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跳來跳去的鬼
2024-11-16 05:36:11
記憶中,塔雲布2012年一共出了12趟差,幾乎每個月一次,目的地是廣州。記憶中,塔雲布是在五月份出第5趟差時,在火車上碰見的申琿,當時申琿還是烏拉特前旗被服廠的推銷員。
現在時間2014年五月,距離兩人相遇過去整整兩年。這天,塔雲布聽完各個臺主任的介紹,提了一些修改意見,眾人散去,他等年輕的姚秘書擺好桌椅,就準備提上公文包從後門開溜。自己小區附近有一個棋攤兒,每周有兩次高手對決,上午十點半開始,十一點結束。他是棋迷,雖不怎麼下,但一有時間就跑去觀摩。好在如今身處電視臺高位,每天的任務就是審查當晚播出的電視節目,職工個個有來頭,全部畢業於高等院校,有著至少兩年以上的媒體工作經驗,政治敏感性和新聞敏感性同樣敏感,不用他怎麼操心,他們就能做得很好。他開溜是有充足理由的,去宣傳部開會,去市裡開會,甚至去臺長那兒開會。去臺長那兒開會的理由不能多用,因為臺長也經常開溜,若臺長真的不在臺裡,而他說去臺長那兒開會,就露了馬腳。
常言說高處不勝寒,常言也說高處有自由,不勝寒是「失」,有自由是「得」,凡事不能兩全其美。就說他和臺長,兩人各坐一個大辦公室,每天部門主任過來向他請示匯報,他再去向臺長請示匯報,若是他每天見四個人的話,臺長只能見到他一個。秘書倒是多進來兩次,端個茶,送個報,沒什么正經事。聽說職工們私下裡AA製成風,隔三岔五出去瀟灑一回,但從來不邀請他們,也難怪,好不容易出去放鬆一下,誰願意把領導叫來繼續受拘束。這是不勝寒吧?寒在此處不僅是「高冷」的意思,還有讓領導背地裡「寒心」的意思。但是比起享受自由,臺長和他意見統一,反而覺得職工冷落得對,使他們無形中減少應酬,自由多好啊,既能偷偷溜回家給家人做飯,還能多一點休閒時光。---塔雲布計劃看會兒棋,就回家給妻子烏梅格梅做中飯。
他提起公文包,屁股還未從椅子上抬起來,姚秘書風一般闖進來,後面跟著一個人。「他說是你的老相識,非要見你。」姚秘書說著,不滿地瞪後面的人。
來人身材矮小,站在姚秘書後面,幾乎看不見他的存在。他探出頭,露出一對月牙般的細縫眼,嘻笑說:「老塔,你不認識我了?申琿吶!」
塔雲布看著來人的細縫眼,一時想不起跟他有什麼淵源?在哪裡有過交集?他努力地想,表情變得有些呆滯。
「火車上。去廣州。一隻鬼。」申琿用關鍵詞提醒塔雲布。
塔雲布一下想起兩年前那次奇異的旅行。「是你呀,我們一起在火車上喝過酒,對了,你後來去哪兒了?」
姚秘書見二人果然是舊相識,知趣地退出去,很快送進來一杯茶水,茶是老樅觀音,水是深井水。這是塔雲布的待貴賓之道。塔雲布放下公文包,從老闆桌後面繞出來,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離申琿有兩米遠。落座的時候,他看了姚秘書一眼,目光在姚秘書的臉上略作停留,然後望著申琿面前的茶水。姚秘書明白了,此人不是貴賓,用不著出動昂貴的老樅觀音,備的散裝紅茶是幹什麼吃喝的?他暗暗責怪自己,頑皮地向塔雲布撇撇嘴,以示賠禮道歉。---他們之間經常有這種眼神交流,以前用女秘書的時候,眼神交流不太方便,一個四十不惑的老男人與小女孩眉來眼去,有失尊嚴。大概臺長也遭遇這樣的尷尬,去年年底重新做了人事安排,秘書一律換成男的。這樣工作起來方便多了,現在的孩子都是人精,領會領導意圖的本事無師自通,一個細微的動作,一個眼神,他們就知道是什麼意思。
