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龍瓶
2023-10-08 10:31:44 1
一
廟堂裡漆黑一團,不見燈火,以至於連佛龕裡供奉的神祇都看不清模樣。寒風從門縫隙裡吹進來,將懸掛的幔帳吹得飄蕩而起,那聲音如同夜裡的蝙蝠在振翼,聽來甚是詭異。
一個人影跪在佛龕前的蒲團上,正在恭恭敬敬地行禮,他連著磕了三個頭,然後跪直身子,嘴裡輕輕念著,但那不是虔誠的祈求,而是陰毒的:「我的神啊,,你不必再留有善心了,世人早已你很久了,他們已不再對你懷有恭敬之意,順從之心,我……」
突然,兩扇門發出「吱」的一聲響,那人猛然轉頭,卻發現只是風吹門動,並沒有異常。他又將頭轉向那高高在上的神像,輕聲道,「我不會讓他們有好下場,不出多久,就會有人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我要他們一刀兩段,永不超生。」這時,從門外突然傳來了腳步聲響,隨著這響動,一道昏黃的燈光亮起來。那人輕輕站起身,藏在了佛龕後。
黑暗中,他身上落下了一樣東西,掉在蒲團上,可他並沒有發現。
門開了,一個人探進頭來,先是吸了吸,然後用他那僅有的一隻眼睛,看了看廟堂裡的一切,發現佛像前的兩根巨燭不知何時早已滅了。獨眼人嘆息一聲,舉著燈籠一跛一跛地走進來,用燈籠裡的蠟燭點著了臺上的巨燭。
然後,他向四下看了看,沒有發現異常,便要離開,誰知方一動腳,眼睛一下子盯在蒲團上,燈光下看得清楚,那上面明明擺著一物,在燈下發著光。
他「咦」了一聲,用手輕輕揀起,湊近獨眼跟前,仔細觀看,卻絲毫沒有發現身後那人正手執巨斧,悄然走近。
獨眼人終於看清了手中的東西,最後發出一聲驚囈:「這……這不是……管家……」就在這時,他猛然回頭,發現了身後的人,他大叫一聲,「你……」
廟堂中有一道寒光閃過,之後一切又歸於平靜,燈籠掉在地上,兀自未熄,照出了那高高在上,一手執藤,一手託瓶的女媧娘娘,那神像色彩豔麗,形神豐滿,體態妖嬈,只是眼睛裡濺上了一滴如春花盛開般的鮮血。
女媧娘娘顯然沒有生氣,她仍然端坐蓮臺,地俯視著廟堂中發生的一切。
吳松年一個人呆在書房裡,如同熱鍋裡的,不住地來回走動,他的頭腦中一片混亂,呼吸也比平時急促起來,只覺得心底像是有無數隻小,亂抓亂咬,弄得他坐臥不寧。桌上的新茶早已冷透,而他的嘴唇卻幹得像三個月不的硬地,幾乎要裂開血口。
這書房布置得非常雅致,正中牆上掛有一幅的中堂,下面清一色的楠木桌椅,形制古樸,配上那套青花瓷茶具,整個書房看來古風盎然。足以使人靜心寧神。但今天吳松年站在這裡,腦袋卻已成了一團亂麻,再也理不出頭緒。
桌子上除了茶具,還擺著一卷案宗,而正是這卷案宗,讓他神魂顛倒,再無寧日。
吳松年的目光又一次停頓在案宗上面,他將之抓在手裡,再一次翻開,仔細閱讀著裡面的每一個字,希望能從中找出癥結所在。但從頭到尾看過後,卻又一次將它沉甸甸地扔在桌上。他長長嘆了口氣,搖搖頭,身子摔到椅子裡,以手撫額,閉上了眼睛。
門外寒風呼嘯,天氣陰冷,此時正值隆冬,滴水成冰,屋子裡雖然生著熊熊炭火,但吳松年的心卻像是冰凍了一般。
十天,最多十天。十天之後,數十條性命就要成為刀下之鬼,無論他們是否有罪,他這個定州知府也要一併被牽連,輕則罷官免職,重則發配充軍。
在這一剎那,他仿佛覺得自己的肩頭上落下一副重重的刑枷。他吃了一驚,猛一抬頭,發現正在輕拍自己肩膀的人,正是身邊的老管家,他張了張嘴,想發出一聲不滿的斥責,但卻沒有叫出聲。他的嗓子太幹了。
老管家並沒注意到吳松年眼睛中的責備之色,他輕聲稟報:「,門外來了一個年輕人要見您,說是您的至交,姓狄。」吳松年向椅子上一靠,懶洋洋地說道:「我不是告訴你了,今天我不見客,你叫他……」
說到這裡,他突然猛地站起身子,眼睛一下子睜圓了,「你說他姓什麼?」老管家又重複了一次:「姓狄。」吳松年聽到這裡,臉上露出極驚喜的神情,仿佛信佛之人突然見到了佛祖一般,猛然一拍大腿,興衝衝地跑出了屋子。
院門外果然站著一個年輕人,這人身披敝裘,頭戴皮帽,臉已被凍得通紅,手中拉著一匹劣馬,腳下的靴子已看不出本來顏色,好像走過了千山萬水一般。但他的神情還是那樣傲岸不群。看樣子就算站在的金殿上,他也不改這副表情。這個人就是當今不畏皇權,上萬言書而獲罪貶官的。
吳松年跑出來,看到狄仁傑,大笑著上前,拉住他的手,將他拉進屋子,親自倒茶招待。狄仁傑淡淡一笑,道:「吳年兄何必如此客氣,只不過路過貴地,知道你在這裡做知府,特來暖暖手腳,倒叫兄長始料不及了。」吳松年面露興奮之色,道:「哪裡哪裡,兄弟能來,乃是上天對我不薄,你這一至,兄長我可就有救了。」
狄仁傑一怔,道:「兄長遇到了何事?」吳松年搖手道:「先不急,你先暖暖身子,喝杯熱茶,之後,我再給你細講。」狄仁傑聞言,看了他一眼,道:「一件縣裡的案子,竟能驚動你這位知府,可見並不是一般的案件吧。」
