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四季網

那個夜晚

2023-10-13 09:03:14

  1

  魯西南的秋天,空曠而又遼遠。1941年的那個秋天,更氤氳著幾分肅穆和悲涼。鬼子大規模的掃蕩開始了,抗日隊伍暫時撤往山裡,與敵人周旋。

  月亮照著的這個石頭小院是七嬸家的。那個時候的七嬸還不叫七嬸,而叫七嫂。後來的七嬸在回憶起那個深秋夜晚的時候,對那晚的月亮印象特別深。

  

那天晚上,月亮出得特別早,天完全黑透之後,它就亮亮地掛在東天上。七嬸的丈夫青樹不在家,七嬸很早就栓了大門。中間起夜的時候,她看到月亮已升上中天,銀輝灑滿一地。深秋的夜晚,風很涼爽,夜空顯得很明淨很高遠。為了方便自己的隊伍夜間行動,村裡一條狗也沒留下。要不,這個時候或許會有一兩聲狗吠。村莊在空曠和安寧中,顯得一片靜謐。

  起夜的七嬸,走進鋪滿銀色月光的院子裡,很自然就聞到了風中瀰漫著的乾草清香,她被這熟悉的清香氣息吸引住。這些乾草是七嬸收秋後從田頭溝坎上歸攏回來的。往年,她也是這樣把瘋長了一個秋天的草,一片片割倒,一捆捆背回家,晾曬在院子裡,待它們散發完水分之後,將它們垛成一座小山,供一冬的燒用。今年這些柴草,不只供燒用,它們已被七嬸派上了一個更重要的用場。此前,七嬸已經在裡面掏出了一個溫暖的小窩,在一層乾草之上,鋪一層麥穰,一領小席,兩床小被,能委屈著躺得開一個大人,如果是放進去一個或者兩個吃奶的孩子,那絕對沒問題。

  七嬸有個兒子叫蛋蛋,又接了紀營長的兒子小小,兩個孩子差不多大。七嬸想,只要有情況就把小小放進去,敵人盤查也只能查到蛋蛋。這樣,小小就應該是安全的。

  這時屋裡有輕輕的嬰兒聲傳出,七嬸折回屋,看到發出哭聲的是小小,兒子蛋蛋睡得正香。

  七嬸把小小抱起來,柔軟的小傢伙,一觸到奶頭,就停下了哭聲。小小的皮膚和容貌隨他媽媽肖亞蘭,氣相和神韻又明顯烙著紀營長的特徵。七嬸像愛兒子蛋蛋一樣愛著小小,兩個小傢伙都虎頭虎腦,每看一眼都讓人心生愛憐。尤其當兩個孩子閉著小眼睛,張著小嘴,用萌動的嬌情要奶的時候,七嬸就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條豐沛的河流,痛快淋漓地灌溉和哺育。

  小小的「飯量」似乎越來越比蛋蛋大,七嬸一個人的奶水供兩個小子吃,感覺自己也像那青草一樣,不斷地蒸發著水分。吃足的小小已在她的懷裡重新睡著。七嬸想,何不讓小小先熟悉一下他的「小狗窩」。這麼想著,七嬸蹲下身,一隻手就撕開了堵在洞口的一團草,把小小穩穩地放了進去。躺在裡面的小小,竟像在她的懷抱裡一樣睡得香甜。

  正在七嬸想把小小抱出來的時候,卻聽到蛋蛋在屋裡發出哭聲。七嬸看小小睡得正好,就想讓他在這兒先躺一會兒吧。七嬸起身回屋。

  七嬸斜倚在床頭一邊奶著蛋蛋,一邊打了個迷濛。在這當兒,從石頭院牆上好像掉下了一塊石頭,砸在院子裡。七嬸激靈了一下,但並沒去多想,只趕緊收了懷,出來抱小小。這時卻發現,小小已經不見了。

