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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靈籠(第十四章冰炭同器)

2023-05-28 20:49:24

一、秦孝公的大婚盛典

秋色蕭疏,兩騎駿馬飛進函谷關,急如星火般向西而來。

瑩玉帶來的消息對玄奇宛如晴空霹靂,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心中一片空白。等她醒來時,已經是山月當空了。不顧瑩玉勸告,玄奇霍然起身,便向老師的竹樓衝去。

老墨子已經進入高年養生的「休眠」期,雖沒有大病,卻也是行動不便。雖則如此,這位哲人倒也是氣靜神閒,絲毫不為老態所困,整日除了一個時辰看山,就是臥榻大睡,仿佛在耐心等待上天召喚他的日子。玄奇衝到竹樓前時,那個頑皮機靈的少年弟子被玄奇姐姐的模樣嚇壞了,正自驚愕間,玄奇已經衝上了小樓,風一般進了老墨子的天眠室,噗嗵跪在榻前!竹樓竹榻縱然構造緊湊,也被玄奇的快疾腳步和強烈動作弄得嘎吱吱一陣響動。老墨子漫步歸來後剛剛入眠,朦朧中聽得響動異常,長期錘鍊的行動警覺立即使他要翻身起來,但心念一閃間,身子卻沒有應念而起——終究是老了!老墨子心中慨然一嘆,翻過身來睜開眼睛,卻見一個長發散亂面色蒼白的女子跪在榻前。

「噢,玄奇?」老墨子蒼老的聲音充滿了困惑驚訝。還沒有問第二句,玄奇已經舉起展開了一方白布,上面赫然四個大大的血字「秦公垂危」!老墨子一驚,盯著玄奇端詳有頃,已經完全明白了玄奇的用心。此時隨侍弟子已經進來扶老墨子坐了起來。老墨子搖搖頭,深邃朦朧的眼神亮了起來。他輕輕的摁了一下竹榻靠枕,枕中滑出一個銅屜。他伸手從銅屜中拿出一個黑色玉牌,又拿出一個小布包,粗重的嘆息了一聲,「玄奇,這玉牌是墨家最高號令,沒有人阻攔你。這布包是為師給秦公的一點兒念物。去吧,好自為之了。」說罷又是一嘆,神色大是蕭瑟落寞。

玄奇不禁心中大慟,流淚叩頭,「老師,玄奇愧為墨家弟子,書未編完,就……」

老墨子卻搖搖頭淡淡一笑,「身後之名,無足道也。真情天道,本色不奪。去吧……」說完向外揮揮手,便轉過身睡去了。玄奇見老師枯瘦偉岸的身軀佝僂成一團,巨大的禿頭在風燈下紅光熠熠……凝望片刻,玄奇默默的向老師三叩,起身走了。

墨家的神農大山日暮封關,從來不許夜間出入。但玄奇持有墨家黑玉令牌,便和瑩玉連夜出山,竟是破了神農大山不夜行的老規程。一路疾行出得大山,到了漢水河谷的墨家客棧,二人騎上了存放在這裡的良馬,兼程向函谷關飛馳而來。瑩玉坐騎是秦孝公的西域赤風駒,玄奇坐騎則是墨家特有的草原名馬「陰山雪」。赤風駒象一團火焰,陰山雪象一片白雲,放馬飛馳,大半日間便飛越汝水、伊水、洛水,直抵函谷關。

進得函谷關,已經是午後斜陽了。秋日苦短,眼見一個時辰就要日落西山了。赤風駒與陰山雪已經是熱氣騰騰汗水淋漓,宛如吞雲吐霧的天上龍馬一般。瑩玉玄奇也已經長發散亂面如雲霞,三重袷裙都汗溼透衣了。按照通常的行路規矩,縱然良馬,日行千裡後也必得休憩,否則就要換馬。但這時二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飛到鹹陽,竟是誰也沒有想起停下來歇息。

正在風馳電掣間,瑩玉猛然一聲驚叫,帶著哭聲喊:「血!玄奇姐姐快看呀,赤風駒流血了!」玄奇聞聲勒馬,靈動異常的陰山雪長長的嘶鳴一聲,驟然人立連接著原地一個打旋,竟是馬不停蹄的折了回來!玄奇飛身下馬間,赤風駒已經在面前人立嘶鳴。玄奇一打量,只見赤風駒肩頸部的長鬃上流淌著鮮紅的汁液,分明鮮血一般!玄奇愣怔片刻,撫摩著赤風駒的長鬃,將手上的「鮮血」湊到鼻端仔細嗅了嗅,略一思忖,「瑩玉,我想起來了,赤風駒是西域汗血馬。汗流如血,正在酣勇處呢。」瑩玉聞言,長長的籲了一口氣,拍拍赤風駒的頭偎在了馬頸上,「赤風駒啊汗血馬,還得辛苦一陣呢。」赤風駒前蹄刨地,咴咴噴鼻,對著陰山雪長嘶了一聲。陰山雪也是一聲嘶鳴,已經沓沓偎近了玄奇。玄奇一躍上馬,高聲道:「良馬真義士。走!」一抖馬韁,兩腳輕磕,陰山雪長嘶一聲,大展四蹄,象一道閃電驟然飛出!赤風駒不待瑩玉號令,便嘶鳴騰空,一團火焰直追白色閃電。

兩馬堪堪並行,突然「啊!」的一聲,瑩玉身子懸空,幾乎要掉下馬來!赤風駒感覺有異,一聲長嘶,人立而起,竟硬生生收住了四蹄。幾乎同時,陰山雪也是一聲嘶鳴驟然人立。不等陰山雪前蹄著地,玄奇已經象一隻大鳥般飛了下來,撲到了瑩玉身邊將她抱了下來,不禁一聲驚呼,「瑩玉——!」

瑩玉滿身鮮血,面色蒼白,竟是雙目緊閉!

玄奇沒有慌亂,稍一把脈,便斷定瑩玉是昏迷不醒暫無性命之憂。她取下隨身攜帶的醫囊水囊,迅速給瑩玉服下一粒墨家特製的定血丹,然後清理瑩玉身上的血跡。仔細一看,卻大吃一驚——瑩玉兩腿間一個大大的血塊!玄奇不禁大慟,一聲驚呼,淚如雨下,「瑩玉啊!你何苦如此啊!」

玄奇雖頗通醫道,但對這帶下女科卻是生平第一遭。略一思忖,立即用大布給瑩玉包了出血處,又將血塊包了起來,裝進皮囊。收拾停當,玄奇跪著背起瑩玉,又用大帶將瑩玉縛在自己背上,挺身起來走到兩匹良馬面前,輕輕撫著馬頭流淚道:「赤風駒啊陰山雪,公主有難,你們倆要辛苦了……」赤風駒與陰山雪咴咴噴鼻,輕聲悲鳴著蹭蹭玄奇,又霍然分開,同時臥倒,等待玄奇上馬。

玄奇拍拍赤風駒,「赤風駒啊,小半個時辰一換。公主是你的主人,你先來……」便背著瑩玉跨上了鞍橋。赤風駒奮然立起,一聲長鳴,四蹄騰空而起,道邊村莊屋舍便在暮色中流雲般向後退去。玄奇雖熟悉馬上生涯,但也沒有想到這久經沙場的赤風駒竟有如此神力耐力,超常負重,竟是更加平穩神速!半個時辰,赤風駒便飛約三百餘裡到達驪山腳下。玄奇右手拍拍馬頭,赤風駒稍緩,陰山雪堪堪並行,玄奇凝神聚力,奮然躍起,便坐在了陰山雪背上。陰山雪昂首長鳴間已風馳電掣般飛過驪山。

鹹陽城東門箭樓上的軍燈剛剛點亮,玄奇已經飛馬而至。如果瑩玉安好,依玄奇的性格,縱然心急如焚,也自然會接受盤查走馬入城以不驚擾國人。但現下瑩玉有性命之危,豈能常法緩步?玄奇早有準備,遙遙舉起瑩玉的金令箭高呼,「金令箭特使到——,行人閃開——!」城門衛士與鹹陽國人譁然閃開,兩匹良馬便火焰閃電般衝進了城內。

來到巍峨壯麗的鹹陽宮廣場,玄奇猛然一陣眩暈,頹然伏在馬背上昏了過去!

赤風駒昂首人立,長長嘶鳴……玄奇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榻上,身邊有一個白眉白髮宛若神仙的老人輕聲道:「商君,沒事了。」旁邊一個滿面焦慮的長鬚中年人輕輕點頭,「玄奇姑娘,醒來了?」這不是衛鞅麼?相比於二十多年前在安邑洞香春遇到的衛鞅,眼前此人已沉雄蒼健多矣。

心中感慨間玄奇驀然警悟,奮力坐起,一躍下榻,「瑩玉?如何了?」

商鞅拱手道:「玄奇姑娘切莫擔心,扁鵲先生在,瑩玉沒有性命之憂。」

玄奇向白眉老人大禮道:「多謝前輩。」 老人慈祥點頭。玄奇又向商鞅拱手道:「既然瑩玉無憂,玄奇去見渠梁大哥了。」

商鞅道:「玄奇姑娘,請跟我來。」便將玄奇領進了寢宮,直入秦孝公寢室。

秦孝公正在昏睡,寢室中分外靜謐,瀰漫出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兒。玄奇輕輕走近病榻,只見秦孝公斜靠在大枕上雙目緊閉,蒼白瘦削的面孔與昔日黝黑英挺的秦公嬴渠梁已經是判若兩人了!「渠梁大哥——!」玄奇不禁悲從中來,撲到孝公榻前泣不成聲。

秦孝公正在迷亂的夢中,卻聽得一陣隱隱哭聲,竟是分外熟悉。費力睜開雙目,不禁驚喜得一下子坐了起來,「玄奇——?小妹?真的?是,你麼?」揉著眼睛,一時間竟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真實。玄奇跪伏榻前哭著笑著,「大哥,玄奇來了,玄奇不走了,永遠的陪你。不是夢,是真的……」驟然之間,孝公大覺快慰,竟也是淚光瑩然,「墨家之事如何?受委屈了麼?」玄奇搖搖頭,「老師心念你,讓我給你帶來了仙藥呢。」孝公慨然一嘆,「墨子大師高風大義,嬴渠梁愧對他老人家了,竟要讓老前輩為我送行……」玄奇捂住孝公的嘴,「別如此喪氣。有扁鵲前輩,還有老師仙藥,一定會好的,一定。」孝公笑道:「好,就依你,一定會好的。」玄奇笑道:「這就對了嘛,才四十四歲,忒般沒出息?」說得孝公笑了起來,招招手叫黑伯過來吩咐道:「給玄奇姑娘安置一個獨院居所,讓她安靜一些。」黑伯尚未答應,玄奇就急迫道:「不。我不要獨居。我要在你身邊陪你。」孝公笑道:「如何?你一兩天就走麼?」玄奇道:「不。永遠不走了。」孝公笑道:「這不對了?沒個住處行麼?」玄奇道:「你的住處就是我的住處。我要和你大婚。」

孝公不禁愕然,半日沉默,釋然笑了,「玄奇小妹,別意氣了,啊。」

玄奇肅然道:「渠梁大哥,你忘記了我們的誓言麼?」

孝公搖搖頭,卻已經熱淚盈眶,「不移,不易,不離,不棄。」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玄奇不禁哽咽了。

「小妹,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我……來生再聚首吧。」

玄奇斬釘截鐵道:「渠梁大哥,人世誰無病痛之時?如何能以病痛而改大節?莫非你以為,我布衣子弟貶損了你公族門庭?」

孝公大笑一陣,「玄奇啊……那,你就陪大哥走這一段了。」

玄奇笑著伏在榻邊,「世有君子,其犟若牛。沒錯兒呢。」

孝公吩咐黑伯將商鞅請了進來,玄奇紅著臉說了大婚的事,孝公也略顯拘泥的點頭。商鞅高興得連連恭賀,又說:「君上不要擔心,此事我一力籌劃。三日之內,君上便與玄奇姑娘大婚!」

消息傳出,朝野動容。國人朝臣無不激動萬分,感念上蒼對秦公的眷顧,一時間紛紛奔走相告,喜慶氣氛頓時瀰漫了鹹陽。最高興的要算老太后了,非但病狀全消,且在後宮庭院設置了一個大大的香案,誠心誠意的祭拜日神月神,祈禱日月天地給兒子以悠長的生命。瑩玉雖然還不能離榻,卻是比誰都高興。她深知大哥的性格,深知大哥壓抑在內心的深深戀情。對於大哥這種處處克制自己,將一切內心痛苦與情感需求都深藏不露的人,愛的激情也許能創造生命的奇蹟,使大哥的病得以痊癒;秦國需要這樣的國君,瑩玉也需要這樣的兄長,願上蒼佑護大哥,佑護秦國吧。

大婚典禮那一天,下起了入冬第一場雪。一夜之間,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了關中河山,覆蓋了鹹陽都城,整個秦國都陷進了無邊無際的溫柔的白色之中。

按照老秦人的傳統,玄奇先一天晚上出宮,住到了自己的家——她和爺爺的小院子。

這是遷都鹹陽時,秦孝公特意吩咐,按照櫟陽城內百裡莊原樣大小建造的,爺爺和她都沒有回過鹹陽,這百裡莊竟是一座寂寞老舊的新房子。玄奇謝絕了一切名義的陪伴,連一個侍女也不要,她要一個人度過這女兒家的最後一夜。

掌燈時分,玄奇走進了爺爺的書房,在爺爺的畫像前久久佇立。她和爺爺都是終年雲遊,相互難得在一起。有一次獨自回家,玄奇驚喜的發現,書房牆上掛著爺爺一張布畫像,書案上有八個大字「在在不在,有畫如面」。玄奇很佩服爺爺別出心裁的這一著,便也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畫了一張自己的像掛了起來。她沒有爺爺畫得精細,只是用木炭在白布上勾了一個手捧竹簡打瞌睡的頑皮少女,下面寫了大大的三個字——想爺爺!後來,爺爺的畫像上便有了白髮白眉。玄奇卻懶得象爺爺那樣認真的描畫自己的滄桑,依然是頑皮的瞌睡樣子。

今夜,看著爺爺的飄然白髮,玄奇眼睛潮溼了——爺爺,還在齊國麼?不知道。哪你在哪裡啊?不知道。爺爺養育了自己,卻不知道自己就要出嫁了。爺爺啊爺爺,饒恕玄奇的不告之罪吧。爺爺知道,玄奇愛渠梁大哥,玄奇早該嫁給渠梁大哥了。他從來沒有歡暢過舒心過,打仗、變法、國事斡旋,硬是熬幹了心血啊。玄奇原想三五年將墨家大事辦完,再到渠梁大哥身邊,誰想他一病若此啊,玄奇真是疼碎了心。早知如此,玄奇十年前就該與他大婚,玄奇好悔也……爺爺,渠梁大哥二十年沒有大婚,就是在等玄奇啊。玄奇不能拘泥禮儀了,玄奇決意做新娘了,爺爺一定很高興,是麼?是的,爺爺笑了……

玄奇從爺爺的書房出來,鵝毛大雪正漫天而下,院中已是一片潔白了。她走到院中,輕柔的雪花飄到她滾燙的臉上慢慢融化,她的心也慢慢舒展起來,沉浸在從未有過的幸福喜悅之中。在三十多年嚴酷粗礪的墨家生活中,她幾乎沒有時間一個人細細品味女兒家的柔情蜜意,只是每日入睡都抱著他的那把短劍。現下,這個靜靜的雪夜,是真正屬於自己了,她要精心的為自己生命的盛典仔細準備一番。

撥亮了木炭火盆,燒好了一大木盆熱水,玄奇到院中虔誠的對天三拜,然後到屋中細細沐浴。三更時分,她坐在了陌生的銅鏡前,驀然發現鏡中的姑娘竟是那樣美麗,她是自己麼?在動蕩無定的墨家行動中,玄奇只能偶然在陳倉河谷和櫟陽百裡莊照照銅鏡。墨家節用,總院是不許女弟子用銅鏡的。更重要的是,玄奇沒有閒情逸緻去享受女兒家最尋常的愛美之心,驀然攬鏡,竟然為自己的美怦然心動了。

玄奇害羞的笑了,開始打扮自己。她要給他一個名副其實的新娘!

