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吻
2023-10-09 04:54:54 3
畸戀
我是看了案頭上的破案報告,才知道有這麼一起兇殺案:在青田縣鶴城鎮西邊的一條小巷裡,一個名叫巖平的78歲的耄耋老人在天色將晚的時候,拿著一把錚亮的菜刀,將一個年僅28歲的少婦當場砍倒在地,用血淋淋的苦果結束了兩人之間那段本就不該發生的畸戀。
當了十餘年的警察,我對兇案已經不再像初始時那麼好奇了,因為這類案件除了觸目驚心的現場之外,就是案子背後那一段讓誰都不願意看到的、聽到的、碰到的悲慘世界。但對這起案件,我不知道是因為他們兩人半個世紀的年齡之差還是什麼其他原因,我竟對這個案子湧現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強烈採訪欲望,我想去窺視這個犯罪嫌疑人對人生、對愛情的真實理解。
我是在一個夏日的下午去看守所採訪的,捏著那本已經有點捲曲的採訪本,踩著水泥澆注的石階拾級而上,我感到自己心裡一陣陣發怵。頭天晚上那本厚厚的卷宗,讓我看了之後,一夜都沒有睡好。我一直在問我自己,一個年近八十的老人,怎麼會栽在一個「情」字之中呢?難道真的有那份「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的傷感嗎?
他靜靜地坐在鐵柵欄後面的石凳上,上身穿著一條所裡統一配發的黃馬甲,我發現他的編號是007號。也就是說,他是今年我縣第七個可能被判處極刑的犯罪嫌疑人。
「你叫巖平?就是4-27案件的兇手?」我問。
「是!我叫巖平。」直到聽到我的問話聲,他才抬起低垂的頭,用那雙已經凹陷的眼睛朝我看了看說:「明天就要開庭了,你們又是來提審我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拿出記者證,在他面前亮了亮說:「我是一名特約記者,是想了解那段將會送你上斷頭臺的戀情。」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旋即又暗了下來,顯然是我這句話最後兩個字,對他的神經產生了強烈的刺激。他雙眼盯著我,足足看了一分鐘後說:「談不上戀情,我只想一輩子能找到一個讓我喜歡的人,一個能讓我產生激情的人!」
「激情!」我一下子懵在那裡,我記得起訴書上他的學歷只有小學文化,但他這句話的遣詞用句卻讓我大跌眼鏡。我飛快地在腦際裡搜尋那不多的詞彙,想從中找出一個最好的同義詞,但一無所有。也許他臉上那三道深深的皺紋,就是最好的答案。
「你對『激情』兩個字是怎麼理解的?」我罩著一頭霧水,疑惑地問他。
「『激情』這兩個字,我不是很明白,是從書上看來的,好像是男女之間感情很好,就如那個梁山伯和祝英臺一樣。」
「能不能將你的情感之旅告訴給世人。讓那些即將走進或者還在行走的後來人有所警示……」我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
「我可以將我的故事告訴世人,但這不是警示。我只想告訴他們,走這條路是痛苦的。讓人絕望的,我不想有人會步我後塵……」他抬頭看著我,語速非常平穩,像是與一位鄰居或者是朋友在「侃大山」。
我非常感激他的大方,將一杯冒著熱氣的開水推到他的面前,飛快地按下採訪機的錄音鍵,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聽著他娓娓道來。
欲望
