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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擔是誰,譚明江:父親的扁擔

2023-04-01 19:24:28

「扁擔短,扁擔長,扁擔彎彎送兒郎。」

「爺疼崽,路路長;崽疼爺,扁擔長。」

... ...

我總忘不了老家鄉下兒時念過的這幾句童謠,更忘不了父親那根用了幾十年一直伴我成長的老扁擔。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整整十七年了。

又是年關的時節,雖然已經是數九寒冬,但素來號稱中國「四大火爐」之一的長沙,卻仍然豔陽高照、暖如初春。多年不見飛雪的影子,老天竟然來了一次

突襲,就在元旦新年的前兩天,伴隨著超級寒潮的呼呼南下,一場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氣溫驟降到了冰點,大地幾乎一夜之間被封凍了起來。從零上近二十度到零下二度,我們都深切感受到了大自然無比巨大的威力。年近九旬的母親自然經不住突然而來的嚴寒,因支氣管炎急性發作而病倒。好在看醫吃藥及時,看似糟糕的病情第二天便漸漸地好了起來,讓全家人不由得長長鬆了一口氣。

凝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漫天飛舞的雪花像扯碎了的棉花團,一大朵一大朵地從天際中飄落。我的思緒隨著翻飛的雪花,不由得回到了十七年前那場同樣飄揚的冬雪。就在那個冰冷悽寒的冬夜,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留在我記憶深處的,只有伴隨了父親大半輩子的那根彎彎的扁擔,還有我童年時父親風雪中迤邐而行漸行漸遠那個高大而又漸漸模糊的身影!

兒時的記憶是一絲絲永遠抹不去的痕跡,總是那樣深深地烙在心底,溫暖得要把窗外的飄雪融化。

那時,鄉下孩子童年最幸福的事情,莫過於農曆新年父母帶著去外婆家拜年。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老家的冬天是一定要下雪的,天寒地凍,不僅要下好幾場,而且有時還一連下好幾天。瑞雪兆豐年,大人們暗自歡喜,小孩子更是高興得不得了。雪越大,來年的收成便會更好,年味也是愈加地濃厚。

記得有一年除夕的雪特別大,大年初一都沒停,皚皚的白雪鋪滿了整個鄉間田野,像蓋上了一床厚厚的白鵝絨被。「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團方」。初二一早,父母便帶著我們出門去外婆家拜年,可原先熟悉的路都被積雪覆蓋。那時我和妹妹才四五歲,姐姐也大不了多少,十多裡冰天雪地的鄉村小道,小孩子自然是無法下腳的。父親便拿來他那根竹木扁擔,熟練地挑起一對篾籮筐,讓我和妹妹一個筐子裡坐一個,隨手把早已準備好的年貨擱在裡邊,一腳深一腳淺地出發了。母親則帶著姐姐,牽一會抱一會緊跟在後頭。

那時的我懵懂無知而又極度頑皮,過年了,下雪了,滿腦子裝著的都是打雪仗、放鞭炮、吃年糕扁擔是誰,還有期待著外婆給的那一塊老式的印著大紅拖拉機的壓歲錢。雪地的寒風颳到臉上,冰冷得刺骨,卻絲毫掐不滅那份急劇飆升的童真和淘氣。一路上我全然不知父親挑著擔子的辛苦,只顧自己和妹妹嬉笑打鬧,甚至還把母親送給外婆的一包冰糖偷吃了好幾塊。雪深路滑,田壟的平地還算好走,山間的小道卻有點寸步難行,父親有幾次都險些摔倒。百十來斤的擔子壓在肩上,我看到那根扁擔在風雪中一閃一閃地起伏,父親的手緊緊地拽著籮繩凍得紫紅,我們就這樣晃晃悠悠地進了外婆溫暖的家門。

這便是我童年對父親最早的印象。後來聽母親說,其實小時候每一次去外婆家拜年,都是父親用他那根扁擔不辭辛苦地挑著我們,直到我們稍大一點進了小學讀書。

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城裡的物資都比較匱乏,鄉下的生活就更是艱難,只有到了過年才能夠短暫改善一下。除了春節去外婆家拜年,我們一家人最期盼的,卻是父親春節前從廠裡回鄉探親。