天邊一縷曙光在雪天來得特別早,方交寅時,窗戶就亮了。

一輛華貴的青銅軺車將玄奇接走了。她站在六尺傘蓋下,一身大紅絲綢長裙,長發挽成了高高的髮髻,亭亭玉立,明豔動人,宛若天上仙子,引得早起的國人夾道驚嘆,一片「國後萬歲!」的歡呼聲瀰漫了鹹陽。

到得鹹陽宮前,玄奇遙遙望見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踩著大紅地氈走下高高的臺階,向她迎來了,沒錯,分明便是她的渠梁大哥!看著他健旺如昔的步態,玄奇一陣驚喜眩暈,頹然倒在了軺車中……秦孝公走到軺車前,將他的新娘輕輕抱下了軺車。

玄奇睜大眼睛,向著紅日驟現的蒼穹深深一躬,拉住了孝公的雙手,「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不移,不易,不離,不棄。」秦孝公肅然回答。

一輪豔麗的紅日,一片湛藍的天空。銀裝素裹的鹹陽城,正為上天賜給秦國的幸運與喜慶狂歡不已。

老墨子的贈藥真是不可思議!秦孝公居然精神大振,非但離榻走動如常,而且面色紅潤黧黑如初,談笑風生如常。三日前,商鞅求教扁鵲,老墨子帶來的「仙藥」能否服用?扁鵲打開小布包一看一聞,大為驚喜,「此乃六芝草,《神農經》記名的上上之藥。墨子大師真奇人也!」商鞅詳細詢問,扁鵲娓娓道來:「天地生藥,分為三品。上藥養命延壽,中藥養性培心,下藥治病去疾。所謂上藥,乃五石六芝。五石者,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也;六芝者,六種靈芝草,即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五石多被巫師方士用來煉丹,而六芝則是醫家極難尋覓的草藥神品,得一靈芝足以救命,況乎六芝也?」

商鞅驚喜異常,「六芝草可使君上痊癒麼?」

扁鵲搖搖頭,「病態可去,痊癒極難。然墨子大師學問淵深,工醫皆精,他既贈藥於秦公,自當一試。」說罷便親自將六芝草分為九份,又加了幾味草藥,合成了九劑養神補氣散,煎了其中一份,看著秦孝公服下。

國君大婚與病體康復,朝野之間自是一片喜慶。只有商鞅絲毫沒有懈怠,和景監、車英、王軾一件接一件的安頓計議好的大事。

十天後,在太廟舉行了嬴駟的加冠典禮。

秦國傳統,男子二十歲加冠。這是一個人的成人大典,對於男子,其意義比婚典更為根本。嬴駟十來歲被公父逐出櫟陽,一直沒有舉行加冠大典,這是在他年過三十歲時的追補儀式,便顯得格外的不尋常。秦孝公親自主持了兒子的加冠大典,在嬴氏列祖列宗的靈位前,親手為兒子戴上了一頂黑色的玉冠。

又過了十天,在鹹陽宮大殿隆重舉行了正式冊封太子的典禮。商鞅向秦國朝野宣示了嬴駟堅忍刻苦的遊學磨練過程,及其錘鍊出的膽識毅力,景監宣讀了國君正式冊封嬴駟為太子的詔書,秦孝公宣布了太子嬴駟與商君共同攝政的命令。大殿一片歡呼……正當此時,商君府長史匆匆趕來稟報:山甲已經將放逐隴西的公孫賈秘密押回了鹹陽!商鞅立即對秦孝公低聲道:「臣有一件急務處置。」秦孝公點點頭,「去吧,這裡有我。」商鞅便匆匆走了。

在商君府政事堂,商鞅與景監、車英、王軾四人連夜對犯人進行審訊。當公孫賈被押進來的時候,商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人滿頭滿臉都是黑白相雜的粗硬鬚髮,幾乎完全淹沒了他的五官,渾身髒汙不堪,雙眼發直,活似一個野人!公孫賈一介名士,久為文職,素有潔癖,利索清爽為人所共知。難道放逐服刑竟可以如此徹底的改變一個人的本性?商鞅思忖有頃,走到犯人面前,「公孫右傅,請入座說話。」

犯人卻是一言不發,木呆呆的站立著。

車英輕聲道:「商君,太醫已經看過,犯人服了啞藥,不會說話。」

「看看他有無烙印?」

車英上前扒開犯人額角的長髮細看,「商君,有烙印,不會有假。」

商鞅輕輕搖頭,拿起一束竹簡走到犯人面前,「公孫右傅,看看這是何物?」

犯人木呆呆毫無反應,只是搖頭不停。車英這才驚訝起來,「公孫賈乃秦國博士,如何連特赦書令都不認識?怪哉!」

商鞅看看犯人,「車英,請荊南到這裡來。」荊南進來後商鞅吩咐,「荊南,此人口不能言,你能否與他手勢對話?讓他知道,只要他不是犯人公孫賈,就放他無罪歸家,不需代人受刑。」

荊南上前很費勁的打著手勢,口中不時噢噢叫幾聲。那人也回以手勢,搖頭搖手,不時尖叫。荊南回身對商鞅搖頭,在木板上寫了「山中獵戶」 四個大字。

商鞅道:「問他識字麼?」

荊南與獵戶又一陣手勢,轉身對商鞅搖搖頭。商鞅道:「問他何時做公孫賈替身的?」荊南又與獵戶不斷手勢,獵戶兩指交成「十」字。這次商鞅也看得明白,知道是十年前,便又問:「他為何做了公孫賈替身?」

荊南與獵戶一陣費力的手勢喊叫,在木板上寫了「受人之恩,立誓不洩」。

商鞅沉默思忖,看來眼前這個獵戶曾受公孫賈大恩,是自願替公孫賈做替身的。山中老秦人的執拗意氣,商鞅是最明白不過的,再問他也不會說的,想想吩咐道:「上大夫,曉諭隴西郡守,此人與罪犯坑瀣一氣,觸犯秦法,以律罰苦役十年。免他終身不見天日。」

景監立即去行緊急文書。荊南一陣比劃,獵戶嚎叫一聲,向商鞅撲地拜倒,又抬頭對著荊南一通比劃尖叫。荊南會意點頭,在木板上寫了「受人之恩,無以為報,被迫為之」。

商鞅嘆息一聲,吩咐將獵戶押回隴西原籍服刑。

商鞅和三位大員商議到夜半,依景監三人的主意,立即圖影緝捕公孫賈,以震懾潛藏的邪惡復闢者。但商鞅反覆思忖,沒有採納。一則,他認為公孫賈心思周密,既是有備而為,就未必還在秦國。二則,他認為若公然緝捕,反倒會杯弓蛇影,引起朝野不安。最後商鞅拍案,決定對公孫賈秘密查訪,一旦捉拿歸案,立即明正典刑。四人一致認為,這件事由荊南去做最為合適。荊南欣然領命,與商鞅密議一陣,便連夜去秘密布置了。

商鞅回到寢室,已經是四更天氣,瑩玉已經昏昏酣睡了。他見偌大的燎爐中木炭已經行將燃盡,屋中已是有了寒氣,便用炭箕加了一些木炭,將火撥得熊熊旺了起來,屋中頓時暖烘烘的。

瑩玉卻不期然醒了過來,見商鞅在撥弄燎爐,雖大感溫暖心中卻過意不去,笑道:「我不讓侍女們晚上進來,想不到卻累了夫君呢。」商鞅笑道:「這不挺好麼?日後退隱山林,我還要為你倆做許多事呢。」瑩玉感慨中來,長籲一聲道:「夫君,瑩玉不好,流了我們的骨血……」說著便雙淚長流。商鞅笑了起來,走近榻前輕輕為瑩玉拭著淚水,「我的公主啊,別傷心了。要是我,我也會那樣做的。」瑩玉不禁噴兒笑了,「你也會有身孕麼?真是。」商鞅笑道:「豁達之心,君上第一。這件事你辦得好極,你是沒看見君上大婚時的精氣神,否則你是不會難過的了。等你能走動了,我們去看看他們如何?」瑩玉笑道:「好也。羞羞他們。」商鞅大笑一陣,安慰瑩玉道:「來日方長,我們日後再生一個還來得及,別上心了,啊。」瑩玉點點頭「嗯」了聲問,「如何今日公事完得忒晚?」

商鞅猛然心頭一閃,「瑩玉,你有多久沒去嬴虔府了?」

瑩玉想想道:「五六年了吧。倒是那個小侄女兒,夏天偷著來過一次。哎,如何想起了他呢?」

商鞅便將公孫賈和假犯人的事說了一遍,沉吟道:「你說公孫賈,他會找嬴虔麼?」

瑩玉道:「不會吧。我這個異母兄長素來倔強,對公孫賈、甘龍他們很是疏淡呢。」

商鞅搖頭一嘆,「仇恨,會使人變形呢。公孫賈可是一個大大的警鐘。」

「要不,我明日去走走?」

商鞅笑道:「帶病前去,不是明著告訴人家有事麼?好了再說吧。他們縱想變天,也還遠著呢。」說著便熄了銅燈,上榻安歇了。

瑩玉偎著夫君,很快就睡著了。商鞅卻久久不能安眠,片斷的思緒零亂如麻,什麼都在想,卻感到什麼也沒想。長夜難眠,對商鞅是極為罕見的。多少年來,他從來都是心無雜念挨枕即睡不知失眠為何物的。近日來,他卻總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心頭,還不時有一絲不安和警覺閃現出來。這絕不僅僅是秦孝公的病情,對於邦國的正面危難,商鞅從來都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性格。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種不安和警覺,是一種朦朧的預感。這種感覺是從崤山遇刺開始的,是從今夜發現公孫賈潛逃而明晰的起來。猛然,商鞅想起了太子嬴駟的論斷「秦國新法,尚未固本」。嬴駟為何如此斷定?他發現了什麼?警覺到了什麼?為何不明確的上書言明……

商鞅驀然坐起,看著燎爐中烘烘的木炭,穿好衣服,走進了書房。

二、灰色影子與蒙面石刻

滴水成冰的寒夜,鹹陽城最能夤夜折騰的商民區也凝固了。

緊挨著蓬勃興旺商名遠播的南市, 鹹陽城內的西南角便是商民區。這裡住著許多山東六國的商人,也居住著秦國各地來鹹陽經商的本國商賈,酒肆客棧最多,是鹹陽城人口最為蕪雜流動的區域。這個區域主要是兩條交叉成「十」字的大街,與一片方圓三百多畝的南市。南北走向的大街叫「太白道」,東西走向的大街叫「朱鳳道」。太白是秦國的天界星(太白之下為秦國),朱鳳則是周人秦人的吉祥神鳥(鳳鳴岐山而興周);以兩者命名商區的兩條大街,意味著秦人對商市的虔誠祝願——順應天道吉祥昌盛。

在兩條大街十字路口的東北角,有一座與周圍店面客棧都不粘連的孤立無鄰的大院落,高大的院牆與兩鄰房屋相隔著一條空蕩蕩的巷子。大門前是廢棄的停車場與拴馬樁,臨街的大門也用大石青磚砌得嚴嚴實實,若不是那座還算高大的門樓門廳,誰也看不出這裡是大門。在商民市區,這座莊院顯得有些古怪,就象繁華鬧市硬生生插了一座荒涼古堡。從宅第規模看,它既沒有六國大商的豪華氣魄,也不似小商小販人家的緊湊樸實。這樣的怪誕莊園能矗立在這金貴的商市街面,自然是是鹹陽城建起後最早遷來的「老戶」。儘管如此,商人們畢竟見多了乍貧乍賤的人世滄桑,誰也沒有感到奇怪,誰也沒有試圖接近它了解它。大院子一如遷來時的孤立冷清,在這北風料峭哈氣成霜的夜晚,更是顯得蕭瑟孤寒。

三更時分,一條灰色影子從高牆外空巷的大樹上飛起,無聲無息的落在院內屋頂。

庭院正中的大屋裡,風燈昏暗,一個人在默默打坐。他面上垂著一方厚厚的黑紗,散亂的白髮披在兩肩,就象凝固的石刻一動不動。雖然是滴水成冰的寒夜,這座空蕩蕩的大屋裡卻沒有燎爐火盆,只有那盞昏黃的青銅風燈。

突然,虛掩的屋門在呼嘯的寒風中無聲的開了。

「何方朋友?請進屋一敘。」凝固的石刻發出淡漠的聲音。

沒有絲毫的腳步聲,灰色影子已經坐到了石刻對面的長案上,提起案上的陶罐咕咚咚大飲一陣,喘息一陣,「左傅別來無恙?」

長長的沉默,石刻悠然道:「右傅別來無恙?」

灰色影子:「二十年天各一方,左傅竟有如此耳力,欽佩之極。」

蒙面石刻:「君不聞,虎狼穴居,唯恃耳力?」

「左傅公族貴胄,慘狀若行屍走肉,令人心寒。」

「右傅一介書生,竟成高明劍士,倒是讓老夫欣慰。」

「造物弄人,左傅寧如此老死乎?」

「禍富皆在人為,老夫從不信怪力亂神。」

「果然如此,左傅何自甘沉淪,白頭穴居?」

石刻淡淡漠漠,「四野無追,何不守株以待?」

灰色影子猛然撲拜於地,「公子鐵志,大事可成。」

「右傅身負重罪,離刑入國,豈非自彰於官府?」石刻依舊一動不動。

灰色影子慨然一嘆,「若有服刑之憂,何敢踏進鹹陽半步?」

「莫非右傅殺監逃身?」

灰衣人咯咯一陣笑聲,猶如寒夜梟鳴,「左傅過慮也,秦國永遠也找不到公孫賈這個人了。」

「此話,卻待怎講?自然,你可以不說。」

「既與左傅和衷共濟,豈有不說之理?寒夜漫漫,枯寒故事正耐得消磨。」

於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灰衣人講了一段鬼神難測的奇遇——

公孫賈被放逐的隴西,是一個奇特的地區。這裡有荒涼廣袤的沙漠,有水草豐盛的草原,有險峻奇絕的崇山峻岭,也有秀美幽靜的河谷。最要緊的是人煙稀少,是遠離富庶文明的蠻荒之地。如此窮荒險峻之地,官府的管轄治理自然是鞭長莫及。雖然如此,這裡卻是老秦人的原生根據地,是秦國一個遼闊荒僻的後院,比任何邊界山地都安全可靠。公孫賈作為重犯要犯,沒有放逐到南接楚國的商山,也沒有放逐到北連趙國的北地山區,而放逐到了隴西老秦人的根基之地,自然是對這裡最為放心了。

放逐處是荒絕險峻的一片狹窄谷地,四面陡峭高山,唯一的山谷出口恰恰駐守著一個兼管軍馬放牧的百人隊。要想逃走,當真比登天還難。放逐生涯是一種強加於罪犯的苦行生活。一頂茅屋,一領布衣,一升谷種,一柄鐵鏟,這便是官府刑吏交給公孫賈的全部物事。他就要憑這幾樣物事生存下去。只要犯人不逃走,無力生存而死在放逐地,是無人追究的。除了三個月一查生死,官府永遠不會增加一粒糧食一件衣服。如果沒有特赦書令,犯人大體上都要死在這裡。

公孫賈心懷深仇大恨,如何能悄無聲息的死在這荒溝野嶺?第一天晚上,山谷裡秋風嘶鳴,山嶺上虎嘯狼嗥,他竟被嚇得蛇一樣擠進了巖石縫隙!直到天亮才敢出來。苦思良久,公孫賈撕下長衫下擺,做了一個布袋,拿起那把鐵鏟上了山。他通曉醫道,識得草藥。這是遊學士子的防身求生本領,和所有的博學名士一樣,公孫賈永遠不會忘記青少年時代的這種基本學問。他開始上山採藥了。一來是草藥中有可以直接食用的生補之藥,功效強於五穀,兼有野果補充,便可解飢餓之苦。二來是藉此踏勘山勢地形,看能否尋覓一條生路?公孫賈明白,他是永遠不可能得到特赦的,要復仇,就先要自己逃得出去!兩三個月過去,他才發現這一片大山荒野得超出了他的想像,放眼望去,莽莽蒼蒼杳無人煙,山間只有獸道狼籍,別說逃,就是公然出走,也只怕做了出沒無常的猛獸美食。

