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談
2023-10-05 07:38:29 1
1
十二月初三,千氓山,大雪封山。
他們是在傍晚時分陸續到來的,前前後後一共三人。
三人一高、一矮、一胖,一樣的風塵僕僕,瞧他們的穿著打扮,都不是本地人的樣子。
他們問了主人的名字,乞求暫住一晚。我獨居深山十幾日,委實有些寂寞,見他們謙遜有禮,便也就應了下來。
我將他們安置在西廂房,幾人身上的積雪入屋即化,溼了個通透。我拿出幾件主人的衣服讓他們換下,三人寒暄再三,異常感激。我對此習以為常──但凡進山拜見主人的,總是這般有禮,無論他們在山外是富甲一方的豪客,還是佔山為王的草寇,到得這裡,通通都變得低聲下氣。
並不是千氓山的大雪掃掉了他們的傲氣,而是因為,他們都是病人。
三人臉上一樣長著黑斑,這是中了屍毒三日後的症狀,這種劇毒惟有此間主人──千毒先生的眼淚可解。
2
天色已黑,我將三人邀到正廳。我烹置了豬魚湯為三人祛寒,略盡地主之誼。
豬魚是千氓山的特產,因體型肥大而得名,肉質鮮美,伴以三春發芽、三春長葉的一鉤草煲湯,雖不是奇珍,倒也難得。
三人拾箸,淺嘗輒止,禮貌性地讚譽兩聲,臉上均現出愁悶的神色。
我會心地一笑,舉杯寬慰道:「三位大可寬心,這屍毒雖然是世間奇毒,若要致人死命,卻也需要九日。三日生黑斑、三日腐爛、三日攻心,主人明日即歸,各位只消抹上主人的眼淚,不用一日,便可藥到病除了。」
三人見我說得輕巧,臉上登時現出喜色。他們—齊向我舉杯,連道有勞先生引薦。
論年紀,我比三人實在小得多,可他們叫我先生,我依然不動聲色地受了,抬手喝下那杯酒。
「只是,」我話頭一轉,臉色一沉,冷冷道,「三位到底是怎麼中的這屍毒,卻要在屋裡老老實實地說清楚,若有半句謊話,明日可不要怪我家主人見死不救了!
「三位可聽清楚了,我家主人雖然生性疏懶,卻是宅心仁厚,每有病人到此,總是有求必應。只是有一條,務必要得病之人說清楚是怎樣染上的屍毒。主人平生最恨說謊之人,若有人出言相欺,被他知覺了,他定會任由那人自生自滅!」我一邊把玩著白玉酒杯,一邊不急不躁地說著。
三人坐在桌邊,張嘴結舌,臉上陰晴不定,似有難言之隱。
我啪地把空酒杯放在桌上,寒聲道:「三位來時可見我家門外的三座墳丘?那墳中的三人便是欺我主人的騙子。主人惱怒,任憑三人中毒而死。這千氓山雖小,再添三座新墳,總還是有地方的!」
我一句話,聲音不大,氣勢卻十足。三人中較胖的一個面色一白,手腕一顫,手中的銀箸掉落在地。
3
最先沉不住氣的果然是那個胖子。
他撿起地上的銀箸放在桌上,擦了擦額上的冷汗,說道:「既然先生要聽,我如實說來便是。我一沒殺人,二沒放火,有什麼可欺之處?說來,我染上這屍毒,實在是無妄之災。
「我姓王,名叫王三財,家住青州太平鎮。太平鎮是個小地方,先生若是不知也屬正常。」他朝我諂媚地一笑,輕聲說道。
「太平鎮麼?那怎麼會是個小地方。」我搖頭一笑,倒上杯酒,輕啜一口道,「太平鎮原名浮萍鎮,位於青州採石城東南三十裡處,十年前先帝開國,三萬虎騎入青州,路經浮萍鎮。先帝言,亂世方才浮萍,如今天下將定,日後定是太平盛世,萬年不變,遂更名為太平鎮。」
