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眼看詩詞之楓橋夜泊
2024-11-16 14:39:11
序言
一首意境清遠的七言絕句。
一聲縈繞千年的惡毒怨咒。
一個我見猶憐的柔弱女子。
一個面目蒼白的落魄男人。
一句承諾。
一生一世。
一段情。
1、唐皇遺咒
封橋。
橋長十七米,像人生一樣起起伏伏。
過了橋,右拐,有一條長長窄窄的胡同。它拐了七八個彎兒,最後卻是死路一條。它的名字就叫死胡同。
死胡同很靜,像死了一樣。
白牆,黑瓦,褪色的春聯,缺乏色彩,缺乏生氣。
容漁去做家訪。
她是一所小學的語文老師。
前天,她給孩子們講《楓橋夜泊》。
講解,背誦,默寫。
那首詩的最後一個字是「船」,「船」字的最後一筆是橫。有一個孩子不寫最後一橫,「船」字張著口,看上去有點怪。
那個孩子叫夏川川,十歲,性格內向,總是獨來獨往。
容漁問他為什麼不寫最後一橫。
他低著頭,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容漁沒聽明白,又問了一遍。
他抬起頭,表情和平時不太一樣,眼神裡有一絲驚恐。他盯著容漁,一字一頓地說:「唐,皇,遺,咒。」
容漁不知道那幾個字是什麼意思,又問他。
他低下頭,再也不開口了。
容漁決定找機會和他的家長聊聊。
這一天是2015年11月22日,周日,小雪,天氣有點冷。
容漁給夏天無打了個電話,確認了地址。
死胡同83號。
夏天無是夏川川的爸爸。
容漁挨家挨戶地找。
她的眼睛很大,留著一頭長髮。她是這樣一個女孩:柔弱,多愁善感,善良。她經常哭鼻子。她的哭通常與物質無關,或許是因為一首歌,或許是因為一段回憶,或許是因為一部電影。
天陰得很圓滿,可能要下雪。
胡同裡沒有一個人,如同墳墓一般寂靜,全世界只有容漁的腳步聲:「嚓,嚓,嚓,嚓,嚓,嚓……」
容漁拐了個彎兒,看見了一塊石碑。它很老了,缺了一個角,孤獨地躺在角落裡,與垃圾為伍。它的身上刻了一首詩,是《楓橋夜泊》,字跡端正剛勁。
容漁過去看了看,石碑上的船字沒有最後一橫,張著口。
她怔忡了一陣子,繼續走。
她不知道,因為這塊石碑,死過五個人。
大片的雪花飄下來,掉在地上,無聲無息。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早了一些。
走著走著,容漁的手機響了,是夏天無發來的簡訊:離那塊石碑遠點。
容漁敏感地回頭看了看,那塊石碑靜靜地躺在垃圾堆裡,一動不動。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覺得剛才它在摩拳擦掌,準備去幹點什麼,在她回頭的一剎那,它恢復了死狀。
她嚇了一跳,小跑起來。
死胡同裡還是沒有一個人,只有雪在飄,她在跑。
她找到了死胡同83號。
那是一個老舊的院子,院牆不高,牆頭上長著亂蓬蓬的雜草,黑色的大門虛掩著,可以看見院子裡種著竹子,還有一口水缸。
容漁走了進去。
院子裡已經有了一層淺淺的雪,雪地上沒有腳印。堂屋的門開著,裡面沒亮燈,光線暗淡。
站在堂屋門口,容漁試探著說:「你好。」
「請進。」停了兩秒鐘,裡面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很輕,很飄。
容漁進了屋。
屋子裡沒生爐子,很冷。
幾秒鐘以後,容漁的眼睛適應了暗淡的光線,看見屋子裡有幾件樣式拙樸的舊家具,牆上掛著一幅工筆仕女畫。一個男人坐在幽暗的角落裡,一動不動。容漁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是覺得他的臉很白。
容漁說:「我叫容漁,是夏川川的語文老師。」
「我是夏天無,是夏川川的爸爸。」那個男人說。
「夏川川去哪兒了?」
「出去玩兒了。」
容漁覺得有些彆扭。她坐在光線明亮的門口,看不清對方的五官,對方坐在幽暗的角落裡,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說容漁是一個正常人,那麼,對方就是一個隱身人。
「你坐在角落裡幹什麼?」她小心地問。
夏天無說:「我感冒了,不敢離你太近,怕傳染給你。」
「其實,我也感冒了。」容漁的心踏實了一些。
夏天無站起身,去了廚房。過了一陣子,他端著一杯熱水走出來,輕輕地放到容漁面前,又退了回去。
容漁快速地掃了他一眼。那是一張消瘦的臉,膚色蒼白,五官秀氣,少了一些陽剛之氣,多了一些讓人憐憫的東西,可能是寂寞,可能是落魄。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是薑糖水。
她的心莫名地顫了一下。
她說:「那天在課堂上……」
「夏川川都告訴我了。」夏天無說。
「他為什麼不寫最後一橫?」
「我告訴過他,不能把那首詩的最後一個字寫完。」
「為什麼?」
「在你眼裡,那只是一橫。在我眼裡,那是橫禍。」
「我還是不明白。」
沉默了一會兒,夏天無說:「你看見那塊石碑了嗎?」
「看見了。」
「你知道它的故事嗎?」
「不知道。」
夏天無講了一個故事。確切地說,是一聲縈繞千年的惡毒怨咒。
唐朝。
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爆發,眾多文士紛紛南下避亂,其中也包括張繼。
