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槍
2023-10-12 14:04:49 1
一
雷達七站站長何文斌的七七式手槍及彈夾裡的七發子彈丟了。這可是件非常嚴重的案件,其嚴重性不在於丟失物品的價值,而在於其可能引發的後果。如果案犯是個神槍手就有可能毀滅七條鮮活的生命,如果案犯再繼續搞到些子彈,更不知有多少條生命受到威脅,後果真是不堪設想。許多事情是經不得浮想的,一浮想聯翩便令人毛骨悚然。
得到報告後,軍區空軍雷達團迅速派出工作組,分三地星夜兼程趕赴案發地。
本來絕大多數雷達站平時是不配槍的,但七站位置特殊,地處深山之頂,有時便有狗熊、野豬之類的較大型動物竄到營區內進行搗亂破壞。去年秋天來了幾頭野豬,半夜裡拱倒了豬圈,將七站圈養的大大小小六頭家豬全部營救出去,一起去過閒雲野鶴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憤怒而沉痛的何站長一把把薅自己的頭髮,指點著炊事班的全體人員,扎紮實實地把他們臭罵了一頓。何站長一針見血地指出,一是思想麻痺,警惕性不高,睡得比豬還沉,三層磚厚的豬圈被鼓搗成一片殘垣斷壁,只有一牆之隔的他們居然誰都沒聽見;二是防範措施不得力,工作預見性不強,比如夜裡將豬腿都鏈拴在一起,野豬的勁兒再大也不會像猴子一樣能解開拴扣吧?況且這山上壓根就沒有猴子,蠢笨的野豬肯定想不到到別的山請來猴子與它們配合行動;三是沒有將集體的利益放在心上,沒有想大家所想,急大家所急,六頭豬,四頭已到出欄標準,這期間大家熱議的話題就是殺豬吃肉,就等著來個工作組或檢查組,咱們就殺一頭,改善改善夥食,可是你們居然讓大家一直盼望著的已經到了嘴邊的豬肉給逃跑了。
何站長命令,凡是不值班的,兩人一組上山尋找,找回一頭豬者獎醬豬蹄一隻。三天過去,大家早出晚歸筋疲力盡,連坨豬糞的線索都沒發現。這群豬逃得完全徹底沒留絲毫痕跡,像是一次有組織有預謀有計劃的越獄行動,簡直就是勝利大逃亡。正當大家心灰意冷、近乎絕望時,這六頭豬竟然排著整齊的隊伍一頭不少地回來了。大約是這些家豬們適應不了那種雖然自由卻顛沛流離、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生活,寧肯長肥了被宰殺,也要過養尊處優、飯來張口、風吹不著雨淋不著、舒服一天是一天的快活日子。聞訊從房間裡跑出來的官兵們給予了豬群熱烈而持久的歡迎歸隊的掌聲。當天下午便殺了一頭,以示慶祝。
這件事發生後,七站便向領導申請,從而配發了這支手槍,由此可見給七站所配發的槍不是用於防範敵人,而是用來打擊或嚇唬野獸的。配發的手槍由七站最高行政長官何文斌保管。剛拿到手中那陣子,他興奮得睡不著覺,拎著槍半夜三更地在駐地亂轉,盼著來點什麼,可那些野獸像得到了秘密情報,再也沒來騷擾過。這支槍一次作用沒發揮過,卻莫名其妙地丟了。
丟了槍的何文斌像沒了魂的蒼蠅,到處亂撞。他先是翻箱倒櫃將自己的房間進行了地毯式搜查,就連一個老鼠洞也沒輕易放過,伸進根鐵條攪動好一會兒,確定沒有金屬碰撞聲後,才搜查下一個目標。而後,他又召開了在家全體人員大會,同大家一起學習了《刑法》有關盜竊武器裝備所應當承擔法律責任的條款,警告盜竊人立即懸崖勒馬,限令會後一小時內將槍彈交到站長房間,爭取從寬處理,否則將受到法律的嚴懲。嚴厲的警告宣布後,他坐在自己辦公室兼宿舍裡,盯著門,一根接一根地抽了一個半小時的煙,門口連人走動的聲音都沒一點。無招可使的他,只有向上級進行了匯報。
最先到達的是團裡的譚政委和宣保股孫股長。他們正在六站檢查工作,離得相對較近,得到消息便中斷原工作急忙趕來。按何文斌的敘述,早上八點鐘,他安排好今天的工作,突然感到肚子有點不舒服,便去室外廁所解了大便,然後回到宿舍兼辦公室,打開電視。進屋打開電視已經成為他的一種習慣,即便是冥思苦想寫材料也要開著電視,不管看不看。他偶爾瞄一眼電視,畫面上的電視劇中一位八路軍戰士正在擦槍,讓他想起自己的槍也好久沒擦了,便打開保險柜將槍拿了出來。這時電話鈴聲大作,值班員報告說,有架小型飛機越過邊境,幾乎以垂直於邊境線的角度快速飛來。這情況是他當站長以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況,感覺非常嚴重,他把槍隨手放進抽屜裡,就跑到值班室。他剛到雷達屏幕前,那架飛機卻掉頭返回了,當時小吳還開玩笑說,站長真厲害,它知道你來了,趕緊往回跑。何文斌說,那是,沒經我同意跑進來,我一槍把它打下來。說到槍,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槍還在抽屜裡,急忙跑回辦公室,發現槍已經不翼而飛了,前後時間不超過十分鐘。說到這兒,他像受到什麼啟發,眼睛急眨幾下,恍然大悟說這一定是一起內外勾結、有預謀的行動:內鬼看到我從保險柜裡拿出槍,馬上通知境外敵人,派飛機入境引我離開房間,然後內鬼進來將槍偷走。他為自己這一大膽的推論興奮起來,身子像充了氣瞬間挺直,眼裡放出亮光。
何文斌後面的話像股異香將譚政委和孫股長的思維吸引到一條充滿新奇與刺激的軌道上。一直低頭做記錄的孫股長停下筆,抬起頭,死死盯著何文斌,大腦急速地沿著何文斌指引的方向馳騁。房間靜下來,足足有一分鐘。還是譚政委先緩過神來。
扯淡。你以為你是誰呀,你的槍是秦始皇用過的?都說你想像力豐富,適合當作家,果然聯想得比較遠。但我看你純粹是胡思亂想,痴人說夢,你還是仔細想想當時的細節吧,看看哪些對把槍找回有幫助。譚政委心想,這小子是不是緊張得有點神經錯亂了?