  七嬸連著在院子裡轉了三個圈。

  七嬸摸摸草窩,小小剛剛躺過的地方,還殘留著溫熱。

  一瞬間,七嬸都想把自己的頭撞到石頭牆上去。

  2

  七嬸敲響了村長林志義家的門。林志義打開門,見是七嬸。深更半夜,七嬸立在門外。還沒等林志義開口,七嬸已經撲通跪在了他面前。

  聽了七嬸的敘述,林志義也在屋裡轉了三個圈。

  隊伍向山裡撤,村裡有三十多個壯勞力隨隊運輸物資,七嬸的丈夫林青樹也在其中。林志義的計劃是想等這批人回來後,儘快給七嬸家壘道假牆,以防萬一。還聽說青樹在部隊上的侄女林欣最近負傷,組織上已通知轉回家療養,林欣一回來,也可以把她安置在七嬸家,因為林欣身上帶著槍,這樣安全係數會更高一些。在這些安排都還來不及實施的情況下,七嬸提出她今年打下了很多柴草,可以先在柴草垛裡掏個窩,真有急事時也是個應對。林志義覺得這樣也好,因為部隊剛走,真正艱難的日子還沒有開始。但誰承想,風平浪靜中卻出事了呢!

  不過,七嬸也有疑問,七嬸的疑問同樣也盤桓在他的腦海中,到底是誰對紀營長的孩子留在七嬸家這麼熟悉?又怎麼可能在沒一點動靜的情況下不翼而飛?

  林志義把七嬸送回家,囑她先不要對外聲張。林志義順路去找民兵連長林明亮。淵子崖村很大,卻只有一條東西大街,其它一條條密密麻麻的小巷都是從這條大街上四散開去的。站在大街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村兩頭黑黢黢的圩子牆。這圩子牆是繞村拉了一圈的,一米多厚,夯得十分結實,是原來防土匪襲擾時建成的。如今,鬼子打到了家門口,在河西梁莊安上了據點,昔日的土匪也忙著打鬼子去了。這道圩子牆便不再防匪,而用在了防鬼子上。圩子牆在村子的東西南北開了四個口,夜夜有人輪流把守,沒有槍響就突進人來的可能性不大。月光下,林志義看到自己的影子特別矮小,此刻他的心裡也矮著半截。因為,關於小小,他是向組織上打過保票的,當時他把胸脯拍得山響。現在他才覺得,自己的胸脯拍得有些匆忙了。

  林志義和林明亮在圩子牆北門找到了值夜的兩個民兵,但他們不是站著,而是歪躺在地上。兩人都被木棍或槍託擊中了後腦勺。一個已經犧牲,一個還殘著一點兒氣息。

  3

  七嬸是在這年開春認識肖亞蘭的。在這之前一年,她就認識了紀營長。紀營長長期在這一帶活動,七嬸好幾次碰到紀營長、區長馮幹三和村長林志義,三個人一起在村巷裡來來去去。春分時節,村裡的柳樹楊樹都已開始泛綠,天上也時常掠過北歸的雁群,麥地閃爍著青澀的光。

  村裡呼啦啦一下湧進了好多人,有穿軍裝的,也有不穿軍裝的,就是穿軍裝的那些人看上去,也跟紀營長他們不一個樣。七嬸問過林明亮,才知道湧進來的這些人都是部隊文工團的。

  這麼多?七嬸有點兒驚訝。

  八大劇團呢!林明亮掰著指頭給她數,師部的戰士劇社、抗大一分校、省婦聯姊妹劇團、突進三分社、魯南黎明劇社、魯藝宣傳大隊、抗演六隊,這才七個啊,還有一個什麼來著?

