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泊
2024-11-12 17:03:11
1.
這個人工湖在建成後的三年裡已經吞了九條人命了,他們每個人的名字都在報紙電視上出現過,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即便如此,上頭的人還是懶得在湖邊建個更安全點的護欄,好像在等著天上下一場大雨,大雨過後那些個石柱和鐵索便會像植物一樣自己長出來。如果這是一個精確的數字,那要不了多久,我們將看到第十個被淹死的人,這將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不是因為它湊成了一個難得的整數,而是這件事本身值得討論的程度已經超越了茶餘飯後口口相傳的地步。在湖邊散步的人們聽到了一聲叫喊,湖邊跑來一個絕望的父親,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眼看著大難臨頭卻不知所措。人們看著那個掉進湖裡的小子,那孩子真可憐啊,你能看到他的腦袋,卻看不到他的脖子,你看著他撲騰的樣子便會產生強烈的代入感,就像腳被卡在鐵軌上的馴鹿,只能眼睜睜看著火車靠近,這是個缺乏創意的酷刑,意義上等同於用拔掉氣門芯慢慢洩掉一顆籃球,好在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死了。那父親漸漸恢復了些理智,開始扒路人的衣服,他要把袖子打成結,做成一條繩子,這將是世界上最堅固的繩子,它能拉起一輛車,一棟樓,一座城,卻拉不出一個墜湖的孩子。沒人知道他能堅持多久,直到手忙腳亂綁衣服的人一扭頭,湖面平靜了,湖邊也跟著平靜了,我們連那孩子的腦袋都看不到了,原來死亡是這麼平淡的事情。就在這時,一陣笨拙的腳步聲從遠到近,賴高斌衝破人群,飛身跳進湖中,這是人工湖建成以來,第一個自願跳進去的人。我們都說,只有傻子才願意跳到那骯髒的泥水罈子裡去,這不經意的一句話卻一語雙關了。
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一個像賴高斌一樣的傢伙,更多的是感嘆他家庭的不幸。他的雙腳邁不平穩,像是長了長短不一的腿,一隻手懸在胸前,順時針扭轉著,肌肉隨著骨骼一同扭曲。你可以從他的動作神態看出他是一個低能兒。你再看他的身高,呵,都長這麼大了,這時你就會嘆一口氣,你看不見,但你知道,在他的身後站著一對蒼老的父母,他們為這孩子付出的是其他家庭的好幾倍,時不時還要忍受他人的流言蜚語。我們忍不住好奇心會多看他幾眼,卻也想刻意避免讓他在視線中停留,不是嫌棄,而是不願意去多想,如果你不小心產生了「如果我是他」的想法,那將是一種難以言表的痛苦。這種痛苦是我們永遠不用去承擔的,我們這樣以為著,現在它卻立體地放大在我們面前,就算你不看畫面,卻依然能聽見二位老人的哭聲,他們穿的像城郊外整日吃饅頭稀飯的樸實農戶,跪在湖邊,對著賴高斌跳下去的地方哭嚎著「我的兒啊」,淚水就停擱在布滿風霜的臉上。
電視鏡頭切換到一個目擊者的臉上,他說那個人連衣服都沒脫就跳進去了,他把孩子託上來後,我們正準備拉他呢,他卻沉下去了。記者想問什麼,卻不知道如何開口,那人也覺得尷尬,便又補充了一句:「就好像有人把他拉下去一般。」他說。
電視轉播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傍晚我們透過屏幕看著那悽涼的水塘,每個人的心中都被根植了一句話:就好像有人把他拉下去一般。沒有人提起,但大家都知道,之前那湖已經吞了九條人命了,他們的每一個都是冤死的鬼。這是恐怖雜誌裡看到的俗爛的劇情,可人們終究是想到了一點,這破湖雖然護欄矮了些,但到底也沒這麼容易掉下去,掉下去也沒這麼容易淹死,咋就三年死了這麼多人呢?原來它符合了一個基本的邏輯,我冤死了,你們都下來陪我吧。當你沾了那渾濁的水,便有看不見的手等著拉你。這跟善惡無關,是屬於死人的思維。會這麼想的人,都已經默認了世上有鬼,而這不能怪他們,因為此時發生了一件更詭異的事,這無疑加速了人們心中那塊黴斑的擴散:賴高斌的屍體一直沒浮上來。
流言傳播開來,像一樓的火燒著了二樓的窗子,後來全城的人都認識了那湖水的恐怖,上頭的人坐不住了,冤有頭債有主,第二天就有搜尋隊來到了湖邊,他們穿著整齊的潛水服,每人規定了區域。原來上頭有人拍了胸脯,你們不是說下面有水鬼嗎?好啊,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們這就下去撈給你們看,搜救隊員要是少了一個,我們便像當初對裡面注水那樣抽乾了這湖,讓大家看看清楚。
媒體一直跟蹤報導著這件事。當時在場的人都聲稱自己不會遊泳,他們看著一個走路都不穩當的智障跛子跳進水裡,用著笨拙的姿勢救起了一個瀕死的孩子,在這個鮮明對比下,故事才顯得更加生動。賴高斌爹媽還在家抱頭痛哭時,記者已經站滿整個大院,這裡越落魄,越讓人動容,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哪怕是賴高斌穿過的襪子破了個洞,這都是令悲傷更悲傷的事,情緒不值錢,卻能換來收視率。在他們的幫助下,我們又看到了更多的後續報導,比如傍晚的時候,鏡頭裡是從湖裡爬上岸的作業人員無奈的眼神。他遺憾地說,已經來回搜了好幾遍了,還是沒發現賴高斌的屍體。上頭的人憤怒得一拳頭砸在桌上,他大喊大叫,你們這群廢物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叫你們下去撈是為了打破流言,現在可好,這他媽成懸案了!賴高斌的屍體去了哪兒?官方給不出個說法,索性絕口不提此事,就像電視裡的馬賽克,你越是遮擋觀眾越瞎想。在遠離湖的地方人們交頭接耳:地府不收陽壽未盡的鬼。
我們走過那片湖,會抱緊自己的親人,仿佛後者得了不治之症,仿佛那病症會具體成一個溼漉漉的人影,他扭著手臂跛著腳,從湖裡爬上岸來,他的眼神充滿哀傷,望著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