚」和「南松棚」,以及常在史料中提到的「亂泉寺」。長城內有「鎮安臺」,號稱「極衝」,就是極為險要的關鍵之地。四至裡程是這樣寫的:「北至龍門所四十裡,西至樣田堡三十裡,南至寧遠堡五十裡,東至大邊山六十餘步。」大邊山就是山谷東側的高山,因山脊築有大邊(長城)而得名。圖中的長伸地堡,是正方形小城,南北各開一門,四角各有敵樓,南北城門各有城樓。然而,如果把這張圖當作長伸地堡的寫實記錄,可就大錯特錯了。這不過是一種標準化的城堡圖案,絕大多數城堡都畫成這個樣子,其實每個城堡都因地形不同而各有特點。

實際上長伸地堡分為南北兩城,北城為屯營軍人和普通百姓的居住之所,南城則是校軍場。今日長伸地村仍然遵循了明代的做法,村民都住在北城,南城則是玉米地。據《宣大山西三鎮圖說》,長伸地堡外牆周長「一裡二百七十六步」,高「三丈五尺」,當然城牆都是包磚的。今天看到的城牆,磚頭都已被拆走用作建築材料了,只剩下裡面的夯土。失去城磚保護的城牆,抵抗風吹日蝕的能力大大降低了,即便沒有人為的挖掘破壞,也難免日益凋損。據清代方志,長伸地堡「樓二座,南北門二座」。這兩座城門現在還保存完好(城樓當然早已毀去),南甕城和南關城也可見舊規,北西南三面城牆依然挺立,只有東城牆損毀不存。到萬曆三十年(1602)楊時寧對邊牆城堡進行普查時,長伸地堡的「見在官軍」一共七百三十八人,戰馬七十四匹,統歸本堡的「操守官」指揮。除了軍人之外,肯定還有相當數量的家屬和居民,再加上堡外駐牧的屬夷蒙古車部、史部,那時的長伸地堡可遠比今日的長伸地村熱鬧繁華。

長伸地堡官兵分管的長城區段,「大邊三十二裡,邊墩一十九座,火路墩一十一座」。火路墩又稱煙墩,正式的名稱是「腹裡接火臺」,現在俗稱烽火臺。這些邊墩、火路墩雖大多仍可見痕跡,但包磚被拆,夯土傾頹,早已不復當年的景象。可是長伸地堡不同尋常的是,有一座敵樓的保存情況相當之好,這就是我們在進村之前就首先見到的那座墩臺。這座墩臺位於長伸地堡西南側的山坡上,是一座單體方形空心敵樓,門額所嵌的石板上有「鎮虜樓」三個大字。

鎮虜樓

張家口文物考古研究所於2012年對鎮虜樓進行了調查和勘測,根據勘測報告,未發現二次修繕痕跡,也就是說,現存一切都是四百三十多年前,即明萬曆八年(1580)完成的建築的原跡。調查發現樓頂有瓦片堆積,推想過去建有望亭,而現在樓頂已生長小樹七株及灌木數叢。報告得出結論說,鎮虜樓是明代空心敵樓建築的典型代表,保存狀況較好,極有研究價值,當然也亟待保護和維修。我從遠處看到的底部外緣缺損的情況,在報告裡描述為底部基座的石塊丟失(應該是人為的),如果不及時修繕填塞,加固樓體結構,樓身包磚的裂縫可能會進一步加大,最終可能造成整座建築的傾塌。

長伸地堡建造的時候,明蒙和議貢市已經八年了。為什麼要在這裡建這座小堡呢?《明實錄》萬曆七年三月庚戌(1579年3月31日)記載,接受宣大總督吳兌的建議,在長伸地建堡屯兵,目的是「一以固南山陵寢之防,一以援北路孤懸之勢」。所謂「固南山陵寢之防」,南山指延慶南邊的軍都山,陵寢指軍都山南的明十三陵(當然那時的明代皇陵還沒有十三個之多)。所謂「援北路孤懸之勢」,指接應大邊北路的龍門所等邊城。這個理由當然是容易理解的,問題是這種軍事需求並不是萬曆時期才出現的,和議之前豈不是更迫切嗎?只有把史、車等部屬夷的不安定局面考慮在內,才能理解明朝在這裡建堡的必要性。