一語點醒夢中人。孫股長的思緒被拽了回來,忽然有強烈的笑的衝動,忙起身到走廊的盡頭哈哈幾聲。何文斌的腦筋也轉過彎來,眼中的精光又暗淡下去。
你去值班室時鎖門了嗎?
好像是帶了一下。但我門上的彈簧鎖用了許多年了,基本起不到什麼作用。說著,何文斌起身將門鎖鎖上,拿張一元紙幣摺疊兩層,在門縫裡捅了下,門便開了。
你看你這套設備,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胡琢磨什麼呢?
譚政委見何文斌也談不出什麼新的東西,便提出兩點要求,一是打電話給正在休假的指導員黃曉明讓他立即返回;二是七站所有人員不得外出,非外出不可須經他的批准。
譚政委召集全站人員開會,他態度溫和,語氣誠懇,說我認為目前看這起丟槍事件就是個別人惡作劇或一時糊塗,不是故意犯罪,所以希望這個人能及時把槍交出來,接受批評教育。軍工作組大約晚上八點鐘左右到,到那時還不交,問題的性質就變化了,就變成了案件,處理起來就要開除軍籍,還要追究刑事責任。
會後,譚政委問,你們站現在有多少人?何文斌答四十一人。
除二人值班,來開會的怎麼還少一人?
哦,那是文書孫亮,早上就下山取報紙信件了,一般要下午兩點鐘左右回來。何文斌看了一下手錶,應該快回了。
他今天什麼時候下的山?
八點多,我上廁所回來正遇上他要往外走,我還讓他給我捎條煙。
那就是說,他沒有作案時間了?
是的。他走時我還沒打開保險柜往外拿槍呢。而且孫亮表現一直不錯,每天都要到我和指導員的房間打掃衛生,從未發現他偷過什麼東西。
二
孫亮回到營房時剛好趕上大家從會議室往外走,從大家低頭沉重的表情中,他感覺出單位出事了。他拉住老鄉程立偉。程立偉說,出大事了,站長的槍丟了,團政委都來了,而且軍區空軍的專案組今天也到。一個巨大的冷顫一下套住孫亮,他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心臟也隨之急速狂跳。他丟開有些疑惑地看著他的程立偉,快步回到自己的宿舍,伸手在被子下一摸,感覺到了異樣,猛然將被子掀開,一堆手槍零件赫然在目,被憋住的冷汗像突然衝破了堤壩刷地湧出,迷濛了他的眼睛。他閉目祈禱這堆扎手的東西戲法般消失,睜開眼時,卻依然在那兒耀武揚威。他忽然靈感浮現,三下五除二地將槍零件組裝成一支沉甸甸的七七式手槍。
早上,孫亮下山取報紙信件前來到站長房間,看看站長有沒有什麼事需要順便辦理,這是他每天必走的程序。他敲了兩下門,沒有回音,便用鑰匙開門進去。這個房間,他一天要進出好幾趟。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熱水器燒好開水送到站長房間,並將洗臉水、刷牙水冷熱兌好,將牙膏擠到牙刷上放在牙缸上。這時如果站長已經起床,他便開始疊被子擦桌子。如果站長還在假寐,他就出去等一會兒,聽到房間裡有了響聲再進來。他有站長、指導員房間的鑰匙,基本上像進出自己的房間一樣隨便。倘若站長、指導員正與別人談話需要他迴避,而他又看不出眉眼高低,他們就會直言對他說,孫亮,你先回自己的房間去。這樣的情況經常發生——孫亮有些遲鈍。
孫亮小的時候可是很機靈的,長得也很精神。他爸爸兄弟三人,在他們那個小縣城裡都有些實權,但到他們這一輩僅孫亮一個男孩,而他們對男孩又格外重視。八十畝地一棵苗,孫亮得到爸媽的疼愛自不必說,大爺、叔叔對他也是心肝眼珠般呵護。每次全家大聚會,他都是被關注的中心焦點。姐姐妹妹也不嫉妒,眾星捧月般心甘情願地圍著他轉。他所上的幼兒園、小學、初中都是全縣最好的,他有了什麼事情叔叔大爺都積極參與出主意想辦法。他成了三家人的兒子。他也沒辜負大家的關懷,很為大家長臉爭氣,學習成績始終在學年裡名列前茅。可繩從細處斷,越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嚇著,小心翼翼地養著,他還越出事。中考前夕,孫亮和同學們到五中參加模擬考試。五中西側有條小河,是嫩江的支流,水流不急也不太深,卻很清澈。中午考完,幾個同學拉他到河邊玩,他們脫了外衣在較深的地方嬉戲打鬧,孫亮只是捲起褲腿在水邊來回蹚水。不知怎麼弄的,他腳下一滑掉進一個坑裡,同學們發現了,幾下將他拉起來。那坑也不深,站在坑底水也不過齊腰,孫亮卻嗆了幾口水。家人聞訊趕來,試也不考了,將他送到醫院檢查。醫生檢查後說,沒什麼事,受了點驚嚇,休息兩天就會好,家人懸著的心才落回原位。過了兩天,情況並不像醫生講的那樣樂觀,家人發現他兩眼發直,神情呆滯。再去檢查,做腦CT,發現腦中有點水腫,醫生說這情況穿刺手術風險太大,不如讓其慢慢吸收,恢復得慢些,但風險小。大爺大娘、叔叔嬸子全來了,最後大家研究的結果是保守治療。