我是一個窮孩子,就叫我巖平吧!我出生在青田縣北山鎮一個偏僻的小山村,父母生下我後不久就離開了人世,我是在堂叔的撫養下長大的。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到我18歲的時候,村裡的一些人就迫不及待地說要為我找媳婦。那時,農村裡的人都早婚,我們村裡的幾個同齡人都是在十五六歲就結婚成家的,可能是沒有見過世面的緣故,每次村裡人給我講媳婦的好處,我的臉總是一紅一白的,有些人還被我罵過。雖然那時娶個老婆只要幾個銅板,但堂叔的家底我是知道的,只能解決一日三餐的問題,我想等什麼時候有錢了再娶。
一天晚上,堂叔把我叫到灶前,對我說:「巖平,你也到了成家的年齡了,你現在不想成親我理解,可村裡人不這麼說,以為我故意不讓你成家。我想有什麼合適的,你就將就一點,人就是這麼回事,你看我不是就這樣過來了嗎?聽叔的話,找個女人過一輩子算了,我們窮人還有什麼苛求的呢?」
過了幾天,堂叔就帶著鄰村的媒婆來到我家。媒婆對我說,她村裡有一個小女孩,叫菊,年方十六,家裡也很窮,去問過了,願意嫁給我為妻,只要給5個銅板,對方就會把女兒嫁過來。我當時臉紅得不敢答話,一個人跑到屋後的小樹林裡躲了起來,後來是堂叔為我拍了板,訂了這樁婚事。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堂叔就為我操辦了婚事。大喜的日子平平淡淡,沒有幾個親朋好友,只是幾個堂兄弟不知從哪裡弄來三個爆竹,使小院子裡熱鬧了一陣。我現在還記得,媒人將那個女的帶到我家時,我還躲在後廂房裡,不敢正眼看這個後來成為我妻子的女人……其實,一直到現在,我還沒有體味過什麼叫初戀。
貧窮的日子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人沒有什麼欲望。
說實話,人總想讓自己過上夠富的日子。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還會有那麼多貪官呢?數十年下來,窮的滋味我已經怕了,我的三個已經長大的孩子們想出去掙錢的欲望,讓我從心裡感到欣慰。在一個秋後的日子裡,我們夫妻倆送三個孩子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不久,大兒子在一個親戚的幫助下,跨出國門,在遙遠的西班牙王國定居下來,家裡的生活條件也隨之好了許多。
幾年後,大兒子從國外回來。他說在外面賺了一些錢,這次回來要將我們老兩口接到城裡住。我知道城裡的生活條件好,消費高,就算全家搬到城裡生活也不必發愁,因為我那時已在北山鎮開了一家廢紙收購店,外面也聯繫了一些客戶。如果到城裡,找到一個地方,還能做點收破爛的活,那就更好了。所以,我們兩口子一合計,就決定搬到城裡去住。
到了城裡之後我才知道,原來結婚之前人還可以談戀愛的,看著他們一對對從我眼前走過,我為城裡年輕人的大膽而折服。但那畢竟是他們的生活方式,那些離我們這些老人已經太遙遠了,我還是決定過我自己的生活。不久之後,我就租了一個廢棄的車庫,做起了收廢紙的營生。就這樣,兒子帶一點,自己賺一點,一年下來,手頭上也積下了一筆不小的錢。
人就這麼回事,有錢了總會感到生活中缺點什麼,特別是對一些不曾有過的東西,那份欲望特別強烈,老人更是如此…-
在我生活的周圍,有一群像我一樣的老人,他們的子女都事業有成,生活條件都很好。老年人的孤獨使我們經常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但更多的是對過去生活的美好回憶。一些老人那傳奇式的愛情經歷,常常會讓我聽得目瞪口呆。時間長了,我發現在我們這個群體裡,有的老人還在外面包了「二奶」,他們說這是趕上時代的潮流,抓住青春的尾巴。要我有機會也出去試一試,還說那種感覺會讓人一輩子忘不掉。