我家是典型的農村「四屬戶」,父親是湖北黃石鐵礦的一名井下工,母親則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獨自帶著三個兒女在湖南老家的鄉下生活。那時的交通極為不便,跨省回家的路途就顯得更加遙遠。因此,父親的探親假每年只休一次,最長不過一個月。他總是儘可能平常多加班,把假集中到年底,農曆小年之前回家,過了新年的元宵節再回單位,好在老家多呆些日子。

數九寒冬,正是雪花飛舞的時節,父親回家探親的日期一天天臨近,我們也一天天倒數著日子,心中甚至比過新年還要激動。母親則早早做好一切準備,安頓好可口的飯菜,巴望著父親快快回來。等到約好的那一天,母親特地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給我們穿上最漂亮的新衣服,便帶著我們去七八裡外的村口迎接父親的歸來。

每一次回老家,路途總是特別的折騰。父親都要先從礦區坐大巴去縣城趕火車,在省城武漢中轉一趟到長沙,又再乘大巴到區公所所在的鎮上,最後還要走十多裡的山路才能到家。那時的火車,速度不過三四十裡,不僅慢而且常常晚點。為了省錢,父親坐的都是慢車,時間也就拖得更長了。現在看來並不算太遠的距離,那時卻需要耗費整整兩天的時間。也正因為如此,父親信中和母親約好的見面時間,很少有過準頭,往往是一拖再拖。母親帶著我們姊妹三個,站在雪地裡巴巴地望著那條蜿蜒曲折的山路,期待著父親那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快快閃現,有時一等便是一天。約定的時間過了,母親總是嘆一口氣:「唉,肯定又是火車晚點了」,喃喃的自語中透著滿心的焦慮與不安。姐姐和妹妹用凍得通紅的小手忙著堆雪人,我卻不停地吞著口水,滿腦子想的是父親每次回家探親用他那根扁擔挑回的一擔年貨。

扁擔是父親自己親手做的,裝年貨的那對黑紅色樟木箱子,則是父親請鄉裡最好的木匠精心打造。

長工出生的父親是做扁擔的好手,做法也特別的精細講究。為了給自己做一根稱心如意順手的好扁擔,父親特地去後山挑了一根生長多年的青黃色老毛竹,取中間偏下的一截,對半劈開,在兩頭一寸處的位置將兩邊各削成稍尖的犁頭狀,然後把整根扁擔拋光打磨,放在自家的土灶臺旁讓冷煙燻上大半年,完全風乾後塗上三遍桐油,一根輕巧耐用的扁擔便做成了。只是父親的扁擔還有其獨特之處,他把扁擔中間半月形的竹節挖去,用一根筆直扁平的檀樹木條充填其中,均勻地分成四段,再用細小的鐵絲牢牢纏緊,父親的竹木扁擔才算是大功告成。竹子的韌性,檀樹的堅實,成就了父親那根扁擔的堅忍!無論多重的擔子,也不管多遠的路程,父親都是默默地挑起,從沒看到皺過一次眉頭。

每次回家過年,父親都要帶很多的東西。交通不便和路途的遙遠,讓他感覺極為不便。儘管有太多的不舍,父親還是把老家灶屋旁那顆長了幾十年的老樟樹砍了,請鄰村的木匠專門打造了一對翻蓋的老式木箱。箱身塗上紅亮的老漆,底座的四周用手指粗的麻繩穿上,再挽到那根竹木扁擔的兩頭,便成了父親回鄉的標配。我一直誤認為父親做這一對木箱只是為了好裝東西,卻不想還是他路途休憩的依靠。母親後來紅著眼心疼地告訴我們,為了省錢,父親坐火車從來都不買貴點的坐票,只買最便宜的站票。十多個小時的車程,木箱就成了他長途顛簸的座凳。有時候實在太困了,他就把兩個木箱拼在一起,蜷縮著睡在上面。我實在無法想像,當年父親是如何枕著那根窄窄的扁擔,睡在那硬邦邦冰冷的木箱上的。現在看來,遠離故鄉的親人,用一年的漂泊和辛勞,換來回家那一擔滿滿的收穫,父親歸鄉的夢,又怎能不會那麼甜美!