姚秘書出去後,塔雲布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杯老樅觀音,蜷縮的茶葉正在慢慢舒展,一邊打開一邊沉落,一個接著一個,在水中頻頻降落,突然雨花四溢、葉片凌亂,一張醬紫色、起皮的大嘴壓上去,狠狠地連茶帶水酌了一口。哦,那是申琿的嘴。塔雲布這兩年養尊處優,公私事都有姚秘書打理,人際關係都快生疏了,再加上不是特別熟,他一時找不到話題。
「那個……老塔,我這麼叫你合適嗎?看樣子你升遷了!」申琿和當年一樣謹慎。
「叫什麼都一樣,老塔顯得親切。沒人這麼叫我,除了你。」塔雲布哈哈一笑。
「剛才你問我後來去了哪兒?秘書在,我沒好意思說,現在告訴你……」---申琿的話,讓塔雲布脊背發麻,天氣炎熱,他卻感覺涼嗖嗖的。申琿的一口硬制河套方言,聽著像是來自外太空。周圍暗下來,所有現實的物件都在發生微小而奇妙的變化,譬如那些桌子沙發,文件夾盆栽花,甚至書架和書架上面奇奇怪怪的書,都被申琿帶來的陰戾之氣所感染,凸生出一個個暗影,幽幽地發著光。
2012年五月某天,時任辦公室主任的塔雲布,登上去往廣州的火車。廣州是尖端的代名詞,是所有高科技產品的聚集地,他們臺裡的採、播、錄、攝等設備,全部來自那裡。廣州線跑熟了,索性臺裡的後勤生活設施也一併往回帶,省得南轅北轍,再往北京石家莊方面跑。但這大大增加了他去廣州的神秘性。廣州畢竟是開放城市,「開放」二字不免讓人浮想聯翩,他臺裡的同事私下傳言:塔主任?廣州,開放去了!後來連臺長也跟著起鬨,他語重心長地對塔雲布說:塔主任啊,悠著點,小心後院起火。後院早就起火了,他的情人烏梅格梅,對他出差很不滿,對他去廣州出差更加不滿。
「這次非去不可。進口錄音筆很重要,下面的人不懂。還得採購幾十條貨真價實的蠶絲被。」
塔雲布登上火車,找到9號軟臥包廂,把行禮放進去,又出來等烏梅格梅。烏梅格梅名義上是來送他的,卻不與他同行,遠遠跟著,故意和他保持距離。塔雲布給她解釋了N遍出差的理由,她固執己見,聽不進去,與他暗暗較勁。---沒有人真正理解塔雲布。他拼命工作,不辭辛苦跑廣州,就想給自己和上頭的領導搞點實惠,將臺裡那些坐辦公室的競爭對手一一擊敗,以實幹家的形象,名正言順地升遷高位。當然這些想法只能埋藏在心裡,不能對任何人說,包括烏梅格梅。
烏梅格梅各方面都不錯,人長得清巧,氣質不俗,就是心眼小。做為女人,這也不算什麼,她在乎誰,才會對誰使性子,塔雲布有時覺得這不失為一種可愛,不過這次因為出差鬧彆扭,令他大為不悅。---他三十二歲時,與臺裡的一位女記者發生感情,正待談婚論嫁,女記者患癌去世。整整十年,他無法從傷痛中走出來,更別說相親談戀愛,直到遇見烏梅格梅,她標誌性的咯咯笑聲,帶他逐漸擺脫陰影。正因為如此,塔雲布十分珍視烏梅格梅,只要不出格,他願意事事遂她的意,跟著她的口令走。可這次她的確有些過分,態度冷漠不說,連送行這樣的大事也想省略。塔雲布將送站票硬塞給她,臨行前親自去蛋糕房接她,又強行將她推上車。
火車啟動前,響起一陣鈴聲。為了躲避過道進出的旅客,塔雲布站在包廂門裡,烏梅格梅站在包廂門外,背靠著窗,呆默不語。告別的時候到了,烏梅格梅動了一下,向塔雲布走過來,塔雲布曲腿坐下,騰出地方。烏梅格梅還是沒進來,她站在包廂門口,失神地遞過來一包東西,同時說「分手吧」,然後一溜煙跑了。塔雲布追過去,烏梅格梅已經下車,背影落寞而無助。
塔雲布不知道火車是什麼時候開的,他躺下去就睡著了,做了很多夢,每個夢裡都有烏梅格梅。火車走走停停,搖搖晃晃,太陽照在塔雲布臉上,又散去。這是兩人包廂,對面一直沒有人,塔雲布覺得很自由,人是自由的,夢也是自由的。
夜裡零點之前,塔雲布完全醒了,外面要麼一片漆黑,要麼有星星點點的燈光。列車員22點之前,站在包廂走廊的盡頭,哇啦哇啦交待了幾句,無非是不許喧譁、小心火燭,爾後閉了頂燈,只有一些幽暗的安全燈,在火車的鐵皮壁上,發出淡綠色的光。