「難道真的會有那種感覺?真的會讓人愛得死去活來?」那一段時間裡,我一直在心裡祈禱,這樣的機會能降臨到我的身上,讓我也能像他們那樣愛過一回。
熱吻
我認識翠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那年3月,在離我居住地不到150米的一間平房裡,搬來了一對年輕夫婦。男的在城裡租了一輛三輪車做生意,女的大概只有二十七八歲,一點看不出來是已有兩個孩子的母親。她見到人總是一笑一笑的,讓人看起來總是很舒服,她就是我後來認識的翠。
翠有兩個孩子,尤其那個叫平平的兒子更讓人喜歡。我每次從他家的門口走過,他總是瞪著那雙黑黑的大眼睛看著我,有時還叫我一聲爺爺,讓我不覺間就童心驟起,停下腳步與他聊上幾句。
當初,與翠在一起時我本沒什麼非分之想,但每次路過她的家門口,我就會停下腳步進去看一看小平平。這個小孩子實在討人喜歡,也善解人意。不知為什麼,翠也對我很好。每次我一踏進她的家裡,她總是熱情地給我倒上一杯熱茶,還拿過凳子坐到我的對面與我聊天,問我許多城裡稀奇古怪的事。
時間長了,我發現她是個對什麼都好奇的女人,也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女人。有幾回我在她那裡看電視,每當劇中男女主人公親吻的鏡頭出現時,她的臉總會紅上一陣子,猶如一個剛剛初戀的少女。就如我在新婚之夜揭開妻子的紅蓋頭時看到的那張臉。
我為翠的單純暗喜。
一天下午,翠拉著小平平來到我家說,丈夫已到溫州去了,今天是小平平的生日,要我晚上到她那裡去吃飯,圖個熱鬧。
說實話,活了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到別人家裡參加過孩子的生日宴會。那天我特意到理髮店裡吹了一個頭,噴了一些摩絲,我想儘量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一點,還穿上了兒子從國外帶來的那身捨不得穿的黑色西服,拎上一個定做的蛋糕,興致勃勃地跑向翠的家裡。
家裡只有翠母子仨,沒有其他人參加。小平平見到我手上的蛋糕,就一個勁地往我身上鑽,那種親熱勁讓我看了就喜歡。點上蠟燭,等我坐定之後,我發現翠剛好坐在我的對面。在燭光的映照下,她的雙腮紅紅的,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我。
「孩子他爸怎麼不回來?」我問。
「剛才已打來電話,說最近挺忙的,過一段時間他有空了回來再補上。城裡人就是事多,連小孩過生日也要湊熱鬧。也沒辦法,到城裡也要學一點洋氣。你說,我們以前在鄉下,誰還給孩子過生日呢?」翠說。
「圖個熱鬧唄,城裡就這樣,事多!孩子他爸一個人在外面也不容易,你在這裡帶兩個小孩更不容易。以後如果家裡有什麼事,就儘管來找我,在城裡我人頭比你熟,不要客氣,我們都是鄉下人,現在又是鄰居。」我說道。
「怎麼好麻煩您呢?您對我的孩子這麼好,我都對我丈夫講了,他說他回來要好好謝謝你。」翠看著我說。
「說什麼見外的話?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為你幫點忙有什麼關係,反正在家裡也不忙,悶得慌做點事也好。」
「現在像你這樣的好人不多,你今天來我這裡參加平平的生日晚餐,我還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呢!平平,你去敬爺爺一杯。」翠說話時將酒杯遞給了平平。
我把平平敬我的酒一飲而光,摟著平平親了一口。他就勢趴在我的懷裡,不多時就睡著了。我看他睡得這麼香,就不想站起來,抱著平平就這樣與翠對視著,聊一些家常,我覺得,喝了一點酒的翠,比平時更嫵媚,更動人。
