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子
2024-07-19 00:19:45 1
我已經不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發生的事情了,只是自從那晚起,我就變得容易驚醒,哪怕只是一點細微的動靜都足以將我驚起。而睡前,無論我是多困都要爬起來查看一下門鎖。每逢別人說我是神經質,我就不厭其煩把那笛子的故事講給他們聽。於是他們都緘默了。 我們的工作帶有危險性,凡是遇到颱風、洪水等均要到單位值班。颱風年年來,那年特別頻繁。班長機械地排人員名單,而稚嫩的我自然是被安排在夜班。那天我沒有回家,在食堂裡匆匆吃完麵條後就直奔值班室,卻被告之因為裝修改在老倉庫值班。我的心當時就是一沉,我們領料、領工具經常去那裡,寬闊的大瓦房幾乎被材料堆滿,雨天漏下的水經過金屬材料,又滴到地上,猩紅而蜿蜒,象蚯蚓般爬著。而老師傅有時急了,也將尿撒在裡面,黴味、臭味和油腥味交織在一起,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忘不了。但是,令我不安的倒不是那些,而是一個流傳廣泛的故事。 我們單位的這片地原來是墳堆,而且不是一般的墳,是文革武鬥時冤魂的亂葬崗。城市擴大了,這裡由荒野變成了開發區。聽基建科老李說在剷平這塊地的時候,他們遇到過一件奇事。 在平整土地時鏟車碰到了一塊大巖石,怎麼弄也搬不走。而隨著四周泥土的運走,它屹立在那裡,愈發孤獨。本來,到施工的最後期限,那塊石頭準備炸掉。可動手的隔夜,就下起了細雨,隨著夜的逐漸深沉,工地上升起了霧藹。老李打牌出來解手。猛然看見石頭邊站著個人,身上穿著猩紅的雨衣。老李在霧中望不真切,便叫上裡面的人一起去看。那人象在對石頭喃喃私語,而且還用手撫摩著石頭,良久良久。老李他們終於忍不住了,衝上去一看,呆了。是一個絕色女子,她將雨衣的帽子脫下,一頭披肩長發,如瀑布般瀉下。 老李問道:「都這麼晚了,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來找件物品。」她的嘴唇沒有動,聲音卻細而綿。 「是什麼東西?你不會弄錯吧,這裡原來是墳堆啊!」老李當時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女子幽幽地說:「那是一支笛子,斑竹的。如果你們找到就麻煩送到幽思巷16號,可以嗎?」 不知怎麼的,老李被莫名的力量驅使著,幾乎沒思考就將這事答應了下來。他的解釋有點不可信,他說當時認定那個女子有點神經不正常,答應了她,讓她早走早了。 第二天,雨下得更大了,炸藥沒法安裝,時間在無奈中流逝。突然,老李象是想到了什麼,叫來吊車再將石頭動動看。石頭在隆隆的機聲中居然一次起吊成功。大家迷惑了好久,前些日子都在幹什麼?沒人能夠回答!老李獨自走到剛才被石頭壓住的那塊方地。土的顏色與周邊迥異,猩紅猩紅的,地很平整,老李一眼就看見那支斑竹笛半掩在土中央。老李沒費多大勁就將笛子取出來,在拍掉泥土的時候,繫著笛身的一縷紅絲穗飄蕩開來。 而老李借外出購材料的機會,去了一趟幽思巷。傍晚的雨漸止,霧卻又升騰起來。幽思巷很深,又逼仄,老李推著車找到16號。從頭到尾走了兩遍,老李也沒有發現16號的門牌。巷子暗了下來,沒有路人,戶戶禁閉門窗。好在從一個邊門出來一位倒馬桶的老太太,老李忙上前問訊。老太太眼中閃出慌亂緊張的神情。她只是用手指了指便以異乎年齡的速度走開了。 老李走到那扇門前,敲了敲門,沒有回應。等他再用力敲時,門動了,原來沒有鎖上的。他一邊喊「有人嗎?」,一邊推門入內。一條長長的備弄,盡頭透出一線亮光。老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光亮處。那是一扇側門,接著一個小院子,院子的北面是一間客堂。而院子和客堂都破敗不堪,不似有人居住。老李暗忖上了老婦人的當了,便轉身想退。突然,客堂的裡間傳出那綿而柔的聲音,老李一聽就知道是昨晚的女子。 「你很守信啊。我現在不方便出來,請你將東西放在桌上吧。」 