  戲臺搭在村祠堂前面的空地上。第一個走上舞臺的,是一個和她一樣懷著孩子的女人,孩子明顯已經顯身了,看上去和她肚子裡孩子的月份差不多少。雖然懷著孩子,但那神情和狀態卻比正常女人還要從容。女人的聲音清脆而又甜美,不待開口便盡含微笑,這讓七嬸覺出了見過世面的女人與鄉村女人的區別。

  第一天散戲後,七嬸還沉浸在熱鬧的戲文中,村長林志義卻領著舞臺上的那個女人踏進了門檻,你們兩個,啊,情況差不多,住一起正好可以交流交流。七嬸說,真好,我還以為不往我家安排人了呢!把女人迎進屋後,七嬸送林志義走到門口,林志義悄聲說,你知道是誰嗎?她和咱紀營長可是……林志義說著,把兩手的食指往一起並了並。七嬸沒想到這竟是紀營長的女人。

  在淵子崖村的這場匯演,一共持續了十五天,驚動了周邊十幾個村莊。晚上,抻開被子,兩個女人通著腿,對坐著,總要說上一會兒話後再各自睡去。肖亞蘭從淵子崖開始說起,說到了板泉鎮、濱海區、山東省乃至全國。七嬸就像聽戲一樣,雖然頻頻點頭,但也不是完全明白。不過有一點她明白了,那就是全國並不只紀營長他們一支部隊在打鬼子,也不只他們這一個地方有鬼子,要把日本鬼子趕出去,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肖亞蘭說,我們現在的處境還很艱難,你說正好在這艱難時候,我這身子又……

  匯演結束後,肖亞蘭沒有隨團離開,而是留在了淵子崖村,等待生產。

  4

  林青樹一回來,林志義就趕去了七嬸家。

  林志義說,情況你一定也知道了,咱商量個對策吧!

  這一下也愁壞了青樹,青樹幹抽著旱菸不說話。他實在無話可說,誰還能有什麼好對策呢!

  三個人正悶著的時候,林欣回來了。林欣發現氣氛不對,問怎麼回事。林志義說,也不瞞你,發生了個大事。就把事情說了。

  林欣說,這事有點蹊蹺。

  林志義說,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現在一時還搞不清。不過,鬼子恨咱們紀營長,這個是明擺著的。他們是不是想用小小,把紀營長他們給釣出來?

  現在部隊都已進山,殘酷的鬥爭很快就要開始,我們不能把這個消息先傳出去。

  我也是這麼想的。但下一步怎麼辦呢?

  林欣也沒辦法,只說這次掃蕩敵人糾集的隊伍很龐大,各個據點都抽走了很多人,有的甚至只剩下了偽軍。

  林志義一聽,猛然抬起頭,說這倒是個機會。

  林志義說的機會,是想趁梁莊據點敵人兵力空虛,虎口掏心,把小小給救出來。因為,他們認為,小小十有八九是被梁莊據點的敵人擄去了。

  淵子崖村群眾基礎好,全村族人共九支,每族都有幾十個青壯年,紀營長的隊伍在村裡時,曾將這些人分成九個排進行過訓練,後來部隊往山裡撤,也給村裡留下了部分槍枝。

  林志義讓林明亮把儲藏在他家的一部分部隊服裝拿出來,這些服裝差不多夠三個排的人穿。林志義讓一百多人換上服裝,選擇在黃昏時分大搖大擺地開到了梁莊據點外圍。

  守據點的敵人只聽說外出掃蕩的人馬連八路毛也沒見著,不承想大隊的八路直接開到據點來了。他們一面堅守,一面派人報信。

  天很快黑下來了,就在林志義他們越摸越近的時候,據點內卻突然轟隆一聲響起了巨大的爆炸。這突如其來的爆炸不僅把據點裡的人炸蒙了,林志義他們也蒙了,簡直成了一場策劃好的裡應外合。此時,據點裡少量鬼子和大部偽軍,亂作一團,林志義趁機下令強攻。敵人不摸東西,四散逃命。這一來,沒想到死死盤踞在沭河岸邊的梁莊據點,竟被林志義他們衝擊得只剩下半拉子空城。

  但林志義他們並沒有在據點裡找到小小。沒找到小小,在林志義心中,這次行動就算是失敗的。

  淵子崖人敢於攻打據點,並把敵人打得魂飛魄散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四裡八鄉。但私下裡,林志義卻受到了區長馮幹三的嚴厲批評。馮區長連著幾天往淵子崖跑,他擔心敵人不會吃這個啞巴虧,冒險的勝利一定會帶來敵人的復仇。馮區長帶著林志義、林明亮等繞著村圩子牆轉,察看如何布置防衛力量,並在出現情況時如何與區小隊進行聯絡。

