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面北之墓的故事
2023-03-29 18:55:59 1
我國一時發生的事,十月上旬,那一天是星期六。吃完午餐,我將竹掃把固定在腳踏車後座,準備前往朋友的家。從我家所在的北區出發,騎過東西向流經鎮上的地藏川,往南前進。晴空下讓人忍不住想大喊天氣超棒,綁著竹掃把的腳踏車感覺可以飛上天。
當然只是感覺而已。朋友家位於南側住宅區外的山的中段,建在俯視城鎮的位置。把腳踏車停在屋外圍牆下,拿起掃把往大門走。撐著拐杖的朋友已經在門外等我。他是水母,這是他的綽號。他的左腳打上了石膏,我記得他好像還有裂幾根肋骨。在上個月、九月底時他因為颱風造成的意外受了傷。
「你待在家裡也沒關係啊」
我說完,水母摸了摸裂掉肋骨所在的側腹。
「……不行啊。你不知道墳墓的位置」
我今天會來這裡,是要來掃他們家祖先的墓。
上個月正好在秋彼岸*時期有颱風經過,墳墓變得雜亂不堪。平時會去打掃的水母的阿嬤身體不太舒服,我就變成代打者自願前來。
「阿嬤現在身體狀況還是不太好嗎?」
「對啊……她自己是說『恢復得差不多了』,但看起來還是不怎麼好」
水母說著,往家的方向看去。
水母是三兄弟中的老么,大哥在唸縣外的大學。現在家裡只有水母和阿嬤、擔任大學教授的爸爸,以及高中生二哥。
不過他爸爸跟二哥似乎完全沒有去掃墓的意願;我問過水母原因,他不肯說。
這事本就該自己家裡面的人去做,但現在水母跟阿嬤都動不了,另外二人又那樣,也沒辦法。即使明白擅自去掃別人家的墓很失禮,可我已經有他們家的同意,應該就沒關係了吧。
再說,水母受傷的那場意外多少與我有關。我覺得我該負起部分責任。
「這樣啊……那晚點記得幫我跟她說『請多保重』」
「嗯,我知道了」
接著我們二人朝房屋後方的墳墓走去。
沿著山面斜坡上的小逕往上走,就會到達墳墓的樣子。
既然已經知道路了,想說讓水母在這裡等就好,他卻堅持自己也要去。
「你不是我們家的人,假如被誤會了會很困擾吧?」
『會被誰誤會什麼事啊?』我本來想這麼問,最後還是沒講出口。
前面忘記說了,他是『自稱看得見的人』。水母的阿嬤也看得見,而且那種力量還在水母之上。哥哥們和爸爸似乎都看不見。
我內心很緊張地擔心水母會不會跌倒,一邊爬上被綠意環繞的山徑後,來到了一處空地。墳墓分為三層並排著。
墳地看起來真的超慘的。
折斷的樹枝和樹葉四散,幾個花瓶從地上被拔起,有些滾落在地。
看著這慘狀,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就是覺得哪裡怪怪的。
不過都亂成這樣了,會覺得奇怪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掃乾淨以後這種感覺應該就會消失了,我當時這麼想。
總之我拿起從家裡帶來的掃帚,從角落開始將看到的垃圾掃起來。水母也動手拔起附近的雜草,盡他所能地幫忙。
打掃到一半時,我注意到那座應該是墓地中最新的墓。
仔細看了以後,發現側面上寫的歿年正是我出生的那年。
墓碑上刻著的是女性的名字。這樣的話,會不會是水母媽媽的墳墓?