女子的聲音是飄出來的,老李失去了思維,機械將笛子輕輕擺到堆滿灰塵的桌子上。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房子裡再也沒有一點音信。就在他回身的一瞬間,他看到了那件掛在牆角的猩紅色雨衣,雨衣下一灘水。 老李出門迎面碰上老婦人。隨口問了句:「16號裡住的是什麼人啊?」 老婦人面無表情地回答:「都已經十年沒有人住了。」 「可剛才我還遇到人的啊!」老李的心猛地一虛。 「幽思巷現在冷清了,馬上要拆遷了,我們都住不長了。」老婦人頭不回地往前走。 就在那時,悠揚的笛子聲起,那冰冷的聲音,刺破黃昏的霧氣,扎進人的心裡,是那樣的銳利。老婦人的肩顫抖了一下,馬桶差點滑下。而老李推著車急忙趕上她。 「16號,原來是住著一對小夫妻,都是大學的教師,都吹得一手好笛子,對我們也客氣。文革時,武鬥了,男的被無辜卷進去。一天夜裡,槍聲大作,一條條發紅的線從幽思巷的上空飛過,那是武鬥最劇烈的一次。16號的燈亮了一晚。隔天清晨,就有學生來報信,說男的死了,且沒有找到屍骨。而女的一天不見,到晚上,幽思巷裡充滿了笛子聲,我們總覺得與平時聽到的不一樣,曲子很美,卻怎麼聽,心裡都堵得慌,揪心啊。到下半夜,巷子平靜了,死一般寂靜。你知道嗎?女的就是在那個晚上的吊。」 老婦人心驚地回望16號,說:「而笛子聲卻在幽思巷裡留了下來,每到雨夜霧起,就會響起。」說完,她匆匆地閃進屋內,迅速關了門。 老李回到單位工地,那些冤魂的屍骨剛被運走。同伴們告訴老李,在大石頭下平整的土地裡挖出了34具屍骨,都是那次最激烈的武鬥後被匆匆掩埋的。而其中一具屍骨很奇怪,一隻手與身體成90度,伸向地面,他們最先挖到的就是這手骨。 本來在那塊地上想造10層的樓房,但總是才起了一層就開始歪,幾次三番後,就向東移了200米建了我們單位的主樓。大石頭吊起的地方就那麼馬馬虎虎地封了個磚瓦頂,做了倉庫。老李說他此後實際上不止一次地見過那個女子,總在有霧的雨夜,在倉庫旁,她穿猩紅的雨衣,吹著笛。 那天與我搭班的兩個老師傅都來得晚,我將倉庫門虛掩,坐在一張破沙發上看書。沒翻幾頁,就感到溼氣逼人。外面似有人影晃蕩。我跑出去一看,原來是看倉庫的金伯。金伯見我出來,隨手給了我一壺酒。我說值班的時候不能喝酒的。 他笑得很怪:「不要看這是9月的天,倉庫裡卻陰寒,這酒是我自己配的,抵抵溼氣。」他抬頭望了望被颱風颳得象散雞蛋般的黃昏的天空,「這可不是個好天啊!」說完轉身離去。 金伯是鰥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以廠為家,倉庫裡的一些用品其實是他個人的。比如我打開看的那臺只能收一個頻道的12英寸黑白電視機。直到新聞聯播結束,兩位師傅才走進倉庫。坐了沒幾分鐘,電話響起,他們關照我堅守崗位,便跨上三輪摩託車去處理險情了。 外面的風開始大了起來,雨一陣一陣撲在木板門上,象哭的聲音。10點種的時候,他們打個電話來,說已經將事情處理完了,他們不過來了,如果再有事情就打他們家的電話。接完電話,老李的故事和金伯的話輪番在我耳邊響起,孤獨與恐懼襲來。於是,我將所有的燈都開亮,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到我能忍受的最大值。 子夜,電視機打出了「晚安」,我一段時間內還是對著螢屏那片的雪白髮呆。我忽然想起了金伯給我的那壺酒。拔開塞子,往喉嚨裡猛灌。身上的溼氣緩緩地退了,才關了電燈和電視機,我的眼皮就開始打架。在神志開始模糊的時候,恍惚中我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悠悠的笛聲。伴著這聲音,我漸漸入睡,腦子裡一片空白。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我被那扇木板門劇烈的搖晃聲吵醒。雨停了,風住了,厚厚的雲將月亮遮得嚴嚴實實,材料堆不規則的輪廓陰森恐怖。四周很安靜,唯有門在晃蕩,那是一種不正常的異動。有一股力量想要將門吸走,而不是推開!