孫亮性命無虞,智力卻明顯下降。中考時自然沒有考進重點高中,分數距自費段都差好大一截。家人花錢找關係讓他進了重點高中。重點高中是進了,成績卻沒有相應提高,智力恢復也較慢,分數基本穩定在全學年後十名之列,同那些問題學生屬同一圈內。從人見人誇的好學生,墜入到現在的境地,這樣的落差讓孫亮的家人很難接受。四處求醫問藥未果,孫亮的媽媽便開始相信玄學。有一位突然神靈附體、新近出馬的少婦,據說算得非常準。孫亮的媽媽在嫂子的陪同下,虔誠地讓那女子測算。那女子半睜半閉著眼,搖頭晃腦一陣後,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說,你兒子是太上老君屁股下坐墊的一根草,不能冒尖起刺,上次是太上老君心情不錯只是用手按了按他,如果再起刺,把太上老君整急眼了,拿把剪刀把他連根都剪了就徹底玩完了;如果他安心在那兒趴著,時常享受仙氣,不僅自己健康長壽,還可保全家平安,子孫興旺發大財。半仙生動形象的解釋,讓孫亮家人有些雲山霧罩,似懂非懂半信半疑,但心理上還是有了許多安慰與平衡。既然孫亮命裡註定只能隱匿於芸芸眾生間做普通人,那便應該調整培養方案。考大學肯定是沒希望了,即使花錢上個民辦的大學,也很難學到什麼一技之長。全家經過反覆研究磋商,最後決定讓他走參軍就業這條線路。讓他父母欣慰的是,孫亮分數雖然與問題學生相提並論,卻從不惹是生非,同齡孩子的一些惡習,他一樣也沒有。天天按時上學放學,上課認真聽講,課後認真做作業。政審肯定是沒問題的,智力測驗是個關口。孫亮的叔叔通過關係與接兵團團長搭上關係,幾次推杯換盞,趁酒酣臉熱情濃,便明說了,我這侄子別的毛病沒有,就是被河水淹過後智商有點下滑,能不能走上,你看著辦。團長拉著孫亮叔叔的手,當場表態,你的侄子就是我的侄子,部隊需要頭腦靈活的青年,更需要像咱侄子這樣思想單純、執行命令堅決的戰士。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帶走,而且兩年後還一定還你一個生龍活虎、視野開闊、思維敏捷的侄子。
孫亮的爸爸媽媽還是不放心,一直跟著來到部隊,觀察兩天,感覺沒什麼大問題才返回。臨行前,他們倆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訴孫亮,一定要聽班長的話。孫亮爸媽剛到家沒幾天,部隊的電話就追了過來,說孫亮只聽班長的話,別人誰的話也不聽,無論官大官小,一律當耳邊風,不反駁也不爭辯,就是置之不理。班長如果有事外出,那便誰也指揮不了他。他爸爸一著急,當天買票就往部隊趕,對孫亮進行了更深入細緻的叮囑,班長以上的領導——括號,含班長的話都要聽。他爸爸有點悲哀地發現,孫亮經過幾天部隊大熔爐的冶煉,似乎更傻了。
新兵連訓練結束後,孫亮被分配到軍械庫,負責備用槍枝的保養維護,動手多動腦少,對他也算是揚長避短,量才使用。定期擦槍是孫亮的主要工作內容,他完成得非常認真細緻,只要領導不讓他停下來,他可以不吃飯一直擦下去。本來幹得好好的,一次偶然的事情,孫亮被調離了軍械庫。一次,團參謀長到軍械庫檢查工作,忽感內急,去衛生間方便,恰遇孫亮正站在小便池旁肆意傾瀉。孫亮見參謀長進來,果斷截流,褲子未系好,便轉身向參謀長行了個舉手禮,弄得參謀長哭笑不得,進而聯想到軍械庫是屬「小、遠、散」重點單位,是上級領導和部門經常檢查的地方,這山炮待在這兒說不定以後還會出什麼洋相,影響軍械庫及團裡的形象。就把他調到了七站。七站地處偏僻,上級領導來得少,出乖露醜在自己家裡,影響也不大。
七站的連長、指導員卻認為孫亮應該算是個好兵,聽從指揮,服從領導,讓他幹啥就幹啥,從不偷奸耍滑,這在獨生子女佔絕大多數的士兵中是很難得的品質。於是安排他做文書工作。文書工作,看似清閒,實則很瑣碎,從早到晚忙個不停。教過他一遍後,他就有條不紊地幹起來。就像電腦輸入一定程序,到時應該幹什麼,不用催促,他就會自覺進行。
槍丟了後,何文斌首先排除的就是孫亮。他沒有作案時間,再者,作案是高智商的活動,沒有給他輸入這樣的程序,孫亮是不會擅越雷池的。自以為是的何文斌的記憶與判斷都有了錯誤,而且隨著他向別人敘述次數的增多,這錯誤越發在腦中深刻,成了鐵的事實。
當時的真實情況是,何文斌早飯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保險柜拿出手槍,剛擺好架勢,忽然感到肚子有扭曲般的疼痛,知道應該方便了,將槍放在抽屜裡,匆忙去室外廁所。這時孫亮進來,發現半開的抽屜裡的手槍,一種見到久違老朋友的親切感油然而生。他拿槍在手,幾下便把它分解開。這種手槍有六十一種通用部件,十五種專業部件,三種改制部件,全部拆卸開來十分麻煩,他卻做得從容不迫得心應手。可是當他想將它組裝好恢復原樣時,腦袋卻像卡了殼,怎麼也裝不上了。而且越著急越裝不上,弄得他一腦門子汗。他看看表,已經到了下山取報紙信件的時間,便將槍零件用布包好,拿到自己的房間,塞到被子下。他的想法是取回報紙信件,再慢慢琢磨,組裝好了後再給站長送回。在下山前,他遇到了從廁所出來的站長,站長讓他捎條香菸回來。何文斌回到宿舍,剛進門就聽到電話鈴響,報告不明飛行物越境,他轉身去了值班室,再回來時,發現手槍丟失。
孫亮拿著手槍掂量來掂量去,腦袋琢磨得生疼,覺得還是應該給站長送回去。他將槍別在腰裡,悄悄走到站長房間,還沒進門,就聽到何站長咬牙切齒地對兩名思想骨幹說,你倆給我好好在下面摸摸,逮住這小子一定要判他的刑。嚇得孫亮又退了回來。
三
各級工作組依路途遠近依次到達。軍工作組由主管安全保衛的張副政委牽頭,成員有軍保衛處江處長和肖幹事。軍區空軍工作組人員是偵察科馬科長和吳幹事。馬科長職務雖只是副團,但他代表著軍區空軍,他還偵破過許多大要案,在軍區空軍範圍內很有名氣。張副政委對他也禮讓有加。