  只是馮區長的判斷並不為淵子崖人所接受,他們認為,現在鬼子外出大掃蕩,一時還顧不上。什麼時候等他們顧上了,那我們的部隊也回來了。所以並沒有引起足夠的警覺,各家各戶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時間到了1941年12月20日這天。冬天的太陽步履蹣跚,陽光溫暖地照耀著這個古城堡一樣的村落,高大結實的圍牆四周有許多松柏槐柳和銀杏古樹,在村南村北緊靠圍牆兩條寬闊的水溝裡,有成群的鴨子在那裡嬉戲。有人往村外推土送肥,也有人忙著趕北面的劉莊集。林守成每天都要外出賣豆腐,今天也不例外。但當他推著豆腐車走上村北大嶺時,遠遠就看到了一大隊全副武裝的鬼子正向這邊撲來,大路上塵煙四起。林守成年輕時是有名的兔子腿,百米衝刺賽過兔子,儘管眼下他腿顫不止,但還是把豆腐車一扔,撒開長腿「哧溜」開跑,身後騰起一長溜細小的煙塵。

  村裡的五子炮、生鐵牛全拉上了圍牆垛口,9個排的土武裝全部上陣,在家養傷的林欣也參與了戰鬥。敵人從早上開始直到中午才攻進村子,開始了慘烈的巷戰。在巷戰中,淵子崖村所有的農具全派上了用場,各家石頭牆上的石頭也被揭去大半。這場戰事是在傍晚結束的,淵子崖死147人,傷300多人,整個村莊瀰漫在煙火之中,每條街道都灑染了鮮血。戰後打掃戰場時,發現敵人在村外圍被打死30多人,在巷戰中被鐵鍁拍、石頭砸、抓鉤抓、钁頭掄、大刀削,死70多人,共計121人。

  戰事發生時,馮區長正帶著區小隊的十幾個人在劉店一帶活動,來不及整合區小隊全體人員,就趕緊帶著這一小隊人馬前來增援。他們趕到時,敵人還被阻擊在村外圍。村外是一片開闊地,無遮無攔,沒等他們靠近,便全部犧牲。紀營長他們得到消息時,戰鬥已經結束。

  民兵連長林明亮、賣豆腐的林守成、帶傷參戰的林欣等皆在陣亡者之列。林青樹因兩手抓住了敵人的刺刀,左手被切斷了三根手指,是林志義從後面用鐵鍁把敵人拍倒的,不然林青樹也一定會被敵人的刺刀刺穿胸膛。

  七嬸和蛋蛋藏在地窖裡,過冬的蘿蔔和白菜垛了一窖。敵人曾一度發現了這個窖口,刺刀刺下來,先是扎了一隻蘿蔔,然後又扎了一棵白菜。七嬸聽出上面只有一個鬼子,當鬼子撥開窖口的柴草往裡探頭探腦時,被七嬸用短把的抓鉤抓著肩膀拽進了地窖,並兩手把鬼子的頭狠狠地摁在地窖裡的泥土中,直至憋悶而死。這個連殺雞都手抖的女人,關鍵時刻卻悶死了一個全副武裝的日本鬼子。

  5

  轉眼到了1945年,省政府在大店召開成立大會,林志義代表淵子崖村參加了會議。林志義回來時,帶回一個口信,讓林青樹和七嬸準備一下,找個時間把小小送過去。

  抗戰勝利了,這一天早晚要到來。說七嬸不盼著勝利,那是假的。但七嬸也明白,勝利來臨,她和蛋蛋註定就要分別。

  1941年那場慘烈的村戰發生後,林志義曾在七嬸家待了大半個晚上,小小出事,除了他們三個人外就只有林欣知道,而林欣已經犧牲了。林志義意思是小小的事不能再拖了,只能對外公開了。這事,七嬸和青樹早已有商量,七嬸說,公開行,但只能公開小小在,蛋蛋沒了!

