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多敗子的意義(父母唯其疾之憂)
2023-10-14 17:22:29 2
黑格爾說孔子是「一位實際的世間智者」,其學說是一種「道德哲學」「沒有一點思辨的東西,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練的、道德的教訓」(《哲學史講演錄》)。我想,這或許是因為黑格爾先生沒有紮實的文言功底、沒有精讀《論語》的緣故。在我看來,《論語》是一部編排自然且不失哲理的匠心之作。本文所要分享的是《論語》的第二篇第六章。歡迎大家一起探討、交流。
【原文】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
【參考譯文】孟武伯向孔子請教孝道。孔子道:「做爹娘的只是為孝子的疾病發愁。」 ——楊伯峻·《論語譯註》
自己給出的譯文是:孟武伯向孔子請教怎樣才算行孝。孔子說:「(子女做事情要謹慎,不要胡作非為),能讓父母除了只為你的疾病擔心外,(其它方面不必擔心),這便算是行孝了。」
孟武伯魯國孟孫氏第10代宗主,名彘,世稱仲孫彘,諡號武。公元前478年,孟武伯與高柴輔佐魯哀公與齊平公會盟。前470年,魯哀公從越國回來,季康子、孟武伯在五梧迎接,飲酒不樂,國君與大夫有惡。前468年,魯哀公多次問孟武伯「請有問於子,餘及死乎?」回答:「臣無由知之。」之後,魯哀公通過邾國逃到越國。三桓擁立其子為魯悼公。
值得一提的是,孟武伯的父親孟懿子也曾向孔子請教過,怎樣才算行孝,孔子的回答是:「無違」,不要違背。告辭懿子後,在學生樊遲的追問下,孔子對「無違」二字,作了進一步的解釋,「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父母活著的時候,要按禮侍奉他們;父母去世後,要按禮埋葬他們、祭祀他們。
這是因為孟氏作為魯國是望族,三桓之一,物質上的贍養自然不成問題,於是對父母是否能以禮相待,便成為衡量是否孝順父母的重要標準。當然,這個禮並非單純的禮儀、禮制,而是「禮後乎」(《八佾》),也就是禮背後的東西,即禮的本質、禮的精神:敬。
為誰而憂There are a thousand Hamlets in a thousand people's eyes:一千個讀者眼中就有一千個哈雷姆特。「父母唯其疾之憂」,便是如此;儘管只有短短的七個字,然而,解釋卻五花八門:為誰而憂、為何而憂。
為誰而憂,相對簡單,有且只有兩種說法。為何而憂,則五花八門。一種解釋,如東漢經學家高誘所云:「父母唯其疾之憂,故曰憂之者子」,即子女擔憂父母;另一種解釋,則如東漢另一位經學家馬融所說:「言孝子不妄為非,唯疾病然後使父母憂」,即父母擔憂子女。
為何而憂持「子女擔憂父母」觀點的學者,他們給出的解釋,或是認為孔子針對孟武伯的短處而有的放矢。如東漢思想家王充在《論衡·問孔篇》所寫,「武伯善憂父母,故曰,唯其疾之憂」:孟武伯處處為雙親擔憂,故孔子告訴孟武伯:作為子女,應該憂慮父母的疾病,其它的不用太多操心了,不幹涉父母的事情,這便是行孝。
或是如李零先生在《喪家狗——我讀論語》所說:「久病床前無孝子,能不能伺候久病在床的父母,才是對孝子的最大考驗」。
持「父母擔憂子女」觀點的學者,他們給出的解釋,或是如南懷瑾先生在《論語別裁》所講:「這句話,我們要這樣說,這個問題只有自己做了父母的人才真能體會出來。這種情形是,自己要上班,家裡錢又不夠,小孩病了,坐在辦公室裡,又著急,又出汗,又不敢走開,可是心裡記掛著。這種心境就是「父母唯其疾之憂」。孔子對孟武伯就是說,對父母能付出當自己孩子生病的時候,那種程度的關心,才是孝道。」
或是如錢穆先生在《論語新解》所分析的「子女常以謹慎持身,使父母唯以其疾病為憂,言他無可憂」(即馬融之說的白話版):子女做事情要謹慎,不要胡作非為,讓父母除了為你的疾病可能會有擔心外,不再對你的其它方面有所擔心,這才是行孝。
此外,有的學者認為「唯」不應作「唯一」之義,而應作「縱使」之義:「縱然子女生病了,也不忘記孝順。當然,平時沒有生病時,也會有擔憂父母的感情,同樣也是孝。但在生病等極端情況下,依然能自然地產生擔憂父母的感情,擔心自己不能好好盡孝道,這種孝才算是經歷考驗的。」
有的學者甚至認為「疾」有特殊指向,「他疾,均無甚關係,冶遊(指嫖娼),手淫,貪房事,實最關緊要之事,故孔子以此告之。而注者不肯說明其大厲害處,致孔子之話,亦無實效,可嘆也」。(續編·復念佛居士書),孔子是在委婉地勸諫孟武伯不要貪念房事,而要保身節慾。
解釋可謂五花八門。如果不考慮是否符合孔子的本意,那麼這些解釋其實都有道理,至少都具有正能量。尤其是「他疾,均無甚關係,冶遊(指嫖娼),手淫,貪房事……」,據說是「民國四大高僧」之一的印光法師所言,的確是語重心長、佛家慈悲。然而,我們需要考慮的是,哪種解釋才更符合孔子的本意。這個不妨就從訓詁入手。