馬科長中等身材,偏瘦,說話拿腔拿調的,給人一種陰陽怪氣的感覺。他的眼睛很毒,喜歡不眨眼地與人對視,似乎想通過眸子看到對方的思維活動。他和吳幹事到了後,「10·17」專案組算是正式成立。張副政委任組長,馬科長、江處長為副組長。在專案組的第一次會議上,馬科長的發言就有些聳人聽聞,他說,嫌疑人盜槍的目的還不明確,有持槍行兇的可能,建議立即將七站官兵的住宿進行調整,三人一個房間,幹部、士官、戰士搭配開住,起到相互監督相互保護的作用;工作組所住的小招待所要設崗哨,尤其是要加強對張副政委的保護,張副政委離開房間時,要有人跟隨。他的話讓大家的精神緊張度陡然增加,仿佛置身險象環生的境地,槍聲隨時都可能響起。
馬科長的意見馬上得到了執行。經過這一番折騰,七站官兵都感到了沉重的壓力,開始相互懷疑與戒備,言談時不自覺地降低了聲調。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籠罩著七站這塊不足五百平方米的上空。
孫亮因何文斌的說明,又經過馬科長的考察,讓他仍單獨住自己的原房間,並可隨便出入小招待所,以便於為工作組服務。也就是說,他被進一步排除了。但他所感受的壓力並沒有因此而減輕。
小招待所就是分離於七站官兵宿舍、相對獨立的幾間平房,是為了便於來七站檢查的上級工作組人員而建立的。現在門口有了持槍挺立的哨兵,馬上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讓人感到它的神秘與森嚴。孫亮每天要進進出出許多次,每次走近招待所時都會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逼過來,就像當年被河水淹沒頭頂的感覺,心肺緊張,不敢深呼吸。而從招待所出來走過哨兵時,就會如釋重負,長長舒口氣。尤其是當他看到幹部或戰士被工作組叫去談話、詢問,他都感到腿肚酸軟,有喊一聲「槍在我那兒」的衝動,像要拉的屎一樣在肚子裡發脹,他這時都需要憋一會兒氣,方能把這衝動遏制回去。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現在坦白已經晚了。
那支燙手的槍被孫亮纏裹好後放進了床下的皮箱裡。他在皮箱上放了本上級下發的《法律常識》,並將「常識」兩字露出皮箱的邊沿,如果誰動了皮箱,他不用打開,從所露出字的變化就可判斷出。這招是從電視裡學來的。他的許多辦法都來自電視,電視成了他的生活指導老師。每次他回到宿舍時,都要首先看一眼皮箱是否有人動過。內心的壓力,使他對這皮箱漸漸產生了恐懼。既不願看到皮箱被人動過,又隱隱盼望有人動過,最好是有人把皮箱偷走,這樣他就輕鬆了。他不知事情會發展到什麼程度,也不知怎麼樣去處理皮箱裡的手槍會對自己最有利。
張副政委有晚飯後散步的習慣,來回一趟要一個多小時。最初都是由工作組成員陪同,後來工作組忙了,就讓孫亮陪著。臨行前,馬科長要上上下下打量孫亮好幾眼,似乎在檢查他身上是否有槍,那陰冷的目光讓孫亮脊背陣陣發涼,心驚肉跳。張副政委人很和藹,但寡言少語,低頭在前面急走,孫亮在後面亦步亦趨默默跟隨。張副政委冷不丁地問一句:「他拿槍要幹什麼?」嚇得孫亮一激靈,結結巴巴回答:「是,是玩玩吧。」張副政委不理他,好像沒聽到他的回答,繼續前行。孫亮卻是一身的冷汗。
四
經過幾天的排查,專案組確定了重點嫌疑人——胡海峰。主要依據:一是胡海峰原來工作積極,要求進步,想要入黨,曾送給何文斌一條煙,何文斌也暗示了,可以讓他入黨。但前一段時間,孫亮的爸爸出差路過這兒,帶給何文斌許多土特產,何文斌就將唯一的入黨積極分子的指標給了孫亮。為此胡海峰極為不滿,工作幹勁銳減,對何文斌是怨聲載道,私下裡與別人議論說,這樣的當官的,要是在戰場上肯定會被別人打黑槍的。還有一個多月,他就要復員了,有盜槍報復或者給何文斌製造惡劣影響、達到洩私憤目的的可能。
二是胡海峰特別喜歡槍,買了許多關於槍械的雜誌,收集了許多不同國家各種槍枝的圖片。他平時不善言談,但說起槍來卻頭頭是道,口若懸河,極為興奮。有瘋狂佔有真槍的渴望。
三是有人看見在案發那個時間段裡,他在何文斌的房間裡出入過,有作案的時間。
對胡海峰的詢問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時間選定在晚九點,是人們的意志力開始減退的時候。小會議室被布置成審訊室的樣子,空地中間放張沒有靠背的硬木凳,讓胡海峰坐在上面,時間稍長他就會覺得很累。專案組除張副政委外,其餘人員圍坐四周,形成一股無形的壓力,就像沙漏一樣往中間擠。馬科長是主問人。詢問進行到了凌晨兩點,依然沒什麼進展。胡海峰不承認偷過槍,甚至連那天進入過站長的房間也不承認。詢問進入僵局。
馬科長有些焦躁,詢問中摻雜進了拍桌子、喝斥等刺激性動作。這些對胡海峰都沒什麼效果。他時而如佛入定,迷茫地看著一個點,若有所思;時而一驚一乍,針扎屁股般跳起,看看凳子上有無異物。就在許多人幾乎要失去信心、懷疑所做出的判斷時,情況出人意料地急轉直下。胡海峰向馬科長要了支煙,點燃後猛吸幾口,瞬間的大腦缺氧使他搖晃幾下,險些摔在地上。平靜了一會兒,他承認是他偷的槍。
按照胡海峰的交代,專案組立即對胡海峰的宿舍進行了搜查,結果只搜出一把仿真手槍和大量槍械圖片,可以看出他確實喜歡槍,甚至到了狂熱的程度。在搜出仿真槍時,大家一陣興奮,退下彈夾才發現裡面裝的是塑料彈,靠強力彈簧發射。這仿真槍也有一定的殺傷力,可將三米外的薄書穿透。