  林志義說,唉,這怎麼是好?這可就難為你們了。

  林青樹黑著臉,說這事就這麼定吧。要不,我們有什麼臉面再見紀營長!

  林青樹和七嬸已經做好了送走蛋蛋的一切準備,但林志義又緊急傳話,說一部分部隊急著往東北開,紀營長和肖亞蘭也在之列,孩子就不用往大店送了,他們部隊正好路過淵子崖,讓他們在村頭等著就行。

  部隊開過來的時候,已是晚上,漆黑的夜,只聽得見腳步聲刷刷地響。紀營長和肖亞蘭走到他們身邊,蛋蛋已經5歲了,靜靜地趴在七嬸的背上。紀營長握了林志義的手,又握了林青樹的手,真誠地說,這幾年鄉親們辛苦,讓你們受累了。肖亞蘭從七嬸的背上把蛋蛋抱在懷裡,眼裡便湧出了淚水。說小小,我的小小,你都這麼大了!

  他們沒有多餘說話的時間,再次握手後,紀營長和肖亞蘭就加入了那「刷刷」之聲中。七嬸他們一直等那「刷刷」之聲徹底隱沒,四周只剩下漫無邊際的黑夜,才開始往回走。

  七嬸背上輕了,腳下卻沉得邁不動步。

  6

  從小小出事那天起,七嬸夜裡就睡不好覺。現在把蛋蛋送走了,七嬸的覺就更加難睡了。

  青樹說,你還在心疼?

  七嬸嘆口氣,我是擔心啊!

  怎麼還擔心?

  萬一他們發現那不是小小,該怎麼辦?那天是天黑,他們看不清,可等到白天呢?

  我想不會吧,小小出生時紀營長連見都沒見著,幾個月大肖亞蘭就把他交到了你手裡,這四五年過去,孩子長什麼樣,肖亞蘭恐怕也弄不清了。

  你說,我們是不是應該跟他們實話實說?

  那怎麼行!紀營長和肖亞蘭他們無家無舍,就這麼一件事交給我們,我們怎麼說也不能有閃失。你是不是又捨不得蛋蛋了?

  七嬸說,誰能捨得啊!從他會說話,我就沒敢讓他叫一聲媽,我讓他叫嬸兒,可怎麼教好像也沒教會,連聲嬸兒也沒聽到。

  青樹說,當初這麼決定,你可是比我還堅決。

  那當然得堅決。七嬸說,我是想,我們可以再生。

  從此,七嬸的熱被窩裡,既瀰漫著傷心的氣息,也鼓漲著新生的希望。但無論是七嬸還是青樹,那感覺跟從前已大不一樣,常常行至半途,便喘息幾聲,退下陣來。因為七嬸的眼裡總是含著淚水。

  這樣的夜很漫長,一個夜連著另一個夜。夜裡的七嬸,不敢再見那月亮地,一見心就跳頭就暈,天一黑就躲在屋裡。

  七嬸和七叔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新生。他們想,每次半途而廢總有不廢的時候。但他們沒想到,真正 「被廢」的日子竟然來得又是那樣迅疾。

  1947年的孟良崮戰役,青樹的任務是往陣地上送彈藥。在320高地,青樹被一顆流彈打穿了褲襠。

  在青樹靜養的日子裡,兩人都刻意迴避了蛋蛋的話題。從此,青樹的身體每況愈下,心情也每況愈下,沒等得及聽一聽開國大典的禮炮就去世了。

  青樹去世後,七嬸的心思並沒有去多想他,而是一直在回想1941年深秋的那個夜晚。那個晚上的月亮出得特別早,亮亮地掛在東天上,銀輝灑滿一地。夜空很明淨很高遠,院子裡飄蕩著涼爽的風,風中裹挾著乾草的清香。七嬸仍然清楚地記得,她在柴草垛裡掏出的那個溫暖小窩,在一層乾草之上,鋪著一層麥穰,然後是一領小席,然後是兩床小被。肖亞蘭也是在一個夜晚把小小留給她的,肖亞蘭或許不會記得小小小時候的模樣,但七嬸記得,時間隔得越長,她的記憶越清晰。那個夜晚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發生的?她卻不得其解。