突然,睡夢中小平平的手在空中一揮,將放在我面前的那杯酒全部灑在我的身上,翠趕緊抓過一條毛巾來擦拭我身上的酒,我也掏出手巾在自己身上擦。不經意間,我們倆的手碰到一起,翠飛快地縮了回去,像被電流擊中一樣。
我一怔,也將手停在空中,呆呆地望著翠。我發現翠的臉上變得緋紅,兩隻眼睛閃亮閃亮的,看著手中那條雪白的手巾,不停地搓來搓去。
我倆靜靜地站著,相互之間看了看,猛地,翠如一隻受驚的小鳥向我懷裡撲來,兩片發燙的嘴唇狠狠地砸了過來。
這是一次刻骨銘心的熱吻,也許這就是書中所說的「激情」。我沒想到,我們之間那相距半個世紀的代溝,就如此輕易地被擊得支離破碎……
有了那晚的事情後,我就經常跑到翠的家裡去。那時,我到她家除了偶爾給小平平買點玩具之外,都是空著手去的,偶爾就是帶平平到公園去走走。翠看在眼裡總是很激動,我每次去她那裡,她總是坐在我的身邊,拉著我的手說上很多話,往往讓我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我發現自己猶如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每天如果見不到翠,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只有與翠在一起,才使我真正地體會到什麼叫初戀的感覺。
過了一段時間,我發現自己真的進入書中所描繪的情景,有了一股「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味道。可有時候去多了,又怕別人懷疑,更怕的是傳到她丈夫那裡,到時不好收拾。所以,只好隔幾天去看一次,有時候想看就只能站在遠處。
翠的丈夫比翠大5歲,也是一個老實的鄉下人。他剛來時,在青田騎了一段時間的三輪車,因賺不到錢,才跑到溫州去打工。有時一個月也不回來一趟,只是偶爾託別人帶一點錢回來,供母子仨日常開銷。
雖然她丈夫每個月都會帶一筆錢來,但翠的生活還是過得很拮据,甚至她身上連一件可以穿出去的衣服都沒有。我多次讓翠跟我一起去買幾件,可她總是拒絕我。她說讓丈夫知道了不好。我發現她每次提到丈夫,臉上總是一紅一白的,似在自責。
每次看到翠臉上的變化,我就為自己的橫刀奪愛感到羞澀,畢竟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年齡差距有50歲,算起來我是她的爺爺輩。我常常自責:「我拿什麼奉獻給她?金錢還是真情?」
我決定給翠買幾套衣服,讓她好好打扮一下,同時也算是她對我付出的回報。在我多次的真情勸說之下,在一個秋日的早上,我終於將翠與平平兩人拉到麗水市。我們在中山街上連續跑了幾家專賣店,可翠就是不點頭,說東西太貴了。最後在一家小店裡挑好一件連衣裙和一套化妝品,就高高興興地拉著我的手回到家裡。
我發現翠穿上新衣服特別精神,再塗上清香的玉蘭油,讓人感到特別清新靚麗。「巖平,您看怎麼樣?漂亮嗎?」翠突然問我。
「很好,這件衣服很適合你。」看到年輕的翠在我面前走來走去,我突然為自己的一時衝動感到後悔,「明天,她還會愛我這個老頭嗎?」
翠看我怔在那裡,就忘情地過來摟著我問:「巖平,您在想什麼?我是不是很漂亮?我是不會離開您的。要知道,我連結婚的衣服都是自己買的,您是除了我丈夫之外第一個給我買衣服的男人,我不知道怎麼報答您才好!」說這話時,我發現翠的眼睛溼溼的,她不像是在說假話。
「不行,我感到自己已經老了,配不上你。如果你現在提出來與我分開,我沒有半點怨言,真的!」我避開翠那火辣辣的眼光,輕輕地說。
「不會的,我們不會分開。您放心好了,您我之間的事我不會告訴丈夫的。只要我住在這裡,我就不離開你。」翠在說話時,將我摟得更緊。
