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怪談之渡魂
2024-07-15 10:25:46 1
渡魂者,舟楫人之別差也,此職名曰「渡」,而不與常者類。渡魂人旦以渡人,夜則覆生魂。反夜渡者,為人而不渡,魂則善焉。有蔣氏,專其利六世,至蔣圭(字玉文)仍襲祖制。餘曾與玉文攜遊,詢其司此職有何利害?乃曰:「晝渡人以餬口,夜渡魂以增壽。」確矣!其四世祖皆九旬而亡,其父今已七旬,皆作長壽,故斷言玉文之言必不我欺。——任氏家言
這是五爺留下的關於渡魂人的文字。全部都是文言文,大家應該能看懂,但是為了大家能夠更為深刻地理解,還是對渡魂人進行一下詳細的說明:
渡魂人是一種腳踏陰陽兩界的特殊人群,有河就有渡魂人。他們白天渡人賺取生活,夜間則渡魂增加壽命。在西方,也有渡魂人這樣的職業。每每有人死亡,死者家屬無論家裡多麼貧困都要往死者手心裡攥一枚銀幣,這是渡河用的川資。要不然沒錢渡河,只能變成遊魂野鬼,無法轉世。交過銀幣之後,有渡船將靈魂渡到對岸,然後接受審判,緊接著便是上天、入地、投胎三種去路。據說,渡到河對岸,欣賞彼岸花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只是活人從來沒有興趣去感受。
有一戶姓蔣的人,祖孫六代從事渡魂這樣的行業,其先祖都是在九十多歲高齡的時候無疾而終。可見增壽的說法是站得住腳的。
往往事情就是這樣,我和五叔剛剛聊完這個渡魂的事情,就見一個人進了院門。那人年紀很老了,有些駝背,頭髮花白,鬍子卻剃得很乾淨。他穿著一件很破舊的夾襖,腳下是一雙灰色的布鞋,布鞋上有水印的痕跡。他沒有穿襪子,鞋後幫也沒有提起來,而是踩在腳下。但是他的眼睛卻很有神,看一樣東西只是一掃,就能發現其中的重點。「他一定是一個非常狡猾的傢伙。」我想。可是這個人開口說話了:「你們可是任家老五的後人?」五叔點點頭,並立即讓出座位,請他坐下。這人也不客氣,直接就把兩隻腳踩在凳子上,蹲下了。
「我是蔣家的人,是你們家任五爺讓我找你們的。」那人說著,從腰間抽出旱菸來,那旱菸杆的顏色,跟那夾襖差不多一些黑亮。「我五叔已經去世好長時間了,您是?」五叔感到很納悶。那人滿不在乎,道:「他生前留下一封書信給我父親,信上說的很明白,你看看吧。」說完從內裡口袋找出一封信,遞給我們。
五叔將信將疑地將書信打開,喃喃地說:「確實是五叔的手筆。」信中很短:「雲儒並任桀:我百年之後,將有蔣姓船家投奔爾等,爾等切勿怠慢,內中緣由蔣氏自會告知。」
我和五叔看了看封印,確是五爺的無疑,這才徹底相信。而且我們推斷這個老者應該就是一個渡魂人。五叔詢問之下,果然不差。那人道:「因為河裡面早就沒有水了,渡船人沒有飯吃了,這才想到這封書信,前來討個溫飽!」五叔道:「前輩遠行至此,未能恭迎,晚輩無禮,還望前輩見諒!」寒暄過後,便是吃飯時間,五叔少有的弄了幾樣好菜,還有幾瓶窖藏好酒,也拿了出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這渡魂人才講起他遭遇的奇聞怪事了。
渡魂人說的這個女人就嫁在我們村裡。這女人姓郭,叫什麼忘記了。只記得嫁的這個男人叫二憨,年前剛死了老婆,還留著一個丫頭在家繼續浪費糧食。這女人的來路很成問題,有人說:「我和她娘家是一個莊子的。這女人可不是好東西,十幾歲就跟梁莊子的後生好上了,讓那個後生給餵大了肚子,還真把孩子生下來了。要不然能嫁給二憨?」有知根知底的說:「這女人牙(關中話,狠的意思)著呢。二憨那妞可是要受罪了,攤上個這樣的一個後娘。」
這一點真沒說錯,這女人嫁給二憨之後,二憨的姑娘沒少受罪。村裡人的傳說,當然不可能捕風捉影,但是並非空穴來風。我從小時候就聽說過二憨家妞被虐待的事情。我想,既然這事情能被傳得如此久遠,當然不會是完全相反的觀點吧。