吳松年一呆,道:「兄弟如何得知我這裡會有縣裡呈報的案件?」狄仁傑指了指那案宗,道:「那捲宗上雖然沒寫明哪個縣,但卻蓋著大印,乃是百裡加急,難道說不是縣裡報上來的?」吳松年笑了:「不錯,我要給你說的,正是這一樁無頭案,也可以算得上一件奇案。我正愁找不出頭緒,沒想到上天派下個狄仁傑,這不是我的福分麼?哈哈。」 狄仁傑一聽,倒也來了興趣,他喝了一口熱茶,淡淡的說了句:「願聞其詳。」 吳松年也喝了口茶,清了清嗓音,說出了這樁發生在玉龍縣的奇案。
玉龍縣是定州府西北面的一個縣分,因此地乃是定窯所在,出產的瓷器十分有名,因此全縣的財政都以燒瓷為主。其中,土陽村有一戶人家,姓管,從五代時就開始燒制瓷器,至今已有數百年,上代家中有一位工匠燒制出了一種特殊的「白瓷」,質地恬靜柔潤,並不同於一般的白瓷,可謂「白如凝脂,素若積雪」,所以被稱做「甜白瓷」;而且能將胎壁燒得薄如宣紙,乃是一種舉世皆無的手藝。管家也因此一舉成為當地最有名氣的工藝世家。
這種舉世皆無的手藝,不只是為管家帶來了「瓷器聖手」的榮譽,也帶來了滅門之禍。半年前,當今洪武皇帝聽說了這種名貴的瓷器,頒下聖諭,讓管家為皇宮燒制一件名器,以彰寶氣。管家接到聖旨後,全家大喜過望,以為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可以名揚天下,光宗耀祖。於是接下來的三月中,管家謝絕了一切日常事務,全家帶親戚共十五口人日夜不停,燒制瓷器,終於在半個多月前燒製成功,當瓷器出爐時,連管家的人都被這件精心製做的瓷器驚呆了。
那是一隻酒樽,通體光滑細膩,色澤恬美,玲瓏剔透,壁薄如紙,拿在手中輕如無物,尤其令人讚嘆的是,酒樽的內壁上還隱隱有一條白龍,飛騰在祥雲之中,栩栩如生。管家為它取名為「雪龍瓶」。
這絕對是一件無價之寶,管家的人激動萬分,在出爐的當天開了一個小小的慶功會,將全村的人都請來了,大家一同瞻仰這件舉世無雙的寶器。慶功會一直舉行到深夜,結束之後,管家的人為了防止萬一,將這件雪龍瓶放在自家的一個貯藏室中,這屋子只有一個門,門上掛了兩把巨鎖,此外並無窗子,也沒有其它的地方可以進入,只是在屋頂上留有幾個氣孔,卻也只有碗口大小,人是萬萬進不去的。
第二天,管家隆重地將本縣楊懷安知縣請了來,準備將這件寶器交與官府,然後上京受賞。但是怪事發生了,等到管家的人將貯藏室的大門開啟,進入屋子裡時,卻發現那件舉世無雙的雪龍瓶卻已不翼而飛。大家都驚呆了,明明在昨天夜裡,管家的當家人管世居,將雪龍瓶親自放在這室中的,門上巨鎖完好,並無任何人進入的痕跡,而雪龍瓶卻了,神秘的失蹤了。
楊懷安知縣是個非常有心機的官員,他立時意識到這是一件密室疑案,他先叫管家的人不要聲張,靜觀其變,然後自己將整件事情前前後後仔細調查了一遍。他首先意識到管家的人在狂喜之餘開慶功會,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難免有不法之徒或是與管家有仇的人來順手牽羊,然後陷害管家。
這天夜裡,楊懷安一個人將自己反鎖在密室之中苦思冥想,想要找出線索;門外守衛的人聲稱,屋子裡的燈光一夜未熄,也聽到了屋子裡楊懷安走動的聲音。但到了第二天,守衛卻怎麼也叫不開屋子,大家情急之下破門而入,發現那位楊知縣倒在血泊中,已死去多時了。
又是一樁密室疑案。
屋子裡沒有別人進去過,而從楊知縣的死狀來看,也沒有與人打鬥的痕跡,他前心被捅出一個大大的血洞,五臟外露,慘不忍睹;此外,楊知縣臉上還留著一層薄薄的水跡,不知是何物。守衛們搜遍了整間屋子,卻沒有找到任何兇器,唯一一條線索,是楊知縣的手邊有一個用血寫的筆畫「ㄏ」,看來是他在死前所書,但這一撇一橫是什麼意思呢?大家而然的想到,這一撇一橫是「管」字的頭兩筆,楊知縣是告訴人們,正是管家的人殺了他,而那件雪龍樽,很可能也是管家不願意獻給朝廷而演出的一場監守自盜的把戲。
於是,玉龍縣縣丞命人將管家全家捕獲,投入大牢,然後在土陽村外布了暗探,嚴防有人將雪龍瓶帶往外地,又將百裡加急的案宗呈報給定州府的吳松年。吳松年將管家一干人拿到知府大堂,查問了數場,不得要領,將密室翻了個遍,連地面的青石板都挖開了,也沒找到雪龍瓶,只好飛報京師,請定奪。他知道皇帝的脾氣,接報後盛怒之下,管家上下十五口人,都不免做刀下之鬼。
吳松年查問無果,而且又找不出雪龍瓶,更不知管家的人是如何在密室中殺死楊懷安,他計算著行程,最多還有十天,京師的回文就要到了,而到那時他如果還不能查出真相,找到雪龍瓶,他的知府位子就岌岌可危,所以他才坐立不安。
狄仁傑聽完了他的述說,嘴角微微翹了起來,顯然對這件事也產生了興趣。他站起身,道:「既是趕上了這件案子,小弟不才,願意陪兄長走一趟,查查這樁奇案的來龍去脈。」