再次詢問胡海峰。他交代說,將槍藏在了儲藏間的棚頂上。去找,仍是一無所獲。如此折騰了三次,弄得專案組人員很是氣憤,認為是胡海峰在戲弄大家。吳幹事想上去踢胡海峰,被馬科長攔住,他發現有些不對勁兒的地方,胡海峰眼神空洞而迷茫,敘述飄忽,這不是狡猾、兜圈子應有的表現。進一步詢問胡海峰偷槍的細節,與何文斌所說的有許多不一致,尤其是關鍵環節有明顯的差異。何文斌說,槍是放在抽屜中丟失的,而胡海峰卻說,他是看見站長的保險柜半開著,然後將槍從中拿走。
這時已經是凌晨四點多鐘,專案組人員及胡海峰都疲憊不堪,頭腦混沌,對目前的情況也理不出個清晰的頭緒。馬科長說,大家先睡一會兒吧。
專案組在對胡海峰的宿舍進行搜查時,驚動了孫亮。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很傻,槍在自己的宿舍裡放著太易被發現了。他沒開燈,悄悄起床,從皮箱裡將手槍拿出揣在兜裡,看外面無人,躡手躡腳地走出營區,在一裡多外的一個小山坡上,奮力將手槍拋出去。漆黑的夜瞬間將槍吞噬得無影無蹤。孫亮拍了拍手,好像是將一個燙手的山芋甩了出去,渾身霍然輕鬆。他幾乎是在心裡哼著熟悉的歌曲返回營區的。快到宿舍門口時,猛聽一聲「誰?」嚇得他一哆嗦,差點尿溼褲子。
對胡海峰的詢問結束後,馬科長沒有馬上洗漱睡覺,小會議室被大家弄得煙霧濃重,辣得眼睛很不舒服。他到外面透透氣。深秋的山上,已有冬天的寒意,卻剛好讓他頭腦清亮,思維也靈活流暢許多。他來回踱著步子,思考回憶著對胡海峰詢問的點滴細節。孫亮幽靈般地出現也嚇了他一跳。他問道,幹什麼去了?孫亮磕磕巴巴回答說,去了廁所。馬科長看著孫亮溜回自己的宿舍,腦中有個異常念頭倏忽閃過,感覺有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勁兒,想捕捉住它卻沒逮住。一陣涼風襲來,他冷丁打個寒戰,於是回房間躺下。
第二天上午,專案組再次詢問胡海峰,他除了交代出仿真手槍是從山下一個小攤商販手裡花八十元錢買的外,無其他新鮮的東西。逼得重了,就交代出一個藏槍地點,派人去搜,依然是一無所獲。往復幾次,沒什麼結果,案件陷入莫名其妙的境地。
馬科長冷靜觀察,進一步推斷胡海峰不是在耍花招,他的大腦似乎有了點問題,除非他具有超常的表演天賦,裝得如此逼真。他決定迂迴一下,暫時放棄追問槍的下落,問胡海峰是怎麼喜歡上槍的,試圖從中發現些什麼。談此話題,胡海峰一掃先前的萎靡,敘述生動流暢,緊鎖的眉頭逐漸展開,說到得意處,竟笑得一臉燦爛,完全忘了自己當前所面臨的處境。
胡海峰對槍的感覺是在新兵連上射擊課時突然迸發出來的,在這之前並沒有明顯徵兆。上完理論課後,教員給每個新兵發一支「五四」式手槍,就是在接過手槍那一時刻,胡海峰突然熱淚盈眶,像找到失散多年的好朋友。他緊緊地握著它,愛不釋手地撫摩它,一下體驗到了「槍是戰士第二生命」的感覺。這感覺來得突然,來得莫名其妙,並從此在內心裡紮下了根。
胡海峰認認真真地按教員講解的射擊要領,驗槍、裝彈、舉槍、瞄準、擊發……反覆進行練習。別人課間休息了,他絲毫不覺得累,依然練得興致勃勃。晚上、早上、非正課時間,供練習的槍已被收回,他就到操場邊,弄幾塊磚捆起來,吊在平端的小臂上,練臂力,練持槍的平穩性。同宿舍的葛雙路見他如此刻苦,說,你入錯行了,應該去陸軍,咱這兒可是空軍,不是培養狙擊手的地方。
新兵訓練快結束時,連裡組織了實彈射擊考核。一共四個靶位,也就是說每組四人同時射擊。每人五發子彈,打完一發後,將手槍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待報靶員報靶完畢後,再打下一發。每組打完,換新靶紙。胡海峰是四號靶位,面對二十五米外的胸環靶,他沒有初次實彈射擊的緊張,情緒鎮定,持槍平穩,眼睛、準星、靶標三點一線,剛要擊發,在他旁邊三號靶位的葛雙路的槍先響了。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聽到過槍聲,炸雷般的聲音讓胡海峰的手臂不自覺地一震,準星離開了靶區。他穩穩心神,再次瞄準。這時負責監督指導的教員對葛雙路喊,你怎麼搞的,脫靶了。胡海峰的槍隨後響了。教員又向他走來,同時訓斥道,你轉頭閉眼睛了,肯定也是脫靶。胡海峰聽教員這樣批評他,一時也有些發蒙,心中惴惴不安,放下槍,靜待報靶。教員手持望遠鏡,在胸環靶的外圍尋找彈孔,未找到,嘴裡叨咕,我說得沒錯吧,脫靶了。這時隱蔽在靶子下面掩體內的報靶員舉牌示意,十環。教員用望遠鏡在靶心處搜尋,果然見一彈孔。教員沒再說話,轉身向一號靶位走去。
有了第一發的體驗,胡海峰信心倍增,越打越順,五槍打了五十環,是一百多新兵中唯一的大滿貫。連長在講評時,特意將胡海峰射擊過的胸環靶紙展示給大家看,並送給胡海峰作為紀念。五個彈孔排列成月牙形,讓胡海峰覺得這是世上最美麗動人的圖畫了。這張紙他一直像寶貝樣珍藏著。
馬科長認真觀察胡海峰的表情,琢磨他的敘述,認為他的思維總體上是清晰的,邏輯性是強的,但只要提及盜槍過程及槍的下落,就能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混亂與迷茫。這是為什麼呢?如果不是胡海峰盜的槍,他為什麼要承認呢?如果是他盜的,為何關鍵細節又不吻合?槍又在哪裡?馬科長也陷入困惑之中。