「快看,那是爸爸,那是爸爸!」姐姐眼尖,興奮得幾乎跳了起來。遠處村坳的那頭,風雪中父親時隱時現的身影漸漸清晰而高大。其實父親早就看到了我們,還隔著老遠的距離,就一個一個高興地大聲喊著我們姊妹三個的名字。母親便帶著我們快步迎了上去,急切地接過父親肩上扁擔挑著的擔子。

「回來了,火車又晚點了。」一路上,母親忙不迭地詢問著父親路途的艱辛。也許是一年的等待實在太過漫長,也許是被冰冷的風雪吹得太久,她的眼睛紅紅的,聲音也明顯有些哽咽。「還好,晚點的時間不長。」父親總是顯得那麼平靜,他又麻利地接過母親肩上的擔子,略顯疲憊的臉上滿是洋溢著回家的幸福!

進了家門才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刻,三個孩子都不停地圍著那對木箱打轉,眼睛時不時地望望母親,又看看父親。母親知道我們小小的心思,接過父親遞過的鑰匙打開箱蓋,一件一件地取出裡面的東西。父親則悠悠地坐在旁邊的木椅上喝著自家燻的煙茶,一樣一樣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講著那些東西的來歷。除了父親自己少量的物品,滿箱全是他捨不得吃積攢了一年的計劃物資和買給家人的用品。二十斤白糖,十五斤綠豆,幾條燻好的金黃色大臘魚,還有大包的花生和紅棗……。我們最愛的還是父親廠裡自製的黃橙橙的果子露汽水,散發著濃濃芝麻香的黃石特產港餅,以及鄉下見不著的五顏六色的漂亮糖果。除了吃的,父親總是要每年給母親和三個孩子各買一件城裡人穿的時髦洋氣的新衣服,有時還有新鞋子和新帽子。父親興奮地嘮叨著,那份滿足和慈愛,仿佛在敘說著一個又一個動人的故事!

壓在箱底的,照例是父親裡面不知包裹了多少層軟紙的一個舊布包,那是父親一年辛勞換來的積蓄,也是母親一年最大的期盼。這個普通的小布包土得不能再土,卻顯得那麼厚實而沉重,竟讓母親拿著它的那雙粗糙的手有些微微發抖。記得那一夜,我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醒來,在昏暗的油燈下,看到父母數著布包中那一張張嶄新的十元紅鈔票,還有一沓同樣嶄新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全國通用糧票。

「五百一十塊,一百七十五斤!?」。母親數完最後一張,咂著嘴,抬頭滿意地問向父親。

「嗯囉,冒錯呢!」父親一臉自豪地回應著,那可是自己一年辛苦到頭積攢的血汗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明亮的菸頭一閃一閃,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那麼燦亮,仿佛是一團跳躍的火花,照亮了父親那滿是皺紋黑黝黝的一臉滄桑。

新年總是過得很快,相聚的時間更是顯得那麼短暫,父親的探親假很快又要結束了。隨著返程的日子一天天臨近,父親的心情也一天天變得陰鬱,母親則顯得有些無所適從,懂事的姐姐和乖巧的妹妹時不時纏著父親,就連平日裡素來頑劣的我也收斂了不少。

父親返程的日子還是到了,他用扁擔挑著那對紅木箱子,裡面裝著母親早已準備好的衣服和父親平時最愛吃的一些東西。我們則安靜地跟在母親的身後,全然沒有了迎接父親歸家時的那份欣喜。

重逢的喜悅是那樣令人沉醉,別離的傷感卻更讓人難忘。冬雪早已匿去了蹤影,只有初春的微寒。遠處的山坡泛著點點新綠,田壟的溝渠也開始譁譁流淌。原定分手處的那個老山坳早就過去了,母親還是帶著我們送了一程又一程!

