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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死神

2023-10-08 22:58:40 3

(楔子1)

洪熙元年四月,這一季的泉州府仿佛被爺牽掛上了,從三月頭上開始就不停地,如今已是四月,依然沒有停止的跡象。南安縣的青石街上雨水化成了小河涓涓向前,由於水已沒過大人的膝蓋,所有的都被禁止外出。

公雞、、大水牛……籃子、水缸、破牌匾……無聊的孩童們很不安分地坐在自家門廊前,細數著方才又有什麼物件飄過家門口。

「娘!那是什麼?」張家的孩童在水裡遊了個來回,指著從村外緩緩飄來的一大片東西。

坐在高處的孩子娘瞥了一眼,皺眉道:「不知是哪裡的山泥被衝下來了。快回屋去,被你爹知道你亂玩水,打斷你的腿。」

浮在水裡,笑嘻嘻地不當回事,探頭探腦地張望著前頭。

「快上來!」孩子娘下了臺階,一把拽住孩子胳臂,把他拎出水面。

孩子一扁嘴想要哭鬧,卻聽到不遠處傳來驚天動地的一聲尖叫!和孩子同時向鄰家望去,就見黑漆漆的一具骸骨趴在隔壁老陳家的門檻上。那骸骨腐爛了一半,頭擱在門檻上,半條胳臂浮在水裡一划一划,門洞裡的老陳正無法克制地大聲慘叫。女人和孩子再望向不遠處自家的門前,那雨水匯聚成的水道裡一具又一具的正慢慢經過……女人噗通一下昏倒在地。孩子也大叫連連,跌跌爬爬地衝去內宅,叫自家阿爹去了。

兩日後,大雨初歇。青石街出現了幾個官差模樣的人。

「最初發現那些屍體就是在這條街。咱們一路朝前,過牌樓再繞過一個山梁就是這一帶的墓地。您如果要去,我這就帶您去。不過那邊路不太好走。如果是看屍體,我們還是回殮房。」捕頭低著頭,小聲向府衙的巡尉趙齊解釋著。

趙齊地回頭請示了一下邊上的灰衣人,才回答道:「墳地必須去看。之前讓你們保持那邊原樣不動,都做到了吧?」

「當然,當然!」捕頭趕緊招呼過來一駕馬車。

趙齊上前一步,又退回來招呼灰衣人。灰衣人卻笑道:「這樣吧,這條路的確不好走。趙大人不如和捕頭回縣衙殮房,亂墳崗我自己上去看看就是了。」

「那怎麼行?杜哥,不管怎樣我都陪你上去一次。」趙齊正色道。

「那麼……」灰衣人笑了笑,「先上車,到亂墳崗還是有些路的,上山前先借下腳力吧。」

由青石街到亂風崗上的路已被泥石流衝刷得不成樣子。趙齊跟著杜鬱非好不容易爬上了山坡,卻被眼前的情景嚇得一腳踩空。如杜鬱非所言,這是可以俯瞰整個亂風崗的視角,這片只有三畝左右的墳場裡,葬著方圓幾百裡最窮困的一群人,是南安縣最底層的最後歸宿之一。

墳地位於落鷹崖的半山腰,前所未有的大雨造成了泥石流,這裡原本就鬆動的土層被徹底衝垮。導致大批屍體被衝下山,隨著附近絕堤的晉江流向縣城。由於連日大雨,上山並不容易,而且縣衙的捕頭辦事清楚,懂得大批無名屍體的出現意味著什麼,所以第一徵詢了府衙的意見,此地的現場得已保存。

杜鬱非認真審視這片墳地,這裡並非他第一次來,畢竟之前他在泉州府衙幹了七年的巡尉,南安縣也不是第一次發生案。他差不多還記得此地原來的布局。那些無名屍體的掩埋地是在靠近懸崖的一顆大松樹下。樹邊原本有一塊兩人合抱的巖石,現在那塊被泥石流衝下了山坡,露出地下森羅棋布的一排穴眼,其中還有兩具屍體未被衝下山。

等候已久的仵作吳備低聲道:「留在這的屍體和被衝下山的那些無名屍體有男有女,都是喉骨被折斷。我初步看了下,各個年紀的死者都有,時間至少是十年前。」

趙齊揉著崴到的腳,皺眉問:「十年前?一共是多少……」

「九具無名屍體。」吳備小聲道,仿佛怕驚動到墳地裡的幽魂。

「只有十年前死亡的屍體?十年前附近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嗎?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杜鬱非思索道。