我為翠的痴情感到高興,我為自己在有生之年還能有翠這樣一個紅顏知己感到慶幸,更為自己能享受到這段遲來的「激情」感到高興,我曾發誓,她如能與我相度餘生,我將為她付出一切……
血案
可能真是緣分,那段時間,我和翠的感情就如破土而出的春筍,飛快地發展著。可不久之後,我就發覺自己那臺走了近八十年的機器已到了崩潰的邊緣,顯得力不從心,我發現我們之間有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那就是年齡。我知道像翠這樣的女人,她既然能獻身於我,也一定會委身於他人的。
翠的靚麗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為了在她面前顯得年輕一點,我就學著城裡的有錢人,不時地跑到美容店去做面膜,每次去見她,我都將自己精心包裝一下,生怕有什麼閃失,引起她的反感。
為討好翠,我給她買了一枚金戒指。可翠拿到戒指,沒幾天又向我提出要買一條項鍊。我知道一個戒指就是幾百元錢,如果買項鍊沒有上千元拿不下來。雖然近年來家裡有了一點收入,但老太婆在經濟上對我管得很嚴,說什麼男人沒錢就不會變壞,對兒子帶來的錢也攥得死死的。雖然這幾年自己也留了一點私房錢,可那段時間去美容就花去了大部分,所以剩下的錢也不多了。
「能不能遲一點買給你?現在我一下子拿不出這麼多錢。」我對翠說。
「你怎麼啦?連這點錢也拿不出來,隔壁那個柳花今天來玩,給我看了一條項鍊,說是一個男人送給她的。人家都這樣大方,你就不能給我買一條,不就是2000元錢嗎?」翠拉著我的手說。
「可我真的一下子拿不出這麼多錢,家裡的錢都是老太婆管的,我又不好向她討,能不能緩緩?」我抱著翠說。
「不行!」翠一下子從我懷裡掙脫出去,指著我說:「巖平,你連這點東西都不送給我,算我瞎了眼跟了你一年多,以後你就再也不要碰我了!」
我看她發怒的樣子,只好答應了她的要求。第二天一早,我就向別人借了一筆錢給她買了一條價值1800元的項鍊,我想這回總能拴住她的心了。
翠戴上我送的戒指與項鍊,穿上我買的時髦衣服,顯得更加青春靚麗,特別是她經常穿戴著這些東西在那條小巷裡走過,我心裡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擔心不無道理。我發現,從那之後,只要翠從門口的那條小路走過,就有一些男人在她身上瞄來瞄去,就像一隻只綠頭蒼蠅一樣讓我討厭。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和翠之間的曖昧關係,除了我家裡的老伴蒙在鼓裡之外,其他那些和我一起玩的老哥老弟都知道了。他們經常拿我取笑,一些好事者拉著我跑到翠的家裡去,說是給我相親。每次他們去,翠總是熱情接待,對一些「老傢伙」的玩笑也總是一笑了之,落落大方。一些人鬧了之後對我說:「有這樣一個紅顏知己,此生足也!」
朋友們的話我並不放在心裡,我還是經常去翠那裡。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覺我的很多朋友到翠那裡玩再也不叫我了,他們都偷偷摸摸地去,幾個膽大的還厚著臉皮要我「讓賢」。我哪會這樣輕易放棄?統統將他們罵個狗血噴頭。但他們並不顧忌我的存在,還是照去不誤,害得我整天感到酸?留溜的。
「你有了另外一個男人?」有一次我問翠。
「有又怎麼樣?但我並沒有說不要你啊。以後你如果還想起我,來這裡也無妨,我不會拒絕的。」翠在說話時並沒有抬頭看一眼我,只是手中拿著一部不知是誰送的手機。
「這個手機是誰送的?是不是今天那個男的?把它給我!」我將手伸過去,要她將手機交給我。
「為什麼要給你?你又不是我什麼人,有本事你也送我一部手機,你能送嗎?」翠抬起頭看著我說。
