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恩情
2023-10-06 03:34:04 2
(日子忽然轉了個彎)
十年前,我在省城合肥春草洗衣粉廠當團委書記。那年春天,廠團委組織了一個活動,和老區金寨縣一個叫將軍嶺的小山村結成幫扶對子。
我幫扶的對象是將軍嶺最貧困的家庭。男主人叫洪學富,一個四十多歲的精瘦漢子;女主人是個藥罐子,一臉愁苦。夫妻倆有一對兒女,都在讀書,卻時刻面臨輟學的困境。
在洪家三間四處漏風的小屋轉了一圈後,我眼圈發澀,這家人太苦了!
我當即表示,每年資助他們一千塊錢。
回到合肥後,我立刻到郵局匯去一千塊錢。洪學富接到錢後,跑到村部給我打了個電話,哭哭啼啼地千恩萬謝……
入冬時節,洪學富來合肥謝我,帶了一些土特產,一袋曬乾的竹筍和地瓜,十幾枚裹滿黃泥的鹹雞蛋。這些東西不值錢,可是注滿了洪家真誠謝意,我懂!
或許正是堅信這個道理,在之後的十年裡,我春風得意時,資助著洪家,人生走著下坡路時,我資助著洪家,即便我變得窮困潦倒,我還是頑強地履行著我的承諾。
像大多數地方國有企業一樣,春草洗衣粉廠的經營狀況越來越糟糕。2006年,奄奄一息的它終於走到了盡頭。
2006年12月12日,我永遠記得這個日子。那天,我拿到一筆三萬塊錢的補償款,從此和已經被收購轉制的洗衣粉廠沒有任何關係。我從一個體面的企業幹部,變成了可憐的下崗工人,沒了組織,沒了依靠。
我昏頭昏腦地回到家裡,蒙頭大睡,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敢想。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不知什麼時候,響起了敲門聲,我開門一看,是洪學富。
洪學富拎著大包小袋,喜氣洋洋地站在門口。我強打精神,招呼著他。洪學富發覺了我的異常,問我怎麼了,我再也憋不住了,沮喪地說了我的悲慘遭遇。說到動情處,我還哭了。
洪學富攥緊我的手,安慰我說:「兄弟,我覺得你還沒資格哭。你雖然下崗了,可國家不還是按月給你發低保嗎?還一次性給了你幾萬塊錢。你在大城市,機會多,只要肯賣力氣就能賺到錢,還怕活不下去?你想想我們農民,不出力誰給我們錢?我們現在有把力氣,還能掙口飯吃,等老了沒力氣了,會不會餓死都說不準。」
洪學富的勸說讓我心裡平靜了些。是啊,這個世界上比我不幸的人多著呢,我有什麼理由要死要活的?
我的情緒漸漸好了許多,洪學富臨走時,我對他說:「大哥,我不會食言,你放心,每年我還會給你寄一千塊錢去。」
洪學富說:「你現在都下崗了,我不能再要你的錢。」
我一下變得很敏感,有點惱火地說:「怎麼了,你擔心我活不下去,擔心我出不起這一千塊錢?」
洪學富愣了一會兒,說:「不是,不是,我就是怕給你添麻煩。」我豪氣萬丈地說:「大哥,不是有首歌叫《從頭再來》嗎?大不了從頭再來。」
(一場雙贏的交換)
洪學富走後,我才發現,他帶的禮物比之前的值錢:半扇燻好的豬屁股,三隻活蹦亂跳的大公雞,一籃子土雞蛋,一袋木耳,一袋竹筍乾。這讓我心裡不大好受。我寫了封信給他,埋怨他帶來的禮物太重了,洪學富從村部打來電話,說:「那些東西都是山裡的土特產,在你們城裡是稀罕貨,在山裡不值錢。你要是喜歡,下次我還帶給你。」臨走還一再說這些東西在鄉下不值錢,要我別放在心上。
很快,到了2007年的春天,按照慣例,我會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候給洪家匯錢。那天,我接到洪學富從村部打來的電話,他說:「兄弟,我想請你幫個忙,錢你就別寄了。以後啊,你把家裡不用的東西寄給我吧。那些東西對你們城裡人沒啥用,可在我們鄉下就是寶貝。」
我想了想,覺得這方式對我們來說是雙贏。於我來說,既兌現了諾言,又節省了一筆開支。於洪學富來說,他可以得到一些能給他爭臉面的東西。
