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人
2024-11-14 18:04:11
夏日的正午。熾熱的陽光透過革竹棚頂的縫隙落在人們身上,頃刻間便化作黏膩膩的汗。茶棚的客人們講了幾個老生常談的舊故事後。都覺得無趣,只好一邊晃著扇子一邊埋怨著這該死的暑天。蒲先生給客人們添了杯涼茶。正準備靜下心來整理下前兩日剛剛收集來的奇聞異事,就見白有功背著一個碩大的竹箱子疲憊地踏進茶棚。
當然,那個時候大家還不知道他叫自有功。眾人見他的穿衣打扮和風塵僕僕的樣子。只當他是四處販貨的小商販。誰都沒想到他就是濟南城赫赫有名的大商人白有功。
白有功小心翼翼地將背上的箱子卸下來。慢慢地放在地上,這才抿了抿乾裂的嘴唇。問:「涼茶多少錢一碗?」
一個茶客替蒲先生答道:「只要你有好聽的故事。茶水管你喝飽。分文不收。」
白有功將被汗浸溼的辮子盤在頭頂,這樣雖然涼快些。卻令他看起來像那些每天都有新奇遇的江湖藝人。他找了個空位坐下來,一邊用袖子擦著汗一邊說:「若沒有故事呢?」
那茶客又搶著說道:「若沒有故事,蒲先生的一碗茶值千兩黃金。」
蒲先生聽到這裡。笑呵呵地替白有功端上一碗涼茶。轉身對那搶話的茶客說道:「這話我愛聽。待會兒你記得把茶錢付了,你今日已經喝掉十幾萬兩黃金了。」
眾人一聽。都大笑起來。白有功也跟著乾巴巴地笑了笑,他將地上的箱子輕輕拉到腳邊。這才將碗中的茶一飲而盡。
剛才的茶客又打趣道:「看先生這麼爽快地喝了茶。莫不是今日我們又有新故事聽了?」
白有功急忙說:「沒有沒有。我只是太渴了。」
茶客繼續說道:「沒有故事,又喝了蒲先生的茶。看來您還真帶著千兩黃金了,難道您這箱子裡裝的就是黃金?」
白有功一聽,原本曬得通紅的臉頓然變得煞白,他捂著箱子說:「您真是玩笑了,若這裡真裝著千兩黃金。我哪能背得動?!」
眾人好不容易在這無聊的午後找到點樂子,哪裡肯放過?就聽另一位茶客說道:「就算不是黃金。肯定也是極為珍貴的寶貝,否則你用得著這麼緊張嗎?」
「是啊是啊,不如讓我們一飽眼福。」眾人附和道。
蒲先生又替白有功倒滿了茶,對眾人道:「你們這幫閒人,莫要強人所難。」
白有功感激地看了蒲先生一眼,輕輕地撫摸著箱子,說:「說起這箱子,倒還真有個離奇的故事。」
「哦?」茶客們立刻來了興致,紛紛圍坐在白有功桌旁。
如火炭般的太陽不動聲色地移到棚頂,將大地上僅存的一縷微風烤得無影無蹤,天氣愈加燥熱了。
白有功是濟南城鼎鼎有名的木具商人,他有一間規模龐大的家具工出坊,聚集了很多手藝精湛的木匠。許多達官顯貴都找他定做家私。
事實上白有功並不喜歡做家具。那些桌椅床櫃做得再精緻。也不過是些侍奉人的死物。早年做學徒時,他曾在師父的藏品中親眼見過一匹木馬,那馬雖然只有手掌大小,但做工精緻,身體的曲線和木質的紋理渾然天成。栩栩如生。師父一有空閒便對著那木馬發呆,絞盡腦汁想把它變得更逼真一些——如此精巧的木馬,若再逼真些。不就成了真的馬了嗎?
