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剩一個
2023-10-08 13:40:19
1
這是一個平常的日子,天既不晴也不陰,沒有風,幾朵雲懶洋洋地懸浮在淺灰色的天空上。喻瑾懶洋洋坐在辦公桌邊,託著腮,看窗外的風景發呆,百無聊賴。
派出所內很安靜,絕大多數同事都出了外勤。為了拉動旅遊經濟,宣傳城市形象,T縣正在舉辦一個風俗文化節,今天是開幕式,有數萬群眾參加,並包括省裡來的大領導。
全縣的幹警傾巢出動,去現場和道路沿線維持秩序,下關路派出所的人也逃不掉,只剩下喻瑾和另一位快退休的老警察看家。
喻瑾被留在所內,一方面因為她日常是幹文書的,極少外出執行任務;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正在接受內部調查。這會兒她心裡很鬱悶,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適合幹警察,也許該另找一份有前途的工作。
忽然之間,電話鈴敲碎了寂靜。喻瑾剛拿起話筒,裡面就傳出焦急的問話:「是下關路派出所?」
「是,請問你有什麼事?」
「我在貴州路西頭,看見一個五六歲的單身小女孩,沒大人跟著,可能是走失了。你們能不能過來看一下?」
「你問過她的情況嗎,家住哪裡,父母叫什麼名字?」
「問了,她不說,光一個勁哭。我有急事,趕著走,請你們來處理吧。」
「好的,具體地址是——」
「貴州路129號。」
「嗯,我們馬上派人過去,麻煩你先照看著。」
喻瑾放下電話,心頭閃過一絲疑惑,通常人們報警都會選擇110,為什麼這個人打到派出所來?而且一般人應該不知道派出所的值班電話。
此時的她並沒預料到後面將要發生的一系列驚心動魄的事件,沒怎麼多想,直接走出值班室。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警官坐在大廳接待處,埋頭於電腦,
「牛叔,貴州路有一個迷路小孩子,我去看一下。」
「好,好。」老牛無意識地應聲,頭也不抬,雙眼緊盯著電腦屏幕。
喻瑾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在看股票行情。最近老牛在股市上賠掉好幾十萬,所有家底全套在裡面,而且還要供養在英國讀書的兒子,經濟十分吃緊。
老牛經常在上班時偷偷炒股,或者與兒子QQ聊天,所裡的領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大好意思管。因為他的老婆前不久意外身故,老頭子受到沉重打擊,一直萎靡不振。
2
貴州路是一條僻靜的小路,早先兩邊是各種工廠,後來房地產興旺,城市重新規劃,廠子大部分搬遷到郊區。由於土地的所有權存在爭議,所以暫時沒作拍賣,一大塊空地閒置著。這地方十分荒涼,平時少有人經過。
129號在最西頭,兩米高的水泥圍牆包圍著一幢幾乎沒有窗戶的二層樓房,大門口掛有木招牌,陳舊但字跡仍清晰可辨:T縣蔬菜公司冷藏庫。
附近一個人影不見,沒有小女孩,也沒有報警的人,街道上清冷蕭瑟,早春的餘寒尚有些料峭。斜對面是廢棄的木材加工廠,廠房只剩下斷垣殘壁,院子裡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石頭、金屬渣和板材碎片——它們都是一場劇烈爆炸的產物。一隻通體黑色的野貓蹲在小山般的垃圾堆上,瞳仁幽幽閃著光。
沒來由,喻瑾的脊背竄過一絲寒意,她當然記得,近一年前在這裡發生過的事件。那個案子曾轟動一時,上了省電視臺。甚至可以說,對她的人生軌跡也產生了巨大影響。
不過,眼下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喻瑾摘下手套,從衣袋中掏出手機,想與報警人取得聯繫。她是個細心的姑娘,出門之前曾存儲了那個打來的號碼。不料撥出後,耳機中不停地響著滴滴忙音,顯示對方正在通話中。
沒辦法,她只好先掛斷,去四下裡轉一轉。
走進冷藏庫大門,打眼便瞧見一輛龐大的貨櫃車,非常長,大約20米,橫亙在不大的院子中。另外還有兩輛小車、一輛自行車停在旁邊。
奇怪,這個冷庫早已經關閉,難道還有車來拉貨?