在和議之前,一個小邊堡對北疆軍事態勢無足輕重,建不建倒無所謂。和議之後,大敵已不是邊外的「安兔等部落」,而是與之有千絲萬縷聯繫的、長期在長城內放牧的屬夷部落,即史部和車部。修建城堡墩臺,增駐兵馬,其實也是要隔絕長城內外,防止屬夷各部與邊外的「安兔等部落」拉拉扯扯,因為這種拉拉扯扯極可能導向變生肘腋。過去費盡心機收買利誘來的屬夷,法律和行政意義上的明朝臣民,這時候反倒成了邊疆駐軍的防範對象。

五、在南北貢市的和平氣氛下,湧動著種種不安

萬曆四年(1576)夏秋之際,徐渭在宣府時,到過延慶、赤城、龍門所和滴水崖,在滴水崖的朝陽觀和當地官員「小集」,寫了一首詩,開篇就說「朝陽道觀一何縣(懸),滴水孤厓(崖)百丈邊」。以滴水崖巨石為背景的朝陽觀,風景壯麗,給他很深的印象,故有「餘氣出關雄大漠,長風吹壁立青天」之句。他從滴水崖前往龍門所,必須走長伸地堡這條路,只是那時這個邊堡還沒有修建。但是,促成吳兌向朝廷建議修建長伸地堡的原因,就是在這時候變得越來越顯著的,那就是,駐牧於這一地帶的屬夷車部和史部越來越多的部民外逃,留在塞內的,也可能會最終被邊外蒙古盡數誘導而出逃。

隆慶和議之後,塞內屬夷就面臨如何處理與邊外蒙古關係的問題。既然明朝已封俺答汗為順義王,俺答汗之子黃臺吉被派到草原東南靠近長城的區域,開始與屬夷各部建立婚姻關係。黃臺吉廣娶屬夷各部之女,算是和宣府、薊鎮北邊的屬夷都結了親。據說黃臺吉放出話來:「吾長王胡中,若等豈憂貧乏哉。」從這句話來看,邊外蒙古對塞內屬夷採取了從前明朝那樣的收買引誘的政策,這對和議後日益窘迫的屬夷各部一定有著相當的吸引力,特別是車部這樣經濟拮据、勢力單薄、「帳中澹如」的部落。黃臺吉他們的最終目的是誘導這些屬夷率部北逃,加入邊外蒙古。很快,車部裡就有一些與黃臺吉結親的部民走上了這條路。

黃臺吉的妻子之一大韓比姬是車部人,在她說服下,她的父親哈不當等人,加上車部的一個小首領革固,就率眾北逃了。在黃臺吉的政策鼓勵與已經北逃的屬夷誘說之下,越來越多的車部屬夷逃出長城。對明朝一方來說,屬夷各部是大明的臣民,外逃行為等同叛變,邊塞將官有責任加以控制和阻攔,這勢必引發衝突。在薊鎮的車部牧民果然與守邊明軍起了衝突,據徐渭的詩序是「一日寇薊,殺兩將軍及數十人去」。由於車部的酋首都在宣府,所以薊鎮就要與宣府協商處理此事,派來的聯絡官就是徐渭的舊識毛德甫。徐渭有兩首贈毛德甫的詩,就寫於此時。詩中把車部(通稱車夷)寫作「扯蠻」,扯是車的異譯。根據詩序,宣府方面對車部的處理是「責之,縛十七人來,斬於都市」。

