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嶺
2024-11-15 05:57:10
這張臉曾經是美麗的,而現在只剩下美麗燃燒後的灰燼。
陸醫生想,畫家一定願意畫這張臉。那雙黑而深的眼睛,輪廓的褶皺都像被刀子深深刻過。眼皮微微跳動,把驚駭定格在臉上。這張臉曾經是美麗的,而現在只剩下美麗燃燒後的灰燼。
病人說:「我叫遙遠,那次去雲溪,是我提議的……」
那個瘋女人是我們在前往雲霧嶺的路上遇到的。
那一天,我們開著車,遭遇了大雨、爆胎、道路塌方等種種險情,直到車窗玻璃被山崖上崩落的石塊砸出了一個大洞,才不得不把汽車扔在這條岌岌可危的山路上,循著「雲霧嶺——前方1500米的指示牌」,我們準備尋找一個落腳的地方。
我們四個人同行:我、雲朵、路非和白樹。出發前,路非剛剛向雲朵求婚。當他拿出那枚祖傳戒指時,雲朵驚叫了一聲,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我的眼睛也溼潤了。
再沒有誰比我更了解雲朵了。她父親早逝,母親帶著她再嫁,卻不幸遇到了一個外表斯文的衣冠禽獸。雲朵的母親是個軟弱的女人,眼看著幼小的女兒被騷擾侵犯,卻一直忍氣吞聲。雲朵十幾歲離開家,就再沒回去過。她第一次和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是在宿舍樓的天台上。她靜靜地講述,像在訴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在學校,因為雲朵的美麗和明朗,追她的人很多。但她只是笑著,把他們推拒在安全距離之外,直到路非出現。這個來自雲溪山的男孩,堅定地走在她身邊,保護她,想為她撐開一片天。
我問路非:「你為什麼喜歡雲朵?」
路非的眼神很溫柔:「她是我見過的最純潔的女孩。」
出發前夜,雲朵告訴我:「路非和我,從來沒做過愛,他以為我是處女。」
我吃了一驚,路非和雲朵在一起這麼久了,都已經到贈送戒指的時候了,他們之間居然還是這麼純潔。
雲朵神色悽惘:「我該怎麼向他解釋?」
我安慰她:「別傻了,這都什麼年代了,怎麼會有人在乎這個?再說,路非是真愛你的。」
提到愛,雲朵釋然了。他那麼愛她,隨叫隨到,陪她溫書,給她帶好吃的,就因為她多看了一眼櫥窗裡的高級時裝,路非就熬夜做圖紙攢錢給她買。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著一片潔白的雪花。
在暴雨來臨之前,我們一直玩得很開心。正是初夏,天氣晴朗,無論是溪水、湖泊、懸崖、山花,還是紅木灰牆的村落,都有一種未經雕琢的天然之美。一路上我們都在拍照和畫畫。
白天,路非和雲朵一組,我和白樹一組。晚上,路非和白樹睡同一個帳篷,我和雲朵睡另一個帳篷。直到有一天,我們在湖邊駐紮,白樹和我在篝火邊烤土豆,路非和雲朵在草叢中玩,漸漸沒了聲音。
回來的時候,雲朵的頭上有花瓣的碎片,表情害羞而歡喜。路非在一邊沉默不語。
然後,那場暴雨就來了,鋪天蓋地。那些秀美的山露出了蒼冷的本來面目,溪流變得湍急而兇險,像是吞噬一切的巨蟒。
我們在雨中前往雲霧嶺,道路溼滑,處處是瘋長的草木。三裡路感覺像走了十裡不止。轉過一道斷崖,雲朵一聲驚叫,一個蒼白色的影子突然出現在面前。
這是一個看不出年紀的女人,破爛不堪的衣褲像樹幹上的苔蘚,整張臉埋在灰白的長髮之中。眼睛在白髮後面若隱若現。
「木頭……啊……木頭……」瘋女人走動的姿勢很奇怪,像四肢被折斷過一樣。
雲朵嚇得慘叫,我強忍著身上的戰慄。兩個男人擋在了我們身前。
「別怕,只是個瘋子。」路非低聲說。
「我們還是回去吧。」雲朵說。
「沒事,我們繞過去。」路非說。
我躲在白樹後面,小心翼翼地繞過那個瘋女人。瘋女人呆呆站著,兀自叨念不休,突然一個轉身,用髒膩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背包,發出嘶啞的鴉叫:「出去!木頭!出去!」
我倒抽一口涼氣,瘋女人的臉貼近我,亂發之下的皮膚斑駁得像樹皮,眉心一道猩紅色刺痛了我的眼睛。
白樹想幫我推開她,可她死死地拽著背包帶,直到路非過來狠狠地一拳打在她的臉上,她才猛地栽倒了,泥水飛濺,我們趁機逃向雲霧嶺。
「出去啊!」瘋女人尖叫著,群山回應,雨聲譁譁,像水鬼在湖底叫。
雲霧嶺村在雨霧中浮現。
雲霧嶺同雲溪山其他的村落差不多,都依著山坡而建。房子大都是木結構的,灰磚牆,石門窗,粗笨而結實。房簷雕著八仙過海和鳳穿牡丹的圖案。
走在青石鋪成的弄堂裡,只聽得見我們四個人的腳步聲和雲朵害怕的抽氣聲。村子裡太安靜了,安靜得詭異。黃昏,應該是家家戶戶冒炊煙吃晚飯串門的時候,為什麼每戶人家的門都緊閉著,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路上,我們看到過許多村子,年輕人都到外面去打工了,村裡只剩下少數老人和孩子,許多房子都空置著。但是沒有一個村子像這座村子那樣,靜得可怕,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水,像一座死了的村莊。
我忍不住閉上眼睛,好像又聽到了瘋女人的喊叫聲:「木頭!出去!」但是再聽聽,除了雨聲,什麼都沒有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指引一樣,我們慢慢地穿過那迷宮般的巷子,看到了村子後面的大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