吳松年高興得不得了,大笑道:「我就說我福星高照吧。只要老弟出馬,就算再來一百樁這樣的奇案,老弟也能手到病除……」他的話剛說完,一名幹辦飛跑進來,報導:「稟知府大人,土陽村昨夜又出了一樁命案。」
狄仁傑看了吳松年一眼,發現他的眉頭緊皺,嘴裡輕輕嘀咕道:「怎麼又是土陽村……」
二
冒著凜洌的寒風,吳松年與狄仁傑一起趕到了土陽村,來到發案的地方。跟隨他們的都是定州府最精明的幹辦。
兇案現場是土陽村口的一座,這裡供奉的是女媧娘娘,因為中是女媧娘娘用泥土造成的人,而當地人以泥土燒瓷為生,便自發地供奉女媧娘娘了。
他們到場的時候,當地官府已來多時了,縣丞指揮著衙役們護起神廟,不許閒人進入。吳松年與狄仁傑分開人群,走進神廟裡。
首先映入他們眼帘的就是那具,可以看出是一個中年男人,橫躺在神像之下,地上的鮮血流了不少,他的脖子幾乎都要被砍斷了,只連著一點皮肉在頸子上;他那一隻獨眼圓睜著,充滿了驚恐與詫異;一隻燈籠扔在一邊,裡面的蠟燭還留有一半,外面紙做的燈籠皮燒去了一小半。
吳松年一面讓仵作驗屍,一面聽本地地保介紹情況,大略知道了一些。
死者名叫王春,是土陽村裡的一個破落戶,家中只是光棍一人,沒有親屬,更無子女,只因為年輕時當兵打仗,被流箭射去一隻眼睛,又傷了一條腿子,所以之後便娶不上;村裡人他,給他找了個差事,守護這座女媧神廟,誰知昨夜卻死在這裡。
狄仁傑問了一句:「這神廟立起之後,村裡人反響如何?」地保道:「因為大家都是靠燒土為生,所以對女媧娘娘極為恭敬,按時來祭拜,年節時更有諸多儀式,也算得上是虔誠至極。」狄仁傑又問:「近幾天有無人來祭拜?」地保道:「近些天沒有,因為再過半個月,就是年關大祭,那時候全村人都會來。」
吳松年道:「死者平時在村裡有什麼仇人麼?」地保道:「這王春因為打過仗,殺過人,所以脾氣不算太好,在村裡是眾所周知的。但他為人十分正直,從不做壞事,更不會害人,雖然不時與人有口角,卻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斷不至於被人殺了。」
此時,那仵作已驗畢屍體,來回復吳松年。
死者年紀約有四十五到五十歲,眇一目,跛一腿,為積年硬傷,口眼均開,後頸處一道傷口,深達四寸,砍斷頸骨,是為致命傷,此外全身再無傷痕;另外,廟中神像後扔有一柄利斧,上有血跡,是女媧神像兩邊上的輔像手中所執之物,是為本案兇器。由此斷定,兇手力大身健,性格殘忍。
狄仁傑問地保道:「這神廟夜間上鎖麼?」地保道:「不上鎖,因為村裡人對娘娘極為恭敬,斷不敢進門偷竊,不然的話,積年也燒不出好瓷,所以用不著上鎖。這廟裡也從沒丟過東西。」 狄仁傑走到神案前,看著上面的一堆香灰和三炷未燃完的香,冷笑道:「可這次,只怕不同了。香爐哪裡去了呢?」
地保道:「正是,小人早已看到丟失了香爐。那香爐是銅製鍍金的,想是外來賊人越貨。」 吳松年點頭,道:「很可能是這樣,看來抓住這個外地人並不算太難了,只要他還在定州境內,就逃不了。」他轉頭看狄仁傑,發現狄仁傑好像並沒有注意他的講話,只是在廟內四下亂看,然後提起地上的破燈籠,看了半晌,才輕輕地點頭。
他用目示意吳松年,吳松年會意,吩咐道:「今天就先這樣了,先將神廟封存,派人把守。本官先不回府,坐鎮村裡,定要破了這殺人慘案,拿獲兇手。」地保道:「大人,村子裡又破又髒,只怕您老住不……」 吳松年一擺手,道:「不會的,我今夜就住在管家,他家不是已沒有人住了麼?」
沒過兩個時辰,吳松年一干人就住進了管家,這當然是狄仁傑來時給他出的主意,目的就是要查清雪龍瓶一案。要查案,當然要從兇案現場查起,也就是那間密室。雪龍瓶在那裡神秘失蹤,楊懷安神秘慘死,令狄仁傑對這個地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吃過晚飯,狄仁傑一個人來到了那密室的外面。見那是一座並不十分高的屋子,全是用青條石砌成,極為堅固,只有一扇門可以出入,並無窗子可通。門上兩把大鎖仍舊還在,唯一不同的是,門上加了封條,顯示著這已是一座兇屋。
狄仁傑取出鑰匙,那是當地官府封存的,交與了吳松年,現在吳松年又給了他。狄仁傑打開兩把大鎖,發現鎖並沒有被撬過的跡象,他又看了看門,也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隨後他一個人舉著,走入室內。
好冷。
這屋子竟如同一個冰窯,寒冷徹骨,狄仁傑舉目一掃,發現屋子的四角都堆放著一些巨大的冰塊,室內正中的地面上,用白粉畫著一個倒地的人的輪廓,那就是楊懷安身死的地方;那個神秘筆畫仍舊畫在那裡,血已然被凍實,所以並沒有多少變色,依然鮮紅如新。
屋子正中放著一張紅木桌子,上面擺放著託盤,但託盤上空空如也,不見一物。狄仁傑已聽過詳細介紹,那雪龍瓶就是放在這個託盤上的,但它是如何被偷走的呢?