吳備搔了搔稀疏的髮髻,低聲道:「我也沒有印象,如果這些人是同一個兇手所殺,那麼這個兇手應該從未被發現。」

「但十年前是什麼讓他停止了呢?」杜鬱非扭頭對趙齊道,「趙大人,怎麼看?」

「也許兇手已經死了,如果是那樣就真是謝天謝地了。」趙齊看著被泥石流肆虐過的墳場,皺眉道,「但如果他真的已經死了,我們又如何確定?」

杜鬱非道:「泉州府的亂墳崗不止這一處,這大雨既然已經停了,我們就派人把附近幾個縣的墓地都查一下。我和趙大人一樣,也希望什麼都查不到。那樣大家都能清淨點,要不然這十年前的事,能破案的可能性有多少還真不好說。」

吳備深吸口氣,點頭道:「好,這幾天我就帶人四處查一下。不過你說兇手如果還活著,他發現這裡的事情敗露,其他地方他會不會急著去轉移屍體?」

杜鬱非慢慢道:「大多數時候,我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查亂墳崗的事,我來做。老吳,你不如把精力集中在已經發現的屍體上,九具屍體無論如何都要挖點線索出來。」

「是……」吳備忽然笑了笑,「杜大人,你回來還沒一年呢,就遇到這種棘手的差事。看來,你就是個閒不住的命啊。」

「呃,這事該落在趙大人頭上才對。我一個被貶謫的賤吏,談什麼棘手不棘手?」杜鬱非摸摸。

趙齊拽住他的衣袍道:「杜哥,你可一定要幫我!在泉州刑部,誰不知道我這個巡尉是靠上頭照顧給的差事。實際本事我可連手指頭都及不上你。我想,大概老天爺是知道你回泉州來了,才把這事揭出來,以期為眾多伸冤吧。」

杜鬱非眉頭擠成了山字,其實他被貶謫回泉州,已經一年零二十一天了。這也許是他這輩子最清閒的,但他偏偏覺得很沒意思。眼下,杜鬱非居然真心希望能從別的亂墳崗翻出點花樣來。

(楔子2)

由於在泰山武林大會得罪了東廠大將楚利典,杜鬱非被御史彈劾勾結上的夢星辰,濫用錦衣衛武力屠戮。永樂帝因為北徵在即,故在該事件調查清楚前,降旨杜鬱非。然而,之後永樂帝於北徵回師途中的榆木川駕崩,東廠趁機將杜鬱非的官職一貶到底調離出京師。朱高熾,也就是洪熙帝,初登大寶各方面千頭萬緒,沒顧得上管杜鬱非的事。虧得杜鬱非的頂頭上司劉勉多方奔走,他才得以回到原籍泉州,在府衙刑部做個九品的小官。而劉勉付出的代價是貶官兩級為千戶。至此,東廠和錦衣衛的這一輪鬥爭,以錦衣衛全線敗退告終。當然周圍人並不知道的是,貶謫回泉州的杜鬱非仍舊保住了錦衣衛的身份,儘管不是千戶,而是最普通的一介校尉。

回到泉州刑部的杜鬱非,前錦衣衛的身份已不是,即便他此刻只是芝麻綠豆官,但沒人敢輕視他。在他先前調任時,泉州府任命了新的巡尉名叫趙齊,趙齊辦案能力普通,但深諳官場之道,恭恭敬敬的對杜鬱非執弟子之禮。據說此人在京師有著雄厚的背景,杜鬱非雖然沒去打聽,但同樣對這個「」客客氣氣,大小事情知無不言。

連續十天,泉州府各地的亂風崗陸續挖出許多可疑屍骨,屍骨源源不斷地被運往泉州刑部殮房,其數量遠超杜鬱非的預期。這讓他有扇自己一巴掌的,之前實在不該對找到新屍體有所期待。

