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奧設計師張利(總設計師張利冬奧會之後)
2023-10-09 18:25:54
《中國經濟周刊》記者 王紅茹|北京報導
2月8日,北京冬奧會自由式滑雪—女子大跳臺項目正在進行,谷愛凌在空中劃出最漂亮的圈,最終穩穩地落在了首鋼滑雪大跳臺那條高高雪道的地面上,在驚豔世界的同時,也讓首鋼滑雪大跳臺「雪飛天」成功「出圈」。
「雪飛天」位於北京石景山區,在首鋼老工業園區內的冷卻塔旁,首鋼滑雪大跳臺似一條優美流暢的飛天飄帶傍湖畔而起。
「雪如意」與「雪飛天」同樣名揚天下。在河北張家口崇山峻岭之間,國家跳臺滑雪中心「雪如意」如一柄巨大的如意,依山巒而臥。
2月10日,《中國經濟周刊》記者採訪了「雪飛天」「雪如意」的總設計師張利,揭秘這兩座跳臺從創意到建成的歷程。
夜幕中的「雪飛天」
戴一副黑框眼鏡,文雅謙卑,富有磁性的聲音擲地有聲,這是張利給人的第一印象。
「當我還是建築系學生的時候,我自己都沒想到,未來有一天會與北京冬奧會結緣。」張利向記者娓娓講述他與冬奧的「緣」,以及「雪如意」和「雪飛天」背後的設計理念,言語中透露出對時代機遇的感激。
2014年10月,基於建築師的專業背景和國際交流能力,張利被徵召到申請北京冬奧會團隊,承擔北京冬奧會申辦陳述中場館規劃部分的準備工作。此時的他有三重身份:任職北京冬奧申委工程規劃部副部長、場館與可持續發展技術負責人、陳述人。
2015年7月31日,作為北京冬奧會申辦陳述人,張利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標準的倫敦腔、無可挑剔的專業水準、面對外媒的機智應答,充分展現出新時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使命與擔當。
申奧成功以後,張利完成了作為陳述人的任務,但是作為建築師,他擔負的重任才剛剛開始。
2016年,基於對張利建築專業的認可,北京冬奧組委和河北省政府經過遴選決定,由他牽頭負責設計位於首鋼園區內的滑雪大跳臺場館和位於崇禮太子城的競賽場館群(包括國家跳臺滑雪中心)雪上項目場館。
讓他難忘的是,張家口賽區的國家跳臺滑雪中心「雪如意」,在設計之初就要考慮賽後的利用問題,並為此費盡心思。
「除了賽道設施以外,『雪如意』從頂峰到底部,隱含著一條遊人專屬的旅遊線路,這是我們附加設計上去的。此外,『雪如意』頂部還有一個大圓環,遠遠望去像一艘飛碟。這是我們設計的可容納500人交流活動的頂峰俱樂部。在北京冬奧會結束以後,可用於舉辦會議和會展、接待旅遊觀光等。」張利說。
酷炫絕倫的「雪飛天」,在設計中也頗費周折。
張利是地道北京人,上小學時曾去首鋼學工(當時小學生的社會實踐),一去就是一天。四個冷卻塔,加上後面的西山和前面的冷卻池所形成的一道天際線,深深地鐫刻在了他的記憶中。這道天際線也是首鋼人以及那個時期北京人永久的回憶。
當時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未來能以建築設計師的身份參與到北京冬奧場館的設計中,並且在設計首鋼園區內的滑雪大跳臺時,要重點保留首鋼天際線。
「跳臺的放置,肯定會改變天際線,因為在冷卻塔邊上多了一個新的構築物。我們的設計首先是讓人接受這個改變,其次是讓天際線得到延續。這裡面動了很多腦筋。」張利說。
為達到最佳設計效果,他將「人因分析與設計幹預方法」用於滑雪大跳臺的設計中,即運用虛擬實境技術,從最朝東南的角度開始,每五度設置一個測試場景,根據這些測試數據確定跳臺的最終方位。
最終,跳臺結束區往湖面以下沉了五米,目的是為了讓跳臺整體看起來不會比冷卻塔高,而是從冷卻塔的高度順延下來的一條曲線。
「就是電視轉播上巴赫跟古愛凌碰拳慶祝的那個地方,比外面的地面低下去5米。這些都是為了讓天際線得到很好的延續。」張利說。
從本科一直到博士畢業,多年清華大學建築學專業的浸潤,讓他身上散發出對於建築藝術的完美追求。無論是「雪如意」還是「雪飛天」,張利在設計中均融入了中華傳統文化元素。在他看來,通過北京冬奧場館設計傳遞中國文化信息,不是一個選項,而是一種責任。
「任何一個好的設計,都來源於生活,也服務於生活。最好的體育場館是要把人的普通生活納入到設計中去。基於這次北京冬奧會所強調的可持續理念,我們不僅僅考慮做一次盛會,還要同時考慮這些冬奧場館在賽後能夠得到可持續利用。」張利如是說。
他很期待這些冬奧場館在賽後能被證實可以跟生活結合得更好。
讓張利頗感欣慰的是,由他擔任總設計師的首鋼大跳臺,於去年10月獲得了2021世界未來城市計劃獎IUPA一等獎。每年的IUPA,是從全球徵集的80個候選項目中選出,旨在表彰那些對公共空間和生活,乃至對人類有益的傑出城市與建築作品。
對張利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雪如意」近景
「雪如意」和「雪飛天」均承載著中國傳統文化元素
《中國經濟周刊》:國家跳臺滑雪中心「雪如意」的設計靈感從何而來?