其實明朝方面的選擇並不多,最主要的手段是威脅,對屬夷威脅停發撫賞,對邊外蒙古則威脅停止互市。據說吳兌與王崇古一起,把車部包括車達雞在內的大小酋領都召集來開會,詳細問詢,才知道還沒有外逃的車部部民只剩下一千八百八十二人。於是宣布,如果問題不解決,暫停撫賞的發放。同時威脅俺答汗,如果縱容黃臺吉,就暫停邊貿互市。這時蒙古方面對互市的依賴遠多於明朝,俺答汗不得不妥協,黃臺吉就把一些車部牧民遣送回來。事件雖然告一段落,明朝方面明白了必須加強對長城內屬夷各部的控制,於是築城修墩,擴建邊牆。幾年後長伸地堡之修造,就是這個事件刺激的結果。

徐渭從滴水崖到龍門所,要從駱駝山村向北,進入長伸地所在的山谷。這次旅行使他對屬夷的部落生活有了切身感受,寫了不少充滿暖意的邊塞詩。比如這一首寫他到蒙古人家裡做客:「胡兒住牧龍門灣,胡婦烹羊勸客餐。一醉胡家何不可?只愁日落過河難。」想像徐渭在屬夷山清水秀的蒙古包裡吃羊喝酒,主人好客,客人流連不忍去,對徐渭而言真是難得的體驗。有一首詩可能與我們所在的這個山谷有關:「風吹乾草沒沙泥,齧草奔風馬自蹄。卻問駱駝何處去?大酋隨獵未曾歸。」大酋可能指車達雞,而被徐渭問話的駱駝,也許並不是散在山野、埋頭吃草的真駱駝,而是駱駝山村那些石駱駝。

可能就在這個山谷,徐渭見證了蒙古牧民對漢地所產白酒的喜愛:「駱駝見柳等閒枯,虜見南醪命拚殂。」長城地帶的漢人中有個諺語:「駱駝見柳,達子見酒。」達子即韃子,指蒙古人。駱駝喜食柳葉,恰如蒙古人喜歡喝酒(南醪)。徐渭在邊地見到的蒙古人,喝起漢人帶來的酒來,命都不要了。然而就是這樣的蒙古牧人,對他們的酋長車達雞(車夷,徐渭寫作鴟夷)特別忠誠,還惦記著留點酒給他帶回去。所以徐渭的詩說:「倒與鴟夷留一滴,回韁猶作卯兒姑。」徐渭自注曰:「夷言磕頭為卯兒姑。」卯兒姑,就是蒙古語mölkü,或以此詞根所構成的mörgügü等,意思是叩頭、跪拜。明末阮大鋮《燕子箋》就有「拍手卯兒姑,把如花向帳前奉」的句子。徐渭見到的這個蒙古人,要把特意留下的一點酒帶回去給他的酋長車達雞,上馬離開時,在馬鞍上回身做出了拜謝的姿勢。可以想見,已經有點醉意的他,可能是晃晃悠悠坐不大穩的。

曾長期歷官於長城地帶的蕭大亨(1532~1612)在《夷俗記》裡說,蒙古人「食最喜甘,衣最喜錦」。甜食是蒙古人的最愛。怪不得徐渭也說:「虜最嗜糖纏杏仁。」什麼是糖纏杏仁?清代陳元龍所編《格致鏡原》裡提到:「纏糖或以茶、芝麻、砂仁、胡桃、杏仁、薄荷各為體纏之。」以杏仁為體外裹熔化了的蔗糖,就是糖纏杏仁,明代很流行這種甜食。宋詡《竹嶼山房雜部》裡說過「糖纏」的製作方法:「凡白砂糖一斤,入銅鐵銚中,加水少許,置煉火上鎔化,投以果物和勻,速宜離火,俟其糖性少凝,則毎顆碎析之,紙間火焙乾。」糖纏在明代漢地也是廣受喜愛的食物,《西遊記》裡就提到「鬥糖龍纏列獅仙」。長城地帶的蒙古人最喜歡從漢人那裡得到這種甜食,徐渭的詩裡就記錄了一例。