「莫送了,回去吧,照顧好家裡。」父親不知道已經重複了多少遍,聲音也一次比一次哽咽。

「放心吧,路上莫著涼,上班千萬要注意安全。」母親不停地叮嚀著,眼眶中的淚水差點就要掉落了下來。

儘管有萬分的不舍,父親最後還是停下了腳步。他放下手中的扁擔,蹲下來把三個孩子抱在懷裡一個一個地親一遍,然後起身面向了母親。

「回家吧,照顧好孩子,家裡就辛苦你了!」父親的嘴角抽動著,渾濁的淚眼有些通紅。他轉身迅速地拿起那根扁擔,毅然挑起一對木箱,一個人一步三回頭地踏上了那條滿是泥濘彎彎曲曲的山間小道,身後只留下母親風中那萬千的囑咐與牽掛。

我們依著母親久久地佇立在原地,目送著父親的背影漸漸變小,直到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遠處山坳的盡頭。

時間的流逝總也掩蓋不了歲月的滄桑。後來母親又告訴我們,父親十六歲就招工到了湘潭錳礦,家裡窮,兄弟姊妹多,他是家中的老大。因為長沙本地的東西貴,每年回家過年,除了帶回各種年貨,父親還要用扁擔挑一擔木炭,走四五十裡山村小路,回來專門給爺爺奶奶烤火,直到後來被調到外省工作才作罷。父母結婚晚,快四十才生下我們。我沒有見過父親那根挑木炭的扁擔,也不知道父親曾經挑壞了多少根,但我還是能隱隱感覺到那副壓在父親肩頭的重擔。無論是那個曾經兄弟姊妹人口眾多的大家,還是婚後有了幾個孩子的小家,父親都是用他厚實的肩膀默默地扛起,從來沒有半句怨言。

但父親扁擔挑起的,不只是養家餬口的重擔,還有子女教育的那份責任。我甚至曾一度看到父親的那根扁擔,心裡還有幾分發怵。

嚴父慈母歷來是中國式家庭教育的傳統,父親也不例外。他從沒讀過一天書,鬥大的字不識半升,但對孩子的要求卻相當嚴格。或許是老來得子望子成龍的心切,或許是只生一個獨子的緣故,又或許是我的任性和頑劣,父親從小對姐姐和妹妹都相對比較寬容,卻唯獨對我另眼相看嚴厲得有點近乎苛刻。這讓我和父親之間的關係多少有點緊張,賭氣時甚至還流露出一種對父親的憎惡。

印象最深的一次,莫過於幫父親做藕煤。那時我才小學五年級,父親過年探親回家沒幾天,便叫我幫他一起做藕煤。他用那根自製的竹木扁擔挑來幾擔散煤和黃泥,讓我先用洋鏟混合攪拌,用水淋溼後,他再次充分和勻,最後用鐵製的藕煤模子把和好的溼煤打成一筒一筒的藕煤。做藕煤是個又髒又累的力氣活,尤其是和溼煤和打藕煤。幹拌散煤和黃泥,我已是很不情願,父親後來又叫我跟他學打藕煤,就更加心有怨言。由於年紀小力氣不大,加之初學不得要領,做出的藕煤不是缺一塊就是矮一截。父親自然是很不滿意,臉色顯得越來越難看,教我的語氣也一次比一次嚴厲。我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最後竟賭氣地把手中的藕煤模子一摔,已經做好的擺得整整齊齊的藕煤被打爛了一大片。父親氣得氣不打一處來,順手抄起了那根長長的竹木扁擔,我則抓起了插在煤堆上的那把洋鏟。父親高揚在空中的扁擔終究沒有落下,我把洋鏟一丟,「哇」地一聲哭著跑開了。

父親是個粗人,直到後來慢慢長大,我才明白他當初的那一片苦心。其實,記憶中父親從沒有真正打過我,只是他的威嚴讓我心裡有點發麻,總覺得父子之間有著一層說不清的隔閡。倒是一向柔弱心軟的母親,因為兒時的淘氣和懶散,打過我不少回。

