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
2024-07-13 08:52:45 1
如今的城市,大多有老城區和新城區之分,新城區是商業金融中心,巨擘皆在此,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老城區卻似街頭藝人拉起的二胡,咿咿呀呀,唱的都是舊時光的繁華,而今卻已遲暮,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念想著它的美好。
在柳城,南邊是老城區,街道曲曲折折,小巷居多,房屋大多牆面斑駁,沿街總有小販,販賣的東西,繞不過衣食住行,都是質樸,亦是人存活的根本。
要說的故事,就發生在老城區。
老城區這樣的地界很是奇妙,人間百態齊聚,最沾人氣。老城區桂香街,兩邊種著桂花樹,且是四季桂,一年四季,香飄四溢。桂香街的建築年歲最大,頂出名的一棟,是家戲院,說是清朝就已存在,到了文化大革命,破四舊,戲院被毀得不堪入目,待這動蕩的歲月過去,戲院經過一番修葺,重又開放,卻是換了一副頭臉,中西結合,不洋不土。
自這家戲院的戲臺子上出過許多有頭臉的人物,所謂德藝雙馨,皆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殘害得佝僂,挺得住的,如今是將散老骨頭一把,挺不住的,早早見了老祖宗,何嘗不是另一種解脫?
戲院名叫啼春樓,現今的老闆顏如玉,巾幗不讓鬚眉,早年慧眼,於眾多爭議中接下了戲院,所有家當盡數投了進去,丈夫為此與她離婚。她一個女人,就憑那一雙柔弱肩膀,愣是扛起了一座戲院的興旺,風生水起裡,她成了改革開放後柳城第一批富起來的人。
於旁人提及自己的成功,她總這樣說:「戲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代代相傳,萬古流芳,你只能看得它日日興盛,永不可能消亡,我不過是替老祖宗留個念想,讓他們能九泉含笑,這便是我的孝。」
沒人知道,顏如玉出身於戲子之家。
顏如玉的姥姥,昔日曾是聞名的旦角兒,入了梨園前,淪落在一家青樓當丫頭,買下她開苞那夜的人,是個教戲的師傅,看顏如玉的眉眼身段兒,眼前便現出了她站在戲臺上一顰一笑的模樣,已是想想便已陶醉,倘若成了真,又會是何其令人著迷的角兒?於是,享樂的心思全沒了,他當下為顏如玉的姥姥贖了身,收了做自己的徒弟。
一晃十年過去,顏如玉的姥姥果真成了角兒,而當初帶自己跳出火坑的師傅,則成了顏如玉的姥爺。
後來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顏如玉的姥爺挨不住屈辱,先去了,姥姥卻硬是咬牙挺了過來。
顏如玉自小跟著姥姥學戲,卻從未曾登過臺,單只唱給姥姥聽,直到姥姥去世,顏如玉便再沒哼過一句曲兒。
顏家的女人,骨子裡都透著一股子清冷,顏如玉的姥姥是,顏如玉亦是。
見過顏如玉的人,無不被她的樣貌驚嘆。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說風韻猶存也不為過,看她的皮膚,嫩得如養了好些年頭的玉,有油頭,夠細膩,一雙眼睛總帶著神採,生香活色。她頭髮長年盤著,簪一根簪,都是她姥姥留下的,無論春夏秋冬,身上總是旗袍,裹著玲瓏身段,窈窕也勾人。
啼春樓的顏老闆令無數男人垂涎,近得她身的,又能有幾個?
在顏如玉的打理下,啼春樓日日座無虛席,名角兒齊聚於此,群英薈萃,唱出的,都是盛世華章。
戲只在晚上唱,白日裡,偌大的戲臺都用作練習,多是年輕一輩刻苦,專心向老藝人討教,一兩句的點撥,受用一輩子。
這些年輕輕的後生裡,有個極害羞的姑娘,叫劉伶子。
劉伶子是個戲痴,雖只二十歲的年紀,對戲的痴愛不亞於上了年紀的老人,只可惜爹娘沒給她一副好嗓子,所以到現在她還是在戲院裡跑龍套。
都知道,跑龍套的最沒地位,再加上劉伶子本就靦腆怕生,所以就成了眾人欺負的對象,欺軟怕硬是人的天性,人人都想做大爺,劉伶子能讓人享受到高人一等的愉悅。
這幾日戲院都在排《貴妃醉酒》,因著有領導要來觀賞,所以格外重視。劉伶子平庸,自是被打發去幹雜活,她看著戲臺子上的貴妃,酒入愁腸,媚態叢生,心中著實羨慕,幻想著自己也有那麼一天當了楊貴妃,一顰一笑間,抓住臺下眾多看客的眼,勾了他們的魂兒,那才揚眉吐氣。
顏如玉幾十年如一日,有那麼一個習慣,在戲院裡待到最晚,待人去院空,她會重新查看戲院一番,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倘若有未熄的燈或未關的電閘,第二日,責任人被揪出,扣下的,便是整整一月工資。
嚴苛,卻著實謹慎有效,顏如玉容不得戲院有半點安全隱患,人老了有繞膝子孫,而她的子孫,只有啼春樓。
這一日,顏如玉照例查看,卻見戲臺上的燈仍亮著,遠遠有女聲在唱:「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聲音是清冷的,在顏茹玉身上披了層寒衣,恰似月光。
又聽得她唱:「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顏如玉心頭像又什麼東西消融了一般,驀然間想起姥姥,姥姥最愛的一齣戲,也是《貴妃醉酒》。
顏如玉推了門進去,見是個叫不上名兒來的後生,不過身段倒好,只嗓音平庸些,加上舉止怯懦,不似楊貴妃,倒似小丫鬟。若調教調教的話……
顏如玉笑了笑,鼓著掌走了過去。
掌聲響起來,可把劉伶子嚇了一大跳,扭頭看見甚少出現的老闆,人都傻了,怔怔愣在原地,心裡七上八下,這一回,飯碗鐵定要丟了。
顏如玉卻是隨手拿起架子上的戲服,披在身上,開腔唱起來。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正是《貴妃醉酒》,卻將楊貴妃的醉態一一呈現,仿佛回到了當年的盛唐,這被天子恩寵餵養起來的女人,三兩杯歡伯下肚,暈出歡喜來,蕩在兩頰間。
那麼多年沒唱,原來技藝早已長進身體裡,從不曾生疏。
顏如玉睨了劉伶子一眼:「這齣戲該是這樣唱的,看明白了?」
劉伶子此時方知顏如玉是在指點自己,忙不迭點頭,顏如玉將戲服脫下來替她披上:「喏,唱兩句讓我來瞧瞧!」
當真戰戰兢兢,劉伶子學著顏如玉的模樣,唱了,好是好些,卻依然有那麼些不大對味兒。
顏如玉低頭沉思,發間荷花簪,藕荷色旗袍,如淨蓮。劉伶子心如鹿撞,忽聽顏如玉說:「喝過酒麼?」
劉伶子搖頭,她自小是乖乖女,何曾沾惹過酒這樣的東西?
「你等我一下。」
顏如玉出去了,再回來時,手上兩瓶二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