徐渭《上谷邊詞》裡有一首,寫他遇見過一個(或好幾個?)十分俊秀的蒙古少年索要糖纏杏仁,說是要帶回家給幾個妹妹吃。「胡兒處處路旁逢,別有姿顏似慕容。」所謂慕容,指十六國時期的慕容衝,小時候以美貌為苻堅所愛幸,長大後成為率領大軍圍攻苻堅的鮮卑領袖。徐渭以慕容衝比喻路旁所見的蒙古少年,主要是取容貌相近,大概沒有別的意思。這位蒙古少年向路過的漢人討得糖纏杏仁,高興之餘,表演了自己百步穿楊的射術:「乞得杏仁諸妹食,射穿楊葉一翎風。」

徐渭遊歷大邊,有機會觀摩夾縫中的史、車兩部屬夷的日常生活,也有機會見識南來互市的邊外蒙古。他肯定也注意到,在南北貢市的和平氣氛下,湧動著種種不安。所以他寫道:「胡馬南來漢市通,邊牆猶自匝墩烽。」事實上,當他在外十三家走訪車部屬夷,在路上偶遇跟他討要甜食的俊美少年,在蒙古包裡吃羊肉、喝白酒時,邀請他來宣府的宣大總督吳兌,懲於史車兩部屬夷一部分部民已經外逃,而剩下的部民面臨著可內可外、或內或外的艱難抉擇,正在考慮要在這一帶修造可以屯兵近八百人的長伸地堡呢。

六、住在長伸地村

我們走過靜靜兀立在太陽下的淺褐色夯土城牆(長伸地堡的南牆),靠近長伸地村的村口時,還不到下午三點,但算起來已經走了八個多小時了,潛伏著的疲勞感開始浮出水面。村子太小,沒有可提供住宿的招待所或旅館。我們事先已通過朋友聯繫村委會,找到在這裡承包山地開發果林的賈先生,據說只有他家備有合適的客房。到村口之後我們給他打電話,按他的指示,不進村子,右轉過河,沿一條新鋪的水泥路上山。遠遠看見高大的門樓,以及東山的山麓臺地上綠樹環繞的房院,那就是賈先生的大宅了。大門口雖有狂吠的狗,得守門人約束,倒也不可怕。從大門到賈先生的大院,還有一段幾百米長的上坡路。對我這樣的強弩之末來說,這一小段路卻半點都不輕鬆。

賈先生家

賈先生正在大院門口和幾個工人說事,見到我們立即迎了過來。他中等個頭,四十來歲,矜持又熱情,把我們領進大院裡西廂房北頭第一間房。房間像是鄉鎮賓館的標準間,兩張單人床,一個床頭櫃,一個方桌,幾張椅子。賈先生說你二位先休息一下再吃飯,然後他出門去安排飯食。我們卸下背包,拿出各種用具,再躺倒在床上伸展一番。院子中心花壇邊有個使用手壓泵打水的水井,我們自己上下搖動打出水來洗一洗。花壇裡種了一些大麗花,此外都是蔬菜,比如西紅柿、茄子、花菜、黃瓜和豇豆。院裡共有三排房子,北頭正房是主人住的,靠山的東廂房一溜是庫房,西廂房一溜五間是客房、廚房等。賈先生夫妻倆都不是本地人,都在赤城縣城裡工作生活,因為投資承包山地才來這裡,當然一般也只在周末來,平時都靠他的嶽父母照料。

賈先生的嶽父來請我們去吃飯,餐廳在廚房的外間,一張方桌,擺著一大盆米飯和三小盆菜。他們肯定早就吃過午飯了,但還是堅持陪我們。賈先生是赤城人,夫人是懷來縣人,嶽父母近年才從懷來搬到長伸地村來。賈先生在這裡承包了六十畝山地,發展果林,還準備進一步發展農家樂和採摘等,希望將來會有很多北京的客人來。我和他嶽母聊了一會兒,見她走幾步就喘粗氣,問她身體,得知她已多年高血壓。我今年也才開始吃降壓藥,所以有了共同語言。問她吃的什麼藥,說一直吃北京降壓靈,前一陣血壓太高,去北京看醫生,給開了一種外國藥,每周一盒,每盒二十元,太貴了,吃不起,還是吃北京降壓靈。我問北京降壓靈的價格,她說每盒兩元。

