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蚱神
2023-10-16 03:08:04 1
一
在喊山的家鄉,蟈蟈並不叫蟈蟈,而是稱作螞蚱。
每年麥子黃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螞蚱扯著嗓子唱歌的聲音,就像六月的太陽一樣熱烈。
鄉親們把螞蚱分為兩種,一種長著圓翅膀的,叫圓鏡螞蚱。圓鏡螞蚱長相比較好看,有土褐色的,有草綠色的,叫聲悅耳,很有節奏。
還有一種是長著長翅膀的,叫吊鏡螞蚱,吊鏡螞蚱翅膀不如圓鏡螞蚱好看,叫聲嘶啞啁哳,毫無節奏可言,所以沒有圓鏡螞蚱那麼招人喜歡。
圓鏡螞蚱和吊鏡螞蚱都能叫,是雄螞蚱。
雌螞蚱翅膀很短,屁股後面拖著一根長長的產卵管,就像一柄馬刀一樣,所以不管是吊鏡的雌螞蚱還是圓鏡的雌螞蚱,家鄉人都稱之為「刀客」。
刀客是不能鳴叫的,更不招人喜歡。
螞蚱是我們農村孩子童年的一部分。
六月黃天,大人們忙著收割莊稼,小孩子也不能閒呆著,要跟著到地裡幫忙。
小孩子愛玩那是天性,一到地裡,聽到螞蚱叫,心思就不在幹活上了,家長一看孩子心不在焉,知道孩子們心裡想什麼,開口放行:「拿螞蚱去吧!」
於是歡呼雀躍,草叢灌木中到處搜尋,麥地裡一般不敢去踐踏,踐踏了成熟的麥子,鐵定挨揍。
拿螞蚱是個細緻活兒,你遠遠聽到螞蚱在叫,走近卻不一定看得到。螞蚱很會偽裝,在什麼地方長大就是什麼地方的顏色。
所以聽到螞蚱叫,得躡手躡腳地靠近仔細觀察,等看清楚螞蚱在什麼地方藏身了,要眼疾手快,雙掌呈杯狀虛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螞蚱合攏在雙掌之中。
拿螞蚱最好一擊必中,螞蚱一旦發現威脅,一個蹦躂,鑽入草叢中就無影無蹤了。
螞蚱的雙腿和觸角很容易脫落,就算大動幹戈捉住了,螞蚱修長的雙腿和觸角也會脫落,就不好看了。
小時候用竹板或者木板製成有點類似相聲快板一樣的玩具,搖動板子,咔嚓咔嚓作響,很像螞蚱叫的聲音,所以小孩子又會用竹板子來誘捕螞蚱。
捉住了螞蚱,要有個地方來安置。
把麥秸稈折一束,噴點水溼潤溼潤,就可以用來編制螞蚱籠子。有些莊稼人手很巧,編的螞蚱籠子非常精緻。
把螞蚱放在籠子裡,掛在院子的樹梢上,每天給點黃色的南瓜花,噴點水,螞蚱吃飽喝足,就會咔嚓咔嚓歡快地唱起來。
這是童年的歌謠。
二
以前有專門販螞蚱的小販,一到六月,這些販螞蚱的人四個五個一群,在村裡到處吆喝收螞蚱。
螞蚱販子現在也有,不過很少了。
這些螞蚱販子都背一個很大的竹筐子,裡面有很多很多小格子。他們從小孩手裡以一毛錢、五分錢一個的價格收走螞蚱,裝進竹筐裡的小格子中,販賣給城裡養螞蚱的人,據說獲利不菲。
去年暑假的時候,我在家鄉避暑,有個販螞蚱的小販口渴了,到我家要水喝,我在院子裡泡了一壺茶,和他聊了聊。
這個螞蚱販子大概五十多歲,姓張,隴西口音,家裡沒多少莊稼,自己閒不住,就販螞蚱掙點小錢花,我就喊他老張了。