申琿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火車在烏拉特前旗停了大約六分鐘,申琿拖著一大卷被子,隨著人流和時間賽跑。他怕被子受損,又要趕時間,好不容易上了車,已是氣喘籲籲、滿頭大汗。他在車門口歇了半分鐘,定了定神,又拖著被子往裡走。被子上面覆著一層塑料薄膜,上面用紅油漆寫著大大的「被樣」兩個字。被樣摺疊得很粗糙,由於橫截面過大,走起來「唰唰」地響,他每走一步,「唰」一聲,幾名旅客向外張望,一臉不滿的情緒。不過,這種表情在淡綠色安全燈的照映下,基本不起作用,反而把那些厭惡的臉扭曲成駭人的鬼魅狀。
「媽呀,你是人嗎?」申琿被一張臉嚇著了。
「你才不是人!」包廂門「哐嘡」關上了。
「媽媽,什麼聲音?好像怪物在爬行。」一個孩子說。
「是被子,莫怕,剮著門了。」申琿一路做著解釋,一路往前走。
火車上的人從來不在同一個頻率睡覺,即便是黑夜,也有人醒著,或者吃東西,或者交談。申琿的「唰唰」聲終於在9號包廂前停住,包廂裡,塔雲布正在遠眺,至少在申琿看來是這樣的。外面一片漆黑,塔雲布希麼也看不見,但是他就願意往外看。
申琿走進來,塔雲布回過頭,他們看不清對方的臉,只是憑感覺點頭打了聲招呼。申琿開始摸黑收拾行禮,他把被樣塞到包廂頂部的行禮架上,從脖子上把挎包取下來,放在空床鋪上,一屁股坐上去。塔雲布遠眺累了,摸索著喝了一口水,同樣是摸索的,用腳勾到鞋子,伸進去,緩緩地站起來。他是個高大健碩的男人,肚子厚實而豐滿,出門前的那碗羊肉麵太給力,把他的肚子撐得更加圓潤。本來他消化快,可是今天不知怎麼回事,一坨面頂在胃部,怎麼也下不去。「可能和生氣有關吧!」他想到今天烏梅格梅的態度,臨下車前說的話,胃部又一陣返酸。他的襯衣呲開一道縫,露出並不白晳的皮肉。紐扣們拼命地做著防守,唯恐一個不小心,紐扣被繃射出去,成為垃圾中的一員。他又喝了一口水,希望食物快些消化。水杯裡盛著清水,不是茶,他對茶有特別喜好,除非是老樅觀音這樣的好茶,否則他決不屈就飲用。
「你好,我叫申琿,被服推銷員。」申琿見塔雲布沒有睡意,而自己剛剛經歷從站外到火車的漫長行走,暫時還不想睡覺。推銷員都是自來熟,不需要鋪墊和過渡,就能很快和陌生人打成一片。
「你好,我叫塔雲布。」(鬼大爺www.GuidaYe.coM)
「到廣州兩夜一天,有的是時間睡覺。」申琿說。
此刻,包廂的空間變小了,就連呼出的口氣都會在空中打個結,然後再各自吸回去,或者你把我的吸進去,我把你的吸進去。塔雲布站了一會兒,抻了一下筋骨,覺得小空間立著大物體,會給對方造成壓迫感,就又坐回去。
這列火車開出時是春天,進入南方將變成炎炎夏日,一路經歷春夏兩季的氣溫變化。塔雲布人胖,熱量足,感覺此時的溫度正合適。申琿有些難過,他把包廂專用被抖開,披在身上取暖。「這被子不如我們公司的質量好,用的是三等太空綿,有異味。」
「你懂蠶絲被嗎?怎樣辨別優劣?」塔雲布正好要採購被子,覺得遇上申琿是老天相助。
申琿娓娓道來,仔細教他辨別的方法,講得興起,居然把行禮架上的被樣取下來,撕開一道口子,揪出一點蠶絲,用打火機點燃,讓塔雲布聞味道。塔雲布自然什麼也聞不出來,只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卻不好說什麼,一個勁兒點頭或搖頭。申琿口如懸河,說著說著竟拐到了人生經歷上。一個小時後,申琿的人生經歷和一隻鬼糾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