喻瑾走近貨櫃車,駕駛室空空如也,沒有司機。她繞過車頭,來到冷庫的入口,鐵門緊閉著,用力推一推,紋絲不動。
「你也是來參加節目的?」
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喻瑾回頭,貨櫃車尾部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女人。她第一反應這是報警人,但隨後想起,電話中的聲音比較中性化,雌雄莫辨,而剛才的問話聲沙啞性感,明顯不一樣。
那個穿長靴皮短裙的女人走了過來,她大約二十七八歲,或許還要更老、更年輕一些,因為臉上那濃重的眼影和厚厚的白粉掩蓋住真實年齡。她舉手投足間頗具風情——不是自然流露,而是帶著幾許表演和造作。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位相當漂亮的女人。
「我是一個演員。我叫辛可穎。」女人拿腔作勢地自我介紹,名字仿佛港臺三流小明星,網絡言情小說的女主角。
喻瑾問:「看沒看見一個五六歲小女孩,剛才是你報警嗎?」
「報警?」辛可穎睜大眼睛,裝出一副自以為很可愛很天真的表情,「不是我。什麼小女孩?不知道呀。」
喻瑾有點兒厭煩。她的父親曾是T縣赫赫有名的刑警隊長,母親也是轉業軍人,家風可想而知。她最受不了搔首弄姿、矯揉造作的樣子。當然,也許還有一個不願意承認的隱藏原因,對方的胸比她大,腿比她長。
「這兒只有你一個,沒別人?」
喻瑾隨口問道,已經轉身準備離開,大概那個報警電話是惡作劇。然而,辛可穎的回答令她停住了腳步。
「參加節目的其他人都到了,就差你了。」
喻瑾沒聽懂:「什麼節目?」
「倖存者遊戲,就是每周五電視上演的那個。妹子,你裝得挺像,這身警服蠻像回事兒,平時常玩角色扮演吧。」辛可穎上下打量喻瑾,吃吃笑了起來。
《倖存者》是省衛視的一檔真人秀娛樂節目,共七名選手參加,通過各種競賽項目,每次淘汰掉一人,直到最後,勝利者可以獲取高額獎金。整個過程錄製下來,周末在電視臺播出。喻瑾看過這個節目,挺喜歡的,聽辛可穎的意思,是把自己當成參賽選手了。
「我是下關路派出所的警察,」喻瑾出示警官證,同時禁不住好奇心,問道,「新一期倖存者在這裡拍攝?」
辛可穎掃了一眼警官證,稍有些吃驚:「啊,是的……你要找人是吧,我剛到七八分鐘,不大清楚。你再問一下早來的人。」
她帶領喻瑾往貨櫃車尾部走,那裡車後門半開著,好幾個男男女女在車廂中,聊天的聊天,玩手機的玩手機。
喻瑾趴在門口問:「喂,剛才有人報警,說貴州路129號附近有一個五六歲小女孩迷路,你們知道麼?」
車廂內眾人抬起頭,視線一齊射向門口。過了片刻,一個蘑菇頭年輕女生回答說:「沒見著,我來的最早,在車裡大半小時了。」
坐在她旁邊的人也緊跟著否認:「不知道。」他是一位大胖子,靠在轉椅上攤成一大堆,足有二百多斤。
喻瑾心中一動,這個人好眼熟……
這時候,她看清楚了貨櫃車內部的情形,亂七八糟的,到處扯著電線和數據線,擺放有兩張桌子,一把升降轉椅幾張塑料凳,一臺懸掛在架子上的監視器,和一個攝像機三腳架。另外,還有一個門半敞的鐵皮櫃,裡面放著些宣傳畫冊之類的東西。
車廂中共有六個人。
看架勢,倒真有點兒像影視拍攝的現場。
一個戴黑框眼鏡、文質彬彬的青年站起身,走向門口。「我是一刻鐘前到的,整條馬路上不見人——哦,不對,有一輛計程車從冷庫的院子開出來,經過我身邊……」
「是我打的車。」一個站在車廂中部的老頭兒應答道。
只剩下最後一個人沒吭聲,他坐在貨櫃最深處,車廂很長,他的身影藏在陰影中,模模糊糊。估計他也是不知情吧。
貴州路離派出所不算遠,喻瑾從接電話到抵達最多花了半小時,也就是說,在這段時間內,貨櫃車中的六個人陸續從外面進入129號冷藏庫,如果附近有迷路小女孩和報警者的話,他們理應當看見。
喻瑾感到莫名其妙,她再次從警服口袋裡摸出手機,撥打那個報警號碼。然而依然是忙音,無法接通。那傢伙還在與別人通話?喻瑾狐疑起來,或者說,他設置了白名單,有意拒接自己的電話……
「要不你上車來看看?」戴眼鏡的青年熱情邀請,彎下腰擺出要幫一把的姿勢。
喻瑾猶豫一下,自己攀住車廂門爬上車,沒理會對方伸出的手。旁邊的蘑菇頭女生嘴角略歪,露出嘲弄。