張利:國家跳臺滑雪中心的一個關鍵特徵是它的賽道曲線是「S」型,當我們拿到賽道的s型曲線以後,就去尋找和「S」型曲線比較契合的所有可能的中國文化元素,想出來不下一百種各式各樣的中國古代文化的影像,從圈椅扶手、博古架圖案、祥雲圖案到劍鞘等。在這上百種最可能出現的形象裡,大家對「如意」的認可度最高。
形象確定了,但是對於「雪如意」的造型最終能否付諸實踐,我們並不確定。因為跳臺頂部圓臺的直徑需要達到80米,這在此前還從未有過。我當時詢問了國際雪聯前跳臺滑雪競賽主任瓦爾特·霍費爾的意見,他沉吟了半晌說:「你要是真的能把這個場館做賽後利用而且能夠用得很好,我覺得沒什麼不行」。他也發現其實世界上所有的跳臺都很吸引遊客,但是因為頂部空間普遍較小,上去以後沒事幹,所以沒有辦法成為完整的文旅項目。而「如意」造型和與運動場館賽後利用的完美契合,應該對跳臺場館成為文旅項目具有非常積極的作用。
《中國經濟周刊》:首鋼滑雪大跳臺「雪飛天」的創意來自哪裡?
張利:最開始我們是從大跳臺的英文Big Air聯想到的,「飛天」就是儘量地向空中騰飛。於是,我們就去找敦煌石窟的仕女飛天壁畫,看到了仕女身上的飄帶,覺得用衣物來表達運動的痕跡,和這項運動很吻合。現在大家看到的首鋼滑雪大跳臺三條「飛天」彩色飄帶的形象,就來自於敦煌飛天壁畫。關於那幾條飄帶,從色彩到幾何形狀,大概經過了三、四十種不同的設計才確定下來,其中包括材料的實現、色彩的確立,以及用什麼樣的工法加工等等,這些都是一個特別讓人擔心的過程,因為一旦做壞了就改不了了。
「雪如意」和「雪飛天」兩個跳臺設計難度不一樣
《中國經濟周刊》:「雪如意」和「雪飛天」相比您此前設計的其它建築,最大的難點是什麼?
張利:最大的難點是我們對冬季運動項目不熟悉,算是一個從零學起的過程。從申奧開始,我們就去學習了解冬季比賽到底是怎麼回事,原來只是在電視上看過。「雪如意」和「雪飛天」這兩個跳臺的設計,就更為特殊。不過也還好,最後都找到了設計的「命門」。其實,用於競賽的建築設計的核心就是賽道的曲線,這兩個跳臺的設計就是計算出了運動員滑行飛過的曲線,建築其實就是為了承載這個曲線。
《中國經濟周刊》:如何評價「雪如意」和「雪飛天」這兩個跳臺的設計難度?
張利:這兩個跳臺設計的難度都很高,但具體的難點是不一樣的。「雪如意」面臨的一個很大問題,是以往冬奧會的跳臺在賽後利用方面口碑比較差。而跳臺滑雪在我國還不是很普及,運動員的實力也不是最強的,所以賽後場館怎麼利用是我們考慮的重點;與此同時,這些運動場館大多在山體內,每一屆冬奧會跳臺滑雪又是最高的人工設施,因此,在設計時,我們給自己定下了除了完成比賽以外的兩個特殊目標:一是要有中國文化識別性。此前索契、溫哥華、都靈的跳臺滑雪場館建築,看上去都差不多,我們這次要有區別。二是堅決把賽後利用直接做到賽時的建築中,不能像有的冬奧會那樣,為了賽後利用,比賽結束以後又在閒置的跳臺旁邊山體上再開發一個兒童樂園。所以,在我們的設計中就有了「雪如意」上面有一個頂峰的空間,下面有一個體育場的空間。
「雪如意」頂峰室內
《中國經濟周刊》:「雪飛天」作為第一座將工業遺產再利用的競賽場館,設計的難點在哪裡?
張利:「雪飛天」的設計難度,跟我們此前在城市中做建築設計遇到的挑戰,特別是做工業遺產類的建築挑戰是一致的,就是怎麼延續工業記憶,怎麼能夠更順暢地把工業遺產的空間還給城市,變成城市人民能夠享受的公共活動的空間。「雪飛天」的賽後利用倒不用擔心,因為我們開始設計的時候,首鋼園區的口碑已經很好了。
將「人因分析與設計幹預方法」用到場館設計中
《中國經濟周刊》:在設計「雪如意」和「雪飛天」過程中,您將「人因分析與設計幹預方法」用於冬奧場館的設計中,是出於什麼樣的考慮?