童年的記憶往往依稀難辨,除了偶爾難忘的幾個片段,只剩一些模糊的影子。父親的那根扁擔對我來說,印象最深的還是八十年代初農村分田到戶之後。

那是一個充滿希望和激情的火熱年代。誰也不曾想到,那一場延續至今波瀾壯闊的史詩般大變革,卻首先從偏遠落後的農村鄉下開始,起源於土地承包責任制的實施。一家分到了四畝水田,多年來糧食短缺的老問題總算可以徹底解決了。母親為此高興得不得了,立刻寫信告訴了父親。也就從那一年開始,父親一反常態,總是在農村「雙搶」最忙的時節回家探親,直到退休之前,再也沒有在農曆新年前回家和我們一起過年。

母親一個人在家種田栽菜養豬,還要操心三個孩子的學習,辛苦的程度可想而知。那時的農活都要靠手工精耕細作,遠不像現在的機械化種植那麼高效簡單。父親是一個地道的農民出生,更加體諒母親的難處和艱辛。他選擇在最辛苦的農忙時節回家探親,就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幫助母親減輕家裡種田勞作的負擔。從七月半到八月中旬,搶收早稻,搶種晚稻,整整一個月的回鄉探親假,父親每天都是起早貪黑地忙得腳不沾地。他那根扁擔挑著的,不再是原來那對過年雪地回家探親裝滿年貨的紅木箱子,而是一捆捆的稻草、一擔擔的家肥、一籮籮的新谷、一箢箢的秧苗。

每當我看到那一丘丘金黃色的稻田變成一片片白茫茫平整的水田,再變成一畝畝齊齊整整插滿一行行綠色秧苗的農田,我的眼前就不由自主地閃現出父親那一閃一閃挑著擔子田間勞作的身影。等到探親假結束返程回廠的那一天,父親還要到自家的田頭轉上一圈。初秋的微風從田野漫過,拂過一絲絲清涼,青綠色的禾苗在風中輕舞,飄來一陣陣馨香。看著眼前的這一切,父親的臉上總是透過一種難以言狀的滿足和愜意。

長工出生的父親確實是種田的一把好手。沒過幾年,父親到齡光榮退休了,從一個有著三十多年工齡的老工人,又變回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父親不但會種田,種菜更是行家裡手。家裡的菜地被父親弄得平平整整,按季種上各式的蔬菜,乾淨得幾乎沒有幾根雜草。他用那根扁擔澆水施肥,又用那根扁擔收穫一擔擔鮮嫩飄香的果蔬。那時的我已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童年的稚氣早已褪去。跟著父親忙碌在田間菜地,看著他那霜染的白髮和日漸佝僂的身軀,當我第一次接過他手中的那根彎彎的扁擔時,我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淚禁不住一下子就模糊了我的雙眼。

父親退休的第二年,我便初中畢業了,是全鄉唯一考上縣一中的。一中是全縣僅有的省級重點中學,全家人為此特別高興,向來對我嚴厲的父親,也一改往常的態度,總是悄悄地望著我笑,眼裡滿是慈愛的目光。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便早早地開始和母親商量送我上學的事情,到處籌集學費,給我準備各種學習生活用品。但卻在一件事上和母親有了不同的意見,並且爭執了好幾回。縣一中遠在六七十公裡外的縣城,且每天僅一趟往返的班車。父親執意要送我,母親也想去送,但家裡又必須留一個大人照料。母親抗不過父親的執拗,最後只好同意父親送我。其實我那時仍向著母親,內心並不情願父親的決定。到了開學的那一天,父親照例拿出他那根扁擔,挑出那一對老式的紅木箱子,把給我準備的衣服被子、鐵桶臉盆和學習用品,還有我喜歡的一些書籍,裝了滿滿的一擔。依舊是那個熟悉的情形,父親挑著擔子走在最前面,母親則帶著姐姐妹妹跟在後頭,只是這一次送的不再是父親而是我。

到了鎮上,我和父親好不容易擠上那趟僅有的通向縣城的班車,腳跟都沒站穩,還來不及和母親及姐姐妹妹告別,車門「嗖」的一關,車子便喘著粗氣顛簸搖晃著衝向下一站。那時的班車車次少,車況差,進城的人又多,中途的乘客根本不可能佔有一個座位,我只好坐在自家那個硬邦邦的紅木箱子上。父親粗糙的雙手抓著那根扁擔,也斜靠著半坐在另一個木箱上,後背緊緊地貼著我,生怕我跌落下來,仿佛要為我提供一個穩定的支撐。我能清楚地感覺到父親的溫度,那一刻,我忽然覺得父親就是一座給我依靠的大山,那麼偉岸、堅實而溫暖,而他能依靠的卻僅僅只有手中那根小得並不起眼的單薄的扁擔。