車廂頂安裝著一盞昏黃的白熾燈,上車後,裡面的各種景物清晰起來。喻瑾又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就是那個自稱打計程車的老頭兒。他尖嘴猴腮,禿頂鋥亮,滿臉油滑之氣。喻瑾敢說,絕對見過這傢伙,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事情還沒完,當她的目光繼續投向車廂盡頭時,頓時嚇一跳。那是個消瘦中年人,穿風衣,沉穩中帶有幾分威嚴,竟然也似曾相識。
與此同時,大腦中仿佛激發了連鎖反應,某個記憶被喚醒。喻瑾突然意識到,其實蘑菇頭女生和女演員辛可穎也給人以一種熟悉的感覺。
這可真是活見鬼,如果偶爾碰見一個還好說,同時遇上五六個見過卻又記不清楚的人,實在是太詭異了。
六個人姿態各異,或坐或立,一齊注視著被圍在當中的年輕女警察。
喻瑾惶惑不已,心中產生不真實的荒誕感,甚至隱約冒出不祥的恐懼。
「警察小姐,你要找誰?」眼鏡男嬉皮笑臉地問。他一直跟隨在喻瑾的身邊,顯然是想跟制服美女套近乎。
然而在喻瑾眼中,這傢伙的笑容分外詭異,底下隱藏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努力定了定神,提高聲音說道:「我是下關路派出所的,剛才接到電話,說這地方有一個小女孩迷路了,但來了以後沒見到人。是你們誰報的警?」
眾人互相望了望,沒人答腔。
喻瑾正要再問,突然咣當一聲,車後門狠狠地合上。車廂內霎時黯淡下來,只剩下白熾燈泡陰森的光芒。
3
蘑菇頭女生同喻瑾說完話後,停留在車門附近,沒跟著往裡走。她嘴裡嘟囔著「沒颳風哪,怎麼自己關上了」,走過去開門。不料,門竟然推不動。女孩愣了愣,然後揮掌嘭嘭嘭拍門,大聲叫嚷:「喂,外面是不是有人?劉耀輝是你嗎,別開玩笑,趕緊進來,大家都等著呢。」
車外無人回應,鐵門也一動不動。看這架勢,是有人從外面把門鎖上了。
蘑菇頭女生火了,改用腳狠勁踹:「靠,他媽的誰啊,神經病,快開門!」
戴眼鏡的青年走向門口,一邊抓住把手推晃,一邊上下左右地觀察,試圖找出鐵門被莫名關閉的原因。大胖子、漂亮女演員和油滑老頭兒也探身觀望。只有那個消瘦男人,依然安穩沉著,不動聲色。
就在這時,一個奇怪的聲音響了起來:「遊戲開始了。」
眾人一怔,紛紛轉頭四顧。
「我在這裡。現在宣布,遊戲正式開始。」那個聲音繼續說道。
這回大家找到了,在車廂的頂壁與側壁交接處,有一個麥克風,話語聲是從那裡傳出來的。並且喻瑾還發現,這個聲音與剛才的報警人非常像,中性化,不男不女。或許講話者使用了變聲裝置。
「劉耀輝,你搞什麼鬼!再鬧我要生氣了!」蘑菇頭女生大喊。
「我不是劉耀輝,他被捆住手腳堵住嘴,關在旁邊的冷藏庫中,已經24小時了。昨天用他的手機跟你們聯繫的人是我,不是他。」神秘人冷冰冰說道。
眾人呆住,一時間不知所措。過了片刻,眼鏡男試探著問:「你是誰?想幹什麼?」
那聲音回答:「廢話少說。這是真實的遊戲《倖存者》挑戰,你們七個人,只有一個能活著走出貨櫃車。」
「你……你什麼意思?」辛可穎聲音顫抖。
「你們必須互相殘殺,直到剩下最後一個勝利者,就像之前的真人秀電視節目。但淘汰方式不再是爬梯子走平衡木那樣的無聊遊戲,而是死亡。你們要使用一切手段,殺死其他參賽者,才能使自己倖存。但有一點,殺人者不能被別人發覺,否則也要淘汰出局。呵呵,這或者可以說是一個偵探和兇手的遊戲。」
車廂內一片寂靜,人人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忽然,蘑菇頭女生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這是節目組新想出來的整人遊戲吧,是不是正在拍攝我們的反應,到時候在電視上放。差點兒被你們騙住,哈哈,太有趣了。」
聽了她的話,其餘人如釋重負,不約而同鬆一口氣。可不是嗎,現實生活中哪來的變態遊戲,肯定是節目組惡搞。
那個神秘的聲音報之以冷笑:「當然,你們可能不相信我的話,為了證明,第一個死人由我來動手。」
眾人露出笑意,等著「他」怎麼「動手」。是突然間打開車廂的四壁,外面有好幾臺攝像機對準大家;還是從隱藏的蓮蓬頭中噴出冰水,把人澆成落湯雞?好期待啊,會有什麼樣的、出乎意料的惡作劇呢?