在一個秋日的黃昏,太陽還沒有落盡最後的餘輝,地裡已經見不著幾個人影了。我們村的二水因為鬧肚子的緣故,在玉米地裡長時間蹲著。他著急地想趕緊拉完這一泡回家,因為天黑之後,這地裡的狼可是很厲害的。他不斷地揮舞著雙手,驅趕眼前的蚊子和蒼蠅。而在不遠處的一口機井旁邊,一大群蚊子正密密麻麻地集結著,他所在的位置正好能看見那口井,甚至包括井邊飛舞的蚊群。這時候,田間的路上漸漸響起了腳步聲,這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留在那口井邊,二水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兩個女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女人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女人拿著鋤頭,而小姑娘則拿著一個竹籃子。兩個人在井邊站定,那女人說:「你跳下去吧!快點兒!別磨蹭!」小姑娘拿著籃子,眼巴巴地看著那個女人,遲遲不動。孩子太小,但也知道利害,跳下去會沒命,孩子不敢。這女人急了:「你自己跳還是等我動手?」小孩下意識地往後縮著。二水吃驚地望著眼前的一幕,他甚至不敢大聲喘氣,更不敢揮舞著手臂驅趕眼前的蒼蠅和文字了。二水認得這兩個人,大的是二憨家新過門的添頭,小的是二憨家的妞。
「這女人也忒毒!」二水心裡罵著,「狗入的二憨也不管不問!真牲口!」可是,他這只能排遣心中的怒火,卻不能為那瀕臨死亡的小姑娘做任何事情。這女人拿著鋤頭,狠狠地擊打在小姑娘的身上,小姑娘很倔強,並沒有因為挨打而聽從她繼母的「投井建議」。確切地說,是小姑娘還想活下去。可是這女人大概已經等不及了,她立即抱住那姑娘,就往井裡送。這狠毒的女人,可憐的孩子!
那女人看著水中濺出的水花,笑笑,扛著鋤頭離開了,連同那個竹籃子,也被一起扔到井裡。二水等那女人走遠,連褲子都顧不得提,奔到井口,拿著自己的鋤頭把小姑娘撈了上來。小姑娘已經強忍住淚水,自始至終都沒有叫出一聲。「孩子,哭吧。哭出來就不怕了。」孩子說:「俺不哭。俺娘不讓哭,也不讓出生。」小姑娘也許還天真的認為,不讓哭就不哭,聽話就沒事,只要不是牽涉到大原則的過分要求,小姑娘一律執行,而投井,小姑娘拒絕了,她不想死,大部分人都不想死。二水摟著可憐的小姑娘,眼淚奪眶而出。他趕緊拿出自己帶著的乾糧,給了這姑娘:「吃!吃完再回去。別說遇到我的事兒,就說是兩個妖怪救的你,一個牛頭,一個馬臉,記著了吧?」小姑娘正狼吞虎咽地吃著饅頭,一邊翻著白眼艱難地吞咽,一邊點著頭。二水走了,小姑娘吃完乾糧,月亮已經很高了,她這才回家。當然,她牢牢記住了二水的話。
回到家裡,那女人表情僵硬,剛才還有說有笑的,現在看見這個丫頭自己又回來了,感到有些害怕和心虛。顫顫地問:「你咋回來的?」丫頭說:「兩個妖怪送我回來的。」「妖怪?什麼……妖怪?」女人有些害怕了。二憨也驚奇:「啥?妖怪?長什麼樣兒?」「一個牛頭,一個長著馬臉!」丫頭照著二水的描述。這對夫婦打了一個寒噤!「你怎了?死哪兒了?」二憨問。這時候,那女人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兇狠,眼睛瞪著丫頭,丫頭怯怯地看著女人,低聲道:「我,我掉井裡了!」那女人嘴角露出一絲獰笑,滿意地撇撇嘴,道:「案板上有吃的,你先吃點。別都給吃了,多吃一個宰了你!」二憨從驚恐中回過神來,也漸漸恢復了常態:「以後留神點兒。小命不小!」說完又躺在炕上抽旱菸去了。
「竹籃子呢?你個槍崩的!」那女人突然大喊起來,這個屋裡又一場暴力開始了,卻始終聽不見孩子的哭叫聲……
第二次事件是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土壩上。趁著天黑,這女人把孩子領到土壩上面,在一個已經挖好的土坑旁邊,沒有了上次的矜持,直截了當地把孩子推了下去,然後填坑,直到坑平了。那女人在上面踩了很久,這才放心地離開了。可是第二天一早,這丫頭還是原封不動地回去了!這女人在吃驚之餘,也沒有了上次的驚恐,而是充滿憤恨和厭煩。這次是村裡與這丫頭唯一要好的黃狗,扒開土把小姑娘挖了出來,小姑娘這才得以重見天日。