「你……你……怎麼能這樣?」不覺之間,我感到一股怒氣衝上心頭,一把奪過那部粉紅色的手機,狠狠地向地上砸去,摔門離開她的房間。
我一連幾天都沒到翠那裡。我想,我倆之間應該是有感情基礎的,說不定過一段時間她就會來叫我。可我一直等了半個多月也,沒有看到她的影子。
我將自己在家裡關了三天,本想一個人靜靜地坐下來好好反省一番,與這個女人斷絕關係。可不知為什麼,心裡總是越想越氣,覺得這個女人把我玩了一把,不但花了我多年辛苦掙來的血汗錢,而且現在又不理我,跟別的男人勾搭在一起,太沒良心了,我不能這樣忍下去。
這年4月17日,我決定上門把兩人之間的事講清楚,但內心裡還是希望她能「迷途知返」,和我能重續前緣。
「翠,看在我們曾經有過的那段緣分,你不要離開我,行嗎?」我坐在翠的對面問她。
「你不要講了,我們已沒有什麼緣分了,認識你本來就是一個錯,我已決定與你分開。」翠說了一句就站起來,向裡間走去。
「我們倆好了有兩年,你怎麼說分開就分開呢?」我問。
「這兩年與你在一起,我已經很後悔了,以後你不要再來找我。」
「可是你花了我六千多元錢,現在不跟我好,這個帳怎麼算?」
「算帳!你還想跟我算帳?我陪了你兩年,你就給了我六千多元,這筆帳我還沒有跟你算清楚呢!」翠說話時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翠的話讓我肺都氣炸了,我不知從哪裡來的膽,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想拉她出去讓街坊鄰居評評理。可翠的力氣很大,一把將我推倒在地,拿起那隻我送的提包就摔門而出。
我欲哭無淚,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翠這間讓我熟悉又陌生的空房子裡,回顧四周,兩年的纏綿恩怨歷歷在目。難道我的那份激情就這樣結束了嗎?
不行!絕對不能便宜這個賤女人!我要為我這兩年所有的付出討還一個公道。反正自己老了,已不在乎什麼名聲,她無情就別怪我無義。站在那裡,我緊緊地咬著雙唇,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讓這個女人身敗名裂,不得好死。
我忿然離開這座曾給我帶來無限快樂的房子,回到家裡關上門,將已多年不用的殺豬刀從床底下抽了出來,磨得錚亮。
4月27日晚7時。我吃過晚飯去找翠,我想與她再聊一聊,作最後的努力。在西門大橋那裡我碰到了她,可我還沒有開口,她就破口大罵,之後就一個人往前街走去,我跟在後面,發現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為她開了門。
屋裡傳來一陣陣笑聲,我站在門口,看在眼裡,氣在心裡,覺得大受侮辱。剎那間,一個可怕的念頭躍出我的腦際,那就是殺了她!
我回到家裡,用一件舊衣服包住殺豬刀,喝了兩口白酒,走到翠的門口,敲了敲門沒人回答,我知道翠還沒有回來,就站在那裡守候。
晚上9點鐘,翠回來了,看我站在門口,劈頭蓋腦就罵:「我與你分開了,你還想站在這裡等死?」
「我一直都愛你,你就不能回過頭來與我重修舊好?」我抱著最後的一線希望,問了一句。
「哼,想得倒美,就你這樣一個老頭,現在還想佔我的便宜?別站在門口,擋住老娘的門!」翠走過來想把我從門口推開。
「翠,你對我無情,就別怪我不義!」我覺得當時眼前一片空白,不知怎麼回事,就從衣服裡抖出那把殺豬刀,朝著翠猛力地砍去……
苦果
進來之後,我就一直保持沉默,很多警察來審訊過我,也有領導來問我,可我沒有開口講話,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想反正就是一個死,政府想怎麼著就讓他怎麼著吧!