砰,一聲巨響,震耳欲聾。伴隨著悽厲慘叫,大胖子二百多斤的龐大身軀,從轉椅上彈起到半空中,又狠狠摔在地上。
鮮血四濺。
大胖子的下半身血肉模糊,厚厚的冬裝被炸成碎片,鴨絨四散飄落,血淋淋、面目可疑的物件從他綻開的肚皮中冒出來——像是內臟。胖子奄奄一息,在地板上抽搐著,已經發不出聲音。
其他人呆呆看著這景觀,茫然失措。是特技嗎,未免太逼真了……
蘑菇頭女生感覺臉上溫乎乎的,伸手摸一把,抓到一件滑溜溜的東西。她拿到眼前一看,原來是一小截腸子,裡面還有稀粘的糞便,散發出惡臭和血腥。
啊——她發狂般尖叫,飛快甩掉腸子,彎下腰拼命嘔吐。
眾人終於意識到,一切都是真的。這不是演節目。
第一個反應過來採取行動的,恰恰是那個一直沉默的消瘦中年人。他走近大胖子身邊,蹲下身觀察,手法熟練地按壓住頸動脈,十幾秒後說道:「人死了。」接著,他又看了看旁邊破碎的轉椅,補充說:「好像是椅子爆炸。」
轉椅的下半部分徹底散了架,各種零件和碎片滿地是,只剩下椅背還完好。
「現在你們相信我了吧,」神秘人再度發聲,語調冰冷而不帶絲毫感情,「好好聽著,我只說一次。這輛車上裝有六十斤烈性炸藥,我把它開去人民廣場,那裡正舉行風俗文化節開幕式。我會衝進人群,引爆炸藥。在此之前,如果你們能完成遊戲,就是剛才說的,殺掉其餘人,只剩一個,那麼我將停手,放最後倖存者一條生路。廣場上的無辜群眾也能逃過一劫。你們有兩個小時的時間,看見牆上掛的石英鐘了麼,現在開始計時。哦,對了,最後友情提示,為了方便各位互相殘殺,車廂中準備了不少有用的小工具,好好利用起來吧。祝遊戲愉快。」
4
每天上午開店之前,喻青山都習慣在城中散步一小時。T縣不算大,從解放路到中山公園,再從沃爾瑪超市繞回青萍飯店,一個小時足以圍市中心轉一圈。倒不是為鍛鍊身體,他主要是閒不住。當兵十三年,又幹刑警十六年,一直忙得馬不停蹄,驟然清閒下來,有些不適應。
在辭職的最初兩個月,他心中不能說完全沒有後悔,好在幾經糾結之後終於放下,決心過平淡日子。他開了一家小飯店,從自己和老婆的名字中各取一個字,叫做「青萍」。飯店生意滿不錯,至少收入比幹警察高;廚房由大廚承包,需要老闆親自幹的活兒很少,每天有大把時間揮霍。
昔日的刑警隊長喻青山不再有雄心壯志,他最大的希望是女兒能平安幸福,儘快找個好男人嫁,生一個大胖小子。
今天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明顯比往常熱鬧,因為風俗文化節的開幕式正在人民廣場上舉行。喻青山還碰到了幾個昔日同事,他們在執勤,沒過來跟老領導打招呼,只遠遠地揮手致意。
「叔叔,你是叫喻青山嗎?」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不知從哪裡跑過來,截住去路,奶聲奶氣地問。
喻青山特別喜歡小孩子,笑眯眯點頭,說小朋友你有什麼事?
