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酒
2023-10-05 21:39:09 1
無憂谷
西南邊陲的深山之中有一個幽谷,終年為雲霧籠罩。谷中人家喜歡用自家種植的高粱釀酒。每當酒釀成時,整個山谷都會被酣醇的酒香瀰漫。人們只要聞到酒香,就會把所有的煩惱全都忘卻,因此人們把這種酒叫做「無憂酒」,釀酒人居住的山谷也被稱為「無憂谷」。
無憂酒雖然出名,卻沒有人說得出它的滋味,因為釀酒者從來不肯將此酒拿來賣。前往谷中討酒的人,多數無功而返,偶有一兩人求得此酒,便如獲至寶般抱著酒罈隱遁起來,像在天空中翩然飛過的雁鳥,連痕跡也不留一點。
這一日又有一人來到無憂谷。他是個二十八九歲的青年,相貌英俊,身材挺拔,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斯文有禮。
年輕人沿著崎嶇的小路往山谷裡走,大約走了半個多小時,終於來到山谷深處。那裡依山建著一溜五間石頭房子,一個衣著樸素的年輕女子正蹲在菜地裡澆菜。
年輕人走近幾步,揚聲問道:「請問你是何小惠嗎?」
女子聽到聲音抬起頭來打量了他幾眼,說道:「我就是何小惠,你是誰?」
年輕人忙自我介紹:「我叫張廷,聽說這山谷中出產無憂酒,慕名前來求酒。」
何小惠冷冷地說了句:「無憂酒是不賣的。」說完低下頭繼續澆水,不再理會張廷。
張廷並不氣餒,繼續軟磨硬抗:「這世上的事物都是有價的,不肯交易只是因為交易的籌碼不夠。你開條件吧,只要我能做到,我會儘量滿足你。」
何小惠看了張廷一眼,眼中露出玩味的神色,微微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在這裡住上一晚,你看到那些高粱沒有?它們今晚就要成熟了,你在天亮之前幫我把這些高粱收割完,明天一早我就送你一壇無憂酒,你願意嗎?」
張廷很乾脆地答應了。
吃罷晚飯,何小惠拿出收割工具,帶著張廷來到山峰上。張廷看起來對農活並不陌生,左手持著高粱穗,右手拿著鐮刀在高粱稈上一划,高粱穗就落在他手中。
何小惠問:「看你文質彬彬的,還會幹農活?」
張廷說:「我家是農村的,從小生長在莊稼地裡,這點活不在話下。」
何小惠看了看他白皙沒有繭子的手,說:「你看起來不像農民。」
張廷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冷哼道:「我現在倒寧願我是農民。父母辛辛苦苦掙錢供我讀書,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讓我出人頭地,大學畢業後能謀個好差事?可嘆我十年寒窗,十分勤苦,到頭來竟成了別人的替罪羊。」
何小惠的好奇心被撩撥起來,問道:「是怎麼回事?」
張廷不語,連續割了十幾穗高粱,才說:「其實也很尋常,我大學畢業考上公務員,幾年後成為市政府一把手的秘書,說起來也算一帆風順。可是人在官場,又是領導的心腹,領導的大事小事都是經由我的手處理,這其中自然有一些不能為外人道的勾當。如今被人揭發出來,領導為了自保,丟車保帥,我就成了棄子。」
何小惠問:「你就是為了這事求無憂酒?」
張廷點頭,「我要頂下的罪名不小,結局不是橫屍刑場,就是老死獄中。想來想去,不如求一杯無憂酒,即便是死,至少能還我一份無憂無慮的心境。」
何小惠看著他滿面愁苦的樣子,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氣氛頓時變得沉悶起來。
無憂酒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幹活,天還沒亮,便將這一大片高粱收割完畢。
回到山谷,何小惠下廚做了幾味小菜,又抱出兩壇酒。在她拿碗筷之際,張廷已經打開一壇酒,清洌的酒香立刻撲面而來。張廷頓時精神一振,仿佛體內被充進了活力一般,笑道:「這就是無憂酒?好醇厚的酒香!」說著捧起酒罈,就想往杯子裡倒。
何小惠連忙按住他的手,說道:「這壇無憂酒是給你帶走的,我們今天喝這壇女兒紅。」
「女兒紅?」張廷看了何小惠一眼,心想,不是說女孩子出嫁時才喝女兒紅嗎?