狄仁傑在屋子裡走了一圈,沒發現什麼異樣,屋子砌得很緊密,連個老鼠洞都沒有。屋子四角和正中頂上果然開有五個氣孔,但都只有碗口大小,連子也探不進腦袋。看來這屋子除了門口以外,再無第二個地方可以進入。
然而,兇手是如何盜走雪龍瓶,又怎樣殺死楊知縣的呢?以那地上的筆畫來看,楊懷安仿佛已知道了什麼,但就在這時遭到了殺害。狄仁傑推想,如果他能知道楊懷安所知道的,這個案子就指日可破了。
現在看來,兇手應該是進不來這屋子的,如果說可能,也只有管家自己的人。但這又是為什麼呢?要知道這雪龍瓶一獻給皇帝,管家立時就可以聲名大振,甚至飛黃騰達,他們沒道理演出一場監守自盜的把戲,以致引來抄家滅族的慘禍。
看來兇手定是外人。
可按照案宗上記錄的,管世居是家中首腦,這密室鑰匙只他一個人有,絕沒有交給過外人,而且他一直隨身帶著,也不可能被別人拓印成模,另制一套。況且,楊懷安身死之時,門是從裡面上閂的,在外守衛的人說,當夜並無外人出入。
看來兇手並沒有進過這屋子,但他卻盜走了寶器,還殺了知縣,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狄仁傑仔細打量著這間屋子,想從中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但他卻了,屋子裡的一切都保持得很好,所有物品甚至連一點移動過的跡象都沒有。狄仁傑輕輕搖搖頭,走出門去。
吳松年與幾個親隨幹辦正在門外,見他出來,湊過來問道:「可有發現?」狄仁傑輕輕搖搖頭,道:「我們上屋頂看看。」幾個幹辦搬來木梯,吳松年與狄仁傑先後上得屋頂。
屋頂上寒風刺骨,狄仁傑向屋子後面看了看,發現這是村子最外面的一條街,再向後就是一道林坡,密草叢生。
狄仁傑伏在後屋兩角的氣孔上,向下看去,發現這兩個氣孔只能看到那張帶橫木的桌子,無法看到上面的託盤,也就是說,從氣孔裡是看不到雪龍瓶的。他又來到中央的氣孔,向下一看,正好看到楊懷安身死的地方。
他的腦子裡在飛速思索,看來兇手殺死楊知縣,是在這個氣孔中下的手。而楊知縣死前所書,也一定是兇手姓名。但從氣孔裡,如何殺死一個活人呢?況且楊知縣身上的傷口都在胸腹部。
種種跡象表明,雪龍瓶的失蹤和楊知縣的身死,一定是管家人搞的鬼。
可是動機呢?唯一講不通的,就是動機。
狄仁傑轉過頭問吳松年:「管家諸人之中,有沒有在逃的?」吳松年搖搖頭,道:「全部在押,沒有一個人事先逃走。」狄仁傑點點頭,道:「那定是外人所為了。年兄有沒有查過,管家在這村子裡有無仇人?」
吳松年道:「早查過了,管家一向與世無爭,安心燒瓷,幾乎不與任何人爭執。唯一可能出事的,就是管世居的,管蓮姑。」狄仁傑問道:「這個蓮姑可有什麼不同的?」吳松年道:「這女孩兒今年二十歲,二十年前指腹為婚,許配給了同村的王明柯,怎奈這王明柯前些年雙亡,自己又害上了皮膚病,全身皮如硬繭,不時潰爛,十分嚇人,管蓮姑一個如花似玉的,哪能嫁他?於是就退了婚,那王明柯倒也沒說什麼。現在這蓮姑還沒有,好像也沒有什麼意中人。」
狄仁傑思索片刻,道:「如此,我們下去吧,這上面真是冷得刺骨。」兩人並肩向梯子走過,狄仁傑搓著雙手,無意中發現手指尖掉落下很多黑色顆粒,他看了看手上,掌間還沾有一些。
狄仁傑問吳松年:「年兄,這是什麼?」吳松年看了一眼,笑道:「這是炭灰。此地人並不富有,一般人是燒不起炭的。管家是此地最有名氣的瓷匠,當然燒得起。」狄仁傑心中動了動,暗道:這炭如何會燒到屋頂上來?
吳松年沒有理會,逕自下屋。狄仁傑便跟了下去。
回到吳松年住的屋子裡,狄仁傑沉思著,這件奇案不是一時就能想通的。他現在如同面對一團亂七八糟的麻線,沒有一個頭緒。他知道,如果能找到其中的一個斷點,這團亂麻就可以應手而開。
現在這個斷點在哪裡呢?
狄仁傑決定,先從一個人入手。
第二天吃過早飯,狄仁傑沒有讓任何人跟隨,獨自一人出門,他向村中人打聽了一個去處,沿路而行。
這土陽村雖然地處偏僻,卻另有一番風景,現在雖屬隆冬,但村中石徑清幽,修竹茂密,想來在春光旖旎,夏日炎炎之時,這裡定是個避暑遊玩勝地。
走了不多時,已近村邊,這裡有一所獨立的宅院,與各家的門戶都相隔著十多丈遠,竹籬茅門,十分簡陋。
狄仁傑沒有貿然闖入,而是駐足門前,高聲叫道:「王明柯可是這家?」過了不多時,屋子裡傳出一個聲音:「門外是誰?」狄仁傑回答道:「府衙中人。有事相訪。」
屋門一開,一個人從裡面走出來,狄仁傑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猛一看到此人,還是吃了一驚。這人長得身材勻稱,不算醜陋,但從脖子以下,生滿了爛瘡,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膚都是灰白色的,中間夾雜著血絲血塊,讓人看得心頭直庠。
他走到狄仁傑近前,一股淡淡的臭味讓狄仁傑的鼻子極不舒服。
這人看了看狄仁傑,道:「我就是王明柯。有話要問?」
狄仁傑沒回答,只是道:「足下難道不想讓我進屋一坐?」王明柯乾脆地回答:「不想,我住的地方,別人受不了。你要想問話,最好離我遠一點。」狄仁傑倒也不生氣,笑了:「你猜我會問你什麼?」王明柯冷笑道:「無非是蓮姑的事,前幾日早有衙役問過了,先生再來問,我還是如實回答。我不恨蓮姑,也不恨她家人,更不會害她們。雪龍瓶丟失了,我也很奇怪,但我不知道是誰偷的。」