「這個是給你的。」
小女孩舉起一個塑膠袋,送給喻青山。喻青山接過,拉開口望一眼,裡面好像是一部手機。他拿出來,沒錯,是老式諾基亞,六七年前的產品,現在幾乎沒人用了。
喻青山十分納悶,同時身為前刑警隊長,又有一絲警覺。「誰讓你給我的?是不是搞錯了?」他問小女孩。
「是給你呀,他指著你說的。我不認識那個叔叔。他還說,你會給我十塊錢。」小女孩期盼地仰望喻青山,擔心這個叔叔賴帳。
喻青山失笑,掏錢包給了小女孩十塊錢,後者歡天喜地跑開了。隨後他四下張望,只見人流匆匆,各自奔忙,沒人注意這邊。
也可能誰在開玩笑吧。喻青山正想著,手中的諾基亞手機叮咚鳴響。是簡訊,屏幕上清晰顯示出一行字:「你的女兒在我手裡。」
這是一條彩信,伴隨有一張圖片,喻瑾站在昏暗的、看不清背景的狹窄空間內,一臉恐慌的表情。
5
在車廂前三分之一的側壁上,掛有一個石英鐘,指針正指著九點一刻。按照神秘聲音的說法,兩個小時後,十一點一刻,貨櫃車將爆炸,所有人玩完。
「這他媽的到底咋回事?我操,¥%#@……」
尖嘴猴腮的老頭兒破口大罵,言詞不堪入耳。他一大把年紀,還這麼沒涵養沒臉皮,真叫人挺意外的。不過,也正因為這熟悉的表演,喻瑾記起他是誰了。
老頭兒是東平路菜市場劉記熟肉店的老闆,名叫劉衛星。他年輕時是小混混,坑蒙拐騙偷無所不為,坐過好幾次牢。後來年紀大折騰不動,便開了一家小店謀生。要想他老實做買賣是不可能的,劉記熟肉店的來源大部分是從養殖場收來的狐狸肉貂肉,要不就是病死豬肉。
一開始居民們不知情,直到去年夏天出了事。有一個中學生在他那裡買了大半斤醬牛肉當午飯,吃完後上吐下瀉,昏迷休克,醫藥費花掉好幾萬,並且耽誤了高考。醫院證實是吃了腐敗食物,肉毒桿菌中毒。家長告到派出所和工商局,經檢查,劉記熟肉店所謂的醬牛肉其實是狐狸肉加香精。只不過,那些腐敗肉很少,恰巧被中學生全買走,其他顧客並沒有中毒。
另外,中毒學生曾把醬牛肉與好友分享,後者吃的少,也未表現出中毒症狀。
劉衛星以此為理由,堅決不承認是自己的肉出問題,在派出所院子裡撒潑打滾,又嚎又罵。最後拿他沒辦法,只好釋放了事,受害人自認倒黴。
當時喻瑾在二樓辦公室聽見動靜,曾從窗戶上探頭觀望,對老頭兒的無賴相印象深刻。
經過這件事,熟肉店無法再經營下去,於是劉衛星另起爐灶開了一家服裝店。具體情況喻瑾不清楚,只聽人說起,因為他的壞名聲已傳開,所以門可羅雀生意不佳。想不到,今天在這裡重逢。
「別吵了,」消瘦中年人眉頭微皺,制止劉衛星,「如果那個人說的是真的,我們要儘快想辦法,從車裡逃出去。」
「你他媽誰啊,少衝老子吆喝!」劉衛星瞪起眼,惡狠狠叫囂。
辛可穎畏懼地看了看他,向後縮起身子。蘑菇頭女生則是火暴脾氣,她正為臉上的半截腸子上火,見劉衛星不講理,當即發作道:「劉衛星,你耍啥橫,裝黑社會嚇唬誰呢。這位大叔說得對,要趕緊解決麻煩,別整沒用的。」看來她了解劉老頭兒的底,並不害怕他。
戴眼鏡的男青年也附和說:「是啊,大家不要吵,咱們現在是同舟共濟。」他不僅長相文雅,說起話來也文縐縐的。大概是個學生吧,喻瑾暗自判斷。
劉衛星是老油條,見勢不妙,便迅速調整策略。他撇了撇嘴,不屑地說:「先報警啊,這你們都想不到。」
說著,他拿出手機撥110,放到耳邊。但很快又放下,掛斷重撥。接著又掛斷重撥,連續幾次後,他看著手機屏幕,失望地罵道:「操,沒信號。」
其他人紛紛取出自己的手機,撥打110,結果全都打不出去。喻瑾的手機也打不通,她出門時只當是普通的小孩子走失,因此沒帶警用對講機。
「那傢伙用了手機信號幹擾器。」戴眼鏡的男青年猜測說。
「怎……怎麼辦啊……警官……」