省級重點中學就是不一樣,進了帶著幾分古樸和底蘊的校門,迎面而來的是一條筆直寬闊的林蔭大道,兩旁高大的樹木蒼翠如滴,不遠處散落著一棟棟錯落有致的教室和校舍。從沒進過學堂門的父親顯然有些興奮,甚至還流露出幾分孩子似的好奇。他幫我鋪床疊被掛蚊帳,安頓好每一樣東西,一個大老粗的男人,做起來卻是那樣的利索和細膩。我這才想到,父親獨自一個人在外辛苦漂泊了大半輩子,歷經了多少風霜雨雪,這點生活的小技能,原本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麼。這是父親第一次送我上學來縣城,我也是第一次出遠門離開家裡,彼此的心裡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情感,理應有更多的話要說,但我們都只是自顧自地忙著,相互言語的交流卻並不多。

終於張羅好開學的一切,我送父親到校門外的車站。一路上,我們的話語更是少之又少,氣氛顯得愈加的凝重。父親挑著那一對空蕩蕩的紅木箱子,卻顯得那麼沉重,似乎有著滿腹的心思和失落,全然不是來時的樣子。直到車來了,他才忙不迭地哽咽著對我說了一句:「明伢子,好好念書!」,便挑著那擔空箱子迅速鑽進了車門。車開動的那一瞬,我突然發現父親的雙眼一直在久久地朝車窗外回望。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終於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任憑淚水奪眶而出。

三年的高中很快就過去了,我又如願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十裡八鄉的,那時村裡能夠出一個全國重點大學生實屬不易。父親更是高興得整天合不攏嘴,這一次,他和母親的想法出奇的一致,再沒有因誰來送我而爭執,而是決定一同去省城送我上大學。儘管去省城的路更加遙遠,但看著已近六旬的父母雙親,我不忍心提出任何可以拒絕的理由。我明白做父母的一片苦心,深知一個並不富裕的農村家庭培養出一個大學生的不易,更懂得這是我對父母應盡的一份綿薄的孝心和回報!

省城的繁華自然非縣城可比,高校的條件也遠超縣裡的中學。入學通知書上明確新生實行公寓式管理,被窩鋪蓋等一應俱全,學生只要自帶衣物等少量生活必需品。這一次,父親那對大紅木箱子終於再也派不上用場,但他還是堅持要用那根竹木扁擔幫我挑隨身攜帶的行李。儘管我已是一個比父親還要高半個頭的大小夥子,所帶的東西不多,需要肩挑的路程也不遠,但父親就是不讓我替他換肩。我擔心父親年邁的身體,更怕路人的恥笑,幾次要搶過父親肩上的扁擔。好在母親一旁不停地勸說,我還是接過了父親肩上的擔子。但還沒走多久,父親又一把搶過了我肩上那根還未磨熱的扁擔。

四年的大學好像過得更快,轉眼我就畢業了,被分配到省城的一家機關單位上班。剛參加工作的那幾年,父親每年總要進城一兩次看我。儘管那時我還只是單身一人,也很少自己做飯,但每次來父親總是用他那根扁擔挑來許多自家的土特產,自種的白米南瓜,土灶煙燻的臘魚臘肉和臘雞鴨,甚至還有動身前剛從地裡扯的一大把青菜。後來我結婚了,有了小孩,母親在城裡幫著帶孩子,父親也就來得更多,而且每次來總是大包小包地挑著滿滿的一擔。

幾年後,我終於分到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新房。簡單地裝修後,便把父親也接來城裡長住。從鄉下搬來的那天,我從未見過父親是如此的高興,年近七旬的他竟然樂得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父親用他那根扛了幾十年的老扁擔,再次挑來了那對已經多年不用的紅木箱子,裡面塞滿了老家各式各樣可以搬來的東西,甚至還有好幾十個父親特地請石匠刻著我名字的大大小小的碗碟,仿佛要把鄉下整個家搬來一樣。