馬科長給遠在北京的一位研究犯罪心理學的朋友打電話,介紹了這案情及自己的困惑,請他幫助分析一下。那位研究員說,當一個人承受的壓力過大或過分關注某件事情,有時就會產生假想,認定自己做了某件並不存在的事情。
研究員的話,讓馬科長似乎明白了點什麼。經過他的提議,專案組討論後,決定暫時將胡海峰放一放,對他採取內緊外松的策略觀察觀察再說。
午飯時,張副政委讓炊事班多加幾個菜,上了兩瓶白酒。在這之前,除為大家接風時喝的是白酒,其餘都是象徵性地喝點啤酒。張副政委有意與大家多喝幾杯,鼓勵大家不要氣餒,總結經驗教訓,好好休息一下,集思廣益,尋找新的突破口。
五
馬科長這覺睡得很香很沉,醒來那一瞬間,他甚至聽到了自己最後一聲響亮的呼嚕。他洗把臉,點支煙,望著窗外遠處的山林。忽然昨夜遇見孫亮的情景浮現在腦中,而且閃出一道亮光,他明白了當時感覺不對勁的地方是什麼了。孫亮起床上廁所,為什麼房間的燈沒有開,也沒有拿手電之類的照明工具,而且從回來的方向上看,也不是去廁所。是不是有意隱瞞自己深夜外出的行為呢?他把專案組的工作情況及孫亮的表現在腦中過了過篩子,意識到僅聽何文斌一面之詞而放棄對孫亮的排查可能是個漏洞。
專案組會上,馬科長將對孫亮深夜外出的疑問提了出來。譚政委說,直接將孫亮找來問問。江處長說,孫亮昨夜外出是不是和我們搜查胡海峰宿舍有關?意見是先在全站搞一次點驗,然後再根據點驗情況有針對性地詢問,防止直接問弄夾生了。
點驗是《內務條令》中的一項制度,是對官兵是否有不符合部隊管理規定的自購物品,以及對部隊編制實力和編制狀況進行清點和檢查。大家對江處長提出的點驗都心領神會,就是清查一下每人的物品,看能否找出與槍案有關的可疑東西來。馬科長參與了對孫亮的點驗。打開孫亮的皮箱,何文斌一眼就發現一塊白色綢方布似曾相識,仔細辨認後,激動得有些結巴。他把馬科長拉到一邊對他說,他擦槍時將槍分解後放在這塊白綢布上,上面還有他以前擦槍吸菸落下的菸頭的燙痕。這塊布同槍一同丟失了。
案件至此有了突破性的進展,專案組立即對孫亮進行詢問。孫亮看到站長與馬科長拿著塊破布躲在一邊嘀嘀咕咕,還感覺奇怪,忽然想起那塊布是他用來兜著槍的零件從站長那兒拿來的時候,知道自己什麼也瞞不住了,所以在專案組刻意營造的壓力氛圍還沒完全形成時,就主動全部交代了,關鍵的細節處也與何文斌所講的相同。這讓馬科長感到有些遺憾,就像一個拳擊手計劃與對手大戰十幾個回合,結果是剛擺好姿勢,對方就慫了,倒地認輸了。同時也後悔沒在開始就把孫亮列入視線。馬科長認識到孫亮不主動坦白交代,完全是出於一種膚淺的本能,只要對他稍加外力,孫亮就會一觸即潰,和盤拋出。
事情並不像馬科長想像的那麼順利,專案組帶著孫亮指認了他拋槍的現場,然後對此地進行了細緻的搜查,可是只找到一根擦槍管用的通條,這進一步說明孫亮拋槍的地點是在此。但最重要的槍,卻沒有一點蹤影。
專案組又組織了大規模的搜索,除了值班的,所有人員都參與了搜索工作,就連張副政委也參與進來。大家採用鋪地毯式的方法在草叢中尋找,盼望猛然發現那支帶套的手槍。孫亮交代,他是將槍裝進槍套裡一起扔掉的。搜索的範圍不斷擴大,一直擴大到孫亮的臂力不能達到的界限,也沒找到那支讓人魂牽夢繞、把人折磨得焦躁不安的手槍。
槍哪裡去了?如果孫亮交代的是事實的話,那一定是被別人撿走了。時令正值深秋,經常有三三兩兩的老百姓上山採摘蘑菇、木耳等山貨。他們在搜索時就遇到過幾個這樣的老百姓。那幾個老百姓看到這麼多軍人集中在這塊地方搜索,以為發現了什麼新的健康食品或值錢的東西。讓他們納悶的是,只見軍人低頭尋找,有時用腳扒拉扒拉,卻一直沒見撿起什麼,想問,見他們個個面色鐵青,一臉嚴肅,沒敢。
一直折騰到天黑,方圓五十米的範圍內往復搜索了好幾遍,還是沒見到槍的影子,只好認定是被老百姓撿去了。這樣一來,查槍工作就更加複雜了。按照軍地案件轄屬有關規定,軍人無權對地方百姓進行搜查。
第二天,馬科長、江處長下山去縣公安局,請他們幫助查找槍的下落,並派出肖幹事和吳幹事配合他們工作。幾天過去,一點線索都沒有,看來這槍不是短時間內能找得到的。專案組認為這樣等下去意義不大,而且長時間住在七站會對他們正常的工作開展產生影響,決定撤回,待地方公安局有線索後,再做相應打算。
軍區空軍馬科長、軍區張副政委等各回自己單位。孫亮被譚政委帶回團部進行卷宗準備,擬進行勞動教養處理。給予七站站長撤職處分,也一同去團部,另行分配工作。已提前歸隊的指導員黃曉明暫時兼任站長。臨行前,譚政委專門與黃曉明談了次話,叮囑他做好人員思想穩定工作,迅速使全站工作走向正軌,加強對胡海峰的把握,防止發生其他意外。
譚政委對胡海峰的表現始終難以想通,明明不是自己幹的,也不存在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的問題,他怎麼就會承認是自己所為,是迫於周圍氣氛的壓力?如果是這樣,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進而反映出這些獨生子女兵的成長中存在意志力、承受力非常薄弱的問題。這是個新的課題,需要在今後的工作中予以研究,有針對性地加強鍛鍊,否則看著他們一個個都長得傲然挺拔棵棵小白楊的樣子,實則一陣不太猛烈的風就會將他們吹得折枝斷杈,殘葉遍地,稀裡譁啦,還成什麼材?