從那以後,白有功就熱衷於做一些木質的活物。他的夢想不是將它們做得逼真,而是把它們做成真的。只可惜,無論他怎麼努力、怎麼精於計算、怎麼巧設機關,也只能將它們做得和師父的木馬一樣栩栩如生。卻不能賦予它們真正的生命。他最成功的作品是一隻大蝴蝶。不僅雕工和上色無可挑剔。蝴蝶腹部的機關也是他思索了好幾年設計出的。只可惜這隻蝴蝶終究不能真的飛向花叢。
就在白有功快要放棄夢想的時候,他在濼口偶遇一個江湖藝人。老奎自稱老奎,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看起來約莫四十多歲。除了他身邊的兩條碩大的巨犬比較惹目之外,老奎實在看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和所有的江湖藝人一樣。他先是巧舌如簧地賺足了人氣,這才故作神秘地拿出看家寶貝。就是這寶貝。令白有功陷入了萬劫不復。
老奎的寶貝是兩個破舊的大竹箱,只見他鄭重其事地打開箱蓋。取出一個木頭雕刻的美人。美人約一尺多高,雕工和表情看似精巧,但和白有功的手藝差遠了。老奎抱著美人巡場一周,又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竹箱裡。重新蓋好蓋子。眾人正起鬨說他故弄玄虛沒什麼真本事,卻見他不慌不忙地朝竹箱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念念有詞。片刻後,他重新打開竹箱,那木雕美人竟自己直挺挺地從箱中站了起來。僵硬地活動了一下身體。
隨後,老奎將一個小馬鞍披在巨犬身上,抱起木雕美人,令她跨坐在狗背上。隨著他一聲令下。巨犬繞著場子疾速奔跑起來,更神奇的是,那木雕美人竟自己從狗背上坐起來,時而藏蹬犬腹之下,時而從狗背躍至狗尾。動作雖有一絲僵硬,卻十分靈活。
白有功當時就看傻了,他一生夢寐以求的東西,就是這個。
茶客們嘖嘖稱奇。忍不住紛紛瞄向他腳邊的竹箱,暗自揣測,說不定這箱子裡裝的就是那木雕美人。
適才那話多的茶客,不但愛搶話。似乎還喜歡挑刺。他打斷白有功,說道:「這事雖然罕見。不過仔細想來,玄機應該在狗身上。那大狗應該被精心調教過,是它在操縱那木頭人吧!」
白有功似乎早就料到會有如此一問,說道:「狗再怎麼調教。終究是畜生,就算它能操縱木頭人的動作,又如何能控制木人的神態表情?那木頭美人不過是個開場。壓軸戲還在後面。木頭美人表演了一番之後。老奎又取出一個木雕男偶,頭插雉雞短毛,身著羊皮上衣。和美人不同,男偶在老奎的命令下,自行跨上另外一頭巨犬,和美人一起表演昭君出塞。美人頻頻回首顧盼,男偶揚鞭追逐,宛若馳騁草原的神仙眷侶。」
眾人不禁嘆道:「這真是奇了!若說那美人是被狗所操縱,那男偶可是自己走到狗身上的!」
白有功點點頭,「不錯,當時我也驚得目瞪口呆。魯班削竹木以為鵲,也不過如此。鄙人生平最愛土木雕工,卻從未見這般神作。待老奎演出完畢後,我忍不住尾隨其後,想以重金購買那對人偶。他起初不肯賣,後來看我態度誠懇,才勉為其難,只將那木雕美女賣於我。」
有個茶客笑道:「那你可發財了!」
白有功苦笑一下,「你若知道老奎對我說的話,可能就不這麼想了。」
茶客問:「什麼話?」
白有功低頭看了竹箱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他說,此物出自奇人之手,需用屍骨未寒的死人餵養,只有吃飽了。方能如活物一般行動自如。」
茶棚外依舊烈日當頭酷熱無比。茶棚內卻莫名漫過絲絲寒意,涼茶更涼了。
白有功不可能悉數說出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