我就這樣熬著,一直對抗了一個多月。後來我為什麼要講,是有多方面原因的,可主要的原因是我覺得對不起家裡的老太婆和你們這些警察。像我這樣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就為了一段自己並不光彩的事,竟然牽動了你們這麼多人的精力而感到難過,所以我才坦白的。
我把自己的所有犯罪過程都講清楚了,我並不想得到從寬處理。因為我知道,講與不講對我來說已沒有什麼意義,我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讓你們能夠輕鬆一點,就算是我對這個社會的一點補償。
其實,我把事情講完了,自己也覺得輕鬆了許多。自從進來之後,那段時間的夜裡,我一直睡不著。但是,那天晚上交代之後,我就感到心頭上的一塊石頭落地了。現在,每天我睡得特別香,同室的那幾個都說我胖了許多。
前幾天,我的老太婆菊請的律師又來和我見面了,律師說,過不了多久檢察院會將我起訴。從整個案件情節來看,可能是死罪難逃,要我做好心理準備,不要有太多的顧慮,他會盡力為我辯護的。
也難為這位律師了。其實,他也不必要為我盡那麼大的力,我都快八十歲了,本來在這個世上的日子就不會太長,他只要給我應付就行。後來那位律師對我說,這是菊的主意,還說那天菊到律師樓,是哭著去的,律師樓的主任被菊感動之後,才委派他來的。
菊為什麼不恨我?明天開庭不知道能不能見到她,我有很多話要對她說。她是一個善良的農村婦女,可沒想臨老還讓她背上殺人犯妻子的黑鍋,我真對不起她。我想,如果有來生,我還是想娶她為妻。
作為一名多年從事公安宣傳工作的記者,我為他的坦率感到驚奇,是什麼原因促使他在我面前吐露心底,將那段本該帶到極樂世界的秘密告訴我呢?
8月12日,看守所的小朱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巖平的案件一審已經下來了,是死刑,上午剛剛宣布。巖平說,他現在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想要我去採訪他。
8月27日,也就是案發後4個月,我再一次來到看守所。當那扇沉重的鐵門打開時,迎面吹來一陣陰溼的大風,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巖平還是像我第一次採訪時那樣,坐在那條石凳上,還是穿著那件黃馬褂,所不同的是,他的雙腳已被戴上重重的腳鐐。
「下來了?」我輕輕地問,我在儘量迴避「死刑」兩個字。
「下來了,是死刑,還要剝奪什麼政治權利終身,其實終身不終身,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可我想不通的是,為什麼還要我賠償那個女的經濟損失25000元?」巖平平靜地問我。
「這是法律規定的。你決定上訴嗎?」我問。
「我不想上訴了,但昨天管教的民警對我說,髮妻菊已經請了律師要為我上訴。在看守所裡呆了這麼長一段時間,我知道像我這樣的情況,是不可能得到法律的同情。想想也難為菊那一片痴情,到現在還這樣護著我,只好來生湧泉相報了。
「現在你後悔嗎?」我問。也許是他的坦率已使我江郎才盡,我沒想到我競能問出這樣一句以前在採訪中不知問過多少遍的話。但這句話往往能讓很多死囚淚流滿面,後悔不迭。
「後悔有什麼用?如果這個世界可以讓人後悔,那還要法官幹什麼?還要你們警察幹什麼?對你說實在話,一審下來之後,我的心情好了許多,並沒有像很多人所說那樣,當人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對生的留戀會越加強烈。死刑判決,讓我反而覺得自己的人生得到了解脫,對妻子,對子女,對社會。」
「真的是這種感覺?」
「真的!」
「我還能問你一些事嗎?」我小心地說。
「你就問吧!我知道像我的事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但我沒想到你會來採訪我,尤其是像我這樣為了一個女人去殺人的老頭。其實入獄之前我看過你寫的文章,是在《知音》雜誌上,好像是寫一個逃犯的妻子千裡尋夫的故事,很感人。如果翠能像你所寫的那個『秀』一樣,我就不會去殺她了。」巖平低著頭說。
「是嗎?那麼這一生能讓你留戀的女人又是誰呢?」我問。