吳備卻出乎意料地精神抖擻,他看著已經面如土色的趙齊,以及一臉懊惱的杜鬱非,沉聲道:「目前為止,在泉州府各地的亂風崗,已挖掘出三十七具符合最初甄選的屍體。其中同安縣亂墳崗發現的屍體中,有一具為乾屍最為特別。三十七具屍體分別來自四個縣的亂墳崗。數量和比例,以及死者年齡並無規律。但每一處的屍體,大體都是同一時期。也就是說,兇手是在一段時間集中在一個地點棄屍。然後……」他故意拖長了聲音。

「別賣關子。」杜鬱非沒好氣道。

吳備笑了笑:「這些死者的死亡時間,大約貫穿了近三十年的。但沒有最近三年的,你覺得我們是否要擴大搜索範圍?」

杜鬱非看了眼趙齊。趙齊低聲道:「既然查了,要一查到底。我們這次不僅要查亂墳崗,連一些正經的目的也不能放過。對所有的墳場做個全面排查。你看呢?杜哥。」

「既然你這麼說了,我當然支持你。但有一點,此事必須秘密進行,否則會陷入恐慌。」杜鬱非點頭道。

趙齊深吸口氣,又道:「只是接下來除了擴大搜索,還要做點什麼?」

杜鬱非看著這一殮房的屍體,問道:「一具身份都沒確定?運氣那麼不好?」

「不……確定了一具屍體的身份。」吳備指了指最正中的那張停屍臺,「死者大約三十五歲到四十五歲之間,死者八尺,全身骨頭粗壯,右腳缺了兩根腳趾,身上有數處地方曾經骨折。從死亡時間,和死者年齡,以及屍骨上的特徵看。我推測他是十年前的福建鎮平周劍鈞。」

杜鬱非見趙齊面露疑惑,介紹道:「周劍鈞是靖難舊臣,十年前北上面聖,被派往廣東上任。經過我泉州的時候失蹤。他們住的是特別布置過的館驛,當時的府尹羅孝直晚上曾經宴請過他。但第二天天明時分,他的隨從發現他失蹤了。周劍鈞帶著十二個隨從,分別住在他的房間兩邊,每個房間住兩人,夜間並未安排警衛。他的失蹤是那些年裡泉州府最大的懸案之一,羅孝直險些因此罷官。」

「當時杜大人還在老杜大人手上歷練,不過也算是經歷過這個案子的。」吳備補充道。

「家父當年可是受著空前的壓力,但沒有一點線索。」杜鬱非走到屍體近前,周劍鈞的畫像他當年也是看了無數遍,眼前的屍骨真就是那個失蹤的將軍?他看著屍骨的肋骨和肩胛骨,點頭道,「周劍鈞在戰時肩胛骨折斷過,胸口也被大錘砸過。此人該就是當年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找到的人。」

吳備道:「但這個案子是十年前的,當年線索本就不多。如今還能追的自然更少。所以即便我們認出了這一個受害者,又該從何查起?」

趙齊輕咳一下,低聲道:「所以我自作主張,召集了一些人來。」

「一些人?」杜鬱非笑了起來。

「是的……我叫了各縣的捕頭和仵作,大約二十一個人,前來辨認屍體。」趙齊略有忐忑地看著杜鬱非,「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這是個好主意,大人何須過謙?」杜鬱非笑了笑。

泉州府下有晉江、南安、同安、惠安、安溪、永春、德化七縣,每個縣的大捕頭和仵作,都是能挑大梁,可獨當一面的幹吏。所有人在進入殮房前都被要求對看到的守口如瓶,即便如此這些能幹的差役看到這麼多屍體,亦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杜鬱非立於高處,審視著那些研究屍體的人,悄悄拍了拍趙齊的肩膀,壓低聲音道:「在人前,你是大人,不用對我那麼恭敬的。在私下,你我是。也無須行弟子禮。」

「那怎麼可以?」趙齊笑道,「,我這個,你是收定了啊。」

杜鬱非眯著眼睛看了對方一眼,轉移話題道:「這個案子你可以規避責任的,萬一有人捅到上頭,這個案子最後沒有解決。你這輩子想要升遷可就難了。你若把這個案子正式交給我,贏了你有功勞,就算沒破,你也沒大責任。」