就在公孫賈絕望的時候,一件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天暮黑時分,他手執鐵鏟撥打著齊腰深的莽草枯藤,想尋路「回家」。卻盲人瞎馬般闖到了一處高高的懸崖頂上,鬼使神差的一腳踩空,咔啦啦跌落了下去!待他醒來,已經是滿天星鬥不知何時了。我沒死麼?他活動了一下手足,慶幸自己果然沒死,便掙扎站起。四面張望,他「啊——!」的一聲驚叫起來——懸崖下不是一點火紅的燈光麼?揉眼細看,沒錯,是燈光!他精神大振,折下一根樹枝做拐杖,一瘸一拐的向燈光跳奔過去。到得近前,卻發現這是一道陡直的山崖下的一幢石頭房子,隱隱可見屋外石坪上有剝下晾曬的獸皮——獵戶之家,不是官人!公孫賈一陣狂喜,便撲上前去篤篤敲門。

粗糙厚重的圓木門吱呀拉開,一個裹著獸皮的精瘦漢子打著一盞獸油風燈站在他面前。公孫賈「啊!」了一聲,後退幾步,死死盯住對方!這個男子和他象極了,簡直就是黑白雙胞胎!獸皮漢子卻渾然無覺,抹著眼淚憨憨的一伸手,將他讓了進去,坐在另一間狹小的石頭房子裡。漢子默默端來一大盆燉獸肉和一罐山果酒,便站在旁邊木呆呆抹眼淚。公孫賈精細之人,聽見隔壁石屋裡有隱隱約約的呻吟,便拱手問道:「兄臺何事悲傷?可否見告?」獸皮漢子憨直的抹淚,「二老好端端的牛樣壯,卻不想開罪了山神,連日大瀉,眼見是活不成了,嗚——!」說著便哭了起來。

公孫賈聽準了「大瀉」二字,慨然站起,「在下尚通醫道,敢請一觀。」

十天之中,公孫賈治好了老獵戶夫婦的急性腹瀉,也養好了自己的傷。獵戶一家千恩萬謝,送他獸皮獸肉一大堆,公孫賈都拒絕了。獸皮漢子急得滿臉脹紅,用獵刀在自己手臂上猛然劃出一道血口,用嘴嘬一口鮮血噴出,撲拜在地赳赳高聲,「恩公,有用小人處,萬死不辭!」公孫賈扶起了獸皮漢子,「兄臺高義,只要空閒時日來看看我,足矣。」

半個月後,獸皮漢子憑著獵戶特有的本領,竟找到了公孫賈的山谷茅屋。

山月當空,公孫賈和獸皮漢子結拜了異姓兄弟。漢子問大哥何以犯法?大哥說父母被仇人慘殺,大仇未報,自己卻又被仇家陷害服刑,請兄弟幫他逃出這個地方。漢子慨然允諾,公孫賈便給他臉上刺了字,又給他臉頰烙了印,與漢子互換了衣服,將漢子裝扮成自己,教會了漢子如何應對官府的「季查」。

三日後的晚上,月黑風高,公孫賈與兄弟共飲山酒,在酒中加了啞藥。

兄弟睡熟後,公孫賈便順著兄弟指引的獸道,逃出了荒無人煙的大山……

「果真,無毒不丈夫。」蒙面石刻冷笑著。

灰衣人陰沉切齒,「謀大事,不拘小義。」

「雖然如此,你終究難見天日,官府若圖影緝捕,汝將奈何?」

一陣夜梟般長笑,灰衣人道:「左傅自囚二十年,卻是孤陋寡聞了。」

「如此說來,右傅奇遇不斷了。」石刻露出一絲嘲諷。

灰衣人嘿嘿冷笑,又講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公孫賈逃出隴西大山,夜行曉宿,一路東行,翻越大散嶺沿南山折轉進入商山,又從丹水谷地潛出武關,逃亡到楚國。他倒不是寄希望於楚國的保護,而是看中了楚國大江上遊人跡罕至的連綿群山。為了復仇,公孫賈發誓再造自己,埋頭修煉劍術。就在他尋覓落腳點的跋涉中,他竟然在一個晚上撞進了一道神秘的峽谷。

這道峽谷的兩岸青山總是隱隱約約的響著某種奇特的聲音,「噗——呼——」!不是風聲,不是雷聲,倒象是大山得了氣喘病。到了深夜,這種奇特的聲音更是清晰,而且巖石縫隙中還閃現出隱隱紅光和均勻而又模糊的「嗵嗵嗵」聲。公孫賈恍若置身夢境,聽了一夜,他斷定這道荒險的峽谷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公孫賈在峽谷和兩岸高山遊蕩踏勘了好幾天,終於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突然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公孫賈發現自己躺在冰涼的石板上,眼前紅光一明一滅的不斷閃爍。原來這裡是一個極大的山洞,一個白髮飄拂的老人正站在他面前,盯著他的額角。沒有幾句問答,他便心甘情願的做了老人的苦役。

漸漸的,他知道了這道峽谷是楚國鑄劍名家「風宗」的大本營,那個老人竟然就是繼鑄劍大師歐冶子、幹將之後最負盛名的鑄劍宗師風鬍子!「風宗」在這道峽谷裡有六個鑄劍山洞,每洞一爐,僅直接鑄劍的工師就有二十多個,鐵工、風工、雜工、炊工等,加起來竟是二百多人的大作坊。「風宗」的規矩是白日備料休憩,夜間鑄劍。所以,白日進入峽谷的人,什麼也發現不了。在苦役生涯中,公孫賈為許多工匠治好了諸多叫不上名字的怪疾。漸漸的得到了風宗上下的好感。

有一天,從不與他照面的風鬍子將他叫到一個小山洞裡,冷冷問了兩句話,「想不想修習劍術?」「想!」「想不想換副面孔?」「想!」公孫賈沒有絲毫猶豫。

老人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一揮手,兩個壯漢便抬起他丟進了洞外的水池,又壓上一張石板。公孫賈在水裡不吃不喝的浸泡了三天,奄奄一息的被抬回了山洞。風鬍子冷冷問,「現下要綁起你來,烤火,怕麼?」公孫賈搖頭。風鬍子再沒有說話,枯瘦的大手一揮,兩名壯漢夾持著將他綁縛在一張又高又厚的石板上。石板對面不到一丈處就是熊熊火焰的劍爐,烘烘熱浪迎面撲來,使他滲透寒溼的肌膚頓感乾爽。但半個時辰後他就燥熱難當,背靠的石板也燙了起來。身邊兩人只管定時給石板噴水,對他卻是不聞不問。公孫賈緊緊咬著牙關,竟是一聲不叫,不久就烤得昏迷了過去,一潑水醒來,須臾便又昏迷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公孫賈被架到了洞口,刺骨的寒風使他又猛醒了過來。

風鬍子走了過來,猛然向他臉上噴出一股氣味怪異的綠水,「噗!」的一聲,散開了一片紫霧。公孫賈的臉頓時象大麵團般脹了起來,透亮透亮!風鬍子走近端詳,伸出長長的指甲在公孫賈額角輕輕一挑,就從「大麵團」上揭下了一層人皮,黑字與烙印赫然在目!公孫賈又被放到了一個滴水成冰的山洞凍了一夜,次日早晨被抬到風鬍子的小山洞,臉上感覺已經全部復原了。

風鬍子冷冰冰問,「要美麼?」公孫賈搖頭。風鬍子再不說話,又向公孫賈臉上噴了一口紅色藥水,一陣奇異的感覺立即滲透了公孫賈的四肢百骸!風鬍子伸出枯枝般的大手在他臉上按捏了整整一個時辰,丟下一句話,「記住自己吧。水缸在那裡。」便倒頭大睡。

公孫賈靜靜神,竟然站了起來。他原以為歷經如此折磨不死也得癱了,沒想到腳下卻大感輕靈!便走到水缸邊一看,卻是一聲尖叫,昏了過去……

「如此說來,右傅面相很是不凡了?」蒙面石刻淡漠平板,一點兒沒有驚詫。

「左傅記住了。」灰衣人猛然扯下黑色面紗,蒙面石刻不禁一抖。燈下,一張猙獰可怖的臉驟然現出——一頭紅髮青藍色面孔眼珠黑藍而眼白髮黃闊嘴大牙大鬍鬚連鬢而生!與當年清秀儒雅的公孫賈相比,當真一個魔鬼出世。

「雖鬼神之洞察,亦不能辨認矣。」蒙面石刻一聲嘆息。

「明告左傅,風鬍子收我為學生,贈我一口風宗名劍。公孫賈不敢說縱橫天下,然則復仇足矣。若不是你那口蚩尤天月劍,商鞅早已經死在崤山河谷了。」

「你,做刺客了?」

「商鞅仇人多矣。即便他是神仙,也想不到我公孫賈再生。」

「住口。」蒙面石刻低沉的聲音中喘息著絲絲怒氣,好象一隻驟然起身的猛虎。灰衣人不禁一抖。沉默有頃,蒙面石刻冷笑道:「公孫賈,老夫以為你真的浴火重生了,誰想你依舊是個卑劣猥瑣的小人。老夫不殺你,你走吧。」

「復仇殺敵也算小人?如何才算得大丈夫?」

「公孫賈,你雖精明有餘,卻永遠沒有大器局。老夫問你,我等與商鞅的仇恨,是村小械鬥之仇麼?」

「自然不是。是國事仇恨。」

「且不說你殺不了商鞅,縱然殺了,徒使商鞅做了天下英烈名臣,你自己反倒成了天下恥笑的卑鄙刺客。若這也算復仇,還用得著你出手?」

灰衣人默然良久,恭敬拱手,「請教左傅,如何籌劃?」

「商鞅最大的立身功勳,卻在何處?」

「自然是變法。」

「若國事逆轉,變法失敗呢?」

「商鞅……身敗名裂!」

「老夫再問你,我等仇恨,是商鞅私刑麼?」

「不是,乃國法明刑。」

蒙面石刻冷笑,「記住,唯使商鞅變法失敗,並將商鞅處以國法明刑,方為大器復仇。」

灰衣人深深撲拜於地。「左傅一言,公孫賈茅塞頓開。」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灰色影子又飛上樹梢,落下小巷,驟然消失在茫茫冬夜的鹹陽城。

三、蒙面來客與神秘預言

太子嬴駟現下只有一件事,埋頭閱覽秦國的法令典章。

雖說公父明令他與商君共攝國政,但嬴駟心裡十分清楚,這是公父讓自己跟著商君熟悉並修習國務。他長期遠離權力中心,對法令、人事、政令推行方式等基本事務都非常陌生,事實上也無從共攝,只能跟商鞅做學生。為了儘快進入,嬴駟主動請求用一個月時間,讀完國藏的全部法令典章以及變法以來的國史記載。商鞅完全贊同嬴駟的想法,認為這是把握國務不可或缺的一環,熟悉得越早越好,越徹底越好。商鞅制訂了一個進度:每三日從典籍庫給太子府送去一車竹簡,一個月十車,大體可以披閱完全部法令、典章與國史。秦國缺乏文治傳統,往昔素來不注重積累國家資料,國史記載也特別簡略。商鞅執政後大幅度改變了這種狀況,非但對國史進行了全面的重輯整理,而且將所有的法令、典章、人口、賦稅等政務文本都分為正本、副本兩套建館收藏。正本非秦孝公、商君調閱不能出館,副本則供各官署與學士隨時查閱。給太子嬴駟看的自然是正本,所以太史令府吏就格外的緊張忙碌。出館點驗,派兵押送,回收點驗,逐卷歸位,生怕出了差錯。太子嬴駟也分外刻苦,出了每天休憩兩個時辰,其餘時間全部沉浸在書房。

天寒夜長,嬴駟書房的大燎爐幾乎沒有熄滅的時候。木炭燒得再乾淨,也總有絲絲縷縷的白煙與炭氣,天天薰烘,嬴駟的臉竟微微發黃,還有些輕微的咳嗽。儘管如此,嬴駟依然天天守在案頭,真有些秦孝公年輕即位時的勤奮氣象。

這天已是二更時分,嬴駟正在全神貫注的翻檢披閱,年輕的內侍進來稟報說,一個楚國商人求見。嬴駟驚訝的抬起頭來:「楚國商人與我何幹?不見。」

內侍低聲道:「他說受太子故交之託,前來送一樣東西。」

嬴駟大為疑惑,如果說他有故交,那就是「放逐」生活中結識的村野交誼,可那些人誰能知道他是太子呢?又如何能託人找到這裡?思忖有頃,他不動聲色道:「既是故交所託,請在外書房等候,我片刻就來。」內侍走後,嬴駟又沉思一陣,收拾好案頭,輕步走到隔門前打開一個小孔向外端詳。

外書房站著一個身著華貴皮裘者,從一身華麗的黃色看,的確是楚國商人的習慣服飾。但這個人手中空無一物,臉上還垂著一方黑沉沉的面紗,透出幾分不尋常的神秘氣息。

嬴駟拉開門,冷冰冰的盯著這個蒙面者,卻一句話也不說。

蒙面人深深一躬,「楚國商人辛必功,參見太子。」

嬴駟沉默佇立,依舊一言不發。蒙面人拱手道:「敢問太子,可曾認識一個叫黑茅的山民否?」嬴駟面無表情,既不搖頭,也不點頭。蒙面人又道:「黑茅委託在下給太子帶來一件薄禮。」嬴駟冷冷道:「請先生摘下面紗,再開口。」蒙面人道:「非是在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實是在下天生醜陋,恐驚嚇了太子。」嬴駟冷笑沉默。蒙面人右手一抬,面紗落地——一張紅髮碧眼闊嘴大牙連鬢虯髯的面孔赫然現出!在燈下顯得特別可怖。

嬴駟平淡淡道:「先生如此異相,何自感難堪?」

商人拱手做禮道:「太子膽識過人,在下欽佩之至。」

嬴駟仿佛沒有聽見,淡然道:「黑茅何許人也?本太子素不相識。」

「黑茅言說,他與一個叫做秦庶的士人交好,找到太子府就可找到秦庶先生。」

「秦庶乃我書吏,公差在外。」嬴駟毫無表情的回答。

「如此恕在下滷莽。告辭。」

「且慢。黑茅找秦庶何事?我可代為轉達。」

黃衣商人:「可否容在下遮面?卑相實在有傷大雅。」

嬴駟點點頭。商人撿起黑紗掛好,恭敬道:「稟報太子,三年前在下商旅,路過商山遇大雨阻隔,幸得黑茅兄容留旬日,是以結為好友。從此,來往路過就必有盤桓。黑茅兄行走不便,故此委託在下尋覓故交,原無他故。」

嬴駟漫不經心道:「這個黑茅,何以行動不便?」

「稟報太子,黑茅兄從軍次年便從馬上摔下,一腿傷殘,但立功心切,堅執留在炊兵營。十載過去,未斬敵首,未得爵位。老兵還鄉,悽涼不堪。」蒙面商人聲音嘶啞,略有哽咽。

「新法之下,何得悽涼?」嬴駟顯然聽得很認真。

「黑茅兄父親被刑殺,母親自殺,舉村進山自救,唯留黑茅兄一人漂泊乞討。」

「如何……刑殺?自殺?自救?你詳細道來。」嬴駟不禁大為驚訝。

蒙面商人緩緩道:「在下聽黑茅兄言說,黑林溝大旱三年,遭了年饉。商於縣令用官糧賑災,被商君制止,當場斬首了商於縣令和黑茅兄的父親——村正黑九;又派出兵士,威逼舉村老少進山,任其自生自滅。黑茅兄老娘親悲痛過分,跳崖身死。黑茅兄傷殘無依,無力謀生,又怕被官府當做疲民治罪,便白日在楚國邊界的山村乞討,晚上趕回老屋落腳……」

嬴駟面色陰沉得可怕,轉過身去久久沉默。

「稟報太子,這是黑茅兄託我轉交秦庶的禮物。」

嬴駟轉身,赫然一塊黑布包裹的物事立在面前!蒙面商人道:「黑茅兄言說,這是秦庶的心。他只讓我給秦庶帶一句話:那座墳沒有了,是商君下令挖掉的。」

嬴駟努力平靜自己,淡漠的接過黑布包,「你可走了。」

「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帶給黑茅兄,請他到楚天客棧找我。」

嬴駟默默點頭。蒙面商人深深一躬,大步去了。

回到書房,嬴駟心亂如麻。看著那塊紫黑的枯樹墓碑,他禁不住熱淚盈眶。那個美麗的紅色身影從眼前飄過,那悲愴激越的歌聲縈繞在耳旁,那個姑娘深深的愛著自己,為自己義無返顧殉情死了。那是第一次結結實實撞開嬴駟心扉的火熱戀情。嬴駟在峽谷裡痛不欲生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原來自己也深深的愛著這個美麗的村姑!假如他不是被「放逐」,假如他不是秦國太子,他一定會將她帶回來,一定會娶她!他離開黑林溝的時候,心中就立下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接她娶她。可是他當時不能說啊。沒有想到,他冷冰冰的拒絕不但沒有使姑娘知難而退,反而使姑娘為他獻身了。多少年來,嬴駟每想起那個美麗的身影,心就疼得滴血,一種深深的屈辱感就折磨得他寢食不安。姑娘留給他的,就只有那一抔黃土,那是他魂牽夢繞的一抔黃土啊。如今,連他親手給姑娘蓋上的這一抔黃土也被剷除了,黑九夫婦也竟然死了,黑茅兄弟也淪為乞丐了,唯一在嬴駟冰涼的少年時代留下的一片純樸友情,就這樣被無情的抹去了……上蒼啊上蒼,你何其不公!

