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繩項圈
2024-06-24 01:16:47 2
這是一間私立中學的宿舍。
宿舍是長條形的建築,寢室面對面,中間夾著走道。寢室依號碼排列,從沒有窗戶的死牆延伸到另一頭以兩扇白色木門關起的浴室。
沿著樓梯而上,一樓、二樓、三樓,接著氣溫會遽然下降,那是陰冷的四樓初中部宿舍。
402寢室裡有鬼,大家都知道,不只是住校的學生,就連宿舍管理員、班主任、校長都知道。
402寢室在走道盡頭最後一間,寢室大門貼滿符咒,門上的小窗也被油漆塗黑,隔壁是浴室。住在四樓的學生很有默契地都在路過時帶著全身的雞皮疙瘩低下頭,迴避來自402寢室裡的那個凝視。
在室長告訴我402寢室鬧鬼前,我就知道402寢室不是一個簡單的地方,因為我曾經遇到「他」兩次。
第一次是在某個冬夜,我被陰冷的寒氣凍醒,起身上廁所。熄了燈之後的走道像無盡頭的隧道,苦讀學生的桌燈餘光爬過課本、筆記、測驗題,繞過學生背影,從寢室門縫間暈開來,像一盞盞微弱的燭火。
從浴室兩扇大木門底下透出的光影裡,我看見來往頻繁的腳步。所有的腳步都維持著這間學校嚴格要求的絕對安靜,像是無聲的皮影戲。
為了避免發出聲音,我緩慢地推開門。
而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浴室裡沒有正在洗澡的學長,廁所裡沒有老是拉肚子的室友,洗手臺前也沒有沉默地洗著臉,卻永遠也洗不掉黑眼圈的同學。
是我的錯覺,一定是我的錯覺。
可我卻在上完廁所洗手時,清楚地聽見,隔壁那間空無一人的寢室內,一聲聲清晰的默語鑽進泥灰磚牆的細縫裡,循著牆上龜裂的痕跡,像開口的疤痕般復誦著: 「相委而去!相委而去!鞭數十驅之別院!鞭數十驅之別院!」
我的一個室友叫小強,因為他像一隻打不死的蟑螂。學校每天都有一堆考試,月考、周考、晨考、隨堂考。有時候一天就有七八次考試,以一百分為及格,少一分打一下,成績揭曉的瞬間各個教室都會傳出藤條劃破空氣的爆裂聲。而我們班的聲音持續最久,因為小強的成績總是特別低。
其實我不是很喜歡跟小強來往,他看起來有點狡猾。身材不高的他頂著一個大頭,眼睛整天滴溜溜轉個不停,就算面對面說話他也不會直視對方。
我跟他來往,是因為我完全無法打入其他人的交際圈,雖然大家都是初中生,階級派系團體卻分得清清楚楚。有錢人家的小孩坐在教室的右後方,老師監考時不會隨意走過去,他們總在每個星期的體育課拿出最新款的耐克運動鞋比拼高下。
在走廊上遇到他們時,我曾經試圖跟他們打招呼。
「你好。」我對他們點點頭,客氣地說。
他們全都把我當成隱形人,視線落在我背後數公尺遠的地方,把我當成一個路過的風景。
成績特別好的那些人坐在最前面那一排,我只交往過其中一個,他叫建強,臉色很蒼白,話不多,就住在402寢室隔壁。還有另外一件事讓我對他印象深刻,有一次升旗典禮時,校長在講臺上說: 「藍色是我們學校的顏色,它代表自由。」此時建強突然涕淚交零地哭出來,我清楚地看見他瞬間流出的淚水快速滑到脖子。班主任老師走過來安慰他,而他接過班主任老師手上的面紙,拉開高領內衣擦拭時。我看見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繩狀的淤青,看起來就像戴著一條藍色項圈。
小強原本是坐在我隔壁,但幾次月考以後,他的成績卻像著了魔般突飛猛進,座位也一直往前移,最後終於擠掉了建強的位置。從此之後,像傳承般地,小強也開始穿起高領內衣。
然後,小強就假裝不認識我了。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期中考過後的一天晚上,我被幾個同學惡意鎖在宿舍裡面,我知道他們是惡意的。小強成績進步後,他打入了大多數的小團體,以領導者的姿態變得非常受歡迎,而他也開始排擠我,我的寢室內務常被鼓搗得一團亂,考卷也會無緣無故地消失,最後老師以我私藏考卷記過處分結案。
我知道這一定是小強搞得鬼,因為他總是第一個跟我說「聽說你寢室內務又被扣分。」或者「聽說你沒有交考卷呀。」
而我只能忍耐,我沒有證據,就算有證據,老師也不會相信我,小強可是他的愛徒!
那天晚上四樓的宿舍裡只剩我跟建強兩個人,但我並不想跟他講話。小強擠下建強的位置後,班主任老師趁著午休時單獨找小強在走廊上談話。趴在桌上假寐的我清楚地聽見班主任老師以極度憂慮的口氣問他: 「你最近常跟建強來往嗎?這樣不太好,你會被帶壞,會影響到你的成績。」
班主任老師之後又找了其他同學,談話內容大同小異。座位逐漸往後退的建強有了自知之明,他變得比以前更沉默,下課時在同學的喧鬧聲中,他像是被素描的靜物。
在浴室遇到建強時我並沒有發現同學的喜悅,小強跟其他同學把我和建強鎖在宿舍裡,不就代表他們把我和建強歸為同類嗎?我把氣出在建強身上,當他靠近我試圖跟我講話時,我對他大吼: 「你走開!」
過了就寢時間,四樓所有的燈都熄了。才剛考完期中考試,住校生大都回家了,被留下的我與建強也沒有熬夜讀書的理由,我早早便爬上床。
在午夜前的那一刻,我聽見了腳步聲。
我知道那是午夜時分,因為床頭鬧鐘的螢光指針正指向十二點。那腳步聲很沉重,像是喝醉酒的人跌跌撞撞前進,像是踩在急流裡的雙腳。本來在遠遠的浴室那一端,然後到了隔壁,最後在我的寢室門口停了下來。
我從棉被裡伸出頭,在連門牌都看不清楚的黑暗中,我看見一團比所有的黑暗都還要黑的黑影穿過寢室的門鎖、窗戶、鐵鏈、門上掛著的室友名牌。那團黑影似乎是疲憊地喘著氣,吸乾室內所有可能的光源。
床頭鬧鐘的螢光指針像蒙上一層灰失去光澤,我感到全身僵硬,但那團黑影並沒有靠近我。 「他」只是靜靜靠著門板,過了一陣子便又穿過大門離開,寢室內又漸漸泛起微弱的光線。
不知過了多久,我就像解凍的肉塊滲出滿身汗水,倉惶地從床上爬起,沒穿拖鞋便起身打開大門。寂靜而無聲的走道上只剩下浴室門板下透出的一點光,長長的走道上沒有任何黑影。
我忍著由地板傳來的寒氣赤腳走向402寢室,沿途經過的所有寢室都空無一人。
真的一個人都沒有啊!
不,應該還有建強,住在402寢室隔壁的建強。
我站在建強的寢室門前,透過門口的玻璃小窗看見建強從寢室最裡面靠著402寢室那面牆的衣櫃中爬出來。他滿頭大汗地趴在地上喘著氣,緩慢地把頭轉向門口,他赤裸的上半身在月光下像是沒有生命的石灰巖,眼睛像兩個被挖掉的窟窿,而他的脖子上,有一圈像上了釉的青花瓷器般,閃著光的深藍色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