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面
2023-11-07 07:30:02
清康熙年間,江寧城(今江蘇南京)內有個徽商叫餘天憐。這餘天憐自幼聰慧,其父在江寧城裡經營著一處糧莊,家資頗豐,人稱「餘有糧」。這餘有糧本是三代單傳,夫人卻遲遲不見開懷,直到餘有糧年過五旬,老天憐見,終得一子,取名天憐。到了餘天憐這一代,正逢國運昌盛,大開學風,餘有糧希望自己的這根獨苗能夠不步自己的後塵,於是專門聘請了一些本地德高望重的學究輪流來府上給其子授課,以期日後能夠金榜題名,光庭耀祖。
餘天憐九歲那年的梅雨季節,餘有糧攜夫人外出訪友。東家不在,糧莊內的大小事務自然由大掌柜的全權做主。這天大清早,餘天憐正在背早課,就聽見前廳裡爭吵聲不止,他出了書房,穿過走廊,來到前廳,只見大掌柜把一個衣著齷齪的鄉下人直往外攆,嘴裡嚷嚷:「你去別家稱糧!」而那鄉下人卻死活不肯挪步,嘴裡說:「我要見你們東家。」
餘天憐問了緣由,不由得也犯起難來。原來這個人聽信傳言,說三番叛亂,眼看著打仗,糧價要大漲了,於是咬牙花八錢銀子稱了一石米,卻怕置於家中在梅季發黴,提出先儲存在糧莊,待需要時便來取。大掌柜覺得很可笑,糧莊並非票號,況且又要重新制稱,怕日後發生口角,遂拒絕。兩人爭執不下。
餘天憐想起了父親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米粒雖小,事關百姓疾苦。他又想起了兩個愚人的故事,說的是一個愚人雙肩扛著一根竹竿被卡在了城門口,另一個愚人說,如果你把竹竿斷成兩節,不就可以輕鬆地進城了嗎?餘天憐想:「竹竿斷不得,糧食是可以斷得。」他背著兩隻小手走了兩個圈,像個大人一樣對大掌柜說:「這事好辦,一石十鬥,可做五份,可寫欠糧單五張,每張二鬥加印即可,買者需要時,拿欠單來取糧,取完為止。」
大掌柜不由得暗暗稱奇,心想少東家真乃經商奇才,東家果然後繼有人了。
果真,餘天憐並沒有實現父親餘有糧的願望,幾次趕考均名落孫山。餘有糧無奈,只得讓一介書生繼承了家業,做了少東家,只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幾年後,餘有糧及夫人相繼去世,餘天憐掙脫了約束,更是一門心思地研究起了如何經營好糧莊,至三十而立,餘家的糧莊已在江南各州府都設立了分號,生意越做越大。餘天憐真正地成了一方商賈,社會名流。
話說這年的六月剛出頭,按照往年的慣例,餘天憐帶著幾個僕人就出了遠門,一行人要往江浙等地察看秋糧播種的狀況,以便為下半年的糧食收購價格做出準確的判斷。
一路察看下去,沿途的秋秧均已插種,情況和往年沒有什麼不同。這天到了浙江境內,餘天憐本打算在浙江境內做三五日停留後便打道迴轉,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突至的暴雨將主僕幾人困在了官道半山上的一座寺廟內,達半月之久。
山洪爆發,江河塌堤,從山頂往下俯瞰,到處是汪洋一片,連折返的山路也悉數塌方,路也徹底被封了。
寺廟喚作空空寺,平日裡即香客廖廖,又碰上連日的暴雨,果真一個空空如也。僧人只有六七個,方丈白須飄飄,有幾分仙骨。這天方丈經過餘天憐下榻的禪房,看見他臥在禪床上一病不起,眼窩深凹,與初來時相比,已經生生地瘦去了一圈,便詢問幾個愁容滿面的僕人是何緣故?僕人如實相告,說是東家是為今秋的糧食犯愁,這關係整個糧莊的存亡,所以茶飯不思,一病不起,真正愁煞人矣。
方丈嘆了口氣,微微一笑對餘天憐說:「施主不必如此焦慮,所謂天地萬物,一切皆有定數,何必自擾呢?」餘天憐心想,你這跳出三界之外的人又豈能體會我們芸芸眾生的苦楚?嘴上有氣無力地答道:「討擾貴寺了,只待雨止路通,我等便速速離去。」