飯後她指導我們去院外西側的廁所洗澡,那裡裝有太陽能,熱水足夠多。我洗完澡,還洗了衣服,搭在院內的晾衣繩上。院門外東側有一個狗房,裡面臥著一隻黑毛藏獒,見到我立刻站起來隔著鐵欄杆狂吠。在旁邊看工人用電鋸鋸木頭的賈先生,過來訓斥藏獒,藏獒安靜下來,再次臥倒。看起來這隻藏獒不是很精神,進了院子見賈先生的嶽母在一個大盆裡拌棒碴粥,說是餵藏獒的,才知道他們家藏獒平時吃不到肉,怪不得不十分威風。不過即使是吃棒碴粥的藏獒,也讓人聞聲生畏。回到房間,拿起本子記筆記,沒寫幾行,睏倦得不行,倒下就睡著了。

這樣差不多睡了四十分鐘,醒來院裡已沒有太陽,室內也暗了許多。從四月開始計劃這次徒步時,設想每天下午都會較早到達目的地,會有很多時間寫筆記和讀書。正如每次旅行或度假之前以為可以讀很多書,結果帶了不少書卻只翻看了幾頁,這次帶了幾本書也只是徒添重負而已。在出發前還假想過,每天讀兩小時書,寫兩小時筆記,走到正藍旗時,基本上一部詳細的行程筆記已經完成。我腦中甚至出現過坐在躺椅上觀看落日的浪漫圖景。可事實上,行走的速度越來越慢,每天抵達目的地的時間越來越晚。即使偶爾早到,也睏乏得無力讀書,筆記只記得寥寥數行,完全與計劃不沾邊。

起來再記幾行筆記,賈先生就來叫我們去吃晚飯。這下餐廳的方桌就顯小了,因為那兩位鋸木頭的工人也一起吃飯,大家密密地圍坐,桌上幾大盆飯菜,地上一箱啤酒。賈先生還有很多建築計劃,正在一點點實施。這兩個工人不是本縣人,在這邊做事,吃住都在賈先生家裡。他們埋頭吃飯,每人各喝一瓶啤酒,一句話也不說。賈先生的嶽母忙進忙出,重重地喘氣。吃完飯,賈先生說要帶我們看看他承包的60畝山地,我們高興地跟他走出來。

時當晚上七點多。對面的西山已經黑下去了,我們這邊的東山(就是明朝的大邊山)山頂仍然大亮。河對岸的長伸地堡城牆已經昏暗難識,長伸地村低矮趴伏的農舍間升起白色的濃濃炊煙,向河邊的白楊林飄過去。賈先生帶我們在他的山地果林轉了一大圈,差不多有三公裡長,上山下山,左彎右繞,杏林、桃林、蘋果林,一片又一片。他介紹了他的計劃,這裡還要種什麼樹,那裡還要建一個亭子,下面要建一個農家樂餐廳,河邊再蓋一棟賓館。等公路修好了,從北京過來,也就幾個小時,除了採摘、爬山,河裡還能釣魚。我問他目前有什麼困難,是否一切順利。他頓了一會兒,唉,做個啥事都不易,村裡人一開始歡迎你,反正荒山啥用沒有,等你開發出來了,他們又不樂意了,跟你要這要那。

回到院裡時,已是晚八點半,山裡真是說黑就黑,啥也看不見了。我和王抒說了一會兒話,再到院裡壓水洗臉刷牙,準備睡覺。北房全無光亮,主人都已入睡了。西廂房南頭的那一間是工人住的,也已熄燈。我習慣性地要在睡前先上廁所,走到大門口才發現院門已經上了鎖,而且外面的藏獒叫個不停,令人不寒而慄。如果去叫主人起來開門,似乎太不禮貌。幾次走到院門試著開鎖,又被藏獒的叫聲嚇了回來。躊躇好一陣子,跟王抒說了。王抒說,就在院裡吧,靠花壇牆邊。我只好照做,心裡撲通撲通。星星什麼時候已布滿空中,明日會是一個大晴天。一隻小貓從腳邊溜過,悄沒聲息的,真真嚇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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