六
山裡的冬天來得早,剛進十一月份就下了一場大雪。皚皚白雪為整個山坡披上層冬裝,也昭示著漫長的冬季開始了。一年一度的老兵復退工作也隨之展開。七站今年老兵退伍工作任務不重,符合退伍條件的僅胡海峰和張雲鵬兩人,但指導員黃曉明仍不敢掉以輕心,對胡海峰更是格外關注,胡海峰受到過專案組的重點審查,還違背事實承認是自己偷的槍,心裡一定有許多委屈和怨恨,而老兵復員前也往往是平時未化解開的矛盾集中爆發時期。
胡海峰並沒有感到委屈,他只是對專案組沒收了他的仿真手槍有些耿耿於懷。專案組撤出後,他自己用了好幾天才弄清了事情的真實脈絡,那就是他確實沒有偷站長的手槍,他只是多次有過這樣的念頭,有過多次類似到站長房間偷槍的夢境,以至於他覺得就是事實了。弄清了事情的真偽和來龍去脈,他一下輕鬆多了,否則他會一直為自己的大腦是不是出了問題而惴惴不安。他反而有些感謝專案組,他們幫他證實了自己腦袋沒進水沒有蟲,這意義更重大更深遠。
這天,胡海峰請假下山去農貿市場買木耳,為復員回家做準備。下山的路上人跡寥寥,雪後的山路有些難走,秋天裡採摘山貨的人們不見了,偶爾只能見到一兩個端著獵槍、緊鎖雙眉、鬼子兵般東張西望的獵人。胡海峰很少在雪後下山,路上的風景令他感到新鮮,他東瞧西看,試圖發現點什麼。突然撲撲啦啦一陣聲響落在不遠處的雪地上,嚇了胡海峰一跳。他穩住神,看清那是只漂亮的山雞,正挺胸抬頭挑釁似的瞪著他。紅項,寶石藍身,花尾,在白雪襯託下熠熠生輝,極為豔麗。
胡海峰叫不上這隻山雞的名字,山裡的許多飛禽他都叫不上名。他只認得飛龍。去年冬天,一隻飛龍稀裡糊塗地撞在雷達天線上,暈了,墜在地上被他的老鄉撿到,還沒甦醒就被他倆按當地人的做法,褪毛洗淨,切成小塊,放雪水中煮十多分鐘,加點鹽,其他什麼作料都沒放而做成了湯。那湯鮮美得只要一想起來,口就生津。飛龍其貌不揚,通身灰褐色,有點點綴還是黑色的斑點,暗淡不亮麗,與眼前這隻山雞相比簡直就是醜小鴨與白天鵝。胡海峰想飛龍的味道都那麼鮮美,如果逮著面前的這隻山雞,帶回去給家人煨上一鍋湯,一定會讓家人回味無窮,也不枉自己在山裡當了回兵,這可是地地道道的綠色食品,純正的山貨。
胡海峰躡手躡腳彎腰低頭向山雞靠近。他採用的是獵豹戰術,悄然接近,然後猛然突襲。他發現這隻山雞有點傻,看到他不懷好意的樣子,不但沒集中精力保持警惕嚴密監視,反而掉轉了頭把屁股對著他,而且還有閒心不時在雪地上啄幾下。這令胡海峰心中暗喜,急趨幾步,剛要張開雙臂做老鷹捉小雞的動作,不料山雞卻抖抖翅膀突然起飛,不過飛得並不遠,在相對安全的距離又閒庭信步了。如此三番,胡海峰弄明白了,它並不是真傻,而是裝傻,閒著沒事釣他的魚玩。
領略到了山雞的狡猾,胡海峰不再裝神弄鬼,知道自己就是趴在地上匍匐前進也沒用。他直起腰,喘著粗氣,咬牙切齒地盯著若無其事不時勾引他兩眼的山雞,很是沮喪,感覺就像已經褪了毛的雞又飛跑了。忽然,他心中一亮,反思出山雞一個致命弱點,它不是直線飛行,而是圍著一個中心做圓形運動,而且落點不高。胡海峰馬上變換自己的戰術,用惡虎下山的辦法,充分暴露自己,不停地大聲吶喊窮追猛打。山雞被他的突然變招搞蒙了,不停地起飛著陸,剛落下,他就追到跟前,不得不再次起飛。這是個拼體力拼消耗的戰鬥,吃草籽的山雞的體能自然不如一頓至少兩碗米飯有葷有素的胡海峰。幾個回合下來,山雞起飛著陸的節奏紊亂了,驚慌失措地不停飛行使它露出了疲態,動作也遲鈍了,有一次胡海峰都摸到了它的尾巴尖。
山雞落在一棵較高的樹枝上,這次起飛不那麼靈敏了。胡海峰衝著它大聲呼喊,同時拍打著樹幹,要立刻驚飛它。他知道,如果讓它歇過勁來,調整到正確思路一個勁地往一個方向飛,就會擺脫自己的追逐,自己就前功盡棄了。他用力拍著,忽然一團東西帶著雪花飛快地從樹上落下,險些砸著胡海峰。難道山雞成了精,開始防守反擊了?上前俯首仔細端詳,一股熱流直頂腦門,如果他年齡大些血管脆薄些,直接就會腦出血言語失調半身不遂。那落在地上的竟是把帶著槍套的手槍。胡海峰小心翼翼地打開槍套,一把七七式手槍赫然在目,槍體的烤藍閃著幽冷的光,卻讓他感到眼睛灼熱。在他的手中,槍身顯得有點小巧,卻沉甸甸地有股特別的磁力。退下彈夾,裡面有七發子彈,淺黃色底座深黃色彈頭,有金子般光澤。他輕輕撫摩著它,像撫摸渴慕已久的至愛,渾身被熱烈的快樂充斥著。他禁不住用嘴唇觸碰它,嘴唇立刻被凍粘在槍管上,急哈兩口熱氣,使得嘴唇脫開,仍感火辣辣的疼痛,也同時讓他清楚了這一事實,不是夢遊。他再也顧不上山雞,犯罪分子般急忙離開作案現場。
最初的驚喜過後,便是長久的心神不寧。上交,還是自己留下來?這兩個念頭不斷地在腦中搏鬥,也使胡海峰的想法忽左忽右難以抉擇,比哈姆雷特的「生存還是毀滅」選擇更費勁。他幾乎是夢遊般地下山到了農貿市場,又在縣城裡轉悠到傍晚。他需要一定的時間緩解突然現形在他面前的手槍帶給他的衝擊,也需要時間分析利弊,從而做出決斷。
天已經黑透時,胡海峰返回到駐地。指導員擔心地問他怎麼回來這麼晚,他說隨一個當地老鄉到家裡買貨,耽誤了時間。兩個老兵看了看他買的木耳,嘲諷他說,你這山炮,讓人給騙了,在山裡的這兩年飯算是白吃了,把伏耳當秋耳買了回來。他故作驚訝與懊惱的樣子,其實內心根本沒在意是伏耳還是秋耳。
眾人一擁而上,將小雯拉起。她此時驚魂雖未完全平定,但意識已漸恢復正常,開始注意自己的形象,在被帶往救護車的路上不斷地整理頭髮、拍打身上的塵土。她忽然發現攝像鏡頭在瞄準自己,意識到會有許多人在電視裡看到自己,趕緊露出臨危不懼的笑容,同時還向圍觀的群眾姿態優美地擺了擺纖細的小手。一片雷鳴般的掌聲轟然響起,圍觀的群眾不約而同地鼓掌,場面極為感人。一位中年人似乎覺得不喊兩嗓子難以表達內心的激動,於是振臂高呼:「警察萬歲!」還真有人跟著喊了。看來人情緒激動時是需要發出一定的聲音來宣洩的,打架罵人、喝多了卡拉OK、南非球迷吹「嗚嗚祖拉」大約都是如此。這時兩名歹徒被抬過來,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人們才靜下來。疤拉臉被一槍斃命,另一歹徒身中數槍,也當場氣絕。當天晚上,電視臺本地新聞中就播放了解救人質的過程,胡海峰槍擊歹徒過程剛好被全部清晰地拍下,解說員說,現場指揮王局長沉著冷靜,抓住戰機果斷下令,神槍手密切配合,充分體現了我市特警隊伍的神勇風採,博得人民群眾的高度讚揚。