王三財見我說出太平鎮的典故,連連點頭道:「先生真是博聞強記,確有此事。我們鎮上有不少人都曾見過先帝的面容,常常以此自傲。我家三代世居此地,到我這代,終於攢下一點微薄的家業,創下了一間名叫美味坊的小店。」
「美味坊?你是開飯館兒的?」我饒有興趣地打量他。
「正是,正是,」王三財應道,「先生有所不知,我那館子雖然是鄉野小店,但在青州也算有些薄名。小店自製的蜜餞肉脯別有一番風味,乃是按祖上傳下來的秘方製成的。如若此間主人能救得小人的性命,小人定把秘方呈上,答謝先生。」
他說得誠懇,我揮揮手一笑道:「我家主人只是治病救人,又不是強盜草寇,要你的東西做什麼?你只管如實說來便是。」
王三財繼續道:「這蜜餞肉脯製作起來頗為麻煩,需選用上好的精肉,切成三寸長、一寸厚的薄片兒,用特製的醬料醃製半月,再用江南何家的無香花蜜澆灌而成。如此吃來,醬香濃鬱卻又清甜可口。
「幾日前,我曾在鎮上李家肉鋪購得幾錢精肉,回家洗淨,切片,準備做成肉脯,誰知道下手匆忙,切了食指一刀。當時我見刀口不深,便撒了點兒尋常的金瘡藥,簡單處理了幾下,哪知道,隔天便染了屍毒……」
他說到這裡,伸出食指,的確有一道刀傷,隱隱有些發黑。
「這屍毒極是厲害,沾血即染,想來定是那塊肉上帶來的屍毒。」我摸著下巴,略一沉吟道,「明日我家主人歸來,定讓你藥到病除,只是,這屍毒說來也是天下奇毒,區區一塊鮮肉,怎麼就會染上屍毒……」
聽我鬆了口風,王三財頓時大喜,對我的疑問卻無法回答。
4
王三財只是一個數著銅子兒過日子的鄉野俗子,實在沒有為難他的必要。我扭頭看著王三財身邊的高個漢子,眼睛眯了起來,我知道,這一定是一個有趣的人。
那人四方臉,絡腮鬍,粗眉,豹眼,右手掌中布著一層厚厚的老繭,左袖管空空蕩蕩的。他身邊立著一把長刀,刀柄、刀鞘都用銀絲線密密匝匝地纏著。
「看壯士手上的刀繭之厚,想必刀法上定有大成吧。」我探出銀箸,點了點他的手掌心,他下意識地攥起手來。
「早些年世道不太平,學過幾手三腳貓的把式,用來防身,走哪兒都愛拿著刀,日子長了成了習慣,倒叫先生見笑了。」高個漢子嘴裡說著見笑,勉強擠出一個笑臉,臉上的幾塊黑斑頓時擠在了一起。
我面上一寒,冷哼一聲:「三腳貓的把式,可配不上這把『銀絲刀』。閣下這謊話說得也太不高明了。」
那漢子聞言,身子一震,右手放在刀柄上,雙眼死死盯著我,隱隱露出一絲殺意。
我輕笑,倒了杯酒,自酌自飲。酒若烈火,我的腹中一陣暖意,燭光搖曳,我眯起眼看著漢子身邊的長刀。
「聽聞先帝昔年徵戰四方,帳下有十二快刀衛,每逢攻城掠地,必衝鋒在三軍之前,奪關斬將,無往不利,驍勇異常。這十二人,有六名『銀絲刀』,六名『金絲刀』。『銀絲刀』長三尺三寸,刀柄刀鞘以銀絲包裹,刀身中空,內灌水銀,非臂力過人不可用。『金絲刀』長三尺七寸,刀柄刀鞘以金絲包裹,刀刃厚不過半寸,薄如蟬翼,非心思機敏不可用。『銀絲刀』取力,『金絲刀』取利。
「說來這十二人雖勇,只是跟隨先帝十幾年,大多殞於陣前,到如今,能留下姓名者不過一二,早都已封侯拜將。聽聞快刀衛愛刀如愛己,刀在人在,刀亡人亡……壯士手中所握的,便是那『銀絲刀』吧!」