嬴駟一夜未眠,木然坐到天亮。宮中內侍來傳宣他時,他剛剛上榻不到一個時辰。嬴駟本來想大睡一覺,清醒清醒,避免自己沿著綿綿思緒滑下去。可是上榻後怎麼也不能入眠,反倒更為清醒了。驀然,他心海一閃,想到那個猙獰可怖的蒙面商人,覺得此人此事大為蹊蹺。那個商人是先問自己是否認識黑茅的,此一問,便可見他知道「秦庶」就是面前的太子!看自己默然不答,他才說黑茅委託他到太子府找「秦庶」的。若黑茅果真淪落為難以求生的乞丐,如何能知道「秦庶」在太子府?美麗山妹徇情於荒山絕谷,黑茅如何便能知曉?商君縱然經常出巡,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毀墓?果真商君認為有人假冒嬴駟損害公室聲譽而毀墓,能不稟報公父?公父能不詢問自己麼?商君執法固然無情,但卻從來沒有逾越法度這個雷池半步,他能如此濫殺大名赫赫的造士村正黑九麼?秦國新軍之軍法昭彰,軍中傷殘,縱然不斬敵首,亦在退役時賜金安置,如何便能淪為乞丐?

心頭一亮,嬴駟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絕谷醒來時的奇蹟——斷指接上了,傷口包紮了,身上蓋了一件白布衫,手邊還放了一塊熟肉!仔細想來,當時顯然有人發現了自己,從墓碑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卻沒有露面。反覆思忖,洩露身份的可能惟有這一次。知道「秦庶」就是嬴駟的,也只有那個荒山絕谷救過自己的那個神秘人物。這個人是誰?難道……猛然,嬴駟一個激靈——那個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國商人!

嬴駟猛然坐了起來,望著映得窗戶一片淡紅的早霞,嘴角漏出一絲冷笑,「來人。請家老前來。」

不消片刻,一個老內侍匆匆走進寢室,嬴駟低聲吩咐了幾句,倒頭便睡,鼾聲大起。

紅日已上半山,宮中內侍來宣。嬴駟雖則只睡了半個時辰,卻是一點兒不顯疲憊之色。到得宮中,公父也是剛剛梳洗完畢,正在前庭緩緩舞劍。嬴駟上前恭敬見禮,「公父康復,兒臣不勝欣喜。」孝公收劍笑道:「駟兒,今日陪我去終南山如何?」

「兒臣遵命。」嬴駟欣然領命。

出得宮門,嬴駟見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輛軺車,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問,翻身上馬走在軺車旁邊,出了鹹陽便直奔終南山下。

這是冬日少有的無風天氣,陽光和煦,蒼松長綠,竟有幾分小陽春的光景。到得山下,沿著一條小河進山,便見蒼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磚綠瓦的院落,在蕭疏的冬野倍顯寧靜曠遠。孝公遙指山谷院落,「駟兒,來過此處麼?」嬴駟知道公父問的是「放逐」期間是否來過,搖搖頭,「此處沒有村莊,兒臣尚未來過。」孝公指點道:「你看,這條山水叫田峪川。東南那座山,就是餓死伯夷、叔齊的首陽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個人物留下來的呢。」嬴駟恍然大悟,「兒臣想起來了,莫非是老子的書院?」

孝公微笑點頭,吩咐車馬慢行,沿著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

到得谷地,院落反而隱沒在松柏林中無從得見了。穿過小河邊一片松林,面前豁然開朗,一座藍田白玉築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石坊正中四個鬥大的黑字——道法天地。進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見樸實無華的院落大門。孝公吩咐停車住馬。

車馬方停,嬴駟就看見公父的貼身老僕兼內侍總管黑伯從大門匆匆走出。黑伯來到孝公車前,扶孝公下車,拱手稟報,「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當。」

孝公吩咐道:「黑伯,兩個時辰後,我到上善池。你稍後到系牛亭找我。」黑伯答應一聲,便吩咐車馬侍從隨他從偏門進院去了。

孝公向嬴駟一招手,便從正門進入,直向院落深處而去。嬴駟一路留心,發現這座外觀很不起眼的院落,內中竟是大有氣象。水流亭臺錯落有致,松林小道迴環周折,地勢緩上成坡,宛若鹹陽北阪。這種山坡,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直湧門外的田峪川。房屋亭臺竟都是山石磚瓦粗糙堆砌起來的,偏偏卻顯出一種質樸本色與渾然野趣,令人大是感慨。到得半坡一處石亭下,孝公肅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嬴駟也連忙跟著一拜。

進得石亭,嬴駟發現石案上已經擺好了茶罐山果,便知這是預先安排,公父今日定有大事要對他說,不由神情肅然的為公父斟了一碗熱茶,便肅立一旁。孝公飲了一口熱茶,招招手讓兒子坐在對面石墩上。

陽光下,秦孝公的面色焦黃憔悴。嬴駟心中湧上一股酸楚,「兒臣無以為公父分憂,慚愧之至。」秦孝公笑著擺擺手,「別說這些了。可知今日你我父子到此的原委?」

嬴駟搖搖頭,「兒臣不知。」

秦孝公喟然一嘆,「嬴駟啊,你也算曆經風霜,對世情人事有自己的見識了。無須瞞你,公父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你也一定能看出來。」

「公父……」嬴駟哽咽一聲,撲拜在地。

孝公豁達的笑了,「起來吧。人生壽夭,原在天算,何須傷懷?你我既生於公室之家,國事便是至大。公父對你今日要說的,是一宗國事機密。你大父定的規矩,國君臨死,方可將這秘密傳給繼位者。我就是在你大父臨終時才知道的。可是,公父沒有時日了,清醒時說比糊塗時說要好。」

嬴駟站起來坐在對面石墩上,發現黑伯遠遠站在路口,方才悟到公父今日的周密用心。

秦孝公緩慢的說著,太子嬴駟認真的聽著——

幾千年來,嬴秦部族一直流傳著兩則神秘的預言。一則是部族公開流傳的,一則是在嫡系君主中秘密單傳的。公開流傳的預言,便是舜帝當初賜給嬴氏「秦」之封號封地時的一則預言——茲爾秦族,後必大出天下!在立國前的沉浮掙扎中,這則預言是嬴秦部族的精神火把,是嬴秦部族精誠凝聚的紐帶!三百多年前,嬴秦部族成為諸侯國之後,這則預言便漸漸成了流傳在老秦人中的古老故事,它那象彗星一樣激勵人心的光芒便漸漸消失了。在通常庶民的心目中,一個半農半牧的偏遠部族成為中原諸侯大國,也就算大大的「大出」了,還想如何呢?這則遙遠的預言,便在嬴秦部族貧乏的想像中漸漸乾涸了。

這則預言是國史載明的,嬴駟自然很熟悉,本不是什麼秘密。

另一則秘密預言,則發生在嬴秦部族立國三百餘年之後,時日很近,並且要具體得多。但這則預言卻只在嫡系一脈的國君與儲君之間單傳,嚴厲禁止流傳民間。

秦孝公要對嬴駟說的,正是這一則預言。

這則預言,是當年西入流沙的老子對秦國國運的推算。

六十多年前,秦獻公即位的第十一年春天,接到一個消息,在洛陽周室做太史令的老聃要到秦國來了!秦獻公不禁大喜過望。在東方諸侯卑秦,天下士子視秦國為蠻夷之邦而拒絕入秦的年代,一個聲名遠播就連孔子也要向他求教的泰鬥人物要到秦國來,豈是等閒小事?秦獻公請出了一個酷愛和學問家交往的人物來接待老子。這個人,就是曾經做過函谷關令的尹喜。尹喜精心準備,周密籌劃,將一切都弄得妥帖之極。

是年四月,不知高年幾許的老聃騎著一頭青牛,悠哉悠哉的進了函谷關。雖然那時侯函谷關還被魏國佔領著,但尹喜派出的斥候早就發現了這個走遍天下也不會錯認的老頭兒,便飛馬報回櫟陽。尹喜多與名士交往,知道象老聃這樣的泰山北鬥,絕不會刻意到秦國都城歇腳,一定要找山清水秀的勝境獨居,便對秦獻公稟明自己的想法,商議好了對策。

果然,老聃的青牛悠悠的飄過了櫟陽,便向著終南山去了。進入莽莽蒼蒼的終南山北麓,老聃和隨行小童卻被布衣牛車的兩個「士子」攔住,不斷求教學問。老聃頗是喜歡這兩個坦誠質樸的「士子」,便在他們的山莊歇息了下來。一連盤桓數天,倆人對老子提出了數不清的難題,老子都一一解疑,談天說地般娓娓道來,胸懷心海間仿佛埋藏著無窮無盡的學問。

一個布衣「士子」整日陪著老子閒步深山,牛走曠野,粗茶淡飯卻又極盡恭敬的侍奉著這位窮通天地的老人。夏夜星空下,這個布衣「士子」提出,請老子寫一卷天地文章給秦人「開塞」。老子大笑一番,終不忍拒絕其虔誠請求,便慢慢的寫了起來。就象那噗沓噗沓的青牛腳步,老子寫得慢極了,遠遠趕不上那個布衣「士子」的刻簡速度。

一月之後,老子終於寫完了五千言的「開塞」大書。那天晚上,另一個布衣「士子」單獨走進了老子的小院。夏夜的一輪明月下,老子正坐在院中高臺上仰望蒼穹,點頭搖頭,兀自嘆息感慨。

猛然,老子身後響起一個聲音,「請前輩教我。」

老子沒有回身,嘆息一聲,「秦公何其聰睿,寧誤老聃耶?」

布衣士子撲拜不起,「前輩既知我身,請為嬴師隰解惑。嬴秦日衰,秦人多困,嬴師隰寢食難安。」

老子依然沒有轉身,仰望蒼穹,一陣思忖後喟然嘆息,「秦公謹記:老聃之言,只傳儲君,若有洩露,自罪於天。」

「嬴師隰恪守前輩之言。」

老子緩慢低沉的說出了一段話,「老聃昔年遊宿巫山神女峰,細察天象: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為諸侯,而秦周分離;離五百年,而大合於秦;合十七年,則霸王出。」

秦獻公請老子拆解,老子卻搖頭不語。

後來,老子留在終南山麓收了數十名弟子,教導三年,卻莫名其妙的失蹤了。有人說,老子去了大漠流沙。有人說,老子去了陰山草原。也有人說,老子進終南山修身成仙去了……這個神秘老人留給世人的,惟有那一卷五千言的天地文章和那一則神秘久遠的預言 。

「嬴駟,老子預言不能見諸國史,你記下了?」秦孝公肅然問。

「記下了。」嬴駟正色回答。

「你背一遍,我聽。」

嬴駟一字一頓念道:「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為諸侯,而秦周分離;離五百年,而大合於秦;合十七年,則霸王出。」

聽嬴駟背得一字不差,秦孝公意味深長的笑了,「你,信不信老子的國運預言?」

嬴駟一時沉吟,竟不知如何應對。他的第一感是驚訝與震撼,老子的預言豈不是給了秦國一個新的精神火把?分五百年而合,現下秦已立國四百二十多年,那豈不是說再有七八十年秦國就將與「周」大合?老子是周王室的太史令,他說得這個「周」,自然囊括了天下諸侯,而絕不僅僅是龜縮於三川一隅事實上比尋常小諸侯還要窩囊的「周王城」;直到今日七大戰國,也依然在口頭上承認周王室為「天下共主」。如此說,與「周」合,就是與「天下合」,「大合於秦」,就是秦將代替周統一天下!而七八十年,也就是兩三代人的歲月,相比於舜帝預言實現的兩千多年,何其短也!有了如此輝煌的前程,秦人自然倍加奮發,比國君的任何激勵詔書都要有威力。幾千年來,「天」的暗示對於庶民國人是無比神聖的,他們承認服從「受命於天」的大人物,心甘情願的為他們流血拼命,成就他們的大業。別的不說,舜帝的預言就長期支撐了嬴秦部族的浴血奮戰,能說這種國運預言的威力不大麼?春秋戰國以來,多少新老貴族都在奪權中假託「天命」以聚攏人心,老子的「合秦」預言豈非求之不得的天命詔書?既然如此,大父、公父為何都秘而不宣呢?果真是忌諱「洩露天機」之罪麼?天機若果然不可洩露,老子何敢明言?

看來,大父、公父一定還有埋藏很深的想法沒有說出來。嬴駟的沉吟正在這裡,他正襟危坐,謹慎回道:「公父,兒臣對陰陽天命之學素來陌生,不知從何談起。」

「如此說吧。」秦孝公道:「若是神明佔卜,說你將為天下霸主,你何以待之?」

嬴駟沒有猶豫,「縱然天命所歸,亦需不懈努力。兒臣當似有若無。」

「好!」秦孝公拍案而起,「公父要的,就是這『似有若無』。」他在亭中緩緩踱步,字字斟酌,「你大父臨終時對我說,他其所以沒有將這個預言早日告我,就是怕我恃天命而驕,反倒自絕於天命。駟兒啊,要知道,一個君主,沉溺於天象、佔卜、童謠、讖語之類,非但荒唐,而且喪志。往遠說,三皇五帝可算天命所歸了。但是,舜帝卻囚禁了堯帝而當權,大禹則囚禁了舜帝而當權,天命何在?往近說,周室天子哪一代不是聰慧英武?偏偏卻痴信天命,在大爭之世龜縮自保,而今只留下了洛陽成周三四百裡,何其悽慘!如此天命,有勝於無。再往近說,楚宣王痴信星象,竟因彗星徑天而亂了陣腳,用土地城池收買魏國齊國,要滅我秦國。最後呢,丟了城池,窮了國家,還沒有結成滅秦同盟。你要牢牢記住,天命星象從來不會垂憐弱者,它永遠都只是強者的光環!」

「公父之言,鞭辟入裡,兒臣永生銘記。」

「嬴駟,秦國縱然可一統天下,也要一步一步一代一代的去苦做,去奮爭。萬不可亂了心志,走入歧途啊。」秦孝公語重心長。

「公父,秦國正道,乃堅持公父與商君創立的法制,而不是坐待天命所歸。兒臣深知,沒有新法,就沒有強秦,沒有新法,就沒有庶民國人的真誠擁戴。秦國前途縱有千難萬險,兒臣亦無所畏懼。」嬴駟慷慨激昂。