趙齊笑道:「大多數人一輩子就只會有這麼一個案子而已,師父你可別指望我輕易放棄它。」

忽然,樓下停屍大廳裡幾個仵作開始交頭接耳,杜鬱非高聲道:「你們發現了什麼?大膽說。」

同安縣的仵作抱拳道:「在下認出了一具屍骨。」他指著身邊的停屍臺,那是所有屍體中唯一的一具乾屍,其身材矮小,但頭髮茂盛,依稀能看出生前姣好的面目,「此女,二十三年前失蹤,當時靖難剛過,本縣舉行了當時州府裡最大的一次廟會。她是同翔村村長的,叫楊月琴。廟會後失蹤。」

「你憑何認為此人定是楊月琴?」趙齊問道。

子沉聲道:「我叫楊奉,她是我的侄女,當時十六歲。老朽已過花甲之年仍不退隱,就是期待有朝一日能找到我這苦命的侄女。」

「你將來龍去脈重新理一遍,等眾人認屍結束後,一起匯總上來。」趙齊示意眾人繼續。

楊月琴和周劍鈞……身份背景完全不同,怎麼會被同一人所殺?杜鬱非摸摸鼻子,其他人的發現。大約又過了不久,永春縣的捕頭凌雲燕躬身道:「屬下認出兩具屍體。」

「講!」趙齊眉毛揚起。

凌雲燕躬身道:「一具是兩年前失蹤的謝旺水。另一具同樣是兩年以前失蹤的邵家民。謝旺水是泉州府的陶瓷,是前幾年僅次於李南城的富戶之一。邵家民則是他的仇人,是上的競爭對手。事事都壓過謝旺水一頭。我看了屍檢報告,這兩具屍骨的骨齡都在兩到三年間,發現屍骨的地點在德化。他們的店鋪和宅子都在德化。這兩前我都認識。這兩具屍骨的身高也符合。此二人失蹤的時間,大約差了兩個月。當然,除此之外,我並無更多的證據。」

「所以你是憑直覺認為這兩具屍骨,就是那兩個冤家商人。」趙齊問。

「是。」凌雲燕不卑不亢。

吳備小聲對趙齊和杜鬱非道:「謝旺水一案,我有跟進過。這一說,這兩具屍骨倒是符合那兩個失蹤者的特徵。」

杜鬱非道:「可以暫定是此二人,命其家屬來認屍。其他人還有發現嗎?」

其他捕頭和仵作輕輕發出嘆息,都搖了搖頭沉默不語。

「這已算是有收穫了。各位莫要洩氣,辦案如剝繭抽絲,有了開頭就會有結果。接著吳備會將這些屍體的死亡時間進一步確定,你們回去整理各縣同時期失蹤者的名單來對照。」杜鬱非著微微一頓,「各位都是有經驗的門,可以回想一下,自己生涯裡那些失蹤案懸案,我相信一定還會有所收穫。吳備,我不管你找誰幫忙,我們要進一步確認這些人的死亡時間。」

吳備聽他這麼說,不由想起幾年前,杜鬱非在此衙門做巡尉時的情景。那七年真是泉州府衙刑部無往不利的七年啊。

「請杜告之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趙齊小聲請示。

杜鬱非道:「我們先去德化看看。另外先前你說的擴大墳場排查的事,要抓緊辦了。以防兇手聽到風聲處理屍體。重點放在德化,目前看那邊的屍體相對最新。」

「有一種方法可以把屍骨的骨齡精確到半年以內,但我要人幫忙,要和我一樣有經驗的。屍體太多,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吳備小聲道。

「我幫你找人。」趙齊認真道。

(一)

白瓷映草綠,舉子襯花紅。德化作為名震天下的瓷都,一直都是泉州府的錢袋子。從縣城遙遙望去,遠處的戴雲山綿延起伏,仿佛一條巨龍守護著一方淨土。但誰又知道,這樣美好的地方,居然也捲入了「亂墳風波」。

兩日後,杜鬱非坐在赤水街的赤雲茶館前,一面抿著茶水一面看著長街上商鋪。不遠處「旺水貨行」和「邵家窯」正是對門的兩家店,儘管舊相繼不見,店面還是保留了下來,而且並無衰敗的徵兆。

忽然一架馬車停在路邊。「這是福建衛所連夜送來的卷宗,相信比縣衙的要詳細些。謝旺水和邵家民都是有趣的人,兩人的恩怨持續了兩代十餘年。」蘇月夜捧著一摞卷宗,笑盈盈地坐到他身旁。閒了有一年時間,拿到這個案子她顯然也非常振奮。