孔子說:「辭達而已矣」(《衛靈公》),言辭只須足以表達意思就行。這意味著孔子自己在言辭方面,走的是大眾風格,辭藻既不會花團錦簇、過於華麗,也不會故作深奧、隱澀難懂。因此,不必因為孔子被尊為「聖人」,便特地為他老人家開小灶,在訓詁上,為其量身打造專屬詞義和語境。
小灶雖好,但孔子真的不需要
如「不患人之不己知」(《學而》)中的「患」,楊伯峻先生將之譯為「急、著急」。不知道先生的這種譯法,來源何處,有何依據,至少在《辭典》和「百科」中,沒有收錄「患」有「急、著急」之義,故不從之。
同理,本章中的「唯」,楊朝明先生譯為「最」,父母最擔心自己的病痛;然而,在《辭典》和「百科」中,同樣沒有收錄「唯」有「最」之義。儘管「只」和「最」都可以作為程度副詞,但畢竟還是有差異的。比方說,「小明只愛吃牛肉」和「小明最愛吃牛肉」:前者的意思是,小明除了牛肉外,豬肉、雞肉、鴨肉、魚肉等其他肉食品,都不愛吃甚至不吃;後者的意思是,小明除了牛肉外,其他肉食品也愛吃,只是愛吃的程度要亞於牛肉。
小明:怎麼你也拿我說事
順便說一下,「唯」作為連詞時,可表讓步關係,確實有「縱使」之義,如「弘、湯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說也」(《史記·汲黯傳》):公孫弘、張湯則深恨汲黯,即是皇上也不喜歡他。故,在不去探究是否為孔子本意的情況下,「縱然子女生病了,也不忘記孝順」的解釋,確實也是一種說法。
現在再來看看「父母唯其疾之憂」這一句的語法。主謂賓結構是中文中最常見的句型之一,本句便是:「父母」作主語,「憂」作謂語,「其疾」作賓語。只不過在結構助詞「之」的作用下,順序有所調整,使得賓語前置。
在文言文中,「賓語 之 謂語」的句型結構,還是比較常見的,如:《左傳·隱公元年》 :"姜氏何厭之有",「何厭之有「即是「有何厭「;又比如《左傳·昭公三十一年》 :"寡君其罪之恐,敢與知魯國之難",「其罪之恐」即是「恐其罪」;《左傳隱公十一年》 "許國之為」,即是「為許國」。
因此,本句的正常順序,即是「父母唯憂其疾」。當然,或許有的學者會提出,本句的句型是否為省略主語的雙賓語結構,即「父母」和「其疾」均是「憂」的賓語,而省略了主語「子女」。擔憂某人某物,的確是有可能的;但如此,本句應為「唯父母其疾之憂」才對。不可能在已經倒裝、賓語前置的前提下,部分賓語再次倒裝,前置於「唯」之前,即「唯」也為結構助詞。況且,即便「唯」作為結構助詞,通常也是位於句首,且並無實義。
至此,可以探知「為誰而憂」,孔子的本意是「父母擔憂子女」,而非「子女擔憂父母」。故,「能不能伺候久病在床的父母,才是對孝子的最大考驗」,說得在理;「在生病等極端情況下,依然能自然地產生擔憂父母的感情,擔心自己不能好好盡孝道,這種孝才算是經歷考驗的」,這種情感更是難得;但無奈有違孔子的本意,故不從之。
那麼孔子的本意,又是「為何而憂」呢?我們接著分析:「唯」,在句中為副詞,作狀語修飾謂語「憂」,譯作「只、只是」;故,單就字面上意義而言,本句確實可譯為:父母只是擔憂子女的疾病。然而,問題接踵而至:孟武伯明明是問作子女的如何去「孝」,可孔子回答的卻是作父母的如何去「愛」。著實有點答非所問。
況且,孔子提到的這份父母的愛,還是殘缺的愛,不合常情的愛:現實中,除了個別對子女不聞不問的冷漠父母外,絕大部分父母都屬於「養兒100,長憂99」的那種,而且這種幾乎包羅萬象。父母很難只擔憂子女的疾病,而不擔憂諸如教育、社交和品行等其他方面。或許,楊朝明先生也是看到「父母只擔憂子女的疾病」, 不合常情,才將「唯」譯作「最」的緣故。故,即便如南懷瑾先生所言,子女能夠將心比心,能夠對父母付出當自己孩子生病的時候那種程度的關心;這種解釋,也是不太妥當的。
因此,結合子女才是行孝的主體,有且只有馬融、錢穆先生,(楊伯峻先生也是採用馬融之說),他們那樣的解釋才是對的,既合情又合理:子女常以謹慎持身,使父母唯以其疾病為憂,言他無可憂。用今天的話來說,即:作子女的,除了不大可控的疾病外,其他的諸如學習、就業、交友、購房、結婚乃至撫育下一代,統統不讓父母擔憂、操心,那麼這便是真的孝順。如有餘力,再去考慮為父母做點什麼。
況且,這種解釋,亦算是因材施教,因為孟孫彘諡號為「武」,或許他從小就比較調皮搗蛋,有點喜歡胡作非為。故,孔子以此為誡,直擊要害。至於印光大師所說,「疾」特指「冶遊(指嫖娼),手婬,貪房事」;鑑於沒有史料證明,孟武伯就好這口,故此說僅供參考吧。
最後,我想表達一下歉意,因為訝異於原本很好理解的章句,也會出現這麼多五花八門的解釋,故在訓詁部分,寫的比較詳細,甚至可能近乎囉嗦。這裡,再次向我的讀者朋友們表達深深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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