「好。」秦孝公拍拍兒子的肩膀,欣然而又親切,「駟兒,你長成了。有此等精堅心志,公父也就不多說了。走吧,我們去看太后和姑姑。」

「太后、姑姑也來了?」嬴駟感到驚訝,卻又立即顯出高興的樣子。

老太后住在這裡已經幾個月了。她對富麗堂皇的鹹陽宮一點兒也不喜歡,倒是對雍城、櫟陽多有留戀,時常念叨。秦孝公突然病倒,老太后竟莫名其妙的說鹹陽宮「空陰」太重,要兒子和她一起搬到櫟陽去養病。秦孝公知道母親老了,喜歡那種抬腳可見的小城堡小庭院。與玄奇大婚後,秦孝公就有意陪母親到終南山遊了一趟,老太后見到秦獻公為老子書院立的石坊,竟睹物思情,便要在這裡住下來。孝公其實正是此意,便將太后寢宮的僕從物事幾乎全部搬了過來,讓老太后在這田園書院裡安度暮年。老太后選了上善池邊的一座空閒小院落,便在這裡悠然的住了下來。瑩玉康復後正想去崤山一趟,親自見見白雪,回來後再去終南山陪母親。正在此時,卻接到秦孝公派黑伯送來的一條密簡,便將兩件事顛倒了順序,先到了終南山來陪母親了。

秦孝公和嬴駟到來時,瑩玉正給老太后彈奏秦箏。這箏與琴相似,卻比琴長大粗獷,是秦人的獨創樂器,天下呼之為「秦箏」。這時的秦箏只有八根弦,儘管比後來的秦箏少了兩弦 ,但還是比琴音域廣闊,彈奏起來深沉曠遠蒼涼激越,秦人莫不喜愛有加。瑩玉奏的是《秦風·蒹葭》,這是一首在秦地廣為流傳百餘年的情歌,瑩玉邊奏邊唱,老太后微閉雙目深深沉浸在對往昔年華的追憶中。

秦孝公停下腳步,凝神傾聽,覺得深沉遼遠的箏音中隱隱有一絲憂鬱凝滯,使這首美麗的情歌顯得有幾分憂傷,不禁若有所思。箏音一落,秦孝公便拍掌笑道:「好啊,彈得好,唱得也好。」嬴駟連忙上前給老太后和姑姑行禮。老太后高興得拉著孫兒說長道短。瑩玉便吩咐侍女置座上茶,親自扶大哥坐在鋪著棉墊兒的石墩上。

時當正午,山窪谷地向陽無風,小院子暖和得沒有一點兒寒冬蕭瑟之氣。瑩玉吩咐上飯,長大石案頓時擺上了一片野味山菜和兩壇清酒。嬴秦嫡系的三代人,就在這簡樸幽靜的黃土小院裡開始了二十多年來的第一次共餐。老太后精神特別好,一再讓兒子和孫子多飲幾碗清酒。秦孝公飲了一碗,額頭上便生出了涔涔虛汗,便不再飲了。瑩玉和嬴駟見孝公不飲了,便也停了下來品嘗燉得酥爛的山兔野羊。

孝公笑問,「母后,要不要搬回鹹陽啊?」

老太后連連搖頭,「不不不,就這裡好。鹹陽啊,太空了。」

「可是,母后一個人住在這裡,我如何放心得下?」

「渠梁啊,」老太后嘆息一聲,「娘沒事兒,山清水秀的,我滿舒坦。倒是娘放心不下你。秦國勢大了,你也累跨了啊。要娘說,你不妨將國事教給鞅和駟兒,和玄奇一起住到這兒來,身子自會慢慢康復的了。」

「好。明春一過,我與玄奇就搬來。」秦孝公爽快答應,回身道,「駟兒,你想不想陪祖母幾天?」

嬴駟心中詫異,公父不是讓自己與商鞅攝政麼,如何卻有讓自己留在終南山的意思?一時困惑,沉吟道:「但憑公父安排。」

秦孝公道:「三五天吧,祖母會讓你長許多見識的。」

嬴駟拱手領命,老太后高興得滿臉笑容。

飯後,太后吩咐嬴駟陪自己在院中轉轉,說有幾個地方還沒去過。院中只留下孝公和瑩玉兄妹。秦孝公道:「小妹,隨我進山一趟。」瑩玉也不多問,出門上馬,就隨秦孝公飛馳進了終南山深處。二人返回時,已經是夕陽將落。簡單的晚湯後,秦孝公與瑩玉便向太后告辭,登車回了鹹陽。

四、嬴虔甘龍的詭秘暴亡

秦孝公處心積慮,要做好最後一件大事。

儲君之事一旦解決,秦孝公心頭頓時輕鬆。作為國君,後繼無人是最大的失敗。而今嬴駟作為不俗,頗有見地,看來堪當大任,加之商君輔佐,秦國將後繼無憂。秦孝公心一定,就想到了一直縈繞心頭的一件大事。再不做,就來不及了。雖然扁鵲的神術、老墨子的奇藥、玄奇的愛心同時遇合,使他的病體出現了不可思議的奇蹟。但秦孝公知道,這絕不意味著他病體的康復。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儘可能的做好這最後一件大事。

從開始變法,秦孝公就或明或暗的意識到,秦國朝野有一股反對變法的勢力存在。儘管這股勢力隨著變法的節節推進而漸漸萎縮,尤其是庶民國人中的反變法勢力幾乎全部化解。原因只有一個,庶民國人從變法中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獎勵耕戰、廢除井田、隸農除籍、村甲連坐、移風易俗,這些最重要的新法實行三五年後,莫不使國人竭誠擁戴,連那些歷來蔑視官府的「疲民」,也變成了勤耕守法勇於公戰的良民。這是秦國新法不可動搖的根基。

但是,秦國新法卻屢屢傷害了舊貴族,廢除世襲爵位、廢除貴族封地、廢除私家親軍、廢除貴族治權、無功不賞、有罪同法等等等等,幾乎將貴族特權剝奪得一乾二淨。秦國的老族望族幾乎在變法中全部崩潰了。另一方面,上層權力也在變法中發生了難以預料的變化,舊貴族權臣幾乎無一例外的被貶黜架空了。一個個做來,雖然並不顯山露水,然則時間一長,資深老貴族的全體衰落,卻是誰也看得明白的事實。甘龍、杜摯、公孫賈、孟西白三族大臣以及無數的貴族臣工,都是這樣被淹沒的。

更重要的是,變法浪頭還無情的湮滅了一批本來是變法支持者的貴族大臣,將他們也變成了與反對變法的舊貴族同樣下場的淪落者!太子嬴駟、太子左傅兼領上將軍的嬴虔、太子右傅公孫賈的被淘汰出局,是變法進程中最重要的事變,導致秦國的上層權力結構發生了令人擔憂的傾斜。秦孝公、商鞅、嬴虔組成的「三角鐵雲梯」殘缺了,作為國家儲君而起穩定人心作用的太子從權力層消失了,久掌機要而頗具影響力的公孫賈被刑治放逐了。從權力場的眼光看,太子力量竟然成了秦國變法的最大受害者!這一事變的直接後果,是秦國上層力量的根基大為削弱,更深遠的負面作用,則更是令人難以預料的——在變法中受害的舊貴族們將以「太子派」為旗幟!無論太子、嬴虔、公孫賈等對變法的態度與舊貴族們有多大區別,舊貴族們都會將太子力量作為他們的旗幟,而太子力量也會與舊貴族們產生某種猩猩相惜的共鳴,都會對變法及其核心人物產生出一種仇恨。

與其說秦孝公嗅到了某種氣息,毋寧說秦孝公從一開始就清楚這種後果。

秦孝公是一個極為特出的權力天才。他的雄才大略,不在尋常的文治武功開疆拓土,而在於將一場千古大變不動聲色的從驚濤駭浪中引導出來。他的全部智慧,就在於每次都能將本可能顛倒乾坤的流血事變穩健的消於無形,使秦國大權始終牢牢控制在變法力量的手中,成功的迫使秦國上層舊貴族勢力在變法中全面「隱退」。在商鞅掌握核心權力之前,他巧妙的搬開了阻礙商鞅執掌大權的阻力,有步驟的將權力順利集中到商鞅手裡。商鞅掌權開始變法後,充分施展出千古大變的肅殺嚴峻與排山倒海般的威力。這時的秦孝公沒有提醒商鞅謹慎行事,更沒有陷入變法事務,去一絲一鉚的幹預訂正,而是淡出局外,全身心注目那些暗中隱藏的危險。他很明白,象商鞅這樣的磐磐大才和冷峻性格,任何督導都無異於畫蛇添足。作為國君,他只要遏制了那些有可能導致國家動亂的勢力,變法就會成功。在「太子事變」前,秦孝公對舊貴族勢力並不擔心。但在「太子事變」後,秦孝公卻警覺到了危險。

雖然如此,秦孝公非但沒有對這些危險勢力斬草除根,甚至連多餘的觸動都沒有。商鞅的唯法是從與秦孝公的後發制人在這裡不謀而合,都對這種有可能合流的危險採取了冷處置——你不跳,我不動。其所以這樣,是因為秦孝公要讓歲月自然淘汰這些危險者。他相信,仇恨失意鬱悶獨居山野放逐這些常人難以忍受的折磨,將早早奪去他們的生命。甘龍、嬴虔、公孫賈幾個人一死,全部危險力量的旗幟人物就沒有了,其餘殘餘力量,自然也就在朝野大勢中融化了。

誰能想到,上天仿佛遺忘了那些失去價值的生命,竟然不可思議的將厄運降臨在他這個國君身上!盛年之期,行將辭世。這一冷酷事實,迫使秦孝公動了殺機!他要在最後的時間裡剷除這些隱患。

即將成為國君的嬴駟,對商鞅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疏離,對嬴虔公孫賈則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歉意。這是秦孝公敏銳的直覺。假若這些危險者消失了,嬴駟會是一個好君主,也有能力保持秦國的穩定。然則,只要這些危險者還在朝局之內,秦國新法和商鞅本人就將面臨極大的風險!要消滅這種隱患,只有他能做到。

秦孝公的謀劃很簡單,也很實用。首先,他避開了商鞅,也避開了嬴駟,不讓他們知道這件事,更不讓他們參與這件事。商鞅是秦法的象徵,是危險勢力的復仇目標,而剷除隱患的方式卻是「違法」的權力角逐,是旨在保護商鞅的行動。有他參與,隱患反而會更加複雜,反倒可能使保護商鞅的目的適得其反。而嬴駟是儲君,要儘可能的不為他樹敵。單獨的秘密的完成這件大事,是秦孝公最後的心願。

有意將嬴駟留在終南山,秦孝公與瑩玉迅速回到鹹陽。瑩玉按照秦孝公的叮囑回府了,秦孝公卻馳往鹹陽北阪的狩獵行宮。

這時候的鹹陽北阪,還保持著蒼茫荒野的原貌,遠非後來那樣聲威赫赫。所謂狩獵行宮,也就是兩三座儲藏獵具的石屋與臨時休憩的一間寢室。雖然簡樸,卻常住著一個百人騎士隊,等閒臣民不能進入。秦孝公在這裡秘密召見了國尉車英,計議了大約半個時辰,秦孝公又飛車回到了鹹陽宮。

夜半時分,北風呼嘯,滴水成冰。漆黑的原野上,一隊人馬悄無聲息的從北阪的叢林中開出,又悄無聲息的開進了鹹陽北門。

就在這月黑風高的夜晚,鹹陽南市的那片孤獨院落裡,蒙面石刻般的嬴虔依舊青燈枯坐。

突然,「砰!」的一聲,一支袖箭扎在面前的長案上!庭院中卻一片寂靜,杳無人跡。

嬴虔緩緩拔下袖箭,解開箭身的布片兒展開,卻不禁渾身一抖!枯坐良久,他伸手「篤、篤、篤」敲了三下長案。

一個黑衣老僕走來默默一躬,嬴虔對老僕耳語片刻,老僕快疾的轉身走了。

次日清晨,一夜北風颳盡了陰霾,鹹陽城紅日高照恍若陽春。鹹陽宮南門駛出了一輛又一輛華貴的青銅雙馬軺車,車上特使捧著國君的詔書,抵達一個又一個元老重臣的府前。秦孝公向元老們發出了大宴喜詔——國君康復,將在鹹陽宮聚宴老臣,大赦前罪,特派使者專車迎接,元老務必奉詔前來。

一時間,街中國人翹首觀望,感慨國君的寬宏大量,竟是瀰漫出一片喜慶氣氛來。

半個時辰後,以各種形式貶黜而備受冷落的元老們陸續進了鹹陽宮,矜持的下了青銅軺車,相互高聲談笑著進了正中大殿,按原先的爵位名號各自就座了。六個大燎爐,木炭燒得通紅,大殿中暖烘烘的。這些白髮蒼蒼的元老們多年來為了自保,已經斷絕了相互來往。今日竟聚宴宮中,紛紛相互問候試探,寒暄得不亦樂乎。堪堪將近巳時,大殿中只剩下三張空案——正中央的國君位、左手的太師位、右手的太子左傅上將軍位。

巳時一刻,秦孝公輕裘寬帶,神採煥發的走進大殿。

「參見君上——!」元老們離座躬身,齊聲高呼。

秦孝公一瞄座位,微微一怔,卻立即笑道:「請諸位老臣入座,老太師與上將軍一到,立即開宴。」

此時,突聞殿外馬蹄聲疾,一特使大步匆匆走進,「稟報君上,太師甘龍病故!」

「病故?」秦孝公霍然起身,「何時病故?」

「半個時辰前。臣親自守侯榻前,送老太師歸天。」

秦孝公尚在驚詫,又一特使飛馬回報,「稟報君上,左傅公子虔突然病逝!」

「噢……是何因由?」

「突發惡疾,誤用蠻藥,吐血而死。」

秦孝公思緒飛轉,斷然下令,「上大夫景監,主持大宴。國尉車英,隨我去兩府弔唁。」回身對景監低聲叮囑幾句,便匆匆登車出宮。

封閉大門二十年的公子虔府終於大開了正門,一片動地哭聲!秦孝公到來時,老得佝僂蹣跚的白髮總管正在門外迎候。孝公下車,眼見昔日聲威赫赫的上將軍府裡外一片荒涼破敗,竟是令人不堪卒睹。進得庭院,便見正廳階下一張大案上停放著黑布苫蓋的一具屍體,府中男女老幼都在伏地大哭。孝公上前緩緩揭開黑布,一張令人生畏的面孔赫然顯在眼前——一頭白髮散亂,被割掉鼻子的一張臉幹縮得瘦骨稜稜,沾滿了紫黑色的淤血!昔日長大偉岸的身材,竟乾瘦得仿佛冬日的枯樹老枝!

是的,這是嬴虔,這是自己的同父異母兄長。那身材,那面孔,甚至那氣味兒,秦孝公嬴渠梁都太熟悉了,任誰也替代不了。驀然,秦孝公一陣心酸,眼中熱淚奪眶而出,揮手哽咽道:「入殮吧。以公侯禮安葬。我,改日祭奠……」便轉身大步走了。

太師府也是舉府披麻戴孝,大放悲聲!

秦孝公對甘龍這位門人故吏遍及朝野的三朝元老,本來就是敬而遠之,心中自然無甚傷悲,反倒覺得他死得太蹊蹺幸運了些。來到鹹陽新都最顯赫的府邸,秦孝公吩咐車英帶十名甲士跟隨進府,徑直進入正廳。甘龍的長子甘成跪拜迎接,痛哭失聲。秦孝公肅然正色吩咐道:「公子且莫悲傷,帶我向老太師作別。」

甘成帶秦孝公來到寢室,只見帳幔低垂,滿室都是積澱日久的濃鬱草藥味兒。甘成上前掛起帳幔,肅立榻側。秦孝公近前,只見偌大臥榻潔淨整齊,中間仰面安臥著一個鬚髮雪白面目枯乾的老人。在秦孝公記憶中,甘龍從來都是童顏鶴髮潔淨整齊,如何十餘年閒居竟枯瘦黝黑?秦孝公略一思忖,湊近死者頭部,右手輕輕撥開耳根髮際,一顆紫黑的大痣赫然在目!