「你向衛所要資料,北京很快就會收到風聲。收到風聲後,你覺得袁彬會不會開心地殺過來?」杜鬱非給蘇姐兒倒上一盞茶。

「你是盼著他來吧?想小弟了?不過你離開京師後,他成了劉大人的第一愛將。可不是那麼容易走開的。我想等他殺過來,案子應該已經了了。當然不排除他找個理由過來找你蹭吃蹭喝。」蘇月夜品了口茶,「我擔心的是羅邪,這一年多,自從你去她師門見她後,就再沒消息傳出來了。就連錦衣衛的系統也只知道這一年來,修羅宗大小事被她接管,但具體她的行蹤卻無從把握。我怕她真這麼一去不返。」

聽到羅邪的名字,杜鬱非在心底嘆了口氣,一年前的武林大會結束後,他前往修羅宗總壇無盡崖拜訪修羅宗宗主,羅邪的師父呂仙樓,但迎接他的卻是羅邪。羅邪用了三天時間,帶著他遊遍了無盡崖,最後於「清照池」邊促膝……「宗門、江湖、師父,都很重要,而最重要的是你。我終有一天會去找你,但不是現在……」

杜鬱非心頭一顫,輕輕擺脫那日的,重新把心神回到德化。三十七具屍體,只有四具有了可能的身份。如果謝旺水和邵家民有聯繫,那是否所有的死者都有關聯?

「謝旺水和邵家民是世交,做的也是同一個行當。謝旺水的李欣兒和邵家民可謂是青梅竹馬。」蘇月夜見杜鬱非沒有回應羅邪的事,遂將話題帶回眼前的案子,「他們的恩怨,說是由商場起的,不如說是情債。據說邵家民和李欣兒有染,或者說從小李欣兒和他就更親密些。坊間有兩種講法,謝家的立場上說邵家勾引他謝家的媳婦,邵家立場則反過來說謝旺水當年不擇手段橫刀奪愛。可能是在婚前謝旺水就奪了李欣兒的身子,所以李欣兒不得不嫁給他。」

「總之,兩人還真有深仇大恨。」杜鬱非打斷了蘇月夜的陳述,「兇手殺了那麼多人,最後把謝旺水和邵家民都殺了,那麼殺人的理由應該和這些無關。唯一要定性的就是,這兩人不是,而是敵人。」

蘇月夜沉默了一下,點頭道:「是。」她發現老杜的情緒的確不好,不由莫名的心裡一苦。

杜鬱非沒感受到對方的情緒,攤開卷宗看了一下,皺眉道:「兩年前,這些案子為何沒送到府衙裡來?我居然沒看過這些。」

「失蹤案,沒有屍體。下頭一般不會給你看吧。」蘇月夜回答。

「但這兩人是有聯繫的……」杜鬱非撓了撓頭,那時他很多事是交給丁蟹的,有沒注意到的案件也很正常,「兩人失蹤都是在夜裡,都是在自家店裡失蹤。我們今晚重新走一遍……看那個兇手到底高明到什麼水平,能把兩個大男人無聲無息地從自己家裡劫走。」

蘇月夜笑道:「你讓我連夜趕來,就是為了讓我陪你夜遊德化嗎?」

杜鬱非指著前頭那條只有一裡長的石子路:「我們從這裡開始,這是瓷都最紅火的一條街。一裡長的路集中了六十九家店鋪,其中各大窯場的陶瓷店六十三家。小吃店茶社三家,南北雜貨三家。邵家窯和旺水都是箇中翹楚。」

「你對這裡那麼了解?」

杜鬱非道:「是的,我十四入公門,頭五年就是在各個縣的衙門待著。德化我幹過七個月。做巡尉之後,又不知來過多少次。這條路,你陪我走一遭吧。我們聊聊案子,看看月色。」

蘇月夜微笑捧起卷宗,跟在他一步之後。

「那些捕頭和仵作回到自己縣衙對照了時間後,又有幾個死者的身份被暫定了出來。這些死者覆蓋各行各業,他們失蹤的時間間隔很長,至少相差一個月,沒有十四歲以下的孩童,失蹤時間大多在夜晚。其實我們泉州府的治安過去十年一直很好,到底是什麼人能像黑夜裡的惡魔那樣穿梭在街面上?」杜鬱非走在街上慢慢道。