5
我最後一句話說出,那漢子猛然起身,「噌」的一聲利響,長刀出鞘,我喉前一涼,那刀已然架了過來。
「你到底是何人?」那人眼露寒星,喝問一聲。
我低頭,又倒一杯酒。他的刀刃輕輕往外讓了讓,我知道他不想傷我。
「我是千毒先生的僮子,承蒙各位抬舉,叫我一聲『先生』。今日主人不在,我替主人略盡地主之誼。壯士若真要殺我,就不怕六日後也變成這幹氓山裡的一具枯骨麼?!」
我反問一句,那漢子略一遲疑,長刀回鞘。
「你來這千氓山是為了求生,我說得明白,只要說實話,便可解去屍毒,既有生路,又何必求死呢?」
漢子看著我,眼中依然藏著戒備之意,殺氣卻消減了許多。
「能活著,終歸是好的。」我淡淡勸了一句,漢子頹然一笑,飲了杯酒。
「先生說得不錯,能活著,總歸是好的。」
「我姓李,曉峰。此刀確為『銀絲刀』,早些年我在先帝帳下,乃十二快刀衛之一。」他話語蒼涼,低聲說著往事。王三財和矮個兒之人的眼中同時露出震驚神色。
天下安定雖然已經二十年有餘,先帝徵戰四方的故事卻依然流傳四方,十二快刀衛的名頭實在太大,早已被坊間的說書人傳為神將。
「二十年前,三萬虎騎入青州,攻伐採石城。我徵戰七年,只為太平之後能封侯拜將、光宗耀祖。可採石城一戰,卻打沒了我的念想。我被城中雷火軍的霹靂彈炸沒了左臂,若不是同袍將我抬下戰陣,只怕早已變為枯骨。當年曾有言,先帝為軍中之魂,十二快刀衛乃軍中之刃,更是軍中的臉面。我是殘疾之人,再也當不得大任,被先帝在快刀衛中除了名。先帝念我多年殺伐之功,要我留在軍中做一名普通的士卒。我心灰意冷,脫了軍籍,留在了採石城裡。
「我沒有別的本事,只會殺人,過日子卻真是難為我了。我流落街頭,被安樂坊的老闆賈六爺所救,他看我勇猛過人,雖然缺了一臂,好在還有三分的本事,便讓我在安樂坊裡做了一名保鏢。」
「安樂坊?」我輕聲失笑,「十二快刀衛在採石城的大賭場裡當保鏢?有意思,當真有意思。」
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來戰陣之事大多豪情,更大多悲情。英雄末路,虎落平陽,哪朝哪代都不缺這樣的故事。
李曉峰搖頭,也是苦澀一笑。
6
「不知道壯士卻又如何染上的屍毒?」
客廳裡的氣氛一時間很是苦悶,我問了一句,引開話頭。
「這事說來實在是離奇。」李曉峰摸摸臉上的黑斑,面容多了三分疑惑,「幾日前,安樂坊裡來了個年輕人,那人一身白衣,神採飛揚。這人自踏入賭場的那一刻,我便注意起來。瞧他的言談舉止,實在不像尋常的賭徒。果然,他以三個銅板做注,僅僅兩個時辰便贏下了百兩黃金。賈六爺請出鎮場的老千與他賭鬥,非但沒贏,反而被他又贏去二百兩黃金。三個時辰,未輸一把。
「賭場的規矩便是這樣,場內贏不回來,那便場下搶回來。那白衣人志得意滿,提著金子出了賭場,賈六爺吩咐我跟著他。我明白賈六爺的意思,找了個生僻之處,偷偷做了他。
「那白衣人當真奇怪,臨死前不但絲毫沒有恐懼之色,還叮囑我下刀要輕一些,莫濺上了血,惹了黴頭。我是在戰陣上偷得性命的人,刀下亡魂無數,哪兒會在意這些?