方丈挪步去了廚房,片刻功夫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素麵,說:「這是老衲親自下的一碗素麵,還請施主起身品看。」餘天憐聞言,有些不解,心想,面是用來充飢的,有何可品評的呢?礙於方丈的熱情,他勉強直起了身。
只見那碗素麵:細如髮絲,薄如蟬翼,白如寒霜,瑩如玉條,不損,不粘,不漲,面上搭配上幾片嫩菜心,宛若幾線蓬勃生機點綴著蒼白大地。
餘天憐直呼道:「妙啊!」就感覺到自己的胃突然強烈地發出要進食的信號,他端起素麵卻只吃了兩口就眉頭緊鎖,驚訝地問道:「品相如此饞人的一碗麵怎麼會食之無味呢?」
方丈捋了捋白須:「我是讓你品,卻不是讓你吃啊,品相雖好不能代表品質,如同看似完美無缺的事情實則上卻是糟糕透頂一樣,然世人往往陷入一個『滅』字中無法自拔,施主天庭飽滿,乃絕頂聰慧之人,如此淺顯的禪理,自然能夠悟出來。」
方丈的一席話,讓餘天憐如醍醐灌頂,他一躍而起,病已然好了七分。
幾天後,雨停了,路也通了。餘天憐便帶著僕人急急忙忙地下山往回趕,一副高興的神情。幾個僕人很是不解,餘天憐笑著說:「浙江和福建一帶遭遇了百年一遇的水災,良田已經毀之七八了,秋糧價格必暴漲。可是北方地區的小麥今年剛剛大豐收,價格甚至比去年同期的還要偏低,此樁買賣全藏在老方丈的那碗禪面中了!」
北糧南調是糧莊自打開張起也沒有做過的事,因為南方地區自古以來以魚米而著稱,根本不喜麵食,餘天憐的舉動引來同行門的譏笑。但是日子剛跨入十月,同行們都傻了眼,餘天憐麾下各糧莊庫存的小麥已經所剩無幾,賺了個缽體滿盈,大傢伙這才明白了一個道理,和肚子的問題比較起來,習慣是微不足道的,於是一窩蜂地都去北方調運小麥。
源源不斷的北糧進入了南方市場,且價格越抬越高,看得餘天憐有些茫然,自己是不是要接著再去調糧呢?直覺告訴他,事態似乎正在向著失控的方向行走。他再度去了空空寺,希望能夠再次聽一聽那位白須方丈的禪理。
不料寺內的小沙彌告訴餘天憐,說方丈雲遊四海去了,歸期不定。餘天憐的心裡很是失落,正要離去,小沙彌又說:「師傅料施主日後會再來,特意吩咐了小僧再給施主煮碗素麵充飢。」
正是初冬時分,山風吹來,陣陣刺骨,一場小雪剛剛下完,天地混成了一條線,一片片松樹發出強勁的哀叫,再看小沙彌端出來的一碗素麵,湯多面寡,碎碎凌凌,餘天憐伸了伸筷,卻沒撈起來幾條,他索性棄了筷,甚至有些懊惱。
看見餘天憐不滿的神情,小沙彌雙手一合十指青蔥:「施主勿怪,只因小廟內已經斷糧多日,附近村落已無緣可化,我師傅臨行前說了,此皆拜施主所賜啊。」
餘天憐如噩夢乍醒,慌忙雙膝跪地說:「謝謝師傅救命之恩!天憐定當謹記教誨!」說罷,就疾疾下山。回到糧莊,餘天憐即令各分號打開倉門,以當初的收購價供應餘糧。
事一開頭,覆水難收,很快各號的餘糧就要銷售一空,百姓皆誇餘天憐乃一義商,不愧為徽商的子嗣,講誠、講信、講廉,送來牌匾者不計其數。而同行們卻都笑著說,餘天憐簡直就是個沽名釣譽之輩,妄想攪黃大傢伙的好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糧倉還能夠支撐幾天!大夥乾脆個個封了倉,只等著餘天憐彈盡糧絕後賣上更高的價錢。
然而幾天後,這些企圖撈上一筆橫財的糧販們卻等來了一個令他們始料不及的厄運,官府張貼告示:查,不法商販大肆囤糧,哄抬糧價,致民不聊生,萬人共憤。現已將各不法商販就地拘役,錢糧充公,首者判斬立決,以證法典!今後,凡屯糧居奇,大肆斂財者,以為鑑!
僕人們把這個消息告訴餘天憐的時候,他正在後院看著一碗素麵發呆,一臉的汗水,嘴裡不時嘮叨著:「麥粒雖小,卻關乎著糧商的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