王局長回到家時剛好看到了這個新聞的晚間重播。他從到達案發現場起就始終有夢遊般暈暈乎乎的感覺,幾乎就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推著一步步前行。晚上公安局的班子成員舉行了慶功宴,市政法委常書記也參加了,並向大家轉達了市委蘇書記的充分肯定。常書記說,原公安局局長貪汙受賄案對我市公安隊伍產生了惡劣影響,一些百姓對公安隊伍有了不好的看法,這次成功解救人質,為公安隊伍挽回了影響,增了光,震懾了罪犯,說明我們這支隊伍是值得信賴的隊伍,在人民生命財產受到威脅時能夠挺身而出,關鍵時刻是上得去打得贏的。
酒後與常書記握手告別時,常書記輕聲對王局長說,這次幹得不錯,要有挑重擔的思想準備。王局長忙說,謝謝領導的厚愛,一定不辜負領導的期望。他心裡明白常書記所暗示的內容。王局長實際上是公安局的副局長,一把手被雙規後,位置一直空缺,他與另一名副局長是競爭的對手,兩人從資歷、背景、工作成績等方面衡量,各有千秋,表面上兩人彬彬有禮謙讓有加稱兄道弟,背後心知肚明地拳來腳往暗箭橫飛,幾個回合後,兩人勢均力敵基本打了個平手。他知道一把手的位置不會總這麼空著,他的對手也正積極運作,雙方最後的較力很可能近期便見分曉。正當他苦苦思索用什麼狠招打破僵局、贏得勝利時,這個事件從天而降,而剛好主管的那名副局長外出不在,使他有了成為現場指揮的機會。這次事件的圓滿解決,無疑是在平衡的天平上在他這方加了枚重重的砝碼。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運氣來了,防毒面具都擋不住。
在酒精的作用下,王局長更感飄然。可是當他從新聞中看到開第一槍的胡海峰時,心中一激靈,仿若百米高樓閃了腳,血液中的酒精瞬間揮發殆盡。胡海峰穿的不是警服,是保安服,內部人一眼便可辨認出,也就是說那小子當時沒有耳麥,不可能聽到輿論都認可的他作為現場總指揮通過手持電臺所發出的指令。
王局長冷靜一下,覺得應該做些什麼,不能眼看著已經放到自己託盤中的籌碼再被拿出去些。人總是這樣,沒有得到的東西不一定惦記,偶然咬到嘴邊了再讓他吐出去,跟挖他的肉差不多。他撥通保安公司老總張軍的電話。張軍原來就是他手下的副科長,辭職辦了這家保安公司,得到過他的許多幫助,對他可以說是俯首帖耳唯命是從。他對張軍說,大哥有點事需要你幫個忙。
張軍忙不迭地回答,有事您指示,我照辦就是了。張軍說這話時還沒有完全從夢裡醒來,幾乎就是本能的反應。他今天打了一天麻將,感覺有些累,晚飯後做了按摩,就睡在了按摩館,對今天發生的劫持案件並不知曉。放下王局長的電話,他徹底清醒過來,點燃一支煙開始細琢磨這件事,王局長說得很直白,直奔主題就是將那個得到群眾充分關注的胡海峰借調到公安局,以公安幹警的身份接受媒體的深入挖掘,說白了就是將這塊榮譽算在公安局的頭上。他權衡一下利弊,認為應該替王局長辦好這件事,過去王局長幫了他不少的忙不說,今後還會有許多事可能需要他幫助。
但是第二天一早,張軍的想法就變了。他看到送到自己辦公桌上的本地報紙極醒目地登載著胡海峰的大幅現場照片,雙手握槍,弓身前傾,全神貫注,完全是受過正規訓練的專業姿勢。再細讀報導,腦中靈光一現,覺得這是個擴大保安公司影響、爭取更多客戶的好機會。現在還有好幾家銀行沒有將其保安業務交他們辦理。至於答應王局長的事,找藉口搪塞一下就可以了。他抄起電話,要辦公室主任馬上過來,準備讓他組織力量對胡海峰的報導進行推波助瀾,進而達到宣傳本公司的目的。他手拿電話,目光在胡海峰的照片上隨意掃著,忽然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再看,心中一驚,他手持的槍是哪來的?銀行大廳的保安員是沒有手槍的呀。
八
何文斌此刻也正看著登載胡海峰照片的那張報紙。丟槍事件後,他被撤了職,安排在司令部軍務股當參謀。他對組織上對自己的處理無一絲怨言,丟槍是件大事,沒被開除就已是萬幸。到了一個新的部門,工作內容變化也很大,他放下身架,積極適應,同時也沒忘了自己那把槍的後續事件。那支未找到的槍,就像沒找出且鐘錶機能亂了套的定時炸彈,說不定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就炸響了。按慣例,他已經因丟槍受到處罰,以後再出現嚴重的後遺症也不會再重新處罰。但他自己卻始終惴惴不安,如果那支槍造成嚴重危害,他覺得自己是難辭其咎的。所以他一直關注著有關槍的事件,一聽到有關槍的案件便極力打聽了解是否與自己丟的那支槍有關,他盼望著那支該死的槍早點出現,哪怕是觸目驚心地出現,也比這總揪心扯肺地懸著強。
這次他是出差在火車上。冬天裡的車廂內氣味混濁,也讓他感到憋悶,車在一個站臺停下時,他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車,抻抻胳膊,蹬蹬腿,深吸幾口清涼的空氣,覺得舒服多了。再回到車廂時,他發現自己的座位被一位少婦佔了。那少婦衣著時髦,低頭看著報紙,全然沒有注意何文斌。何文斌有意站在她的身邊,表明自己對這個座位的使用權,那少婦沒有一點反應。何文斌有點惱火,裝作無意地碰了她一下。她抬起頭,衝他莞爾一笑,這是你的座位?何文斌點點頭。她欲起身相讓,他卻說,你先坐著吧,我不累。少婦沒再堅持,繼續看她的報紙。何文斌順她的目光隨意一瞥,卻被她手中的報紙吸引住,他拍拍她說,把報紙借我看看,那人是我的兵,他指指報紙上那幅很大的相片。
何文斌細細地看著報導,端詳著胡海峰的相片,心想,這廝擺的姿勢還很酷的,跟電視劇裡的差不多。忽然,他感到這裡面有問題,記得胡海峰復員後進的是保安公司,不是公安局,再細看胡海峰手中的槍,似曾相識,好像就是自己丟的那一支。何文斌問,剛,剛才那站是哪……哪兒?他激動得有點結巴。
訥河。女子疑惑地看著何文斌。
你就一直坐這座吧,我要下車。何文斌清楚地記得胡海峰的老家就是訥河。他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小包,匆忙走向車門。他要下車,返回訥河,把事情弄清楚。他冥冥中感覺自己丟的那支槍就要浮出水面了,這感覺讓他熱血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