那段時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頭使勁縮到破沙發裡,捂住耳朵,緊閉雙目。我想到了末日,仿佛看到了清晨上班後同事們交頭接耳地議論我的失蹤。就在我快支持不住的時候,遠遠地,卻又清晰地傳來了笛子聲。接著,門不動了,那股巨大的力量象被什麼東西一下子就瓦解了。我從沙發上緩緩爬起來,順手從材料堆裡取了跟鐵棒,一步一步地走向門口。 門做得很粗糙,縫隙很大,我湊上去看外面的情形,風平浪靜。剛才的事情好象根本沒發生過。我借著微弱的光線,抬腕看了看表,一點三刻。我們單位處在開發區,四周除了企業就是荒地,那斷斷續續的笛子聲是從哪兒來的? 我壯著膽子打開門,走了出去。一手拿那根鐵棍,一手擰亮電筒,循著笛聲走。走了許久,我猛然發現,原來自己正在兜大圈子。眼前出現的建築,正是我值班的倉庫,而那笛聲,絲毫不差地由裡面傳出!我懷疑自己在夢遊,於是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小臂,有感覺,但不是鑽心的痛。於是,我麻木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倉庫。 在最後的一百步裡,雖然我已經在腦海中設計了多種恐怖場景,可在推門的時候,我伸出去的還是一隻顫抖不停的手。 倉庫裡唯一的光源是那臺不知什麼時候又被打開的舊電視機,發出的光正照著掛在牆上的一件猩紅色的雨衣。一個長髮披肩的黑衣女子背對著門坐在我剛才睡覺的破沙發上,專心地吹著笛子。在電視機雪白卻不穩定的光閃中,我看到那支笛子是斑竹的,笛尾一縷紅絲穗,極通靈性地隨樂曲飄伏。 我突然覺得失去了恐懼感,站在那裡竟欣賞起音樂來。那是從未聽過的曲子,很優美卻極哀怨。我從驚恐一下子陷入憂傷,思緒隨笛聲飛向我那不幸福的童年。然後,我開始流淚,漸漸地控制不住自己,啜泣起來。 笛聲止住,那女子轉過身,向我走來,腳步很輕,或者說根本聽不到腳步聲。「對不起,我只想在這個晚上吹支曲子給一個我愛的人。」她的話綿綿的,在這時候對我竟是極受用。 「我知道你。你住在幽思巷的。」我的語氣出奇的平靜。 她卻沒有一絲驚訝:「我喜歡聽我的曲子而流淚的人,因為他們至少還保持著心底的那份純潔。」她笑了,美麗的笑容,要不是臉色蒼白,我認為她可以稱得上美玉無瑕,那種高貴的美,讓人的凡心止步。 「讓我再為你吹一曲吧。」她讓我仍舊躺在破沙發上,還仔細為我蓋了毛巾毯。我感覺在夢裡。她又吹了一曲,我這回聽出來了,是「孔雀東南飛」。我在沉沉入睡前看見的是那擺動於我眼前的紅穗。 我是被一股濃烈的菸草味嗆醒的。當我捂著漲痛的頭坐起來時,第一眼就看見金伯坐在矮凳上抽著水菸袋。 「你見到她了?哎!真是作孽啊。」金伯說了這句話後,再不開口。我走出倉庫時對他說再見,他也沒有任何表示。 颱風過後的天,很晴朗,朝霞將溼漉漉的地面映出美麗的光彩。我下意識地在陽光下看了看自己的小臂,咬痕清晰可鑑。可記憶卻一直模糊不清,當時,我天真地認為要是就這樣糊塗下去倒也是個不錯的解脫之道。然而,事情遠非想像的那麼簡單。 我從回到家的那晚開始,天天夢見值夜班的情形,耳旁交織著撞門聲和笛子聲。我常常在半夜醒來,便不能再眠。我不知道那晚究竟是怎樣的過程,因為夢到我出門找笛聲時,我就會驚醒。白天我顯得精神委靡,天天問自己那晚是不是僅是個夢。然而,不久就傳來金伯瘋了的消息。 最通常的說法是金伯飲了過多的自己釀製的酒,因為這酒攙黃鱔血,黃鱔血是一種至剛至烈的補藥,專治陰冷溼毒。而喝這種酒的人通常都是礦工,在陰溼的地下幹活可以預防關節病。尋常人喝了,一定要運動到出大汗,才能將酒勁化掉。金伯天天長跑,可就是那個雨天沒跑,血往上一衝,人就瘋了。 我看著躲在倉庫角落裡的金伯卻不這麼認為,酒我也喝過,不是主要原因。我認定他的瘋與我所經歷的相似。金伯見到我,反覆地說著一句話:「為什麼不放過我?」他那哀怨的表情,似曾相識。我默默地走出倉庫,不經意間一抬頭,一個人正通過主樓三樓的窗戶看著我。 雖然他避開我的眼神很快,但我知道那就是老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