我說你們這一行現在很少有人做啊,他感嘆說:「是啊,現在螞蚱少了,年輕人掙錢的門路又多,所以不太有人願意做這個了。」
我覺得他很健談,閱歷也廣,就留他多休息了一會,順便聊天打發時光。老張喝了幾杯茶,給我講了一件他販螞蚱的時候經歷的事情,很神奇。
老張說,去年他收螞蚱,在去一個山村的路上,聽到有一片灌木叢中螞蚱的叫聲非常熱烈。
他停下來仔細聽了一會,覺得這地方螞蚱不少,而且很有可能有那種長得比較好看的大螞蚱,這樣的螞蚱拿到城裡去賣,能賣好價錢。
老張於是把竹筐子從肩上拿下來,鑽進了灌木叢開始捉螞蚱。老張是個捉螞蚱的老手,不一會了就抓住了好幾隻品相很好的螞蚱。
這時候太陽已經掛在西邊的山尖上了,山坡上一片金黃,但是老張還是捨不得走。
他在灌木叢中繞來繞去,一心想多捉幾隻螞蚱。
翻過了這個山坡,就是他要去的村莊,莊裡有熟人,他不愁住宿吃食,所以他也沒太在意時間。
漸漸地,暮色篩下來了。
灌木叢中的螞蚱雖然依舊扯著嗓子叫得很紅火,但是老張卻不太看得清下手捕捉。
他有點遺憾,戀戀不捨在灌木叢邊上坐了下來,他打算卷一根旱菸,抽完就走。
老張蘸著唾沫卷好了旱菸,掏出火柴剛要點菸,卻突然看見自己對面的一塊石頭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地坐了一個老頭子。
這老頭子灰黑色的頭髮,穿著一身灰色的老式對襟衣裳,手裡捧著個精緻的螞蚱籠子,正盯著老張看。
老張吃了一驚,但是他馬上就反應過來。
他尋思這老人家可能也是來給孫子拿螞蚱的,於是就站起身來,熱情地把自己手裡的旱菸袋子遞過去說:「老人家也來拿螞蚱啊,這兒螞蚱很多,可惜天麻了,不太看得清了。」
那老頭子擺擺手沒有接菸袋,卻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話:「人家等著拿你們呢,你們倒好,還是吱吱呀呀叫不停。」
說來奇怪,這老頭子話音剛落,山坡上熱烈歌唱的螞蚱突然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這些螞蚱就好像被一把無形的大手瞬間扼住了喉嚨一樣,剎那間,山野靜悄悄一片,一隻螞蚱的叫聲都聽不到了。
老張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這一驚真非同小可。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會,然後小心翼翼地走到老頭身邊說:「老人家,您不會是會什麼法術吧,您這話音一落,螞蚱都不叫了,您聽……」
那老頭子低頭看著自己的螞蚱籠,對老張愛理不理地說:「它們這一叫,豈不是又要進你的竹筐子了?」
老張覺得這老頭子有點奇怪,這螞蚱嘛,又不是什麼益蟲,拿螞蚱販螞蚱也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這老頭子怎麼話裡有話呢?