長籲一聲,秦孝公默默向甘龍遺體深深一躬,轉身道:「甘成啊,老太師高年無疾而終,亦算幸事,還須節哀自重。與上將軍同等,以公侯大禮安葬吧。」甘成涕淚交流,拜倒叩謝。

回宮的路上,秦孝公對車英低聲吩咐幾句,便徑直到書房去了。

大殿中的元老們突聞噩耗,一個個心神不定。無論景監如何殷勤勸酒,大宴終是蕭疏落寞。正午時分,國尉車英進殿,說君上心情傷慟,不能前來共飲,請元老們自便。

重臣病逝,雖非國喪,也是大悲不舉樂,國君辭宴,正合禮制。元老們豈能不明白這傳統的規矩?於是便紛紛散去,到兩府奔喪弔唁去了。

秦孝公在書房將自己關了半日,反覆權衡,覺得嬴虔、甘龍既死,舊貴族元老們已經失去了旗幟,很難再掀起什麼風浪。至於放逐的那個公孫賈,車英已經稟報了他在刑私逃的事。這種罪上加罪的重犯,本身不可能具有任何號召力,也不可能對嬴駟產生影響。再說,公孫賈本人畢竟長期做文職大臣,在重視武職與家世的老秦貴族中素來沒有威望,尚不如孟西白三族的將領們有根基。只要大勢不亂,這樣的罪犯回到秦國就無異於自投羅網。況且,也該給嬴駟和商君他們留一些「開手」的事做,未必自己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既然如此,再殺那些元老貴族已經沒有什麼必要,不如留著他們,逐漸的化為國人庶民便了。

當夜,秦孝公密令車英取締緊急部署,從鹹陽宮撤出伏兵。

三日後,當嬴駟回到鹹陽時,秦孝公又開始發熱了。

嬴駟探視病情時,秦孝公臉泛紅潮虛汗涔涔仿佛身處盛夏酷暑一般,看著嬴駟竟是喘息不已,「七國特使,來了,找,商君……」

嬴駟鬱郁回到太子府,卻並沒有立即去見商鞅。看來,公父這次不可能再出現神奇的康復了。公父病逝前的這段時日,是最微妙緊張的日子,他不想在這段時日主動過問國事。他想不動聲色的看一看各種人物在這段時日的動作,好做到胸有成算。大事有商鞅頂著,絕不會出現混亂。他最擔心的,倒是只有他能嗅到的那股危險氣息。公父這次將他留在終南山,他立即敏感到鹹陽將要發生重大事變。但是,公父不說,他就絕然不問。長期隱名埋姓歷經屈辱磨練出的深沉性格,使他不願輕易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不該知道的不問,該知道的少問。這就是他回到鹹陽宮所抱定的主意。從終南山回來,他已經意識到那場大事變並沒有發生,唯一的變化,是伯父嬴虔和老太師甘龍突然死了。府中總管給他說完了幾天內鹹陽宮的大小事件,他已經隱隱約約的明白了公父想要做的事情和將他留在終南山的苦心。

仔細想來,嬴駟認為公父這件事做得不夠高明。一則是手段太陳舊,二則是虎頭蛇尾反倒打草驚蛇。以嬴駟的特殊敏感,他立即警覺到了伯父和老太師突然死亡的詭異!但是,這種杯弓蛇影的事,豈能對公父說明?公父要除掉的,都是昔日的「太子勢力」,況且自己本身就是昔日的「罪太子」,如何去說這需要努力辯白的話題?

但是,不能說是不能說,並不意味著這件事可以不理睬。自從那個醜陋可怖的楚國商人神秘造訪後,嬴駟就陡然警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他是誰?他的背後是什麼人?嬴駟雖有影影綽綽的預感,但是卻不能確定。這雙眼睛與伯父嬴虔、老太師甘龍有沒有關聯呢?嬴駟也不能確定。

總管內侍輕捷的走進來,輕聲道:「稟報太子,那人動了。」

「方向何處?可有人跟下去?」

「城西方向,有人跟下去了。」

「黑林溝有消息了麼?」

「飛鴿傳信,真黑茅已死,假黑茅已經找到,正秘密押來鹹陽。」

「好。不得走漏半點兒風聲。否則,一體斬首!」嬴駟凌厲果斷。

內侍總管猛然一抖,「是!在下明白。」輕步退了出去。

三更方過,鹹陽城西已經是燈火全熄了。這裡不是商市區,漆黑的石板街區寂靜得只有嗚嗚的風聲。這是老秦貴族的府邸區域,街道不寬,門戶也很稀疏,往往是很長一段高牆才有一座高大門庭,更顯得清冷空曠。

北風呼嘯中,一個灰色的影子驟然從街邊大樹上飛起,大鳥一般落到街中一座最高大的門庭上。片刻寧靜,灰色影子又再度飛起,消失在漆黑的院落裡。

這時,一個黑影也從街中大樹飛起,躍上門庭,躍進庭院屋脊。片刻之後,又有一道黑影閃電般划過門庭,消失在深深庭院。

後園土山的石亭下,佇立著一個佝僂的身影——白髮垂肩,黑衣拖地,仰臉望天,僵滯不動,仿佛一尊石俑。良久,佝僂的石俑發出一聲蒼老沉重的嘆息。這時,土山下驟然現出了一個灰色身影,也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佝僂石俑依舊僵滯不動,灰色身影又沉重的嘆息了一聲。

「何人造訪?」佝僂石俑發出蒼老嘶啞的聲音。

灰色影子遙遙拱手,「老太師,別來無恙?」

佝僂石俑渾身一抖,「老夫持儒家之學,不信怪力亂神。」

灰色影子呵呵一笑,「世有奇異,豈能皆曰怪力亂神?老太師不妨回身一觀。」

佝僂的身影緩緩轉身,「篤,篤,篤」,竹杖點著石階,一步步挪下土山。院中的灰色影子垂著一方黑色面罩佇立在那裡動也不動。丈餘之外,佝僂身影停住腳步,「請問,何事相約?」

「老太師,劫後餘生,做何感慨啊?」

「這位高朋且記,老太師已經死了。老夫,乃太師府總管,甘,石,風。」

「噢,甘老總管,可知在下何人?」

佝僂老人冷冷一笑,「太子右傅,你好大膽也。」

「甘老總管且記,太子右傅公孫賈已經死了。在下乃楚國商人辛,必,功。」

「辛必功?好。老夫謝過你示警之恩,容當後報。你走吧,夜長夢多。」

灰色影子冷笑,「甘老總管,既然心如死灰,又何須逃避屠戮之禍?」

「閣下處心積慮,意欲何為?」

「復仇雪恨,乾坤復位!」灰色影子咬牙切齒。

佝僂老人搖頭嘆息,「閣下不覺志大才疏麼?」

灰色影子深深一躬,「請老……總管教我。」

佝僂老人點點竹杖,「老夫念你示警有恩,送你十六字:靠定嬴虔,策動新君,密聯舊臣,國喪始動。」

「多謝老總管。這筆大買賣,定然成功。」

「卻是未必。做得不好,適得其反。」佝僂老人冷冷一笑,「足下謹記,颶風起於青萍之末,發難之妙,在於策動新君。可解其中三昧?」

「老總管機謀淵深,尚請指點。」

佝僂老人一字一頓,「策動之法,奪心為上。第一步,只言誅奸,不涉新法。第二步,只言新法,不涉誅奸。如此新君必隨我行,否則萬難成事。慎之慎之。」

灰色影子深深一躬,「聆聽指教,茅塞頓開。老總管保重,在下告辭。」一言落點,身影陡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瞬息之間,門庭屋脊上兩道黑影同時飛起,撲向凌空疾飛的灰色大鳥!

灰色大鳥尖嘯一聲,陡然直撲街巷。待兩個黑影落地,灰色影子早已蹤跡難覓。兩個黑影對峙片刻,突然各自飛身越高,消失在漆黑的夜裡。

嬴駟書房的燈光直亮到五更。聽完追蹤劍士的稟報,嬴駟更加確定了那個隱隱約約的預感。可是,顯然還有一種力量在監視這個「楚國商人」!會是誰?屈指算來,可能的只有公父、商鞅、或者伯父嬴虔。哪麼,最有可能的是誰呢?嬴駟一時想不清楚。但有一點他很清楚,就是絕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太子府在跟蹤監視這個「楚國商人」!

心念及此,他立即叫來總管,吩咐撤消對「楚商」的監視,並且嚴禁府中兩個秘密劍士踏出府門。

帶著理不清的困惑,嬴駟在曙光初上時才沉沉睡去,直到商鞅到來才被內侍喚醒。

五、太子嬴駟乍現鋒芒

嬴駟有些驚訝,商鞅從未來過太子府,今日登門有何大事?

他立即吩咐總管恭敬接待,便匆匆起來梳洗。片刻之後,來到正廳,嬴駟帶著歉意拱手做禮,「嬴駟怠惰,望商君見諒。」商鞅離座拱手道:「偶有誤時,也是尋常。」嬴駟請商鞅入座,自己坐在對面,畢恭畢敬道:「嬴駟正要到商君府拜望求教,不意商君親自前來,慚愧之至。」商鞅沒有寒暄,徑直道:「鞅今日前來,有大事相商。」

「嬴駟謹聽教誨。」話一出口,嬴駟就有些懊悔,生氣自己不由自主。從少年時候起,嬴駟就有些怕這個冷峻凌厲不苟言笑的權臣。他覺得這個人生硬得不近人情,幾乎不和任何人私下交往,除了國事還是國事,除了變法還是變法,在秦國猶如鶴立雞群一般。就連那身永遠不變的白衣,在一片粗黑的秦國殿堂也顯得那樣扎眼。這個人身上有一股無形的威懾力,誰都敬而遠之。嬴駟少時見了他就怦怦心跳。犯法「放逐」的磨練,雖然使嬴駟對商鞅有了真正理智的評價,對他的雄才大略與扭轉乾坤的功業欽佩得五體投地,但內心深處那份忌憚卻始終不能消除。他也想在商鞅面前坦然一些自如一些,但總是不由自主的拘謹,不由自主的恭敬,比在公父面前還窩囊,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彆扭,真讓人懊惱。

商鞅卻渾然沒有察覺,侃侃道:「君上病情已經傳遍天下,中原六大戰國和洛陽周室,陸續派特使前來探視君上病情,目下都住在國賓驛館。太子以為,七國特使來意何在?是真的關心君上病體麼?」

「嬴駟以為,他們名為探病,實為探國。」

「太子所言極是。」商鞅漏出欣然微笑,「探國之本意,卻在何處?」

嬴駟沉吟片刻,竟是謙恭笑道:「敢請商君拆解。」

「自春秋以來,國強一代者屢見不鮮,國強兩代者屈指可數,國強三代者聞所未聞。此所謂,君子之澤,三世而斬。戰國以來,魏國曆文侯、武侯兩代變法,方成天下第一強國。如今,第三代魏王卻日見衰落。這是變法強國三代而弱的明證。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如今我秦國歷經變法二十餘年,已隱隱然成為天下第一強國。中原戰國豈能甘心?他們盼望的,秦國新法能在君上之後改弦更張,盼望秦國的強大變成彗星,一閃而逝。而這改弦更張的希望何在?在太子,在儲君。是以,七國特使之本意,不在探秦公之病情,而在探秦國之變數。確切言之,要探清太子之心。」商鞅以他一以貫之的風格,說得明晰透徹。

嬴駟由衷欽佩商君的深徹洞察與犀利言辭,自己覺得不好說清的東西,商君竟是三言兩語便刀劈斧剁般料理開來,如此才華智慧確實曠古罕見!嬴駟頻頻點頭,「商君是說,他們要看嬴駟能否將新法堅持下去?要看嬴駟是否有治國能力?」

「正是如此。」

「商君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置?」

「君上病體虛弱,不宜接見特使。以臣之見,當由太子出面,接見七國特使,臣陪同之。太子須得藉機申明堅持新法國策之決心。否則,君上萬一不測,六國極可能聯合攻秦。」

「商君勿憂,嬴駟能做到。」

鹹陽的國賓驛館坐落在宮城外最寬闊的一條大街上。這條大街沒有民居,沒有商市,乾淨整潔,極有氣魄。當初商鞅營造鹹陽時,就對秦孝公提出「不拘周禮,營造大城,慮及後世,獨步天下」的建都主張,將鹹陽城建得宏大嚴謹,遠遠超過了周室的王城洛陽。

戰國初期,雖然《周禮》早已經崩潰,但在城堡建造方面依然沿襲著《周禮》的基本定製。這種沿襲,雖然已經不再具有必須遵從的「王法」意義,而僅僅作為一種建築傳統被沿用,但也極大的束縛著人們對都會建造的創新。《周禮》中有一篇《考工記》,就是專門規定各級都會的建造規模及規劃方式的。其中的《匠人營國》一節,詳盡規定了天子都城(王城)與大小諸侯的都城以及卿大夫「採邑」(城堡)的建造規制:

匠人營國,方九裡,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內有九室,九嬪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九分其國,以為九分,九卿治之。

王宮門阿之制五雉,宮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

經塗九軌,環塗七軌,野塗五軌。

門阿之制,以為都城之制。宮隅之制,以為諸侯之城制。環塗以為諸侯經塗,野塗以為都經塗。

這種都城建造(營國)的「王法」,對都城規模(方九裡)、街道數目(九經九緯)、寬窄(王城街道並行九車,環城道路並行七車,野外道路並行五車)、宮城高度(宮門屋脊高五丈,宮殿屋脊高七丈,城牆高九丈)、等級規制(諸侯都城與天[此貼涉嫌違規,請及時聯繫斑竹]城大小同,諸侯都城的幹道與王城的環城道路同,卿大夫的城堡街道與野外道路同)等都做了嚴格限制,不得越雷池半步,否則就是「僭越」之罪。

春秋末期,天下諸侯對這種「王法」已經不屑一顧。齊國丞相管仲公然主張,都會之功能應為「定民之居,成民之事」;都會等級當以佔地大小、人口多少來劃分,萬戶之城即可稱為「國」,千戶之城即可成為「都」。這就是所謂的「萬室之國」與「千室之都」。管仲還對建立國都提出了大違「王法」的自然地勢主張——「凡立國都,非於大山之下,必於廣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溝防省。」 儘管這在觀念上已經大大破了周禮「王法」,但在實際中卻沒有一個諸侯國實施,包括齊國的臨淄。

作為新建都城,鹹陽充分體現了不拘「王法」的創新實踐。

就地理形勢而言,鹹陽是廣川在前,大山在後,水用足,溝防省,旱澇無憂。就規模而言,鹹陽則大大超出了天子「方九裡」的規模,更不用說諸侯都城的三五裡城堡。鹹陽城牆邊長十裡有餘,達到了方四十裡的宏偉規模。僅鹹陽城南的白玉渭橋,就寬六丈餘,長三百八十步,可並行九車。

鹹陽城最特出的,還是城內布局的創新。創新的根本點是「成民之事」,而不再是「宣王之德」。鹹陽城內劃分了宮廷區、官署區、商市區、倉廩區、匠做區、國宅區、編戶區、宗廟區等八個區域,將城內官民的居住部署得井井有條。更重要的是,商鞅對都城治理也極為嚴格,「棄灰於道者,刑」。正因為如此,城中街道寬闊,松柏常青,整肅潔淨。車道、馬道、人行道截然分開,井然有序。中原商賈與各國使節,一入鹹陽便感到一種嚴整肅穆而又生機勃勃的強國氣象,不由便肅然起敬。

這國賓驛館,便建在國宅區內。所謂國宅區,便是大小官員和有爵貴族的府邸區域。這裡街道寬闊,幽靜整潔,車馬長流,既不冷清也不喧鬧,自然是鹹陽城內的風華中樞之地。對於使者們,住在這裡,與官員交往大是方便。對於秦國官府來說,既便於對重要使臣保護,更便於對心懷叵測的使者進行監視。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秦孝公病勢沉重的消息傳到中原,六大戰國便紛紛派出使臣「撫慰探視」。魏國齊國楚國的使臣還帶來了本國名醫和名貴藥材。這些使臣大部分在鹹陽已經住了兩三個月,絲毫沒有走的意思。他們每隔兩三天便派出飛騎回國報告,對秦孝公的病情起伏大體上很是清楚。這次秦孝公再次病倒,六大戰國和洛陽周室立即派出重要大臣做特使,專程趕來鹹陽。這一次,特使們已經不再議論猜測秦公的病情了,相逢一笑,便匆匆的出去奔忙。回到驛館,便三三兩兩的秘密交換傳聞,氣氛大是神秘。

前幾天,七國特使已經分別上書,請求晉見太子與商君,「遞交王書,以釋疑惑」。但卻始終不見回音。特使們紛紛議論猜測,都認為這是個微妙跡象——一向不拖泥帶水的商君府竟無暇顧及各國特使了,可見秦國宮廷的爭奪已經何其緊迫!