「當下我一刀殺了他,下手猛了些,臉上還真濺了幾點血。採石城畢竟是有法度的地方,我偷偷將那人的屍體背出城去,埋在城外的亂墳崗內,將金子拿回賭坊。這本是小事一件,誰知道幾日後,我的臉上便長出了黑斑,中了屍毒。」
李曉峰是個爽快之人,寥寥幾言便說出了大概,他能把快刀衛的往事說出來,這點兒小事,自然也不會再來騙我。
我信了。
7
「先生,您要我說實話,我便說實話,只是待千毒先生回來,您可一定要幫我美言幾句,為我治好這屍毒啊。」眼前的矮個兒還未等我開口,自己先急忙忙地說了起來。他眉眼間帶著幾分賊氣,顯得驚恐不安。
我點點頭道:「你如實說來便是。」
「我姓黃,叫黃二鼠,也住在採石城裡。我是一個屠夫,平日裡賺幾個辛勞之錢,苟活度日。前幾天我在家殺了頭豬,誰知道轉天便染上了屍毒。我這一生從未做過歹事,還求先生您救我一命,救我一命啊!」
黃二鼠一臉卑微,三言兩語說完,然後就眼巴巴地望著我。
他雖是個可憐人,我卻無心救治。
「閣下說起謊來還真是臉不紅心不跳,聽聲音如此鎮定平穩,竟如平日裡說話一般。說謊能說到如此地步,倒也難得。過幾日,我便在門外的三座墳丘旁,立上一座新墳吧。」
我不急不慢地說著,話音剛落,黃二鼠直直地跪在我的腳下。
「小人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不實之處,天雷降處叫小人無立錐藏身之地!先生,請救小人一命吧……」
他還在說謊,更拿天威做了賭注,這真是一個無所畏懼的逐利小人。我無心和他多費口舌,一下便戳穿了他。
8
我探出銀箸,輕輕在他手上一點。
「你雙手食指烏黑,臉色晦暗,雙目渾濁,燭光之下,身影模糊,明明是平日裡死人碰得多了,被陰魂纏身之故。就算是屠夫,那也是個人屠吧!」
我一句話,若驚雷,黃二鼠蜷縮在地上,大驚失色。
「再不說實話,過幾天,那新墳可就真要立上了。」我瞧他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終歸還是心裡不忍,給他留下個話頭,也留了條活路。
「先生,我說實話,我說實話!」黃二鼠是個聰明人,立即俯首道,「我確實不是什麼屠夫,可我叫黃二鼠不假,住在採石城不假。我是採石城裡的一隻『禿鷲』。」
「禿鷲?」我微微皺眉,對這稱呼不知所謂。
「『禿鷲』,是行內的稱呼……」黃二鼠遲疑一下,繼續道,「我每天夜裡總要去城外的亂墳崗轉上幾圈,找那些新下葬的墳丘。那新墳裡的屍體大多未爛,我盜出屍體之後運回家裡肢解,等我用特製的藥料浸泡幾日後,便與新鮮的豬肉相似。我將這些假肉賣到採石城周圍的小鎮,太平鎮的李家肉鋪、貓爪溝的王家肉鋪……這些小鎮上的肉鋪,都選用我所制的假肉。只因為我的要價比真正的豬肉便宜一半。
「話說前幾日的晚上,我出城去那城外的亂墳崗盜屍,挖了一座新墳,墳內是個白衣人,身首異處,似乎是被刀所傷。我將那屍體背回家中準備做成鮮肉,不小心身上沾染了血跡,誰知道幾天內便中了屍毒……
「先生,我自知罪孽深重,求您救我一命,他日我定當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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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二鼠趴在我腳邊,我久久無言。世人多艱辛,世人多逐利,無畏懼,無分寸。
「夜了,各位請歇息吧。」我疲倦地揮揮手,起身撤席,再不看黃二鼠一眼。
「先生,不知道你家主人何日歸來?」身後,是李曉峰的聲音。
「千氓山孤寂,終年無人跡,我家主人嫌煩悶,又嗜賭,每月初總要下山去採石城大賭場裡玩耍幾天,每月初四必歸,明日便是主人歸來之日,各位安心便是。」
我安慰三人一句,領著他們回了臥房,熄了客廳內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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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四,主人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