他幾乎是一口將所有事都講明了,把所有的話都堵住了,如果換了別人,一定會悻悻而歸的,可是狄仁傑並不想就這麼走。他笑道:「你猜錯了,我不是問你這些的。」
王明柯一怔,道:「那你問什麼?」狄仁傑道:「我是來問……剛剛死去的王春。」王明柯呆了一下,道:「王春?為什麼要來問我?」狄仁傑道:「因為以我看來,你二人都是獨身,遭遇令人,或許你知道一些王春的事。」
王明柯有點不情願地道:「我與他並沒有什麼來往,他看他的廟,我燒我的炭。他住村子那頭,我住村子這頭,一年也見不了幾面,如何知道他的事?」
狄仁傑眼睛一亮,問道:「你做什麼營生?」王明柯道:「燒炭。」狄仁傑曼聲吟道:「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你燒炭也是在山裡嗎?」王明柯不知他為何會有此一問,點頭道:「也算是山裡吧,不過離這裡不遠,只有一裡半的山路。」狄仁傑繼續問道:「你是在什麼時候燒炭,白天還是夜裡?」
王明柯道:「我整日燒炭。只有一爐炭燒好了,才會回來。」狄仁傑「哦」了一聲,又道:「燒一爐炭要幾天呢?」王明柯想也不想,答道:「好炭需要細火燒上三天。」狄仁傑問道:「你現在有燒好的炭嗎?我想買一些。」王明柯道:「有、有,昨夜剛剛燒好的炭,上品成色。你要多少?」
狄仁傑隨手取出一掛銅錢,道:「我就要這些。」
天將正午,狄仁傑與吳松年對坐,一邊吃酒,一邊討論案情。
狄仁傑端著,看著桌邊的炭火,道:「這炭的確燒得不錯。」吳松年道:「你是有些懷疑王明柯?」狄仁傑搖搖頭:「現在沒有證據,況且以這爐炭來看,三天前王明柯還在山中燒制,他應當沒有去殺王春。」
吳松年一怔,道:「老弟,他當然沒有殺王春,我懷疑他是偷雪龍瓶的人!」狄仁傑若有所思,隨口道:「此話怎講?」吳松年道:「就從這炭上講,屋頂上的炭會不會是王明柯帶上去的呢?要知道他終年燒炭,下衣服裡難免要沾染一些。」
狄仁傑笑著飲盡杯中酒,擺手道:「不一定,不一定,單憑著一些炭灰,還不足以證明就是王明柯到了屋頂上,其他人也有可能。」吳松年急著道:「但是管與他退婚,他雖然嘴上不說,仍舊有可能心懷憤恨,盜寶殺人。」
狄仁傑看著他,微笑道:「可是楊知縣所寫的那兩筆,並不是『王明柯』這三個字中的任何一部分啊。」吳松年道:「可能,可能……說不定盜寶的是王明柯,而殺人的另有其人。」狄仁傑一怔,將酒杯舉在嘴邊,沒送下去,呆呆地道:「對,很有可能……可他為什麼要殺人呢?」
吳松年啞然失笑:「為什麼殺人,當然是楊知縣得到了什麼證據,他為了滅口呀。」狄仁傑怔了一下,然後道:「年兄領會錯了,我是想到了王春被殺之事。兇手為什麼要殺他呢?」吳松年道:「當然是外地人進廟偷盜,被他撞見,才動起手來的。」
狄仁傑搖搖頭,道:「只怕實情並非如此,想想看,如果是兩人動手廝打,那廟裡的陳設應當破碎毀壞,但我看到,廟裡除了香爐不見了以外,沒有一點打鬥的跡象。而且王春身上也沒有其它的傷痕,兇手是瞧準機會,一斧斷頭的。以我看,應當是在王春沒發現他的情況下,突然偷襲。這不像是普通偷兒所為,不然,以王春的經歷,不大可能被人輕易殺死。」
他繼續道:「還有就是那個香爐,兇手為什麼要拿走香爐呢?我聽地保說,這香爐足有一二十斤,純銅製成,兇手殺人之後,應當快速逃走,為什麼要拿著這樣一個沉重的香爐呢?所以……」
吳松年道:「所以什麼?」狄仁傑仰頭喝下一杯,將杯子重重一放,道:「這說明,兇手不是外地人,而是村子裡的。」吳松年吃了一驚,叫道:「你是不是說,殺王春與偷盜雪龍瓶,殺死楊知縣的,是同一個人!」
狄仁傑點頭:「很有可能。」吳松年思索著道:「對,對,兇手可能是將雪龍瓶帶到了廟裡,也許是去供奉女媧娘娘,但這時王春撞了進來,發現了雪龍瓶,於是兇手就出其不意,殺人滅口,而那香爐是他故意造成的假象……」狄仁傑揚了揚眉頭,笑道:「猜得不錯,以我看來,那香爐定然就在村子附近。只要細找,定可以找到。」
吳松年高興起來,拍著桌子道:「看來只要捉住了殺人的人,一切就可以。哈哈,老弟,真有你的……」
他剛要吹捧幾句,突然聽到屋子前面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三
事起突然,狄仁傑與吳松年都猛吃了一驚,一起跳起來衝出去。
慘叫聲從前面一條街傳來,吳松年與狄仁傑二人跑到那裡,只見一家門口圍著幾十號人,紛紛議論,可看他們臉上的表情,不像是有什麼慘劇發生。
又是一陣慘叫聲傳來,二人分開人群一看,不由得相對而笑,原來裡面是個屠宰場,正在殺豬哩。
狄仁傑這才想起,現在已近年關,牲畜們也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了。
吳松年沒看過殺豬,十分新奇,立定了腳不動,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
只見場院正中燒著一架大鍋,裡面熱氣騰騰,水早開了,鍋邊上站著一個小夥子,又高又壯,一身腱子肉泛著古銅色的光,上身只穿著一件小褂,腦袋上還在冒著熱氣,在他身邊,躺著一頭被綁住的肥豬。
小夥子取出一把一尺來長的尖刀,對準豬的心臟,一刀捅進去,鮮血就像噴泉一樣射出來。
此時,門裡門外一片驚叫之聲。連吳松年也臉上變色,他雖看過殺人,但從沒看過殺豬,現在一看,沒想到殺豬比殺人還要可怕。
可能是因為被砍頭的大都是,而被殺死的豬,全都是無辜的緣故吧。