他尷尬地笑著,不經意瞅了一眼老頭子手裡的螞蚱籠,發現這籠子裡有一隻螞蚱,一隻刀客,都長得比一般的螞蚱和刀客要大許多。
這螞蚱和刀客都全身碧綠,隱隱還發著螢光,一看就是螞蚱中的極品。
那刀客不會鳴唱暫且不說,這隻螞蚱要是販到城裡,怕是要賣個上百元。
老張沒話找話說:「老人家,您籠子裡的這螞蚱不錯呀,你願意賣不,我看起碼能賣五十元,這麼好看這麼大的螞蚱,我販螞蚱這麼多年了,真還是第一次遇見。」
那老頭子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這兩隻螞蚱是螞蚱的根,我老頭子不存著,怕是螞蚱早晚要絕了,你說能賣給你嗎?」
老張一頭霧水,這螞蚱又不是樹,怎麼還就有根了呢?他覺得這老頭子不是很好說話,於是就訕笑著背起自己的竹筐子,打算要離開。
那老頭子見老張要走,接著說:「你這人肯定在心裡在說我老頭子不知好歹吧?」
老張回頭說:「沒有沒有,只是天要黑了,要趕到村裡去住宿了。」
老頭沒理會老張的話,接著說:「前些年,這螞蚱根根本無需老頭子我保管,一入夏,這山裡全是螞蚱,早上出來走幾步青草地,螞蚱四處蹦,濺人一褲子露水,現在呢?」
老張想了想說:「也是啊,現在螞蚱確實少了很多,有時候山裡轉悠一天,一隻圓鏡螞蚱都捉不住啊!」
老頭子說:「你們農藥打得太多了。你們打殺蟲劑,打除草劑,打各種各樣的藥,撒各種各樣的化肥,打多少都沒有人管一管喲,這土地早就不是以前土地了,螞蚱怎麼生兒育女呢?」
老張覺得這老頭子說話不一般,抬頭仔細端詳了他一眼。他覺得這老頭子面色清奇,雙目含憤,一把鬍子的人,好像要流淚了一般。
老張本來沒覺得捉螞蚱販螞蚱是個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聽了這老頭子的話,看了這老頭子的神情,他忽然覺得自己有種負罪感。
他安慰老頭子說:「老人家,這螞蚱一年多一年少,是這樣子的,絕不了,我雖然販螞蚱,可我販到城裡的都是公螞蚱,不是母刀客,不會影響它們繁殖後代的……」
老頭子說:「你這不算什麼,也是為掙點小錢糊個口,這世間誰都有過日子的權利,要命的是這土變壞了,這樣下去,螞蚱準得絕了種。」
看老張有點疑惑,這老頭子接著說:「這土地變了,變壞了。你說這化肥多了,土壤就板結了,螞蚱蛋進不到土壤去就得死;毒物多了,螞蚱蛋就算進了土壤也要被毒死,變不成小螞蚱,誰有辦法呢?」
老張是個認真的人,這老頭子說的話他以前真還從沒有想過,聽了老頭子的話,他這麼一想,覺得真還是這麼回事。
這些年,螞蚱確實越來越少了,這莊稼從播種到收割,要撒多少化肥,打多少農藥啊,這打了農藥,螞蚱怎麼辦呢?螞蚱蛋怎麼辦?「
月亮已經悄悄出現在山尖上,老張背著筐子傻站在灌木叢邊,陷入了沉思,他突然也有點莫名的憂慮。
那老頭見老張默不作聲,哈哈大笑著揮了一下衣袖,對著山坡說:」叫吧叫吧,叫醒了誰算誰。「
老頭子話音一落,灌木叢中的螞蚱又開始扯著嗓子歌唱起來,但是老張早就沒有捉螞蚱的心思了。
老頭子也不再搭理老張,自顧自朝山路遠處走去,邊走還邊自言自語:」到城裡也好,到城裡要是城裡人問起,就說螞蚱快要絕種了,都是化肥和農藥鬧的。「
等老張回過神來,那老者早就消失在山路遠處了,只有各種各樣的蟲子和螞蚱鳴叫的聲音在山間迴蕩,恍如一場夢一樣。
老張趕到山村,打聽村裡的熟人,想問問這村裡或者附近有沒有這麼一個怪老頭。
熟人仔細把村裡所有的老人都想了一遍,也沒有這個人的印象,問其他的人,大家也都不知道附近有個這樣的人。
有人開玩笑對老張說:」你不會遇見鬼了吧,我們這山路有點古怪,夜裡鬼狐亂竄呢。「
老張心想,這老頭子一點不像鬼,倒像是一個聰明的長者,難道,是個神仙?
三
故事講到這裡,我想讓老張仔細講一講這奇怪的老頭子的長相服飾等細節,老張卻搖搖頭說自己實在記不起來了。
看我很失望,他又說,雖然老頭子的長相服飾等細節他實在想不起來了,但是老頭子的話他卻依舊記得清楚。
他到城裡販螞蚱,以前一隻螞蚱幾毛錢,好一點的一塊,現在最差的螞蚱他都要十塊二十塊。
別人要是抱怨貴了,老張張口就來:」物依稀為貴啊朋友,螞蚱快要絕了,都是農藥鬧的,不信,你去農村拿,你看你一天能拿幾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