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我的副業(我所經歷的後臺)
2023-09-21 10:37:15 3
楊苡先生近照
中國旅行劇團時期的趙慧深
電影《長空萬裡》,左一為白楊
竺水招籤名照 (於《家》中扮演覺新)
楊苡(右)與濮存昕在北京人藝後臺
◎陳虹(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臨出門時突然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甚無止意。昨天與楊苡先生通過電話,她是守時的人,我不能爽約;更何況,這次準備講述的內容是她數月之前就擬定好了的,那一件件往事、一個個場面,一定在她的腦海裡盤旋了許久許久。
推開房門,楊先生果然已經穿戴整齊,半靠在床頭等候著我了。
「我考慮好了,這篇文章的題目就叫《後臺》!」沒容我開口問候,老人即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我急忙掏出筆記本,激動伴著感動,感動伴著心動——今天的故事一定又是悠遠漫長,帶著那塵封的氣味,透著那幕後的神奇。
毋須置疑,劇院的後臺,對於每一位觀眾來說,都是神秘而不可測的:那裡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那裡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應該說,很少會有人知道,很少會有人探尋。尤其是作為執筆者的我,疑惑似乎又多了一層:難道自稱為愛做夢的楊先生還有數片如落英般散落在地上的碎夢沒有來得及拾起?難道楊先生的「夢」又繼續延伸到了後臺?
楊先生正了正身子,開始了她的講述:「告訴你吧,什麼樣的後臺,我都看見過!」——這是她正式開始講述後的第一句話,也是我記下的第一行文字。老人的表情非常嚴肅,不是炫耀,而是深沉、深切與深摯。
第一個故事從後臺的廁所開始
以前,我也曾多次聽楊先生說過,由於家庭的影響,小小年紀的她就跟隨著大人們進戲院看戲了。「那是位於天津日租界的新明大戲院,唱的都是京戲。」我笑了,「您能看懂嗎?」她也笑了,「四五歲的孩子,一竅不通。」
一天,她實在是坐不住了。臺上武生們鬧鬧哄哄的打鬥,她不感興趣;青衣花旦們咿咿呀呀的唱腔,讓她昏昏欲睡。她吵著要解手,女傭只得帶著她到處尋找廁所,就這樣,兩人誤打誤撞地闖入了後臺。
「當年的戲院,並不像今天的劇場,將廁所設在觀眾廳兩側的安全門後邊。它是既無指示牌,也無帶路人,害得我們倆轉了一大圈才發現,它竟然悄悄地藏在舞臺的後邊!門口沒人看管,什麼人都可以使用,除了演員,也包括看戲的觀眾……」難道楊先生今天要講的第一個故事是從廁所開始?我的興趣來了。
「是的,為了找廁所我來到了後臺,為了上廁所我看見了後臺。」對於一個懵懵懂懂卻又百般好奇的小孩子來說,在她的記憶裡只剩下了這樣的畫面:「……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簡陋的衛生間,沒有抽水馬桶,一律是蹲坑,連個擋板都沒有。只見一個個穿著戲服、勾著戲臉的演員們,前前後後地走了進來。剛才在臺上還是位婀娜多姿的小姐,或是位羞羞答答的玉女,此時此刻居然裙子一撩,無人般地蹲了下去……」
這就是楊先生今天講的第一個故事,讓我笑得直不起身來。
「有點兒粗鄙,也有點兒偷覷之嫌……」她也笑了,但即刻便收攏了笑容,「這就是我對後臺的第一個印象,準確點兒說,應該是認識吧——後臺的演員跟前臺的觀眾一樣,都要上廁所;後臺的廁所也跟普通百姓的公廁一樣,都是蹲坑。彼此之間的區別僅僅是:他們在臺上演戲,我們在臺下看戲。他們認認真真地表演,我們恭恭敬敬地欣賞。戲演完了,觀眾們起身向他們鼓掌叫好,他們則向全場的觀眾鞠躬表示謝意。」