一個清冷的秋夜,在蘇州城外的楓橋,張繼寫下了《楓橋夜泊》,一首意境清遠的七言絕句。
傳說,唐武宗酷愛這首詩。他讓人把這首詩刻在石碑上,埋進了他的墳墓。他還留下了惡毒的詛咒:若有後人擅自把《楓橋夜泊》刻在石碑上,必遭天譴,萬劫不復。
他是天子。他說了算。
也有人不信邪。
他們的下場都很慘。
夏天無的父親也喜歡《楓橋夜泊》這首詩,同時也是一個不信邪的人。他買了一塊石頭,打算把《楓橋夜泊》刻上去。最後一筆還沒刻,他突發腦溢血,成了植物人。那些年,他成天張著口,一動不動。去年,他死了。
容漁聽得渾身發冷。
夏天無說:「那塊石碑讓我扔到了垃圾堆裡,一直沒有人把它撿走。它不吉利。」
夏天天說:「那是要命的一橫。」
夏天天說:「我給兒子起的名字裡,全是豎。」
容漁起身告辭。
夏天無把她送出了大門口。她沒回頭。她感到,他一直在背後看著她。她的脊梁上布滿了他的眼睛。
雪更大了。
2、夢
夜裡,容漁做了一個怪夢。
她夢見有個東西在追她。那東西的腦袋是方形的,沒有眉毛沒有眼睛沒有鼻子,張著大口,舌頭一尺多長。
天地間只有容漁一個人,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她始終無法甩掉那個東西。
背後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它把她堵在了一條死胡同裡。
它怪腔怪調地說:「張著口,舌頭回不去呀……」
容漁一下子驚醒過來。
臥室裡黑糊糊的,沒有一丁點聲音。
她摸出枕頭下的手機看了看,凌晨一點十五分。她躺下去,回想剛才那個怪夢,覺得那似乎是老天給她的某種提示。
她用被子裹緊了身體。
她今年二十三歲了,還沒有男朋友。
一個人,一間宿舍,一個世界。
她的家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山清水秀,鳥語花香。
她的爸爸是個殺人犯,十年前被槍斃了。
那一年,她剛上初中。
她的家距離學校很近。放學後,她在學校門口買一些零食,跳跳糖或者小包的話梅,一邊走一邊吃,把青春灑了一路。
她的身體剛剛開始發育,有一種青澀的美。
兩個壞小子攔住她,說一些髒話。
她跑回家,心跳了一夜。
過了兩天,那兩個壞小子又攔住了她。這一次,他們把她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對她動手動腳,持續了大約十分鐘。
她哭著跑回家,告訴了爸爸。
爸爸頓時火冒三丈。他衝出去,打聽到那兩個壞小子的住址,找上門,讓他們的家長給個說法。
他們的家長不管不問,而且出言不遜。他們還說,他們的孩子不滿十四周歲,法律都管不了。
爸爸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他只是不停地重複著一句話:「你們不管,有人替你們管。」
三天之後,那兩個壞小子死在網吧後面的小巷子裡。
爸爸被抓走的那天,下雪了。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縮在床上,抱著膝蓋,怯怯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起。
爸爸回頭看了她一眼,說了一句話:「好好活著。」
她的天塌了。
她十分想念爸爸。
媽媽是一個嚴厲的人,習慣掌管一切,包括他們父女。和媽媽比起來,爸爸就像個大孩子,天天陪她玩。
她想要蝴蝶,爸爸就去抓。
她想要變成白雪公主,爸爸就假裝成小矮人,蹲在地上用七種口音說話。
她想要葫蘆娃,爸爸就在陽臺上種了一棵葫蘆,還把結出的小葫蘆染成不同的顏色,陪著她等待它們變身。
在她心裡,爸爸無所不能,就算是她被妖怪抓走了,爸爸也能輕鬆地把她救回來。
七歲那年,她向爸爸求婚了。
爸爸答應了她。不過,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她要先長得比媽媽高。
媽媽身高162釐米。
從那以後,162這個數字就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少一點,他們是父女,多一點,他們是情人。
她每天都量身高,可是,總是不長。
爸爸被槍斃那天,她量了量身高,還差16釐米。現在,她身高165釐米,可是,爸爸卻不在了。他失約了。
夜更深了。
容漁睡不著,戴上耳機,聽古箏曲《漁舟唱晚》。那是爸爸最喜歡的一首曲子。容漁的名字由此而來。
有那麼一刻,容漁忽然想起了夏天無。
夏天無說,那一橫在他眼裡是橫禍,因此,他給兒子起的名字裡,全是豎。可是,他的名字裡滿是橫禍。
容漁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夏天無,也許只是無意識地隨便想了一下,可是,接下來她的心神就不再踏實,說不清為什麼。
她用被子蒙住了腦袋,繼續聽音樂。不過,那些跳躍的音符已經不能再進入她的大腦,變成了一個個方塊字: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那首詩裡也有一個漁字。
冥冥之中總有某些巧合讓人心神不寧。
容漁乾脆坐起來,看著窗外。
窗外沒有人,只有她的影子映在玻璃上,像詛咒一樣詭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