  其實,小小的事出在丈夫的堂弟林青葉身上。

  當年部隊往山裡撤之前,曾有一次參軍熱潮,林青葉也報名參了軍,但隊伍出發時正趕上瘧疾,他是等瘧疾好後,才去追趕部隊的。在王莊林青葉遇見了一夥八路軍,他不知道這是一夥偽軍裝扮的。鬼子大掃蕩為找不到八路軍而犯愁,便讓一夥偽軍裝扮成八路軍四處探聽消息。「八路軍」問林青葉是幹什麼的,林青葉說是去找紀營長的部隊。你認識紀營長?當然,我不光認識紀營長,我還認識他孩子呢!他孩子?是啊,他把孩子留在了村裡,是我七嫂給他帶著。「八路軍」說,那可得小心啊,可別讓敵人給抓了去。不會的,我七嫂在院子裡堆了柴火垛,在裡面掏了個小窩,一有情況把孩子放進去,敵人發現不了。

  等林青葉感覺不對頭,發現了這夥「八路軍」的秘密時,已經為時已晚。林青葉知道自己惹下了大禍,便沒再去找紀營長,而是直接投奔梁莊據點。他伺機搜羅了二十多顆手榴彈,引發了據點內部的爆炸。

  對七嬸來說,她一直在懊悔,自己為什麼要把小小放進柴窩?為什麼放進去的不是蛋蛋?七嬸當然從來沒想過,這場戰爭為什麼要發生,日本人幹嘛要打到中國人家門口上,他們自己不是也有家嗎?

  在長達五十多年的時間裡,七嬸心裡始終裝著那個夜晚。那個夜晚被擊中後腦勺但卻僥倖活下來的民兵叫林果,林果已經痴呆,村戰時又被大炮炸聾了耳朵。好多次七嬸想求證他,那個晚上是什麼人襲擊了他,為什麼不能把敵人擋在圩子牆外,然而林果只是憨笑。不管七嬸問什麼,他的憨笑都將問題化為無形。可能只有傻子,才會將那場戰爭忘得一乾二淨。

  全國勝利後,七嬸一直期待與紀營長和肖亞蘭的見面,她想看看蛋蛋長成什麼樣了。當然,七嬸也一直為有可能的見面感到糾結,在這五十多年中,她也時刻擔心紀營長和肖亞蘭會把孩子送回來,說這哪是小小,這分明是蛋蛋啊!但七嬸想好了,她決計不承認出錯,那個漆黑的夜晚,她交給紀營長和肖亞蘭的孩子就是小小。

  然而,紀營長和肖亞蘭卻再沒有音信。因為,肖亞蘭早在解放四平的戰鬥中就犧牲了,幾年之後,紀營長也犧牲在了朝鮮戰場。而她的蛋蛋,中間幾易其手,早已下落不明。被敵人擄去的小小其生死和去向也成了永久的謎。

  一場持久的戰爭,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只有一垛柴草,陪著七嬸走了五十多年,直至失去乾草的清香,腐爛變質,化為泥土,如水的月光照著一個空落落的院子。

同类文章

救賊

明洪武年間,天方縣新任縣令叫王存寶,30多歲,眼小面黃。他上任沒多久,就制服了賊夫妻劉勝、張菊香,還剿滅了為害多年的山匪。   說起劉勝、張菊香,可謂賊名響亮,近兩年,他倆明裡賣豆腐,順手摸金子,得手後兔子似的跑回家。那金子只要進了他家門,就是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來了,就像化了一樣。   這天