我曾聽他說他媽媽在他一出生時就離世了。
剛出生媽媽就不在了,那會是什麼感覺?幸福的我根本想像不到。
對他來說阿嬤就像媽媽一樣吧。我搖搖頭,把這多餘的猜想甩掉。
我們忙了大約一個小時。假如我媽看見,應該會碎唸說『整理自己房間的時候有這麼認真就好了……』。而我們的努力也沒有白費,墳地周圍變得相當整潔。期間水母回家一趟,拿了寶特瓶裝的果汁、水、饅頭過來。
「辛苦了」
「喔,謝啦」
在墓地最高那層的草皮上坐下,水母拿了一瓶果汁和饅頭給我。
一旁的樹木被微風吹著沙沙作響。
伴著濃厚的大自然味道,不知名的小蟲在我旁邊飛來飛去。
喝著果汁、吃著慄子饅頭,我由上往下望向剛才打掃過的墳墓。
覺得奇怪的感覺還是沒有消失。掃乾淨後那種感覺反而變得更強烈。
莫名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怎麼也摸不著頭緒的我,問了坐在旁邊的水母。
「吶,水母,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我先跟你道歉……」
「什麼事?」
「這裡的墓啊,是不是哪裡奇怪?我也說不清楚,就是怪怪的感覺……」
「啊啊,嗯」
我看著他,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和平時的他一樣。
「這些事都是我聽阿嬤說的……」水母開口。
「從很久以前開始,這附近就流傳著人死後靈魂會回到海裡的說法」
從鎮上出發,越過我們目前所在的這座山就能抵達太平洋。
自古以來,海洋對這座城鎮的人們而言,是個非常親近的地方。
「因此,為了讓靈魂順利回到大海,附近所有的墓都是朝向南方」
聽到這裡,我總算發現為什麼會覺得不對勁了。
如水母所說,至今我所見過的墓,刻著名字的那面都是朝向南方而建。
但是此處的墳墓有名字的那面卻是朝著北方,背對著應該要回去的海洋。
或許在不知不覺間,『墳墓面向南方』的概念已在我心中根深柢固,第一次看見朝北的墳墓才會有奇怪的感覺。
「……不是有村八分*這個詞嗎?」
水母淡淡說道。
「這是在說,只有處理死後之事還有發生火災、水災等災害時村民才會提供協助。除了這二件事,其它事情一概被村子隔絕在外……我們家不是被村八分,而是被村九分……死後不能和村民去同一個地方,所以,連墳墓都要朝相反方向蓋」
我說不出話來。他慢慢喝了口果汁,呼出一口氣。
他們家被村子排除在外的原因,跟水母和他的阿嬤是『看得見那種東西的人』有關聯嗎?
「……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會朝這個方向蓋,好像是因為必須要跟祖先一致,才會這麼做」
話說到這裡,水母抓起剛才跟饅頭一起拿來的袋子,撐著拐杖站起身。
然後蹲在最前端的墓前。裝在袋子裡的是水和米。將水淋在墓上、供上米,合掌祈禱。
結束後,他移到旁邊的墓,從最上層開始按照順序拜。
我盯著他的動作一陣子,後來才突然回神,慌慌張張的加入他。
第一層與第二層拜完,我們來到最下面那層的墓。
「這位是曾祖父」
水母邊說邊淋上水。
「……這位是曾祖母」
一個個說完稱呼,水母雙手合十。
「這是阿公……」
水母祖父的墓。目前為止祈禱得最久的墓。
我沒有見過水母的祖父。之前去他們家吃飯時,他的祖母在應該已經死去的祖父座位上擺了料理和酒,對著沒有人的空間聊天聊得很開心。
當然我看不見祖父,那次就像在看默劇表演。水母好像也看不見。
「……吶,水母的阿公是怎樣的人?」
祈禱完,水母抬起頭。我問他。
「是個可怕的人」
水母這麼回答。
「可能因為他是醫生,完全不相信幽靈什麼的……所以他非常厭惡我跟阿嬤說這種事。我也曾經被他打過,他叫我『像個正常人』」
我再度想起那次晚餐的空位。
雖然我只去過那麼一次,但在那個家,那樣的場景在每一天、每一餐都會重複出現。如果水母的祖父真的變成他生前否認到底的東西了,不知他現在作何感想?
水母邁向最後的墓。那是他媽媽的墓。將剩下的水全部淋完、供好米,他將拐杖夾在腋下,拍手兩次後闔上雙眼。
水母的媽媽,不曉得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呢?我開始試著想像。
片刻後水母睜開眼,往我這裡看了一眼,然後像感覺到什麼似的緩慢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因為我什麼也不記得」
聽到我無聲提出的疑問,他做出回答。
我看著刻有名字的墓碑。對媽媽毫無記憶的他,眼前這塊墓碑代表著什麼呢?
「回去吧」水母說。我沉默地點點頭。
正要離開墓地,卻突然颳起強風,旁邊的樹木開始騷動。
這是在感謝我來掃墓,還是在罵我這個旁人多管閒事呢?或者兩邊的聲音都有?
面向北方的墳墓。
無法回到大海的靈魂,會去哪裡?
「今天真對不起,明明是假日」
下山時水母輕聲說。
他不是那種把事情丟給別人做還會覺得開心的人,或許他在旁邊看著我工作心裡也難受吧。
但這些都是我的事後猜測。那時候我還無法體會他的心情。
「啊啊,那倒無所謂……」
有件事我從剛才開始就很在意。
「應該不會……被誤會吧」
我那麼拼命地打掃,萬一在墓地下長眠的人們只把我當成是個來墳墓搗亂的外人就太不值得了。
聽到我的話,水母眨了眨眼、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噗」,不知為何忽然笑了。
因為笑的關係牽動到肋骨,他縮起身子按住側腹。
「喂,你笑什麼」
我嘟起嘴,水母瞄了我一眼,
「……搞不好真的被誤會了喔」
說完他又笑了,按著側腹說:「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