辛可穎驚慌不已,將目光投向喻瑾。另外四個人也下意識看過來。遇到危險的時候,人們會本能地向警察尋求依靠,儘管喻瑾只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而且氣質文弱。是她那一身制服起了作用。
喻瑾當然是什麼招都沒有,她不是警校出身,大學所學的專業跟警察八竿子打不著,全靠父親走關係才混進派出所。工作大半年來,只是打打字做做表格,從未親身經歷過刑事案件。對於眼前這突發的、宛如驚險電影般的詭異事件,她已經是腦子一片空白,慌亂程度絲毫不下於辛可穎。
幸好,她多少還有點兒當警察的覺悟,明白這時候不能慌,自己必須裝出胸有成竹的架勢,來穩定局勢。
「呃……那個人說車上有炸藥……」喻瑾拼命開動腦筋,思考措辭,指著死掉的大胖子說,「他是被炸藥炸死的嗎?」
「不是。」消瘦中年人立刻回答。
戴眼鏡的青年緊跟著發表意見:「如果是炸藥,應該有硝煙味,沒聞到。」
「那他是怎麼死的,椅子都碎成這樣了。」蘑菇頭女生問。
「是氣動裝置爆炸。轉椅通過氣壓來升降,它的支撐杆實際上是一個氣缸,裡面充滿了氮氣。如果氮氣不純淨,混進了氧氣,或氣缸質量不好,壓力過大時就會爆炸。我想,這個椅子可能被做過手腳,兇手用某種方式遙控,使氣壓急劇升高。而且——」戴眼鏡的男青年感覺說死人的壞話不好,遲疑一下才繼續說道,「他挺胖的,人體重量越大,氣缸中氮氣承受的壓力就越大,如果換成別人,不一定會炸這麼厲害。」
雖然人們經常坐轉椅,但對原理都不在意,很少有人考慮過它的風險。聽了這番解釋後,大家都出了一身冷汗,心想以後要離轉椅遠一點,絕不再坐。
蘑菇頭女生懷疑地打量眼鏡男:「你挺懂行,是做椅子的麼?」
「不是。以前有劣質轉椅爆炸的新聞,報紙上寫過,」戴眼鏡的青年靦腆地笑了笑,「我是寫懸疑恐怖小說的,所以會留意一些奇怪的罕見的事情,當作素材。」
喻瑾平時很喜歡看懸疑小說,沒想到會遇上活生生的作者,要不是現在這種狀況,真想跟他聊一聊。劣質轉椅爆炸,咦……她突然間想了起來,死去的大胖子,就是個賣劣質家具的傢伙呀。
胖子叫黎金泉,在T縣裝修市場開了一家家具公司,喻瑾能記得,是因為轄區內的一起民事糾紛。有一家人在派出所後面的南山公寓買了一套新房,並從黎金泉的公司買了全套家具。不料,搬進去後半年多,一家四口,爺爺父母等三個人都得了白血病。同時這麼多人患病,不免叫人懷疑房子有問題。結果檢測後發現,家具的甲醛含量嚴重超標,眾所周知,甲醛有可能誘發癌症。
那家人將黎金泉告上法庭,可國家並沒有相關方面的法規,再說也無法證明甲醛超標與癌症之間有直接關係。官司拖了兩年多,受害家庭什麼也沒撈到,期間三個大人先後去世,孩子被送到福利院撫養。
這事兒收尾時,喻瑾剛進派出所工作,一些瑣事和手續還是她幫忙辦理的。但她與黎金泉沒直接接觸,只看過他的檔案資料和照片,所以起先沒認出來。
此刻,她隱約猜到了少許苗頭,黎金泉和劉衛星都幹過坑人的事,並逃脫了法律制裁,是巧合嗎?在場的其他人呢……啊,那個蘑菇頭女生!她——
「你帶槍了嗎?警官……警官!」
喻瑾想得出神,沒聽見蘑菇頭女生的問話,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搖搖頭說「沒有」。蘑菇頭女生本來也只是問問,不抱多大希望,但瞧見喻瑾神戳戳的樣子,不禁暗暗失望,心想這小警察靠不住。
「喻警官,你發現什麼了?」消瘦中年人直視喻瑾,問道。
他的眼神十分銳利,像能看穿人心底。喻瑾有點兒發慌,她暫時不想把猜想告訴大家。隨即,她察覺到破綻——自上車後,自己並沒有說出姓名,對方怎知道姓喻?