七竅塞

  亂世藏金,盛世藏玉。時逢康乾盛世,「廣軒閣」少東家邵倉當然懂得這個老理兒。這天清晨,邵倉帶上家丁牛二,又到偏遠鄉村尋寶去了。   山路難走,日頭又毒,沒走上兩個時辰,主僕二人已累得滿身臭汗。就在嗓子眼兒噌噌躥火的當兒,牛二突然撒丫子開跑:「少東家,快看,村口有水井!」   抬眼望去,不

血色軍號聲

 我二爺華青施18歲時,是國民黨第9軍的司號兵,軍長是杜聿明中將。   當時,每個連都有一個號兵。軍號有「嗒當嘀利」四個音符,經過排列組合,編出不同號譜。平時,官兵聽號聲起床、出操、開飯、熄燈;打起仗來,集合、散開、衝鋒、撤退,號令如山,連戰馬聽見隱蔽號都應聲臥地。   那年,第9軍被編入

熊膽

 這天,迦路瓦山下的藏族村落裡來了一個漢人,他在村頭一株大樹上貼了一張告示,用藏語寫著:「誠徵勇士捕獵活熊,每頭1000元。」   告示迅速吸引了全村老少。雖然迦路瓦山上有大量黑熊,但它們性情暴戾,體形龐大,捕獵起來非常困難。現在這個漢人竟要求捕活熊,就更加危險了,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幹的活。

倒錯的穿

劉凱買了一張由寧波去上海的船票,開船時間是晚上七點。劉凱沒排隊就提前上了船。呵呵,因為輪船碼頭的值班經理是他的老同學。   大約半小時後,其他乘客才陸續上了船。   劉凱住二等艙,房內有三張床鋪。他的兩位室友,一個是矮矮胖胖的上海老太,另一個是長相帥氣的山東小夥。   為了消磨時間,劉凱決

隔行隔山

 京城有個瓷器店,店老闆叫宋士河,憑著他獨特的經營之道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這一年,愛熱鬧的乾隆皇帝在皇宮裡開闢出商業一條街,這條街上酒肆茶樓應有盡有,和一般的商業街毫無二致,唯一不同的便是所有的店鋪經營者都是宮裡的太監宮女,顧客自然是乾隆和宮裡大小嬪妃與皇宮貴胄。   皇宮商業街經營

神秘的竊賊

 這天,綠蔭城公安局刑警大隊接到富豪馬練的報案,說他全家外出旅遊回來,發現家中被盜,凡是沒有放到保險柜裡的貴重物品都被偷走了。   刑警大隊長梁鴻帶領警察趕到現場察看,發現馬家的防盜門、防護欄、報警系統等絲毫無損,家中也沒有留下任何偷盜者的指紋。   馬練沮喪地說:「我放在抽屜裡的幾萬塊錢

清妃陵飄出古裝人

 沉睡地下200多年的逸妃陵在河北某地被發現,但挖掘的時候卻怪事連發。先是工棚裡半夜鬧鬼,後是挖掘的工人失蹤,最後又全部離奇死亡,致使挖掘工作無法進行,只能暫時停了下來。   省公安廳成立了「逸妃陵專案組」,刑偵處處長劉剛親自出馬,帶領周揚和郭力趕往案發現場。   在離妃子陵一公裡的地方,

燒包袱

 馬上就到鬼節了,按老北京民間的習俗,七月十五這天,家家戶戶都要燒包袱。其實就是把燒紙、銀錠什麼的裝進紙糊的包袱裡,上面寫上三代祖上的名字,然後由晚輩進行焚化。包袱年年燒,可今年燒包袱卻鬧出了大風波,因為天香閣的妓女英蓮也要燒包袱。   英蓮是天香閣的頭牌,不僅模樣可人,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

惡匪剋星

 早年,癩頭山下有個田家村,村裡除了老李頭一家,其他都是田姓。   村外的大路邊有片瓜田,這天,老李頭起了個大早,扛著钁頭剛到瓜田,就見一胖一瘦兩個過路的漢子正在瓜田裡摘瓜。他們摘一個,用拳頭砸開,啃兩口就丟在一旁,半爿地都被糟蹋了。   老李頭不樂意了:「我說你們兩個後生,走路口渴了,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