小夥子扔下剛剛放血的豬,取過一條長長的鐵釺,在豬的後腿處向上力插,然後拿過一支竹管,從鐵釺插出的孔洞裡伸進去吹氣,一會兒功夫,那豬被吹得像是上的羊皮筏子。
等到再也吹不進氣了,小夥子用麻繩把豬後腿綁好,吩咐四個幫手一起用力,把豬抬起來,放入冒泡的大鍋裡打幾個滾兒,然後放在案板上,小夥子早抄起刮刀,三下五除二,就把一頭黑豬褪成了白條豬。
吳松年看著小夥子將豬慢慢肢解,只感覺到心頭一陣噁心,剛剛吃下肚的豬肉有的跡象。他拉拉狄仁傑,示意他回屋。
但是狄仁傑並沒有動,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這個小夥子,非常有興趣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尤其是方才他用嘴巴向豬肚子裡吹氣時,狄仁傑的眼睛突然瞪圓了。
吳松年又拉了拉狄仁傑,狄仁傑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兩句,吳松年連連點頭,獨自一人負手而去。狄仁傑看了陣離了屠場,向後又轉了一條街,見到幾位坐在街邊,一邊針織一邊閒聊,於是便湊上前去,叫了一聲:「列位大嫂請了。」
如果換了城中小姐,見到陌生男人,一定要起身迴避,哪會答一句話,但這是偏遠山鄉,婦女們大都性子開朗,能說能笑,見狄仁傑年紀輕輕,生得又正派,不免先生了幾分好感。
一位婦人嘻嘻一笑,道:「什麼事呀,小?」狄仁傑道:「在下剛剛喝過酒,閒遊到此,口渴得很,想來討碗水喝。」這婦人沒說什麼,起身回屋倒了一碗,送將出來。
狄仁傑一邊喝著水,一邊問道:「方才我看村裡有人在殺豬,手藝可精得很哪。」一個上年紀的婦人道:「那是自然,他家祖傳屠戶,到現在也不知放翻了幾千幾百頭豬。哼,成天有肉吃,死人。」
狄仁傑知道殺豬的規矩,誰家有豬要殺,等到宰完之後,豬下水與豬是要留給屠戶的。在這個地方,天天能有肉吃,簡直就是神仙的日子。
狄仁傑問道:「他家燒不燒得起炭呢?」送水婦人笑了:「啊喲,他燒不起誰還燒得起,就算用肉來換,也足夠他燒一年的了。」
另一個年輕婦人接口道:「誰說不是?誰要嫁了他呀,算是掉進了肉缸裡,一生不愁油水。」送水的婦人「嘻嘻」一笑,拍了那年輕婦人一巴掌,調侃道:「小蹄子,恨自己嫁早了是不是?」眾婦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年輕婦人白了她一眼,道:「人家哪瞧得上我這黃臉婆,人家的心裡呀,只有管小姐喲。」
狄仁傑猛然一驚。
送水的婦人沉下了臉,「唉」了一聲,道:「只恨這簡良沒福氣,幹了這一行。我聽人說,如果他不是殺豬的,管世居肯定一早就答應了這門婚事哩。」
狄仁傑禁不住問道:「那殺豬的小夥子叫簡良?他看中了管小姐?」
年輕婦人道:「是啊。雖然他沒說過,但我還看不出嗎?每次簡良看到管小姐,臉上像蒙了紅布,可是管小姐偏偏就是不理他。」狄仁傑「唉」了一聲,道:「如此說來,這簡良一定滿腹怨氣了?」年輕婦人道:「那可沒有,簡良是個厚道人,別瞧他殺豬時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見了女,話都不敢說一句的。」
年老婦人嘆息一聲:「可惜,如今管小姐也隨家人一起下了大牢,我看八成是活不成了。」狄仁傑道:「可是我看,簡良並沒有將管小姐的死活放在心上吧。管小姐在牢中受苦,可那簡良卻殺豬殺得紅火著呢。」
年輕婦人「哼」了一聲,道:「那就不知道了。男人的心,說不清楚。沒準這簡良現在心中暗喜呢--早嫁了我,豈不是好?免得到死都是個雛兒……」說到這裡,她瞟了一眼狄仁傑,臉上紅了一下,不再說了。
狄仁傑點點頭,又問道:「以大姐看,管小姐有沒有心上人呢?」年輕婦人隨口道:「心上人嘛,倒也算有一個,就是村南的高槐。這個小夥兒是個下藥布阱的獵戶,時常進山打獵,不時帶回些小鳥小獸,送給管小姐;他又做得一手好竹器,管小姐也挺樂意和他交往的。」狄仁傑道:「管小姐下了獄,這個高槐一定是失魂落魄了?」
年輕婦人道:「可不是!高槐整天呀像丟了魂一樣,天天去管家探問。因為管家已被官家封了,他就天天問那些衙門老爺,問什麼時候能把管小姐放出來。唉,這個人挺可憐的,剛剛與管小姐訂了終身,卻沒想到出了這樣的慘事。」狄仁傑問道:「訂了終身?」年輕婦人低聲道:「你可別去亂講,告訴你,數月以前,他們兩個人曾在林中密會,我親眼得見,高槐給了管小姐一隻綠鳥兒,而管小姐把自己的頭釵送給了高槐。那可是管小姐唯一的首飾,天天不離頭,還不是定情信物?」
狄仁傑「哦」了一聲,將手中的水碗送還給那婦人,正要起身離開,突然幾個小孩子跑過來,為頭一個手中拿著一樣東西,跑過來對那婦人叫喊:「娘,我搶到了,我搶到了……」
那婦人喝道:「又去搶豬尿泡,快扔了……」小孩子道:「我不扔,我還要玩呢!」說完他跑到一邊,用力向豬尿泡裡吹氣,豬尿泡立時漲大起來。
狄仁傑看到這裡,突然一拍腦袋,叫道:「原來如此。」
入夜,月暗星沉。
簡良關上了屋門,將剛燉好的豬尾巴端到桌子上,默默倒了杯酒,卻沒有喝,只是呆呆地望著燭光發怔。
便在此時,門外有輕輕的敲擊聲,簡良問了句:「誰呀?」門外人道:「日間殺豬,給簡屠戶送些酒來。」簡良道:「些許小事,值得破費……」說著起身去開門。
他剛剛把門打開,就見門外站著兩個大漢,雙手一揚,將一個布套牢牢套在簡良腦袋上。簡良剛要叫嚷,就覺得一個鬥大的拳頭打在自己胃部,他一聲沒哼,就暈了過去。