我悄悄地計算了一下,楊先生所講的這個故事,應該發生在上個世紀的20年代,轉瞬間,將近一百年過去了。她已經忘記了演員的名字乃至戲碼的內容,但她卻清楚地記得:後臺並不神秘,演員並非另類,她有點兒喜歡上了他們,但不是fans。楊先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是感慨,還是懷舊,我不得而知。
話劇的後臺,是演員們備戰的場地
是神聖不可玷汙的地方
如果說,楊先生對於後臺的第一印象是通過一個孩童的眼睛獲得的話,那麼,她第二次進入後臺,已經是天津中西女中高一年級的學生了。「那是1935年……」楊先生喝了一口水,開始講她的第二個故事。地點依舊在天津日租界的一個戲院裡,但臺上演出的卻是她盼望已久的被稱之為「舶來品」的話劇。
她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場內沒有舊式戲園子裡那嘈雜的鑼鼓聲與時不時爆發出來的喝彩聲,只有演員和觀眾之間的心靈交流和情感共鳴。「那是中國旅行劇團前來天津巡迴公演,光是《雷雨》一劇,我就看了三遍。而且還大膽地寫了一篇觀後感《評中國旅行劇團〈雷雨〉的演出》,在天津的《庸報》上發表了!」
這段故事,楊先生已經講過許多遍了,這一次的重點一定是在後邊。果然,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話題立即轉移到了今天的主題:後臺。
「我和幾位同學從側幕邊悄悄地鑽了進去,嘴上說是找廁所,實際上是好奇,就想看看那些深深地打動了我的演員們在後臺究竟幹些什麼。」
於是她們東張張西望望,躡手躡腳地在各個角落轉了一圈,奇怪的是並沒有人注意她們,大家都在靜靜地等候上場。「後臺是那樣的安靜,一點兒不像我十年前看到的京戲班子。陶金在默默地背誦著他所飾演的周萍的臺詞,忽而仰頭,忽而低首,在狹窄的後臺走來走去,仿佛進入無人之地;唐若青坐在鏡子前面化妝——她剪下一小塊黑紙,貼在了門牙上,剎那間,一個豁著牙齒的老婦人,亦即那個飽經滄桑的魯媽便活生生地出現了;只有趙慧深——那個既讓人可憐又讓人可畏的『繁漪』,從我面前走過時回頭看了我一眼,大概她猜出了我就是那個寫觀後感的小丫頭……」
這場「探奇」,最多十分鐘的時間,卻讓楊先生牢牢地記住了一輩子:話劇是一門嚴肅的藝術,表演是一項崇高的事業。什麼是後臺?那是演員們備戰的場地,那是神聖不可玷汙的地方。
「瞬間,一股神奇的力量猛烈地撞擊著我的心:我敬佩他們,尊重他們,他們是真正的藝術家,他們從事的是淨化人類靈魂的偉大工作。」楊先生激動了起來,她推開我雙手遞過去的茶杯,又動情地講了下去,「奇怪的是,在那闃然而靜謐的後臺裡,除了我們幾個天真幼稚的女孩外,並沒有瘋狂的戲迷去打擾。相反,倒是他們很有禮貌地看著我們,好像是對我這個『評論家』表示感謝似的……」楊先生又嘆氣了,這次比上一次還要長,還要沉重。
應該說,就是從這一刻起,楊先生和演員們交上了朋友。儘管家教嚴厲的母親始終反對,但她卻從不視他們為「戲子」,而是當作親密無間的知己。「我尊重他們,因為他們尊重藝術;我熱愛他們,因為他們熱愛藝術!」
中央電影攝影場的後臺,沒有化妝間,也沒有休息室
楊先生將頭倚靠在了身後的枕頭上,她累了,微微地有些喘息。我靜靜地坐在她的身邊,注視著她那祥和的臉龐,回味著她剛剛講過的話。突然間,她睜大了眼睛,並且一把拽住我的手,「我還沒有講完!你萬萬想不到,我還看見過這樣的一種後臺——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後臺!」