一家人又團聚了,我心裡終歸有了一絲些許的安慰。鄉下那個靜僻的老宅,既是父母的家,也是生我養我的老家;城市一隅的這個小居,雖是我的新家,但更是父母年邁康養的歸宿。父親當了三十多年的礦工,退休後又在田地間辛苦勞作了近二十年,一輩子的漂泊和辛勞,終於可以好好歇息了。

可天不假年,物是人非。沒過幾年舒心的日子,父親卻意外地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先是漸漸地淡忘,不記得鑰匙在哪,不記得回家的路,不記得我們姊妹三個的名字,甚至把他那根自己親手打造挑了幾十年的老扁擔,也當成了一根鄉下土灶裡的吹火棍。後來更是連母親和我們都不認識,一日三餐都只能餵食,完全變成了一個毫無意識的植物人。油盡燈枯的那一刻,我抱著形容枯槁的父親失聲痛哭。陰陽兩隔,父親竟沒能給我留下一句話!

看著父親的那副模樣,我的心在滴血,像是被無邊的黑暗吞噬著,又像是被什麼撕扯著掏空了一切!父愛如山,我在父親扁擔的晃悠下成長,撫摸那根浸透著父親一輩子汗水的老扁擔,已為人父的我,終於懂得了一個父親對兒子那種無以言表刻骨銘心的大愛,也終於明白了一個父親一輩子的不易與艱辛!

寒風悽惻,飛雪飄零,父親就在農曆新年初三的那個冬夜駕鶴西去。按照老家的習慣,做兒子的要為自己父親的新冢培土堆墳。我用父親的那根扁擔,挑來一擔擔素淨的黃土,一捧一捧地壘上他的墳塋。晶瑩的淚光中,那根插在父親墳頭的扁擔,已經變成了一座無字的墓碑,高高地聳立在我的眼前!

風雪中,我仿佛又看到父親用扁擔挑著那一對老式的紅木箱子,笑吟吟地從老家山坳的那頭走來。

... ...

不知道什麼時候,雪突然停了。我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心中不禁喃喃低語:「父親,你還好嗎?!」

無聲的雪扁擔是誰,又從窗前簌簌地落下。

譚明江 寫於2022年1月25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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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島妹妹和梵谷先生:天津嘉年華梁龍說:這不都坐著呢嗎我們說:坐下,牛逼安保說:菠菜賤賣。2019年10月28日 (114)|lululu0726:搖滾是音樂 聽音樂不聽音樂光聽歌詞?前戲不重要麼各位?2020年11月16日 (51)|死在柯本槍下:前面叨咕的是不是:上班了上班了他媽媽沒話說?2021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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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凡,中國籃球解說員,看過NBA的朋友肯定對於他不會太陌生,柯凡搭檔過很多著名的體育解說員,但是因為在2015-2016NBA總決賽期間曝出的錄音門事件中侮辱了詹姆斯被球迷口誅筆伐,柯凡也因此被暫時停止工作反省,柯凡究竟有沒有被封殺呢?柯凡簡介:柯凡,男,北京市人,1986年3月29日出生。籃球解說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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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偉文是香港樂壇著名的作詞人,他給很多音樂人都寫過歌詞也都是耳熟能詳,比如說《可惜我是水瓶座》《浮誇》《下一站天后》《喜帖街》等等,他的歌能讓人產生非常多的共鳴,在病態三部曲中更是引起無數人對於愛情的遺憾,他的病態三部曲分別是哪三首呢?病態三部曲:《打回原形》《打回原形》講愛之卑微。在愛情裡面,人難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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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極不季寞:90後聽這種歌的還有幾個2015年9月20日 (6017)|Ea-bon:真系好聽無得頂啊,睇下幾多人卑贊!!12015年12月2日 (2092)|麥芽先生:唱歌的也傻聽歌的也傻2015年3月27日 (867)|六級詞彙小能手:22歲的阿姨沒有談過戀愛但是喜歡著一個人。2017年10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