等到簡良醒來時,發現自己倒在地上,周圍燃著燈燭,四面站著八個彪形大漢,手中都執著水火棍,怒目而視,再向上看,迎面一張桌案,後面有兩把椅子,一張坐著知府吳松年,另一張坐著狄仁傑,正在對著他冷笑。
簡良嚇得渾身顫抖,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吳松年一拍桌子,喝道:「簡良,你知罪嗎?」
簡良道:「我……小人……」
狄仁傑輕聲道:「你不要怕,怕也沒有用。你做過什麼事,只管從實講來,免得吃苦頭。」
簡良道:「小人……小人只是殺豬,從沒殺過人……」
吳松年冷笑一聲:「你如何知道我要問你殺人之事?」
簡良嚇得冷汗直流,不敢開口。
吳松年喝道:「雪龍瓶在哪裡?楊知縣是如何死的?王春是不是你殺的?從實講來!」簡良嚇得幾乎要癱倒在地,口稱:「冤枉啊……這些事,小人如何得知?」吳松年道:「不知?你倒推得!但是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你以為你做的事,能瞞得過所有人嗎?哼哼,有個人,你便瞞不過。」
狄仁傑站起來走到簡良近前,道:「你是如何盜走雪龍瓶的,我已經盡知,要不要我給你講明白?」簡良伏地道:「小人不懂,小人不懂……」
狄仁傑冷笑一聲,道:「將東西拿上來。」
兩個幹辦應了一聲,取過幾樣東西,放在簡良面前。那是一個瓷瓶,一根吹筒,一個豬尿泡,兩條帶鉤長杆,一條繩子。
狄仁傑道:「兇手就是用這些東西,盜走雪龍瓶的。」眾人都不明白,睜大眼睛看著,連簡良也不例外。狄仁傑道:「現在我就來演示一下做案經過。這張公案就是放雪龍瓶的桌子,兇手先將這兩條長竿分別綁在繩鉤的兩端,把鐵鉤縛在長竿頂端,將長竿從氣孔中伸下去,先扣住桌子一端的橫木,然後再從另一個氣孔中伸下第二條長竿,扣住另一側的橫木,將桌子拉到氣孔下,由於用的是一條繩子,所以只要扯動另一端,就可以將桌子拉回原位。」
眾人都紛紛點頭,認為狄仁傑說得很對。狄仁傑接著說:「下面到了最精彩的地方,兇手是如何將雪龍瓶偷走的呢?他用的是一條長長的吹筒,還有一個豬尿泡。」他將一個豬尿泡綁在吹筒的一端,慢慢伸入公案上的瓷瓶裡,說道,「這個瓷瓶與雪龍瓶的形狀一樣,由於雪龍瓶口小肚大,又通體光滑,所以一般的繩套和鉤子是吊不上來的,但是有了這些東西,大家看。」他向吹筒中吹氣,那個豬尿泡便被吹漲了起來,狄仁傑用手指堵住吹氣的一端,然後慢慢地將那杯子提了起來。
大家都看明白了,滿堂發出一片讚嘆聲。
狄仁傑看著簡屠戶,道:「是不是這樣的?」簡良臉一下子全無血色,大叫:「不是,我沒有偷那雪龍瓶,你這只不過是亂猜的,我要那瓶子幹什麼?」狄仁傑冷笑:「也許你不想要那雪龍瓶,你是為了管家的人,因為管小姐看不上你。你上得屋頂,腳底下的炭灰也留在那裡,土陽村能燒得起炭的,只怕除了你之外還不多吧。」簡良大叫冤枉,吳松年一拍桌子,喝道:「還敢狡辯,楊知縣死的時候,用手寫了那半個血字,原來以為他寫的是『管』字,現在看來,他要寫的是『簡』字,也就是你簡屠戶。你是如何的楊知縣,從實招來。」
簡良幾乎要嚇呆了,嘴裡只是道:「我沒偷東西,我沒殺人……」吳松年厭惡地拍了一下桌子,吩咐把簡良先押下去,等回到定州府再細審。
他們沒做任何停留,留了人在管家,然後星夜趕回定州府。第二天一大早,於內堂設庭開審。
管小姐被帶到堂上,她看了一眼簡良,眼裡閃出了詫異的表情。簡良也看了看她,然後把頭低下了,什麼也沒有說。
狄仁傑又把夜裡展示過的方法演示了一遍,認定兇手就是簡良無疑了。
不想,管小姐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說:「大人只怕弄錯了,以這種方法,是偷不到雪龍瓶的。」
狄仁傑大為驚奇,說:「我方才的方法難道不對?」管小姐道:「方法倒是不錯,但用吹豬尿泡的法子是提不起雪龍瓶的,因為那雪龍瓶裡面,隱隱有一條白龍,而龍的兩隻眼睛就在雪龍瓶口處;我爹嵌進了兩根很尖銳的銀針,本來是為了防備有人下毒的,只要瓶中酒有毒,銀針會變黑,從外面看去,龍的雙眼就是黑的,便知瓶中酒有毒。如果漲大的豬尿泡遇到銀針,怎不破裂呢?」
狄仁傑一下子呆住了,嘴裡輕輕道:「如此說來……是我想錯了……」
管小姐道:「雪龍瓶絕不會是簡良盜走的,楊知縣也不會是他殺的,他……他不是壞人。」
吳松年也怔住,半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他是兇手,那你一家就可以免死。」管小姐低頭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憑空誣陷一個,那樣,我們全家就算活著,也不如死了好受。」
狄仁傑吩咐將二人帶下去候審。管小姐將要走下堂時,突然看了一眼狄仁傑,狄仁傑會意地走上去,只聽管小姐低聲說道:「請大人務必找到高槐要回我的頭釵,那是我家的祖傳之物,我寧願戴著它去死。」說完她轉身走了。
狄仁傑呆呆地站在堂口,眉頭緊鎖,目光中透出無比疑惑的神色。。
四
最多只剩下兩天了,吳松年幾乎已能聽得到欽差的馬蹄聲。
狄仁傑與吳松年沒敢多停,冒著寒風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土陽村。兇手必定還在村子裡。他們沒有將簡良放回,為的就是不讓他走漏風聲。
可是直到現在,狄仁傑仍舊沒有任何線索,到底誰才是真正偷盜雪龍瓶的人呢?