沒有停頓,沒有歇息,楊先生的第三個故事又開始了。那是1939年,已經是西南聯大外語系二年級學生的楊先生利用暑假的機會,和同學們一起到昆明的滇池去遊玩,正巧碰上了中央電影攝影場在那裡拍攝故事片《長空萬裡》。這是一部講述一群愛國青年逐步走向抗戰前線,最終獻身於航空戰線的片子,導演是孫瑜,演員有金焰、高佔非、白楊、魏鶴齡等。「這是我第一次看拍電影,大家遠遠地圍了一個圈子,靜悄悄地,屏住了呼吸。」
我也靜悄悄地屏住了呼吸,等待著楊先生繼續講下去。哪知,她告訴我的是——「我的好奇,並不在白天的露天拍攝,而是在晚上的演出。可能是為了宣傳民眾吧,天黑以後劇組的全班人馬,便借用寺院附近的一個廣場,搭起臺子演起了話劇。」
我查了一下資料,這批演員當年演出的劇目有《塞上風雲》《群魔亂舞》和《故鄉》等。但是作為「劇迷」的楊先生,偏偏忘記了臺上的演出,她的腦海中深深鐫刻著的,是那個讓她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被稱做「後臺」的後臺——「那是一塊露天的空地,就在大雄寶殿前邊的院子裡。沒有化妝間,沒有休息室,只有幾個凳子散放在院中的松樹下,樹幹上掛著幾面殘缺不全的鏡子。演員們就坐在那個搖搖晃晃的凳子上,對著鏡子一絲不苟地化著妝,沒有一點嘈雜,沒有一絲聲響。」
「他們可都是大明星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楊先生激動了起來,「《十字街頭》《馬路天使》《漁光曲》《大路》……這些片子迷倒了多少觀眾,震撼了多少國人!他們無一不是當年的影帝與影后,可是為了抗戰,為了藝術,他們竟然忍受著這樣的艱苦,卻怡然自得,坦然相對!」
我默默地記錄著楊先生的每一句話,不敢打擾她——多麼生動而清晰的畫面啊,它讓我看到了一個個平凡而又崇高的身影。蒼天為頂,大樹為牆,月光作燈,星星作伴……這是世界上最為壯觀的後臺,編劇編不出來,導演導不出來,但它卻是真真實實的存在!「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能夠這般吃苦?」我的問話剛到嘴邊,楊先生的回答已經脫口而出:「因為他們並沒有把自己當作明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戲劇工作者,一個抗敵戰線上的文藝小兵!」
之後的某一天,是個星期日,楊先生沒有課,演員們也沒有演出和排練。於是白楊找到章曼萍,請心靈手巧的她為自己做個花布手提包;又於是西南聯大的女學生楊苡陪著她倆一起去逛商店,挑來挑去,挑中了一塊素雅的布料。白楊頗為客氣地對著那個店員說了聲:「對不起,打擾你了!」又於是三個人就像小學生一般,手牽著手走出了布店,沒有人圍觀,沒有人指指點點。
這麼小的一件事情,楊先生竟然記憶猶新。這應該是當年那個「後臺」的延續,更應該是當年那個「後臺」的精髓所在。那天,白楊接過了她的新朋友楊苡的紀念冊,親筆題寫了一句話:「打回老家去!」僅僅五個字,足以讓20歲的女大學生明白了一切。
在越劇名角竺水招的後臺,楊先生不再是看客,不再是觀眾
將近一個小時的講述,楊先生的嗓子有些沙啞了。她指了指門口的一個鐵皮盒子,我起身將它拿了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五顏六色的巧克力——「吃吧,朋友送的!」於是我們二人像孩子般地大嚼了起來。「好吃嗎?」「好吃。」「喜歡嗎?」「喜歡。」楊先生一直將我當作孩子,我也一直視她為母親。我知道應該告辭了,於是將筆記本收進了提包裡。
「怎麼?準備走了?」楊先生驚訝地望著我,「我還沒講完呢!」難道還有後續?還有更加精彩的後臺?我急忙坐了下來,等待著又一個新的故事的開始!