「你認識我?」
「上個月你來醫院看過病,忘了麼?」
一個多月前,喻瑾經歷了一起可怕的事件,之後經常做噩夢,夜裡睡不好。她不得不去醫院求診,當時接待的大夫就是面前的消瘦中年人。事情搞得不大愉快,喻瑾要開安眠藥,大夫卻說西藥有副作用,用中藥調理比較好。然後他龍飛鳳舞開了一大堆不知所謂的藥,喻瑾去藥房劃價,竟然高達一千多塊。她脾氣溫和,懶得回去找大夫爭吵,藥也沒買,直接氣呼呼回家了。
這傢伙是不是也幹過壞事呢?自己對他眼熟,僅僅是因為去看過病,還是在其他場合見到過?喻瑾尋思著,忽然靈機一動:「各位,咱們先自我介紹一下。一來可以互相認識,方便接下來合作,逃出危險。二來,我想那個神秘人選中我們幾個不是沒有原因的,或許有共同點?」
另五人面面相覷,感覺喻瑾的話有道理。於是,從消瘦中年人開始,一個個輪番自述。
6
發簡訊的電話號碼顯示為「139XXXXXXXX」,喻青山對著手機屏幕沉思,沒急於回撥電話,或嘗試回發簡訊。他知道,對方肯定還會再主動聯繫。從初亮相的幾招看,這個人是有備而來,讓小女孩找自己要錢的舉動還透出幾分幽默。要麼是一個沉著老練的慣犯,要麼就是自以為聰明的狂人,不按常理出牌。
不管是哪一種,都不好對付。
當然了,喻青山只是表面上故作鎮靜,心裏面卻像開了鍋的水,擔憂愛女的安危。他盡力不讓焦急顯露出來,站在原地靜靜等待。
一分鐘就像一小時那麼長,終於,第二條簡訊抵達。
這次內容很長,分兩次才發送完:「喻瑾被關在一輛貨櫃車中,車底盤裝有炸藥。你必須每一個行動都聽我的吩咐,不許與任何人聯繫,不許以任何方式引起別人的注意,否則就引爆炸藥。首先,你把自己的手機裝進那個塑膠袋,扔進街口的垃圾箱,別想搞鬼,我在盯著你。也別妄圖用我給你的諾基亞與其他人聯繫,那部手機中安裝了監視軟體。」
喻青山走到路邊的垃圾箱前,看看左右無人,迅速將自己的手機扔進去。很快,簡訊命令又來了:「你去蔬菜公司冷藏庫,從泰安路右拐,走遼寧路。」
從現在所在的地點到蔬菜公司有好幾條路,神秘人選擇的是最偏僻一條。喻青山遵從指令,轉向西面,走到第二個路口拐彎,上了遼寧路。
這是一條單行線,車和行人稀少,明顯沒人在跟蹤。喻青山走出一百多米後,停步觀望沒車經過,便穿越馬路到了另一邊。緊跟著,他又轉身回到原來的一邊。如此一連來回了三次。幾個路人奇怪地望過來,懷疑他是神經病。
叮咚,簡訊迅速來到:「你在幹什麼?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警告:再搞三搞四,立刻送你女兒上西天。」
喻青山的目的就是想知道神秘人是否在隨時監視自己,現在證實了。
專門送來的諾基亞手機,並不僅僅是聯繫工具,裡面肯定有機關,比如說GPS定位器之類,用以跟蹤。這一點喻青山早已想明白。但GPS只能定位大致路線,穿馬路的動作識別不了。他打算試驗一下,如果對方只靠GPS來監視,那就可以從容搞小動作反擊。但結果令人失望,綁架者的確能看見每一個細節。
這傢伙躲藏在哪裡?
遼寧路兩邊是小區,有很多幢樓,隨便哪個窗戶都能俯視整條馬路的景觀。可是,從這裡看不見最初接到簡訊的泰安路。唯一能同時看見兩個地方的,大概只有遠處那座四十多層高的和平大酒店了吧。
喻青山沒朝大酒店方向看,若無其事繼續往前走。幾分鐘後,又收到一條簡訊:「十分鐘內趕到蔬菜公司冷藏庫。」
從這地方到目的地,少說也有三公裡,怎可能十分鐘跑到。喻青山終於沉不住氣,回撥來信號碼,企圖與綁架者理論。但得到的回應是空號。十有八九,對方使用的是網絡虛擬電話。
「十分鐘到不了!你到底想幹什麼?要錢嗎,說個數,我給!我絕對不報警!」
喻青山氣急敗壞,衝著手機大喊大叫。手機沒接通,但他判斷,其中應該裝有竊聽軟體,這樣綁架者才能全方位監視。否則光從遠處用望遠鏡看,是無法阻止被監視人用語音向他人求助的。他相信此刻綁架者能聽到自己的講話。
沒有任何回音。
「既然你們警察無能,讓我來幫忙唄,」牛駿聳了聳肩,樣子輕浮無恥,十分可恨,「辦完母親的喪事後,我沒回英國,去省城暫居,找機會報仇。我買了一張劉耀輝的假身份證,在《倖存者》節目組找到一份臨時工作,平時常在QQ上同父親聊天,套取情報。劉衛星幾個人的情況,有的我早就知道,有的是聽父親講的。老頭子沒參與這件事,一直以為我在英國。」