何小惠卻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斟滿了酒,和他舉杯共飲。幾杯酒下肚,何小惠的臉上泛起兩坨紅暈,在黎明的晨光下看來,美得恬靜而朦朧。張廷心想,原來她長得這麼美,剛見她時怎麼沒發覺?
「你有沒有想過,與其忘記煩惱,不如讓煩惱消失?」何小惠忽然問。
「讓煩惱消失?」張廷的眼睛中閃爍出兩簇小小的火苗,隨即便暗淡下來,「讓煩惱消失,何其困難。」
何小惠眨了眨眼睛,嘴角邊浮起一絲神秘的微笑,低聲說:「那壇無憂酒送給你了,你不妨先想辦法解決麻煩,實在解決不了,再喝無憂酒也不遲。」
張廷愣愣地看了何小惠一會兒,腦子裡忽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一時間興奮難耐,幾乎要大聲歡呼。轉念一想,卻又害怕起來,一顆心怦怦亂跳,只覺得無處安放。
何小惠似乎沒有覺察到張廷內心的激烈衝突,安安靜靜地吃完早飯,將那壇無憂酒重新封好,就擺出送客的架勢。
張廷滿懷心事,也不想久留,告別何小惠,帶著無憂酒出谷去了。
張廷再次造訪無憂谷,是在半年之後,他開著一輛嶄新的越野車,衣飾華貴,神採飛揚,完全不是上回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給何小惠帶了很多禮物,花花綠綠的,擺滿了桌子。
何小惠問他:「煩惱解決了?」
「是的。領導畏罪潛逃,不知所終,所幸他貪汙的巨款還沒來得及轉移出去。」
何小惠神色間似乎閃過一絲黯然,沒有再說什麼。
張廷覺察到何小惠心緒不佳,也不再說話。
張廷在谷中待了一個星期,白天陪何小惠做農活,晚上坐在月光下給何小惠講一些奇聞趣事,何小惠冷漠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但是當張廷把話題扯到無憂酒上的時候,何小惠臉上的笑容就會瞬間消失。張廷心下失望,他知道,何小惠不會再輕易給他無憂酒了。
張廷離開的時候,提出要帶何小惠一起走,何小惠沉默許久,最後還是拒絕了。
張廷第三次來無憂谷時,帶來一枚鑽戒。他鄭重地把鑽戒戴在何小惠左手中指上,這次何小惠沒有拒絕。當晚,張廷留在何小惠房間裡,一晚上都沒有出來。三天後的清晨,何小惠醒來時,張廷不在身邊,何小惠找遍整座山,也沒有找到張廷,連他那輛越野車也無影無蹤。何小惠心裡浮起一絲不祥的預感,連忙跑回臥室查看放在床下的無憂酒,果然少了一壇。她愣愣地看著出谷的山路,一整天沒有吃飯。
第二天,何小惠恢復常態,依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張廷從來不曾出現過。直到有一天,吃完飯後她忽然覺得噁心難受,跑到門外吐了一地,幾乎把腸胃都吐了出來。她又想起自己的例假好像兩個多月不曾來了,難道……
她匆忙出谷,到了鎮上的衛生院買了測孕試紙,回家一試,果然是懷孕了。她無所適從、不知所措了兩天,最後終於從床底下拖出一壇無憂酒。無憂酒的作用,不就是消解憂愁嗎?她把酒倒進杯子裡,透著甜味兒的酒香立刻在屋子裡瀰漫開來。端起酒杯的瞬間,她忽然想起自己當初勸慰張廷的話:與其忘記煩惱,不如讓煩惱消失。她的情緒忽然就平穩下來,思路也漸漸清晰,她抬頭看向通往山谷外的路,眼神不再迷茫。
異物志
兩年後的一天,張廷下班後,開著車來到單位附近一間酒吧,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連忙衝他招手。
張廷在那女人對面坐下,女招待走過來問他喝什麼酒,張廷點了一杯「情毒」。等女招待退下,他皺著眉頭對坐在對面的女人說:「立君,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居然約我在這裡見面,這兒離我單位這麼近,萬一遇到熟人了,怎麼辦?」
