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脂榭
2025-01-18 10:26:09
街角不知何時開了一家小店。古舊,佔了一幢德式小樓的一角。門窗都掩著重重的絲緞,靜寂如黃泉路上的小小茶水驛站。「碾脂榭」。招牌題在一塊舊舊的板上,用古篆體,彎曲,妖嬈,似舞動的蟲。門的兩邊又有對聯,「淚眼為硯,研盡無數紅顏」,「胭脂做墨,寫破若干風月」。倒也文雅乾淨。
那一日的黃昏,晚霞輝煌,似開後破落的罌粟花,落紅委地,豔麗地堆在天空;又似誰中指破開的一個小口滲出的血,腥豔地抹開一道。
有人推開店門。是個年輕人,身材挺拔,面目分明,只是神色中帶一點焦急。他這樣的年紀,又是這樣的神氣,猜猜也知,定是為心上小小女友遍尋一樣可心禮物而踏破鐵鞋終不獲。
店主是垂暮的老人,駝背,少了一目,剩下的那隻眼睛,仿佛幽深的古井水,莫測。他笑眯眯迎上那年輕人,引他看這些陳年的玩物。物都是死的,但多年裡人近了,染了人的氣息,昏黃的光線下,似無數雙眼睛,竊竊笑著看著世間荒唐。
年輕人拿起一支銀釵。三股釵柄,尖且利。年代久遠難免有銀鏽,暗啞的黑紅,乍眼一看,還以為是陳年乾涸的血漬。釵頭上鑲著一粒指肚大小的明珠。珍珠捱不過歲月,已經是黃漬漬的了。
老者在他背後輕輕說,「是月影簪啊。」
一、月影簪
那年的雪莫名地大,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好乾淨。
她匍匐在一戶人家門口的石獅子前。乍一看,似一隻小小的獸。雪花綿綿蓋在破衣上,像暖的棉絮。只是這棉絮,冷得直達心肺。目光也似,漆黑的眼仁,裡面有兩束小小的火焰,再大的雪也澆不熄。惟有一頭頭髮仍好生生地梳著,用一支銀釵簪在腦後,整齊得讓人心疑。那支銀釵叫月影簪。三股釵柄,雪亮似一件利器。釵頭上一粒明珠。珠子的光華會隨月圓月缺而變化。
那天初一,珠子暗淡,仿佛一粒沙。這是她家的傳家寶,據說還是祖上的祖上,還顯赫的時候用盡心機得來的。如今,只有這支釵,依稀記錄著那些早已煙消雲散的富貴繁華。
小戶人家有這樣讓人眼熱的寶貝,結果可想而知。爹爹被人用亂刀砍死。那些人用刀逼娘,娘不說。他們獰笑著,輪流地凌辱娘。娘的淚沿臉側流下來,娘還是沒有說。娘那個時候已經不止是保護那柄釵了,娘是為了保護躲在灶膛中的她。他們終於惱了,一刀切掉娘的手,一刀切掉娘的足。血汩汩地流下來,流到躲在爐灶裡的她的腳下,溫熱腥甜。她已經不曉得要害怕,要驚叫,只是一味地睜大眼睛,睜大眼睛。
那支害她全家性命的月影簪,藏在她發裡。
那年,她12歲。
府門「呀」一聲被人推開。廚娘林大娘走出來,冷得直往手裡呵氣,忽然發現雪裡的她。
她也不說話,只用一雙大眼睛瞧著林大娘,分明又有千言萬語。
林大娘心善,救她回自己房裡,睡在熱炕上,餵她薑湯。
進府門前,她趁誰都沒注意,悄悄地從頭上拔下那支釵,籠在袖裡。她才12歲,可已經懂得很多20歲的人都不懂得的事情。
天氣漸暖的時候,她已經好得差不多。她盈盈拜林大娘,謝她救命之恩。
林大娘託起她尖尖下巴,口中「呵」一聲,說,「竟是個絕色的娃兒。」
是,她美,她知道。尤其是那一頭頭髮,濃黑且密,似一攏雲。
林大娘憐惜她,留她在廚房幫忙。大戶人家,不少一個人的飯,從哪裡都省得出來。她又再拜,口中從此改稱林大娘做娘,乖巧得讓人心頭有點悲涼。 1 2 3 4 下一頁 尾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