楊先生端起茶几上的茶杯,一口一口地慢慢抿著。她在思索,思索著怎樣開始這個新的講述。「……那是新中國成立以後的故事了,應該是上世紀50年代初。我認識了越劇名角竺水招,作為小生『竺派』的創始人,她帶領著她的劇團來南京演出。」
「我看過她演的《柳毅傳書》,還有,還有……」似乎是為了「遮醜」,我這個對于越劇一竅不通的「戲盲」,趕緊冒充起了「內行」。
「後來《柳毅傳書》拍成了電影,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為了照顧我的面子,楊先生轉移了話題,「可是有誰知道,她還曾大膽地進行過越劇改革,排演過現代戲《家》!」
那次,她和竺水招的相識,便是通過南京市文化局副局長肖亦五的介紹,竟然一見如故。竺水招要見她,是因為她知道,楊苡先生和大作家巴金有著數十年的交往,要想排好與演好這部根據他的名著改編成的新戲,必須得向楊先生請教。於是,後臺的故事便這樣開始了:談巴金,談原著,談改編,談人物……楊先生甚至將家中的不少珍貴的資料都借給了她,並且還將這一切原原本本地向巴金先生作了匯報。不多久,一個活生生的覺新在舞臺上站立起來了,一舉一動無不再現出小說中的那個既溫存又懦弱的高家大少爺的形象。
「我欽佩她的認真,感動她的努力。從古裝戲到現代戲的改革,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取得了成功,贏得了讚譽。」楊先生至今都記得那個劇場——就在新街口附近,就在勝利電影院的對面,名字叫做南京世界大戲院……「當年的那個轟動,你是無法想像的!」楊先生的興奮洋溢在臉上。
我明白,我感動,在這個劇場的後臺裡,她終於不再是看客,不再是觀眾,她已經成為作者之一!
耄耋老人只能望門興嘆
天色漸漸地黯淡下去,我站起身來,準備告辭了。「楊先生,咱們的這篇回憶就以這個故事為結束!」興奮之極的我忍不住將心中草擬好的提綱說了出來。「這將是一部別樣的戲劇史,記載著一連串或深或淺或正或斜的腳印!」
「不,不,這絕不是它的結束,它的結束不在這裡!」楊先生突然收起了笑容,坐起身來,一下一下地敲擊著床邊。我驚愕了,看著她那不停擊點的手指,難道還有另外的「結束」?難道她的「這裡」不在這裡?
「那已經是到了21世紀初,算算看,我也八十有餘了。」停了許久許久,楊先生終於又開口了,「我去北京看望哥哥,也順便光顧了一下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看了一場久違了的話劇。」
那天,同行的是巴金先生的侄孫——亦即小說《家》中的「覺新」的孫子李斧。很早就聽說過,李斧一家與濮存昕一家是世交,於是想當然地猜測,他們二人一定會去後臺轉上一遭。
「想不到,真想不到啊,如今的後臺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楊先生的情緒漸漸平靜了下來,她一邊講著,一邊比劃著:「兩人一間的化妝室,裡面應有盡有:巨大的梳妝檯、寬敞的沙發椅……還有衛生間,獨立的衛生間,整潔又乾淨。」
「楊先生,新中國成立這麼多年了,怎麼可能還像當年一樣?」我笑了。
「不,不,我說的不是這個!」她急忙打斷我的話,卻又囁嚅著沉寂了片刻,「我要說的是,沒想到,真沒想到,通往後臺的門竟然有人把守著,外人一律不準入內。其結果,不知費了多大的勁,轉了多少個彎,才把濮存昕喊了出來——這還是靠著李斧的關係,否則我這個耄耋老人只能望門興嘆了!」楊先生的臉陰沉了下來,她不滿,她不解,她一個勁地搖著頭。
「大概是為了安全起見吧……」我不置可否地回答她。「如今的粉絲真可謂『防不勝防』。」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這道門就這樣關上了!是的,它確實阻斷了那些瘋狂的追捧者,但它也阻斷了我的夢想,阻斷了藝術家們和人民大眾的聯繫。」老人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聲音洪亮,字字清晰:「如果你真愛他們,就不要糟踐他們!」
我被震住了,牢牢地震住了——這句話才是她今天的主題,這句話才是她心中的吶喊!別了,後臺!別了,那五光十色的夢!
小雨仍在下著,我行在回家的路上;沒有撐傘,任憑它打溼我的頭髮,打溼我的衣衫。「我那同父異母的姐姐,為了演戲病死在後臺;大後方著名的話劇演員施超,為了演戲在臺上吐血而亡……」楊先生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迴響。
我的心無法平靜,我的淚無法停止。102歲的老人啊,懷著一顆熾熱的心——她愛他們,她要保護他們,她決不允許不懂得他們的人去糟踐他們!供圖/陳虹 趙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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