這天,特使們都沒有出驛館,竟不約而同的聚到驛館大廳飲茶議論,一片輕鬆笑談。

「太子、商君車駕到——!」驛館門庭傳來響亮的報號聲。

特使們你看我我看你,一片驚愕沉默。楚國特使江乙頗有頭腦,悠然一笑,「好事啦,迎接太子、商君啦。」特使們醒悟過來,紛紛整衣起立,在門廳下站成一排,拱手相迎,「參見太子!參見商君!」

商鞅拱手做禮,微微笑道:「有勞迎候,請諸位特使廳中就座。」

進得大廳重新列座。太子嬴駟居中,商鞅左側相陪。七國特使則按照大小國次序坐定,左手(東側)為齊、楚、魏三使,右手(西側)為趙、燕、韓三使。周室王使是個空頭名義,本該列為末座,念及「天子」名份,各國在禮儀交往中素來照顧,便坐在了與太子遙遙相對的南面,算是有了個特使首席的名義。待特使們坐定,九名捧盤侍女便魚貫而入,每張長案上便有了一鼎一爵,鼎中熱氣騰騰,爵中米酒溢香。特使們卻仿佛沒有看見,目光盡都凝聚在太子嬴駟的身上。

迎著特使們炯炯審視的目光,嬴駟坦然笑道:「諸位特使風塵僕僕,前來探視公父病情。秦國向貴國國君、諸位使臣深表謝意。公父病體尚未康復,不便召見諸位使臣。今日由本太子與商君小宴諸公,望諸公痛飲暢言,嬴駟與商君竭誠奉陪。」

「謝過太子!謝過商君!」

嬴駟舉爵,「嬴駟與商君,代公父為諸公洗塵,幹此一爵。」說完便一飲而盡。

「願秦公早日康復!」特使們齊聲祝願,也是一飲而盡。

商鞅笑道:「太子總攝國政,諸公對秦國事,盡可請太子決疑。」

此言一出,特使們頗感驚訝。按照常例,國君病危的交接關頭,儲君權臣都儘可能的迴避公開國務,儘可能不給朝野對手留下把柄。如何秦國竟反其道而行之?沉默有頃,燕國特使小心翼翼道:「敢問太子,近年列國傳言,秦國權貴元老力圖恢復祖制舊法,不知此說可有根基?」

嬴駟心中冷笑,卻從容自如的笑道:「商君變法二十餘年,從來就有反對者。然新法已成秦國朝野大勢,任誰也無可阻擋,此乃天下有目共睹。至於居心叵測者散布流言,蠱惑視聽,此乃違法罪行。一經查出,即刻懲治,絕不寬恕。請諸公稟報貴國君主,秦國永遠不會恢復舊制,權貴元老復古之說,亦屬子虛烏有,以訛傳訛。」

一番話沉穩精當,特使們不禁暗暗佩服。

魏國特使笑道:「稟報太子,魏國與秦國相鄰,魏王誠望兩國捨棄前嫌,修好邦交。魏王之意,秦國已經收回河西之地,恢復了穆公疆土。然魏國民眾被秦國裹脅逃亡者,有萬餘戶,計約十餘萬人丁,至今仍居秦國。魏王懇望秦國,遣返我逃民,冰釋前嫌,不使鄰國反目。」此一番話顯然是軟中帶硬,頗有威脅意味。

韓國特使立即呼應,「韓國也有數萬民眾逃居秦國,懇望遣返。」

趙國特使也高聲接道:「趙國也有近十萬人丁,被秦國裹脅出逃,秦國當儘快遣返,以安趙國人心。」

嬴駟哈哈大笑,良久方收斂笑容揶揄道:「三晉特使是否名家門下?真乃辯才。雞三足、馬三耳,盡有說辭矣。嬴駟不才,請教三位:秦本窮弱,三晉之民卻何以逃離母國本土而入秦國?何謂裹脅?出兵劫持還是四面遊說?何謂冰釋前嫌?魏國奪我河西之地五十餘年,秦國收復,竟要以遣返逃民為回報,這就是冰釋麼?此情此理,真道的令人拍案驚奇也。」三晉特使一時無言相對,嬴駟卻驟然正色道:「嬴駟正告諸公:天下民眾,從善而流。三晉百萬人丁,是秦國新法吸引而來,絕非裹脅劫持而來。移民居秦,有田可耕,有屋可住,衣食溫飽,有功受爵,三年不納賦,五年不抽丁,他們自然不斷流入。秦國救民於水火之中,若遣返移民,天下公理何存?正道何在?若貴國因此而反目,只怕是秦國要增加更多的土地城池人丁了,又何懼之有?若要貴國君臣安心,大約總要自己明修國政,亡羊補牢了。」

入情入理,軟硬不吃,還給三晉特使一個強硬的警告,當真出色!商鞅微笑點頭。

三晉特使卻尷尬得抽搐著嘴角笑不出聲。這時,楚國特使江乙輕蔑的笑了。他覺得三晉特使愚不可及,竟然在這最敏感的時期向秦國施壓,企圖解決多年懸而未決的難題,不是找釘子碰麼?魏國尤其不是好東西,那年出爾反爾,曾經讓江乙顏面喪盡,今日看著魏使出醜,江乙倍感開心。他一臉謙恭的笑容,「楚國僻處南疆,極少預聞中原之事。但聽說太子當初也曾反對新法,且受到處罰。是以,人言秦公百年之後,秦國將如楚悼王死後一般結局,太子以為如何?」

「楚人預言,若杞人之憂天。」嬴駟微笑道:「本太子少年時不明事理,確曾觸犯新法,然卻不是反對變法。後來,嬴駟在秦國山鄉體察磨練多年,與庶民國人感同身受,深知新法乃秦國強盛、庶民富足之根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縱然有誰想做楚悼王身後的復闢逆臣,秦國朝野臣民豈能坐視?諸公須知,楚悼王與吳起變法,只有短短五年。而公父與商君變法,卻是二十餘年。新法根基之差異,列位須仔細斟酌。」說到後邊,嬴駟已經是目光凌厲,冷峻異常。

大廳中的氣氛一時間變得肅殺起來。周王特使本對此事無關痛癢,周室與秦國素來有「同源」之情,倒是希望秦國強大起來,但又怕秦國強大後覬覦洛陽。這個特使的唯一任務,就是探聽秦國新君有無東擴野心?以秦國儲君目下之心態,當務之急乃國內大政,決然無力東出。他心中有數,便舉爵輕鬆笑道:「我說諸公,秦國有儲君若此,何愁不能長治久安?還是讓我等為秦公康復,為秦國昌盛,幹此一爵。」

特使們恍然醒悟,一齊舉爵,「為秦公康復,為秦國昌盛,幹!」

嬴駟點頭笑道:「商君,我等也為秦國與天下交好,幹此一爵。」

商鞅欣然舉爵,一飲而盡。

六、商君府來了名士說客

回到府中,已是午後。商鞅感到很疲倦,又很輕鬆,想臥榻休憩片刻,卻又不能安枕。

太子嬴駟今日是第一次在重大國事場合露面,也是商鞅第一次見到嬴駟處置國務的才幹。雖然他對太子的性格能力有一個基本估價,但的確沒想到他竟做得如此出色!沉穩的氣度、恰倒好處的措辭、敏銳的反詰辯駁、敦厚之中的爍爍鋒芒,無一不充溢著縱橫捭闔的王者氣象。所有這些,都是拿捏不出來的,也是苦思不出來的。只有久經磨礪的膽識、與生俱來的天賦、本色堅剛的性格,才能融合成這種出類拔萃的應變能力。商鞅的寬慰正在這裡。他和秦公肝膽與共的最初歲月,一個二十三歲,一個二十二歲。可如今的嬴駟,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身後之事,夫復何愁?看來,只要陪秦公走完這最後一程,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辭官歸隱了……

荊南匆匆走了進來,遞給商鞅一幅布畫:一個灰色影子竄上了門額寫著「太師府」的屋脊!屋脊暗處趴著另外一個黑影!

「誰?」商鞅指著那個黑影。

荊南搖搖頭。

「跑了?」商鞅指指灰色影子。

荊南點點頭,又指著黑色影子比劃了幾下。

商鞅踱步沉思。荊南已經弄清楚,那個灰色影子正是逃刑易容並對他行刺的公孫賈!為了釣出公孫賈背後的勢力,商鞅命令荊南對公孫賈「只跟不殺」。可是,還有什麼人也在跟蹤公孫賈,並且顯然要殺之後快呢?若非荊南阻攔,公孫賈這條線豈不有可能隨時斷掉?誰?誰要殺公孫賈?嬴虔麼?可嬴虔已經死了。甘龍麼?甘龍也已經死了。可是,既然甘龍死了,公孫賈闖進去有何意圖?……一時間商鞅想不清楚,回身指著布畫道:「繼續跟蹤灰人,查清黑人來路。」

荊南「咳!」的答應一聲,出門去了。

總管輕步走進,「稟報商君,門外有一士人求見,自稱雲陽趙良。」

「趙良?」商鞅思忖有頃,恍然笑道,「啊,想起來了。」說著便走出書房迎到了門廳。遙見門廊外站著一個中年士子,散發大袖,黑衣長鬚,面帶微笑,頗顯儒雅灑脫。商鞅在門廳下拱手笑道:「來者可是稷下名士,趙良兄臺?」

「然也。在下正是趙良。」來人矜持的微笑中頗有幾分揶揄,「只是想不到商君竟能垂駕出迎,趙良受寵若驚了。」

商鞅爽朗大笑,「名士無冠,王者尊之,況乎鞅也?請。」

進得書房,商鞅請趙良東手上座,自己主位相陪。僕人上得茶來,便掩門退出。商鞅慨然一嘆,「趙兄此來,令弟趙亢已不能相見,何其不幸也?望兄節哀。」

趙良卻微微一笑,「趙亢觸犯法令,趙良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商君不必掛懷,國事私情,孰輕孰重,趙良尚能分得清白。」

「先生胸襟若此,鞅不勝感念。先生從天下第一學宮歸來,堪為良師益友,敢問何以教我?」商鞅覺得趙良話味兒有異,便想讓趙良一抒塊壘。

趙良:「僕不敢受命。孔丘有言,推賢則賢者進,聚不肖則能者退。僕不肖之輩,焉能與商君做良師益友?」

商鞅淡淡一笑,「儒家之士,原是以守為攻。先生必有後話,請。」

「人言商君以刑殺為法,小罪重刑。可否允我言之無罪?」

看著趙良那貌似輕鬆揶揄卻又透著一絲期期艾艾的緊張,商鞅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名士立言,何懼生死?稷下論戰之風天下聞名,可只有儒家的孟子大師請殺過論戰之士。先生莫非以為,天下士人皆如孟子?」

趙良略顯難堪,咳嗽一聲,進入正題,「敢問商君,為政自比何人?」

商鞅微微一笑,已知趙良欲去何處,悠然道:「鞅求實求治,不以任何先賢自比。然在秦國,總可超越百裡奚之業績吧。」

趙良肅然搖頭:「僕則以為,商君可比管仲、李悝、子產、吳起,甚至超越他們。然則商君最不能比的,就是這百裡奚。」

「願聞其詳。」

「百裡奚之與商君,乃治國兩途,猶南轅北轍,冰炭不能同器也。一言以蔽之,百裡奚乃王道治國,恃德為政。商君乃霸道治國,恃力為政。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千古典訓也。豈能相提並論?」

「敢問先生,百裡奚何以恃德?鞅何以恃力?」

趙良侃侃而論,「百裡奚相秦,不頒法令,唯行仁德。靜則布衣粗食,動則安步當車。居家不使僕役,出行不帶甲兵。夏不張傘蓋,冬不著輕裘。國無重刑,民無訴訟。臨國有災,秦國救糧。是故功名藏於府庫,德行流於天下。巴蜀致貢,八戎賓服。由余聞之,叩關請見。天下英才,莫不望秦。百裡奚死,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此等王道大德,方成就穆公一代大業。然則商君治秦,不思德化,唯恃刑法,小罪重刑,濫施殺戮。庶民國人,連坐傷殘,公室貴族,刑罰加身。民有災禍,不救反殺。恃兵奪地,威逼四鄰。更有甚者,商君出行,鐵騎森嚴,矛戈耀日,行人遠避,旁車下道。《詩》雲,『得人者興,失人者崩』。君之所為,盡失人心,豈能久長?」一篇說辭,慷慨流利。

商鞅依舊淡淡笑著,「敢問先生,恃力之徒,如之奈何?」

趙良說得氣盛,順勢直下,「方今秦公垂危,君已危若朝露。朝中貴族包羞忍恥,閉門待機。庶民國人怨恨重重,隱隱欲動。為君謀劃,不若作速歸隱封地,灌園讀書,請新君大赦罪犯,恢復王道,了卻臣民怨恨,或可自安。若恃寵畜怨,則君之危難,翹首可待也。」

商鞅離席而起,銳利的目光盯著趙良,恍然長嘆一聲,突然仰天大笑,「趙良啊趙良,原來你是替人遊說而來也,用心良苦啊。難怪先以言之無罪立身,而後大放厥詞。虛偽若此,卻居然以王道正義自居,實乃天下奇聞也。可否容我回答幾句,先生帶給委託之人?」

「商君請講。」趙良顯得有些窘迫。

商鞅緩緩踱步,平靜淡漠,「恃德恃力之說,鞅本不屑批駁。然若先生等一葉障目之士,豈能不彰顯泰山?治國不恃力,安得有國?恃力者,治國之大德也。若無軍隊、牢獄、法令、官吏等根本之力,天下安得有序?強力乃國家之本,德行乃為政之末。若皮之與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禹不恃力,何以立夏?湯不恃力,何以滅夏?文王武王不恃力,何以滅商?周公不恃力,何以剪滅管蔡?何以推行周禮?凡此種種,不在是否恃力,而在恃力所求之目標若何?恃力求治,國強民富,此為天下大德,何錯之有?《詩》雲,『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誠先生之謂也?先生人等,不思法治之大德,唯計貴族之恩怨,推百裡奚為聖賢大道,斥商鞅新法為酷刑惡政。此等陳詞濫調,早已被天下唾棄,先生卻奉若聖明,以此教訓與人,豈不令人噴飯?」商鞅說著便哈哈大笑起來。

「百裡奚之德政,流傳千古。」趙良梗著脖子紅著臉。

商鞅:「百裡奚雖賢,然其治國之農夫做派,根本不足效法。小國寡民,猶可為之。千裡萬裡之大國,百萬千萬之人眾,若安步當車,早亡國崩潰矣!民眾本非弱嬰,若百裡奚者,偏以慈母自居,視民眾如嬰幼兒般撫弄,致使民風懦弱,強悍之氣盡消。行事不遵法令,唯賴人治斡旋。此乃治國之惡習痼疾也,行於國則國亡,行於家則家破。百裡奚之後,秦國羸弱五代,百年間無力崛起。此種德政,天下有識之士盡皆視做迂腐笑談,先生卻視若珍寶,當真是儒家痴夢也。」

「縱然如此,百裡奚名傳後世。商君你呢?卻有殺身之禍!」顯然這是最大法寶,趙良拭著額頭細汗,臉上卻生生溢出緊張的笑容。

「至於個人的生命禍福,我早已置之度外了。」商鞅笑道:「春秋以來,多有名士學人以全身自保作為功業最高成功者。否則,先生豈能充當說客而躊躇滿志?然則先生有所不知,世間亦有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者,從來不依個人生死做進退依據。你們儒家不是也講殺身成仁、捨生取義麼?國家要強大,就要付出血的代價。民眾的血,大臣的血,王公貴族的血,戰場的血,刑場的血,壯烈的血,冤屈的血。國家若大樹,國人敢於以鮮血澆灌,方能茁壯參天。一個懼怕流血的國家,一個懼怕做犧牲上祭壇的執政家,永遠都不會放開手腳治理國家。這其中,何嘗不包括商鞅的鮮血?大德恢恢,此心昭昭。商鞅的個人生命,將與新法同在,豈有他哉?」