立君滿不在乎地說:「怕什麼?我老公失蹤兩年多了,我已經向法院申請宣告他為失蹤人,並且提起離婚訴訟,只要他三個月內不應訴,法院可作缺席判決離婚。」說到這裡,立君臉上忽然現出一絲憂慮,「我現在就擔心他在離婚手續辦妥之前突然冒出來。」
張廷安慰她道:「不會的,你就安心等待吧。」
立君臉色一凜,「你這麼肯定,你不會是……」聲音突然壓低,「我聽說,在他失蹤的那幾天,你也在東南亞的那個國家,並且和他碰過面?」
張廷面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隨即恢復鎮定:「你在懷疑什麼?那段日子我的確到過那個國家,並且和他一起吃過飯,不過那頓飯吃到一半時,我因為有事先走了。我離開的時候,他還在餐廳裡喝酒,這一點他的秘書可以作證。」
立君微笑道:「瞧把你嚇的,你們倆在我心中的分量,孰輕孰重?你還不知道?」
張廷蹙眉道:「這種話不可以亂說。那個國家的局勢很不穩定,經常發生民眾暴動。他失蹤這麼久,恐怕兇多吉少。」
立君笑道:「那不正是你希望的嗎?他再也不能成為你我之間的絆腳石,並且他所有的家產都會落入我們倆手中。為了慶祝我們的願望即將成真,我們是不是應該幹一杯?」
兩人舉起酒杯,碰了碰,都是一飲而盡。
立君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她看了看顯示屏,笑道:「是我媽媽。」就按了接聽鍵,開始和媽媽說話。
談笑間,眼前仿佛有霧氣飄過,立君沒在意,繼續和媽媽聊天。等她掛了電話,發現對面的座位上沒有人,只有一團濃霧緩緩升騰著,仿佛屈死之人鬱結的怨氣。她四處張望了一下,酒吧裡並沒有張廷的身影。也許是去衛生間了,她想。等了一會兒,仍然不見張廷回來,打他的手機,只聽到一陣忙音。他什麼時候走的?怎麼也不打個招呼?還沒嫁給他就不把自己當回事,結婚以後還了得?立君越想越氣,把酒錢扔在桌子上,氣呼呼地走了。
立君並不知道,在她離去後,一個女人從酒吧裡間閃出來。她走到張廷剛才的座位旁,對著那團漸漸散開的霧氣,做了幾個深呼吸,似乎要把那些霧氣全部吸入肺腑。
過來收拾餐具的女服務生對女人說:「小惠姐,你剛才調的那杯『情毒』酒,味真香醇,你能不能教教我怎麼調配?」
小惠微笑道:「我明天就要離開酒吧了,只怕沒時間教你。再說,調配『情毒』用的是無憂酒,這種酒是我自己釀造的,市面上買不到,所以,即便教會你調配方法,你也調不出那種味道來啊。」
「啊?你要離開?你才來了兩個多月,怎麼就要走?」
「我女兒才一歲半,這段日子一直交給親戚帶著,親戚打電話來說她一到晚上就又哭又鬧,我實在放心不下女兒。」
兩天後,通往無憂谷的山路上,出現了—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她一邊走路,一邊對著懷裡的孩子喃喃低語:「寶貝,咱們回家了,你看,咱們的山谷越來越漂亮了,媽媽要把山上種滿桃樹,再也不種野高粱了,再也不釀無憂酒了。」停頓了一下,又說道,「無憂酒的秘密,除了媽媽,不會再有人知道。」
她沒有讀過多少書,所以不知道,其實早在兩千年前,已經有人把無憂酒的秘密寫進一本書裡,那本書叫做《異物志》,裡面有這樣一段話:
遠山有野粱,生於山峰之上,長於雲霧之間,月夜結實,日出即逝。以之為米,以山谷之泉為漿,得酒,飲之使人恬然,名曰無憂。飲者化身為霧不知所終。官府禁之,然雖知其害,飲之者不絕,是以山間雲霧日濃,漸失其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