拉桌子的方法是沒有錯的,關鍵是如何盜走雪龍瓶。
他們在管家歇下腳,親隨雜役為二人在盆中燙上熱酒,便在此時,一個幹辦跑進來,帶來了一個大包,他打開布包,裡面露出一個大香爐。
狄仁傑問道:「這香爐是在哪裡找到的?」這名幹辦道:「就在這屋子後面的草坡裡。」狄仁傑一怔,問道:「你是說就在那間密室後面的草坡裡?」幹辦點頭,又道:「還有一事,方才我們將這個香爐起出,拿回村子的時候,還沒轉入這條街,路邊一個小孩子突然叫起來,說什麼王春要找的香爐,終於找到了……」
狄仁傑心頭又是一閃念,他伏下仔細地看這個香爐。
這是一個鼎狀的香爐,三條支腳完好無損,爐身還沾著一些幹土,香爐裡面空空的,十分乾淨,沒有丁點的爐灰。
是誰將裡面的爐灰擦去了呢?狄仁傑百思不解。要知道,這女媧娘娘廟終年香火不斷,香爐裡的灰是滿了就倒掉一些,為了能夠插香,所以香灰不會倒完,更不會擦這麼幹淨。
他將香爐掉轉過來,三足朝天又看了一遍,發現爐底有些發黑,用手一抹,那黑跡沾染到手上。狄仁傑聞了聞自己的手,有一股菸灰味。
又是炭灰。
狄仁傑慢慢在屋子裡轉來轉去,他無意間看到了正在盆中燙著的酒,猛然他的腦子裡閃現了一道靈光。
門前傳來了人聲,狄仁傑走出去,看到大門前一個穿著破舊的年輕人正與幹辦交談。
這年輕人約莫二十四五歲的樣子,生得相貌平平,但筋肉結實,胸寬腿健,一看便是常在山上行走的人。
狄仁傑想起那些婦人們的話,便走上前道:「來人可是高槐?」那年輕人被人一語叫破名字,不由得怔了一下,回道:「小人正是。」狄仁傑笑道:「你來得正好,是不是又來問管小姐?」
高槐苦笑著說:「正是,管小姐一天不免罪,我便一天不得安生。稟報大人,這盜寶殺人之事,與管家絕無關係,一定是外人做惡。」狄仁傑冷冷地道:「你卻如何知道?」
高槐道:「這不是明擺的事?雪龍瓶只要獻與聖上,聖上一定高興,管家立時就可以升官發財,鬼才會監守自盜哩。」
狄仁傑點點頭,將高槐拉到一邊,道:「你說得有理。兇手嘛,你覺得有可能是誰?」高槐搖搖手:「這可不敢亂猜的,人命關天的事呢。」狄仁傑笑了笑,低聲問他道:「聽說你與管小姐已經暗訂終身了?」
高槐漲紅了臉,道:「終是瞞不過村子裡的長舌婦。」狄仁傑道:「我還聽說,管小姐把她唯一的首飾送給了你做定情信物,是不是?」高槐突然面現愧色,道:「我真的很對不起管小姐,那頭釵……那頭釵……我失卻了。」
狄仁傑一怔,道:「這麼重要的信物,你會失卻?」
高槐苦著臉道:「那是前半個月的事了,也就是管家人剛被關入大牢不久,我日夜不寧,心煩意亂。那晚我獨自在床上,手中撫摸著那頭釵,總是睡不著,就在這時,我放在村邊不遠處的獸夾突然響了鈴,定是夾住了野獸,於是我就將頭釵放在床上,跑出去看。哪知獸夾上只有一段樹枝。我知道上了當,野獸是不會如此的,定是有人搞鬼。我馬上跑回屋子,這時發現房門大開,那頭釵,已經不見了。」
狄仁傑追問道:「當時你沒有追出去?」高槐道:「我當然追了,但是那人像是對村子很熟悉,早躲得不見蹤影,黑天昏地的,我也不知向哪裡追,只好作罷。」狄仁傑道:「那偷釵之人可曾留下什麼?比如腳印、毛髮之類的?」
高槐想了想,道:「沒有,不過我剛進屋時,聞到點不一樣的氣味。」狄仁傑問道:「是什麼味道?」高槐翻著眼睛回想,慢慢地說道:「可能是……血腥味,有點像是……屠場的味道。」
屠場?
狄仁傑的心猛然一緊:除了簡良以外,誰身上還會有這種味道?這村子裡就只有他一個屠戶。
如果是他偷的雪龍瓶,為什麼還要冒險要偷這頭釵呢?按理說,偷走雪龍瓶並殺死楊懷安的人,一定會在事後韜光養晦,不敢引起別人注意的。難道只是對管小姐的一廂情願,使得他鋌而走險?
但這樣似乎也講不通,狄仁傑知道,偷盜雪龍瓶,殺死楊懷安,都是經過非常周密的計劃後,才可能得手。這樣聰明且危險的兇手,不像是鋌而走險不顧一切的人。
這樣一來,倒更加說明,兇手不會是簡良。
狄仁傑這樣想著,對高槐道:「你先回去吧,管小姐的我一定會查清楚。」高槐唯唯而退。
吳松年從屋裡走出來,問道:「有沒有什麼線索?」狄仁傑嘆息一聲,道:「怕就怕在我們查出兇手以前,聖旨已經到了。」吳松年面色沉重,一言不發。狄仁傑見狀,安慰他道:「不過雖然兇手隱藏得很好,但他用的手法,我卻已經知曉。這個謎算是解開了。」吳松年精神一振,問道:「什麼手法?」狄仁傑微笑:「現在還不可以說,到時候你會明白的。」
吳松年點頭,看著他笑了。
狄仁傑叫過方才報事的幹辦,要他帶著自己去找那個孩子。二人一出街口,幹辦指了指一群孩子中的較大的一個。狄仁傑走過去,將那個大一些的孩子拉到了一邊,先是塞給了他幾塊糖餅;那孩子沒見過世面,有些怕人,一邊向嘴裡塞著糖餅,一邊用眼睛亂掃左右,就是不敢看他。狄仁傑輕聲問他道:「你說什麼王春叔叔要找的香爐,是怎麼回事?」
好不容易這孩子才開口:「這香爐已經丟了好多天了,王春叔叔說一定要捉到這個賊……」狄仁傑問:「他還說過什麼沒有?」孩子搖著頭,忽地跑走了。
狄仁傑嘴裡輕聲念叨:「已經丟了很多天……」然後他就笑了:「最後一個環節也扣上了,原來兇手是這麼做的。」
但馬上他的眉頭又緊了起來:「可兇手到底是誰呢?楊知縣寫的那兩個筆劃,如果不是『管』,也不是『簡』,那會是什麼呢?」
這樣想著,他慢慢走回管家,抬頭看到了那間密室,不由得若有所感,舉步走了進去。
屋子裡出奇的冷,因為這裡沒有火盆,屋角處又堆放著很多冰塊,經年不化。屋子正中那個白粉色人形還在。狄仁傑走到近前,蹲下身子,用手指照著那兩個血色筆劃,輕輕臨摹,腦子裡飛速旋轉著,猛然他一抬頭,看到上面的那個氣孔,此時雲開一線,一道正從氣孔裡面落下來,照到他的臉上。
狄仁傑像是被刺了一下,跳了起來,叫道:「我想錯了,我想錯了。楊知縣不是這樣死的……」他站起身又來到那些冰塊前,仔細看了半天,又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才輕輕點頭,然後興衝衝地跑出門去,與正要進門的吳松年撞了個滿懷。
第二天一大早,吳松年帶著數十個差人將村民們全都召集到一處,宣布說:「現在有皇上聖旨,管家監守自盜,又殺死楊懷安知縣,罪大惡極,現將管世居一家押上問罪,家產全部充公;鄉民們不要緊張,與你們無關。」他吩咐完了,命令差人們動手抄家。
一時間,管家被鬧得烏煙瘴氣,所有的家具只要是能搬動的,全都被拉走,這樣折騰了多半天,管家被搜掠一空,吳松年這才收兵。他臨走時說,今天先拉物件,明天就要將這空收做公物,公開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