她已經免掉了除了幹活之外的這姑娘的一切待遇。明明有父母的小姑娘,不得不每天在村裡吃百家飯。可是這樣的日子也依然不能快樂。她在被「活埋」之後不過十天,就又遭不幸。這次她的繼母終於發了狠,儘管她前兩次都在發狠,但是這次卻是最狠的一次,她趁著小姑娘熟睡之際,用被子將她捂死,扔到了河裡。二憨好幾天不見女兒,就問女人:「這兩天咋不見妞兒?」那女人道:「這妞兒野慣了,誰知道死到哪兒去了!趕明開春給她報名上個學吧。也該讓管管了!」二憨說:「女娃娃家的,上什麼學?能給養著不讓餓死就不錯了!」再沒說話。一個月以後,二憨又問:「這丫頭怕是丟了吧?」女人不說話。又過了一個月,二憨道:「妞長久不見了。」女人說:「誰知道,許是死了。」男人也沒再說話。再後來,男人不說了,只是偶爾說一句:「好像家裡總覺得少了個啥。」之後連這個也懶得說了。
然而不正常的事情這才剛剛開始。這女人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穩婆鬧的滿頭大汗,就是生不出來。一旦降生,這孩子渾身溼漉漉的,好像剛從水裡撈出來,只是已經沒有氣了。第二個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全身的土,倒是活了幾天。但是,在一次夫妻二人下地幹活的時候,孩子爬出門外,被一隻大黃狗活活咬死。二憨回家,痛不欲生,拿一把斧子把那條狗追出二十裡地,最終追上的時候,那狗已經累死了。可是二憨還不解氣,硬是舉著斧子把那狗砸了個稀爛。
這女人懷著第三個孩子的時候,說什麼也不敢在二憨家住了,她回了娘家,想在娘家安安穩穩的把這孩子生下來。然而事情並非她想像的那麼簡單。這孩子生下來之後根本就是個死胎,孩子滿臉憋得青紫,脖子上滿是淤青,留著被人為掐過的痕跡。
從此之後,這女人再也沒有懷孕,整日鬱鬱寡歡,天天被二憨打,也沒有怨言。直到她懸梁自盡之前,她一直認為自己的命不好。
那天晚上,渡魂人早早備好了行頭,準備迎接當天晚上第一個上船的靈魂。他坐在小碼頭上,如往常一樣吸著旱菸,為那些迷途之人引導著方向。這時候,一陣陰風吹來,一個女人,吐著血紅的舌頭,輕飄飄地向著這個明滅閃爍的煙火之地走來。渡船人一看來者,問也不問就載到船裡,撐起篙子,往對岸駛去。在經過江心的時候,一群水鬼露出頭來,紛紛要拽這女人下水,幸虧這渡船人手藝很好,他保護著這個沒有到達對岸的女人的靈魂,避免被他們拽下水去,要知道,一旦下去之後,就會永世不得超生。
女人很害怕,漸漸向著船家靠近。為了減輕她的心裡壓力,渡魂人開始跟她聊天,這在之前是不被允許的。女人說:我是吊死的。我三個孩子都死了。我家男人也有一個妞,最先死的,這樣說來,我死了四個孩子,你說我該不該死?我年輕的時候跟梁莊子的一個後生相好,生了一個丫頭,那丫頭長得可好看了,只可惜我那時候還沒成親,孩子生在娘家,沒有滿月就被抱走了,送給誰也不知道。你說多命薄?那丫頭就送給我的男人了。我怎麼能知道?!我還那麼對她。等我的孩子都死了我才知道的。就是那天晚上,我看見窗戶上有一個影子,像是妞的,我打開窗子一看,什麼都沒有,關了窗子回頭睡,發現那妞兒就在炕上站著。我害怕極了,叫二憨,二憨睡得跟死豬一樣。我害怕了,就求她,我不對,我只想要自己的孩子,要一個娃子(男孩子)對我好的,將來能娶媳婦成家。我這麼想的,也是這麼說的。那妞兒不說話。我問她來幹啥,要報仇已經報了,我的三個娃子都死了,你還不夠?妞兒笑了,這才說:「官家讓我找親娘,就把我送來了。我不知道親娘是誰。他們送來這兒,說你是我親娘。」說完就走了。天明了我四處打聽,我給我娘跪下了,問孩子當初送哪兒了?娘說送山裡劉家堖老劉家了,老劉家說送華陰陳家了,陳家說送到我們村了。我信了,是我的孩兒。因為那天晚上,孩兒的大腿肚子上有一塊胎記,我記得是銅錢形狀的。是我的孩兒,我把她弄死了。那女人咬著長舌頭哭了一路,引得河裡的冤魂們紛紛探出腦袋。
終於送到河對岸了。渡魂人的任務完成了,他回去的時候,看了看那女人。這是最後一次看見那女人,岸邊的一個女孩子,把她推了下去,河裡的冤魂們立即圍了上來,吞噬了她。那女孩兒冷冷地盯著河裡,在她的背後,彼岸花開得異常鮮豔。(渡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