趙良痴痴的望著商鞅,鬍子也翹了起來,卻又久久的沉默著。

七、秦孝公夢斷關河

春耕大典時,秦孝公病勢更加沉重了。

人們都以為熬過了冬天,國君的病情自然會減輕許多。可誰也沒想到,恰恰在這春暖花開的時節,秦孝公竟進入了垂危之際!太子嬴駟主持了啟耕大典,卻全然沒有往年的歡騰景象,朝臣國人都沉甸甸的笑不出來。就在這天晚上,秦孝公拉住守在榻前的商鞅的手,說了一句,「明日,去,函,谷,關。」便頹然昏睡了過去。太子驚訝困惑的望著商鞅,不敢說話。商鞅眼中含淚,握著孝公雙手,哽咽點頭。

嬴駟低聲道:「商君,能行麼?」

商鞅喟然一嘆,「自收復河西以來,君上尚未親臨函谷關。這是最後心願……」

此日清晨,國尉車英親自率領一千鐵騎,護送著一列車隊開出了鹹陽東門。中間一輛車特別寬大,四面垂著厚厚的黑色棉布簾,車輪用皮革包裹了三層,四匹馬均勻碎步,走得平穩異常。這正是商鞅親自監督,為秦孝公連夜改裝的座車。商鞅、嬴駟各自乘馬與孝公座車並行,上大夫景監率領其他臣僚殿後。

暮春時節,渭水平原草長鶯飛耕牛遍野。寬闊的夯土官道上垂柳依依,柳絮如飛雪飄舞,原野上麥苗已經泛出了茫茫青綠,村落炊煙嫋嫋升起,雞鳴狗吠依稀可聞,一片寧靜安樂的大好春光。不消一個時辰,古老櫟陽的黑色箭樓便遙遙在望。商鞅向座車一看,秦孝公已經讓玄奇打開了棉布簾,依著厚厚的棉被靠在車廂板上,凝神望著櫟陽,眼中竟閃著晶瑩淚光。

嬴駟揚鞭遙指,「公父,櫟陽已經更名為櫟邑。她的使命完成了。」

秦孝公喃喃自語,「雍城,櫟陽,鹹陽。這段路,秦人走了四百年啊。」

櫟陽向東不遠,便見渭水兩岸白茫茫鹽鹼灘無邊無際,蓑草蓬蒿中的一片片水灘泛著粼粼白光。春風掠過,捲起遍野白色塵霧,竟變成了呼嘯飛旋的白毛風。玄奇要將車簾放下來,秦孝公拉住了她的手,一任白毛風從臉上掠過。

商鞅上前揚鞭遙指,「君上,秦川東西八百裡,這鹽鹼地恰在腹心地帶。從鹹陽西一直延伸到下邽,將近洛水方至,佔地數百萬畝。要使這鹽鹼灘變成良田沃野,就要大修溝渠,引水澆灌。若秦川人口達到三百萬上下,就有能力開數百裡大渠了。那時侯,秦川將富甲天下,變成天府之國!」

秦孝公殷殷的望著太子。嬴駟高聲道:「兒臣銘記在心!」

越過華山百餘裡,車馬鐵騎便開進了桃林高地。人們說,夸父逐日便是渴死在這裡的。夸父的手杖化成了千萬株桃樹,這片山原便叫做了「桃林」。每逢春天,這裡的山原溝壑便開遍了奼紫嫣紅的各種桃花,裝點在萬綠叢中,使這莽莽蒼蒼的山原平添了幾分柔媚。實際上,桃林高地是一片廣闊的山原,北抵大河,南至洛水 ,溝壑縱橫,極其閉塞。函谷關其所以險要,就是因了它是桃林高地的出入口。函谷關卡在峽谷東邊入口,本來就已經是難以逾越的形勝要塞了。然而進了函谷關,還要穿越桃林高地僅有的一條數十裡長的峽谷險道,才能進入關中平川的東頭。這就是函谷關之所以成為天下第一要塞的根本所在。秦孝公久歷軍旅,卻從來沒有親自登臨過夢縈魂牽的函谷關。因為它被魏國佔領了五十多年。商鞅收復河西後,本當前來巡視,卻又騰不出整段時日,便一拖再拖了下來。直至病體垂危,他才意識到這是多麼大的一個缺憾。

車馬轔轔,穿行在桃林高地的峽谷。秦孝公興奮的靠在車廂上,命內侍揭掉車頂篷布,打開四面車簾。放眼四望,頭頂一線藍天,兩岸青山夾峙,鐵騎僅能成雙,車輛惟有單行。他的座車已經卸去了兩馬,還要小心翼翼的避開觸手可及的巖石枯樹。秦孝公望著兩岸高山,不禁笑道:「商君啊,敵軍即或進了函谷關,這高山峽谷之上只要有數千兵馬,也足可當得十萬大軍!」

「有此天險,秦川便是金城湯池也。」商鞅在車後也笑了。

「看!函谷關——!」嬴駟驚喜的揚鞭指向谷口。

此時峽谷稍寬,遙望谷口,但見一座卡在兩山之間的城堡巍然矗立,黑色的「秦」字戰旗迎風獵獵,城樓兵士衣甲鮮明矛戈如林,嗚嗚的牛角號悠長的響徹山谷。片刻之間,馬蹄如雨,一隊騎士飛馳而來,滾鞍下馬,「函谷關守將司馬錯,率副將參見君上!參見國後!參見太子!參見商君!」一員甲冑鮮明的青年將領報號做禮。

秦孝公扶著車廂奮力站了起來,「諸位將軍請起。來,上函谷關。」他知道,象這樣的關城,無論是軺車還是駿馬都不能到達城上。雖然是病體支離,他還是要親自登臨函谷關。

「君上且慢。」司馬錯一招手,身後疾步走來一隊抬著一張木榻的步卒,「君上請上榻。」說著便親自來扶。

秦孝公搖搖手,臉上泛著興奮的紅光,「不用。我要自己走上函谷關!」

商鞅向司馬錯擺擺手。司馬錯略一思忖,一揮手,士卒便在道邊兩列肅立,一副應急姿態。玄奇知道孝公性格,笑道:「諸位自走,我來照應便是。」說著給秦孝公披上了一件黑色皮裘,輕輕扶著他走向函谷關的高高石梯。

登上函谷關,正是斜陽倚山霞光漫天的傍晚時分。函谷關正在山原之巔,極目四望,蒼茫遠山被殘陽染得如血似火,東邊的滔滔大河橫亙在無際的原野,縷縷炊煙織成的村疇暮靄恍若漂浮不定的茫茫大海,天地間壯闊遼遠,深邃無垠。

秦孝公扶著垛口女牆,驟然間熱淚盈眶。他眼前浮現出壯闊無比的畫卷:十萬鐵騎踏出函谷關!黑色旌旗所指,大軍潮水般漫過原野!一日之間八百裡,一舉席捲周室洛陽、韓國新鄭、魏國大梁;越過淮水,楚國郢都指日可下;北上河外,一支偏師奇襲趙燕,勢如破竹。大軍東進,三千裡之外決戰齊國,一鼓可定中原天下……

秦孝公深重的嘆息一聲,上天啊上天,設使你再給我二十年歲月,嬴渠梁當金戈鐵馬定中原,結束這兵連禍結的無邊災難,還天下蒼生以安居樂業。何天不假年?竟使嬴渠梁併吞八荒囊括四海包舉宇內席捲天下之雄心,竟化做了東流之水?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

「君上!」商鞅猛然聽得秦孝公呼吸粗重,覺得有異。

話音方落,秦孝公猛然噴出一股鮮血,身體軟軟後倒!

玄奇驚叫一聲,攬住孝公,將他緊緊抱在懷中,坐到地上。

秦孝公睜開眼睛,伸手拉住商鞅,粗重的喘息著,「商君,生死相扶……我,卻要先去了。不能,與君共圖大業,何其憾也……」

「君上……」商鞅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駟兒,」秦孝公又拉過太子的手放到商鞅手中,「商君,天下為重。嬴駟可扶,則扶。不可扶,君可自,自為秦王。切切……」

「君上!」商鞅驚悲交加,不禁伏地痛哭,「太子一代明君,君上寬心……」

秦孝公掙扎喘息著,「玄奇,記住,我的話……墨子,大師……」

「大哥,我記住了,記住了……」玄奇將孝公攬在懷中,突然放聲痛哭。

秦孝公慢慢鬆開了雙手,頹然倒在玄奇懷中,兩眼卻睜得大大的「看」著嬴駟!

「公父——!」嬴駟渾身一抖,哭叫一聲,顫抖著雙手向公父的眼睛上輕輕抹去……

周圍臣工和函谷關將士一齊肅然跪倒。

城頭兩排長長的號角面對蒼山落日,低沉的嗚咽著,嘶鳴著。

公元前三百三十八年,壯志未酬的秦孝公嬴渠梁逝世了,時年四十五歲。

商鞅霍然站起,「諸位臣工將士,現下非常時期,不能發喪,不能舉哀。一切如常,不許有絲毫洩露。」景監一揮手,城頭悲聲驟然停止。

商鞅巡視眾人一眼,立即開始下令,「國尉車英,即刻帶五百鐵騎,護送太子晝夜兼程回鹹陽,與鹹陽令王軾會同,密切戒備都城動靜。但有騷亂,立即捕拿!」

「遵命!」車英大步下城。

「函谷關守將司馬錯,立即封鎖函谷關,不許六國使臣商人出關!」

「遵命!」司馬錯轉身一聲令下,函谷關城門隆隆關閉。

「上大夫景監,帶領隨行臣工、內侍並五百鐵騎,護衛君上,立即返回鹹陽!」

「遵命!」景監大步轉身,立即部署去了。

商鞅回身對嬴駟叮囑道:「太子,你且先行回到鹹陽做安頓,做好鎮國事宜。我護送君上後行,回到鹹陽即可發喪。」

嬴駟深深一躬,「多勞商君了。」轉身向孝公遺體撲地一拜,揮淚而去。

三天後,秦都鹹陽隆重發喪,向國人宣告了國君不幸逝世的噩耗。

鹹陽城頓時陷入無邊的悲傷嗚咽。四門箭樓插滿了白旗,垂下了巨大的白幡。面向孝公陵園的北門懸掛起幾乎要掩蓋半個城牆的白布橫幅——痛哉秦公千古高風!

出喪的那天,國人民眾無不身穿麻衣頭裹孝布,在通向北阪的大道兩邊夾道祭奠。痛哭之聲,響徹山野。秦人對這位給了他們富庶榮耀尊嚴強盛的國君,有著神聖的崇敬。無論婦孺老小,幾乎人人都能講出國君勤政愛民宵衣旰食的幾個故事,對國君的盛年早逝,秦人有著發自內心的悲痛。沒有人發動,沒有人號令,秦人也素來不太懂得繁冗的禮儀,他們只以自己特有的質樸敦厚送行著他們的國君。大道兩旁,排列著各縣民眾自發抬來的各種祭品,牛頭羊頭豬頭,都用紅布扎束著整齊的擺在道邊石板上。面人、面獸、麵餅、乾果、幹肉,連綿不斷。鹹陽北門到陵園的十多裡官道上,祭品擺成了一道長河。每隔一段,就有老人們圈坐草蓆,手持陶壎、竹篪、木梆、瓦片,吹奏著悲情激越的《秦風》殤樂,令人不忍卒聽。

這一切,倒是應了孔子對葬禮的一句感慨,「與其哀不足而禮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餘也。」

日上山巔,簡樸隆重的送葬行列出了鹹陽北門。最前方陣是一個白衣白甲高舉白幡的步兵千人隊。之後是六列並行的公室子弟的哭喪孝子。秦孝公的靈車覆蓋著黑色的大布,由四匹白色的戰馬拉著緩緩行進。太子嬴駟披麻戴孝,手扶棺槨前進。玄奇和瑩玉在靈車後左右扶棺痛哭。四名紅衣巫師散發持劍,低沉悠揚的反覆長呼:「公歸來兮,安我大秦——!」「公已去兮,魂魄安息——!」巫師後面是四輛滿載陶俑的兵車(人殉廢除後,陶俑便成為跟隨王公貴族到幽冥地府的僕人內侍)。俑車之後,便是白衣白馬的商鞅,之後是各國使節和步行送葬的百官隊伍。最後的白色方陣,是車英率領的三千鐵騎。他們高舉著白杆長矛,恍若一片白色的槍林。

送葬長龍堪堪行進到北阪塬下。突然之間,晴朗的天空烏雲四合,雷聲隆隆,沙沙雨幕頃刻間便籠罩了鹹陽原野!北阪官道又長又陡,瓷實的夯土路面頓時油滑明亮。探道騎士的馬蹄一滑數尺,竟連續跌倒了五六匹戰馬。雨大路滑,靈車如何上得這六裡長坡?太子嬴駟與送葬大臣們束手無策,在雨中跪倒成一片,乞求上蒼開顏。列國使臣則無動於衷的站在道邊作壁上觀。

按照古老的習俗,出喪大雨,乃上蒼落淚,本身倒不是「破喪」。然則,若因此阻擋了或擾亂了葬禮照常進行,則是大大的「破喪」,便往往會招來無休無至的非議。列國使臣們期盼的正是這一點,他們希望天下因此而將秦孝公看成一個「遭受天譴」的暴君。

這種情形商鞅豈能不知?他策馬上前,親自來到最前面查看,希望想出一個辦法來。

正在此時,雨幕中衝來數百名百發蒼蒼的老人,身後是一大片整肅排列的赤膊壯漢!他們當道跪成一片,為首一個老人嘶聲高呼:「天降大雨,上蒼哀傷!我等子民,請抬秦公靈車上山——!」

商鞅大為驚訝,下馬一看,卻是郿縣白氏老族長!他顧不上多說,含淚問道:「敢問老人家,靈車龐大,天雨路滑,這卻如何抬法?」

老人霍然站起,轉身高喊:「父老們,閃開——!」

老人們譁然閃開,道中赫然顯出一個粗大圓木縱橫交結成的巨大木架!老人又一揮手,十多名赤膊壯漢譁啦啦一陣響動,又給木架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木板。

老人回身跪倒,「商君,請國君靈車!」

商鞅淚眼朦朧,嘶聲下令,「靈車上架——!」

黑色靈車隆隆駛上了木架。御手利落的卸去了馬匹。

老人從懷中摸出一面白色小旗,高喊一聲,「郿縣後生聽了!前行三十人,挖腳坑!第一抬,九十九人,上——!」

只聽赤膊方陣中「嗨!」的一聲,四排手持大槓粗繩的壯漢肅然出列,迅速站到木架四面,「咵——!咵——!咵——!」三聲大響,整齊劃一的摔下了大繩——結緊了木架——大槓插進了繩套。連環動作,整齊利落,不愧是久有軍旅傳統的老秦人!

雨幕無邊,天地肅穆。白氏老族長向靈車深深一躬,舉起令旗,猛然一腳跺下,嘶聲哭喊,「老秦人喲——!」

「送國君喲——!」壯漢們一聲哭吼,木架靈車穩穩的升起。

「好國君喲——!」一聲號子,老淚縱橫。

「去得早喲——!」齊聲呼應,萬眾痛哭。

「日子好喲——!」雨霧蕭蕭,天地變色。

「公何在喲——!」婦孺挽手,童子噤聲。

……

大雨滂沱,漫山遍野湧動著白色的人群,漫山遍野呼應著激昂痛楚的號子。

六裡長的漫漫北阪,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號子聲和遍野痛哭中,走了整整一個時辰。

當靈車被萬千民眾簇擁著抬上莽莽蒼蒼的北阪時,風吹雲散,紅日高照。

山東列國的使臣們簡直驚呆了。誰見過如此葬禮?誰見過如此民心?在他們的記憶中,戰國以來,趙肅侯的葬禮要算最隆重的了:六大戰國各派出了一萬鐵騎組成護葬大方陣,邯鄲城外的十裡原野上,旌旗蔽日白幡招展,雄壯極了。但事後想來,那都是「禮有餘而哀不足」的排場而已,如何比得這鄉野匹夫為國君義勇抬靈,竟在大雨中上了六裡北阪?如何比得這舉國震顫的哀痛?如何比得這無邊無際的洶湧哭聲?

秦人若此,天下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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