張利:「人因分析與設計幹預方法」是一項新技術,即用虛擬實境的辦法去模擬,其實就跟我們玩很逼真的遊戲一樣。因為現在有了虛擬實境技術(即利用計算機生成一個逼真的三維虛擬環境),我們可以有身臨其境的感受,甚至可以達到真假難辨的程度。以前建築最大的風險在於,房子蓋起來前,大家都是看著圖紙和模型想像,等房子真正蓋起來以後,很多人包括建築界的專業人士會覺得跟自己想像得不一樣,現在用「人因分析與設計幹預方法」以後,這個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這次我們將「人因分析與設計幹預方法」用於冬奧場館中,當你戴上虛擬實境眼鏡後,我們可以追蹤眼球瞳孔關注的地方是哪個點,同時去測量體表皮膚的電流曲線,基本上就能知道哪些是他認為好的方面,哪些是他認為欠缺的。我們再根據人體對建築的這些反饋,去調整和優化,這樣就不會讓建築完成後跟預期差得太遠,極大提升了設計決策上的安全係數。簡單來說,就是在一所房子蓋起來之前,我們能讓人們體會到好像這座房子已經蓋起來了。
《中國經濟周刊》:首鋼滑雪大跳臺號稱世界上第一個永久單板大跳臺,如何理解「永久」的內涵?從技術角度,如何做到「永久」性?
張利:「永久」意味著首鋼滑雪大跳臺以後就不會拆了。此次冬奧會之前的滑雪大跳臺,只是臨時的跳臺。作為一項相對極限的運動,滑雪大跳臺的粉絲群基本上是城市人,在歐洲和北美一般都集中在城市廣場,有時候兼做商業比賽,一直沒有永久性的跳臺。其壞處在於因為是臨時搭建的,跳臺的穩固程度會下降,會晃動,運動員在比賽時的感受就不太好;另外,跳臺的落差高度、坡度和賽道寬度都不可能做得很大。所以,國際冬奧組委一直想做一個永久性的滑雪大跳臺,直到北京冬奧會,就做成功了。
既然是一個永久結構,就要用到類似橋梁的技術,要讓它接地的支撐點儘量地少,越少就越輕盈;同時,運動員在比賽的時候,跳臺給運動員的反饋就越具彈性,這讓運動員的感受有極大的提升。
可持續利用是未來建築的設計趨勢
《中國經濟周刊》:跟世界上舉辦冬奧會的其它場館相比,「雪如意」和「雪飛天」處於什麼樣的水平?
張利:首先,從競賽規則的角度,「雪如意」和「雪飛天」肯定體現了最新的技術水平。相比夏季項目,冬季項目整個的競賽工藝和技術是不斷提升的,競賽曲線也在不停地更新。作為新一屆冬奧會,採用的競賽曲線,即運動員滑降的坡度,從加速到騰空的弧線設計,以及經過軌跡的預期拐點位置等都是最新的。
其次,助滑道技術是最新的。比如「雪如意」的助滑道,是以前冬奧會從沒有用過的。以前只是陶瓷顆粒,這次是冰助滑道,運動員會更喜歡。再比如「雪飛天」單板大跳臺,本身是作為永久性的結構來建的,不僅要考慮到對運動員的支撐力,還要考慮運動員在上面滑降時的感受,坡度包括曲率變換處的銜接曲線等,就需要做得更精準。這種結構與以前用腳手架搭建的跳臺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從比賽的角度,不用迴避這樣一個結論:因為技術進步,我們的場館是目前最新的、最好的。
《中國經濟周刊》:可持續利用是不是未來建築設計的發展趨勢?
張利:不光是運動場館,所有的建築都存在利用問題。現在回過頭看過去50年建築發展的過程就很清楚。大概在20世紀前半葉(1900--1950年這段時期),大家覺得建築只需要完成一種功能,應該專用,比如教室就應該完成專門教室的功能,完成得越專越好;後來發現這並不可取,因為技術變革太快了,這個建築是按照當時最喜歡的模式建設的,但是用不了多久就過時了。時代在進步,現在我們常說的柔性功能建築設計(也叫韌性的建築設計),是指建築設計要考慮到不同功能,在靈活性上要具有包容變化的能力。
《中國經濟周刊》:作為「雪如意」和「雪飛天」這兩個跳臺的總設計師,重擔之下您的壓力大嗎?
張利:參與任何重要項目,特別是要擔負一定責任時,沒有壓力肯定是不可能的,因為要保證最後能夠向公眾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但其實壓力也是一種動力,這些重大項目,往往不是一個人或者少數幾個人的孤軍奮戰,在我國治理體系下,是整個行業甚至跨學科優秀人才一起合作攻關。因此,我理解壓力肯定有,但壓力是正向的,壓力的更大意義在於,能夠帶給我們學習、了解和提升的機會。
「雪飛天」「雪如意」的總設計師張利
(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責編:郭霽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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