我答應了洪學富的建議,找出一套西服,那套銀灰色的西服,當初我是花了八百塊買的。現在是大半新,至少也值五百塊吧。我又找了件夾克衫和白襯衣,一條牛皮帶,估摸著值一千塊錢了,把這些東西打包寄給了洪學富。
過了段時間,洪學富給我寄來一封感謝信,信中還夾了張照片。照片中,洪學富外面穿著我給他的銀灰色西服,裡面是白襯衣,搞笑的是,在西服和襯衣之間,他還把那件夾克衫穿上了。洪學富咧著嘴巴笑著,一副滿足幸福的樣子。
我笑了。
生活不是勵志故事,好幾年過去了,在此期間,我應聘過小職員,和人合夥做過小生意,但我並沒有像電視劇上說的那樣,一番奮鬥做了老闆成了大款。到最後,我成了一個和城管打遊擊的「不法商販」,日子過得很艱難。但聊以自豪的是,我對洪學富一家人的承諾卻沒有落空。這些年來,我每年都會給洪學富家寄上一些東西:一條羊毛毯,兩雙耐克鞋,一個高壓鍋……洪學富呢,每年的12月12日,總會提著大包小包的土特產,準時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每次埋怨他帶來的土特產太貴重了,洪學富總是說,那些東西在鄉下不值錢,他是千裡送鵝毛,而我幫他家的大恩大德,不是用東西來衡量的。
(我要謝謝你)
今年夏天,我到金寨去辦事,辦完事情後,我忽然想去將軍嶺看看洪學富一家人。坐著三輪車一路顛簸來到將軍嶺,來到洪學富家門口時,我愣了:洪家的那幾間小茅屋不在了!這是怎麼回事呢?洪學富的家就在村口啊,這位置我不會記錯的。
這時,旁邊一個小樓裡走過來了一個老大爺。我攔住他,一番攀談後,得知老大爺是個退休教師,那棟小樓就是他的家。
我問:「大爺,洪學富的家怎麼不見了?他家蓋新房了嗎?」
老大爺說:「學富他們一家人五年前就搬到省城了。」
「什麼?搬到省城了?」我幾乎是驚呼道。
「是啊!」老大爺說,「五年前,學富家大兒子到上海打工,那小子走了狗屎運,花了兩塊錢買彩票,中了五十萬。有錢後,洪學富一家人就在合肥買了房子,在省城過日子了。」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洪學富一家人在省城?就在我的身邊?那他為什麼對我隱瞞了實情,以一個貧困者的形象出現在我面前,接受我的資助?他玩的是什麼把戲?
我問老大爺:「我聽說省城有個人年年都給他寄東西,寄的就是這個地址啊,他到省城了,怎麼能收到呢?」
老大爺說:「是有這麼回事。有個省城人年年給他寄衣服什麼的,就是寄到這裡。學富叫我幫他接收一下,過些日子,他回來討回這些東西。其實啊,這些東西對學富家來說,都沒用。他們在省城過得不算大富大貴,可有飯吃,有衣穿,哪還要穿人家的舊衣服,蓋人家的舊被子?」
「那他為什麼還接受人家的東西呢?」我問。
老大爺說:「我也問過學富。學富說,寄舊東西的那個人是他家的恩人,以前過得好,幾年前失業了。學富還接受他的捐贈,就是不想讓那個人覺得他是沒用的人,讓他覺得自己還可以幫別人,讓他有幸福感。學富每年冬天都要回到將軍嶺,買好多山裡的土特產送給他。現在山裡有公路了,山貨值錢了,學富買那些東西花老鼻子錢呢。」頓了頓,老大爺又說,「別看學富這人不識幾個字,可人家懂得多,想得周全。人都說,富貴要還鄉,錦衣不夜行,學富在那個城裡人面前裝窮,不是圖他錢,圖他東西,就是想給那個人一個念想。學富是個大好人啊!」
我向老人要到洪學富的手機號碼,回到合肥,給他打電話。洪學富聽出來是我的聲音,驚訝地說:「兄弟,你怎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我說:「是將軍嶺一個退休老師告訴我的,我還知道你在五年前就搬到了合肥。」
洪學富似乎很尷尬,吭吭哧哧地說:「你都知道啦。」
我說是,又問:「大哥,五年前的12月12日,你來我家時,就準備對我道明實情,並準備讓我不要再資助你家了吧?」
洪學富說:「是!當時我還帶了一萬塊錢,準備感謝你那些年對我們家的大恩大德。可我知道你的情況後,我沒把那錢給你,我想,那時候,你缺的不是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