「是菊,我那位結髮妻子。結婚60年了,她從來沒有罵過我一次。案發後直到開庭,我才見到她。4個小時的庭審,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一個人趴在兒子的身上,不停地抽泣著,直到我從被告席上押下時,才叫出兩個字『巖平』,那聲音很悽慘、很無奈……」巖平把頭抬起來,看著我。我發現他的那兩隻眼圈已經溼潤了。
一個已被剝奪生命權的人,還能說什麼呢?看著他那發紅的雙眼,我真的不想再問下去。我想如能讓一個老人(我不想叫他是一個老囚犯)安詳地走完這最後時光,也算是對他人性的尊重,但我還想問他最後一個問題。
「巖平,你恨翠嗎?」
「這……」巖平怔怔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倆的目光在對視中沉默著,他看著我又把頭低了下去,雙眼注視著那光潔的水泥地面,一滴淚水從眼中滑出,砸在地面上,濺出了一朵沒有規則的淚花。
「我不恨她!」
巖平的話讓我大吃一驚,他怎能不恨一個將他送上斷頭臺的女人,難道他在將死之際還要護這個女人?難道在他生命的記憶裡,這個女人還是如此重要?讓他為之願意付出如此代價也為之不恨,反而要為她辯護,為她開脫嗎?也許這就是生命中的那份情與愛,哪怕是畸戀,也相守到底。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
「不為什麼,只是為了那份激情,那份我以前一直沒有感覺到的激情。你知道嗎?是她讓我擁有了我以前不曾擁有的東西,讓我明白了什麼是愛,為什麼有那麼多人願意為這個簡單的『愛』字付出這麼多,就連我這樣快八十歲的老人也擺脫不了這份糾纏?你說,這『愛』字為什麼會讓人發瘋呢?」巖平說。
「你愛她嗎?」我問。
「愛她!可我現在還能說什麼呢?但有一點,她至少讓我擁有過也許我一輩子也不可能有的東西,這個我應該感謝她。雖然她後來變得有點貪。可我想,她認識我的初衷是純的,特別是在我們最初的那段時間,她應該沒什麼邪念,真的!這是我的直覺,一種很激動的直覺。」巖平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發現他在說話時,眼神是我這麼多次採訪中最有神的。
「真的?」我問。
「是真的!我很相信我的直覺。」巖平說。
「那你最後為什麼還是放不下,後來又殺了她?」我問。
「我也說不清楚。也許可能真的是因為那份情,那份讓我恨之入骨,棄之不舍的感情。可是反過來我又想,也許我殺她那是為了保護她。翠是一個沒有心計的女人,如果那條路走下去,像她這樣的女人不死在我手裡,也會死在別人的手裡。與其這樣,我還不如親手做了她,讓她跟著我走進地獄,我要看看她在那裡還能做些什麼。」巖平說。
「你這樣做值得嗎?」我問。
「現在還能談什麼值得不值得?也許我們之間一開始就不值得去追求那份愛,後來我也不值得為了她的愛而去殺了她。這段時間我也在想,如果我倆就這樣分手,如果我當時能把我們之間的事當作生活中一個小插曲讓它過去,也許我倆現在還那樣活著,就和過去一樣,每個人都能過上自己那平淡的生活,那有多好呢!我這把年紀,離去世的時間也不長了,只是過去算命的人說我能活到90歲,現在……」
巖平把頭低了下去,雙眼看著下面的水泥地板,用那雙已經穿出小口的布鞋在地上不停地畫著圓圈,像是為自己的生命畫那個句號。一行眼淚從他的眼眶滑落,砸在那個圓圈裡,濺出一朵朵淚花。
我感到一股強烈的求生欲望正在巖平的心中生起,而之所以讓他對生絕望,是因為那莊嚴的法律正罩著他,讓他無法逾越。但他的內心卻一直渴望著能走出這片沼澤地,走到生命的彼岸。
「我一直讓獄警教我學法律,我知道,不管怎樣,自己只有死路一條。菊為我上訴,也許只是她對我那最後的一份信任而已。我到現在也想不通,她為什麼還護著我?可能真是老婆還是原配的好。」
說完這番話,他長時間地沉默。我向他保證,我會用心記錄他所有的故事,並用小說的方式讓它和讀者見面。
當潘多拉的魔盒打開時,它就可能會改變這個世界上很多的東西,一些本就善良的人們會因此失去人的本性,去追求所謂的激情和欲望。當死神向他們招手的時候,他們只能去收穫自己種下的苦果,用無力的雙唇去迎合那帶刺的香吻。這次採訪,只好就在我們雙方長時間的沉默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