喻瑾問:「你為什麼要殺全虹笙,他不是你的同夥嗎?」全虹笙的硝酸甘油片肯定是牛駿調換的,雖然不知道前者啥時候會發病,但他遲早要吃藥。
「他也有罪。這傢伙經常開沒用的藥,騙病人的錢。一位朋友的母親得了癌症,在他那裡花掉好幾十萬,不但沒治好還延誤了病情。」
「你的朋友是誰,在車廂中嗎?死掉的五個人,大多數都有傷害和被傷害的雙重聯繫,只有劉衛星和全虹笙例外。」
「呵呵,你真的挺厲害,這都看出來了,沒白費我一番苦心。那個朋友今天沒來,因為他沒害過人,我很公正,不會亂殺無辜。劉衛星和全虹笙確實對應不上,沒辦法,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選。還有『辛可穎』,是一個多餘出來的人。為了彌補破綻,我故意假裝仇視全虹笙,當時你在偷偷打量我,上當了吧。哈哈哈……」牛駿瘋狂大笑,洋洋自得,炫耀自己的聰明才智。
喻瑾心知面對的是一個瘋子,根本沒道理可講。她目光四下亂瞟,尋找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
牛駿注意到了她的舉動,歪起嘴角嘲笑說:「放心,我說話算話,你是遊戲勝出者,可以活著離開。」
「真的?」喻瑾不敢相信。
「信不信隨你,逃生按鈕在那邊,時間可不多了。」
石英鐘走到了十一點十二分,僅剩三分鐘。喻瑾咬了咬牙,轉身朝桌子走去。牛駿注視著她,臉上浮現起自以為得計的陰冷笑意。
突然之間,喻瑾轉過身,撲向牛駿,用前額猛撞他的鼻子。牛駿猝不及防,鼻梁骨被撞斷,痛得涕淚橫流,睜不開眼。手中的扳手也飛了出去。
他大聲狂叫,揪住喻瑾的頭髮,腳下使絆,將女孩放倒在地。
喻瑾躺在地上,掙扎著向上方伸手,試圖掐敵人的脖子反擊。兩個人撕扯扭打,在車廂地板上滾來滾去。
終究是男人力氣大,喻瑾漸漸不支,被牛駿拽著頭髮,將腦袋一下下撞擊地板。她暈頭轉向,手無意識地四處亂抓。恍惚中,好像伸進了一個溼漉漉粘滑的所在,握住一根細長的棍子。
她不假思索,揮起棍子扎向騎在身上的人。撲哧,棍子正戳中牛駿的太陽穴。牛駿晃了晃,手不由自主地鬆開。喻瑾又扎一棍,牛駿頹然倒下。
喻瑾翻身,跪在地上,雙手舉棍不住地朝下猛扎,直到把牛駿的臉搗成爛西瓜一樣,才喘著粗氣停下手。
她看了看手中,是一根二十公分長的細鐵棍,上面滿是鮮血,還有一些臭烘烘的黏液。那是升降椅氣缸中的調節杆,爆炸時插進黎金泉的肚子,湊巧被喻瑾摸到。
黎金泉被牛駿遙控轉椅爆炸殺害,現在牛駿又被屍體中的爆炸殘留物殺死,算不算冥冥中自有天意?
喻瑾一陣噁心,險些吐出來。她急忙扔掉棍子,隨手抓起牛駿的外衣擦拭。可剛擦了兩下便停住——現在幾點了?
石英鐘顯示,十一點十四分二十秒。
喻瑾飛快跑向桌子,彎下腰觀看,在底面,果然有一個按鈕,連接著電線不知通往何處。據牛駿說,按下便能打開車廂門。
能相信他嗎?
當然不,喻瑾一絲一毫都不相信牛駿。這混蛋連同夥都幹掉了,怎會對心目中殺母仇人的女兒留情。
實際上,五個人分別是被牛駿和全虹笙所殺害,與喻瑾無關。也就是說,喻瑾是被牛駿選擇,成為「倖存者」。他在玩弄喻瑾,所謂「放倖存者一條生路」,話語中暗藏奧妙。他自己也是遊戲的一份子,偽裝成「辛可穎」參與其中。讓喻瑾去摁按鈕逃生時,牛駿還活著,所以喻瑾不能算唯一倖存者。相反,假如按鈕中藏有殺人機關,喻瑾被殺死,牛駿才是最後一個倖存者,可以堂而皇之地離開貨櫃車,圓滿完成遊戲。
以牛駿的變態心理,十有八九是如此設局的。
何況,他的目的不就是要報仇嗎?選擇在昔日爆炸案的發生地,讓仇人喻青山的獨生女同樣在爆炸中化為齏粉,不才是得其所哉?喻瑾猜想,這輛貨櫃車根本沒移動過,始終停在冷藏庫院子中。那些搖晃、顛簸和急剎車,可以在底盤的傳動軸上加裝機械裝置來控制。
眼前的這個按鈕絕對不能按。
石英鐘的嚓嚓聲在寂靜的車廂中分外刺耳,十一點十四分五十秒,五十一秒,五十二秒……
然而,話說回來,不按下去又能如何呢?十一點十五分貨櫃車將爆炸,恐非虛言。與其等死,不如搏一搏。另外,牛駿肯定不想同歸於盡,總要給自己留一條生路。他的逃生方法是什麼?
喻瑾顫抖著伸出手,懸停在紅光閃爍的按鈕下方,猶豫難決。
指針無情地轉動,五十七秒,五十八秒,五十九秒,十一點一刻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