蘇月夜道:「這兇手熟悉各行各業的事,他出擊時間多是夜晚,說明他白天應該有正經。他再次作案的時間間隔長,可見兇手很沉著,很有自控能力,而且不排除是在選擇和調查後一名的死者。」

杜鬱非推開了「旺水貨行」的門,裡面的小廝躬身施禮小聲解說店鋪的布局,而後悄然退出。謝旺水當日在店裡留到很晚,大約那天是每月帳面的結算日。他是個很勤肯的,凡事事無巨細都要過問,這一天是肯定在店裡的。而且按照他的,第二天要等第一批貨物進店,所以整晚都在店裡。這個情況幾乎每個夥計都知道。

據說那一夜當值的夥計沒人聽到特別的聲音,但一大早卻沒看到老闆出來收貨。儘管有人覺得奇怪,但連同帳房先生在內,都以為謝旺水回了謝宅。因為一年前李欣兒去世後,謝旺水的身體一直在走下坡路。

「從謝旺水的臥室到店鋪大門,隔著一個院子,前後三道門。他離開卻沒驚動任何人,這實在說不過去。他不是江湖人,而且身體不太好。」蘇月夜站在臥室的門邊望向那些虛掩的房門。

杜鬱非道:「另一個確定了的死者,鎮平將軍周劍鈞失蹤的時候也是如此,左右房間的隨從沒人發現他的離開,說是一夜都沒有動靜。我們去對門。」

對門「邵家窯」的布局和「旺水貨行」並無太大差別,都是前面店鋪,後面庫房和院子,然後是夥計和掌柜的臨時住所。

「謝旺水失蹤後,邵家窯幾乎接過了他大半的生意,那兩個月的時間裡,邵家民在這條街完全沒有競爭對手。」蘇月夜翻著卷宗,「忽然有一天,邵家民也失蹤了。在旺水貨行發生的事,在邵家窯又發生了一次。這次無人得利。因為當時是慶王之亂時,所有人都自顧不暇。」

「怪不得這些案子沒到我手裡,當時我已忙得焦頭爛額。」杜鬱非摸著胡茬,忽然道,「你說,兇手會不會是職業?他對各行各業各種人,進行無差別格殺。而且似乎殺人之後,得利的一方也和兇手沒有關係。」

「職業殺手不會這樣處理屍體。我不得不說這麼處理屍體有點變態。但手法上的確很職業。」蘇月夜嘆了口氣,光憑目前的這些線索,根本無法鎖定兇手。

杜鬱非飄身上到院牆,居高臨下看著附近幾家宅院的布局。這種店鋪的矮牆上潛伏不了人,更別提背著一個人不被街道上的人看見了。而這個時間段剛過酉時,赤雲街上還有不少行人。所以對方是等到子時之後才出手的嗎?但是兇手又是如何確定目標一定在屋裡呢?兇手需要一個位置監控著店鋪,因為店鋪不僅有正門還有後門。

如果要監視「邵家窯」和「旺水貨行」,又該從何處看呢?杜鬱非瞥了眼路邊的幾棵大樹,然後搖了搖頭。這裡並沒有觀察的視野,要確認目標是否留整晚在屋內,只能是有內鬼。

忽然,遠處街面傳來一聲尖叫,然後不斷有呼喝聲此起彼伏。杜鬱非和蘇月夜循著聲音跑去,就見幾個公差正在捆縛一個青袍漢子,那漢子身材矮小賊眉鼠眼,有個褡褳落在地上,裡面散落出幾件瓷器。

「趙齊,你到了赤雲街不來找我,倒是管起閒事來了?」杜鬱非沒好氣道。

領著公差辦事的是趙齊,他趕忙道:「杜哥,我一早就到了,但路上遇到幾個疑似的,所以就帶人把他們抓了起來。」

辦著兇殺案,也不忘抓小偷?蘇月夜不由笑了起來。趙齊看到杜鬱非身邊有個如此的人兒,不由一怔,一時不知再說什麼。

街面上的偷兒?杜鬱非看對方有點面熟,問道:「你是不是穿堂風的人?」

「杜爺!我是……穿堂風的於章!杜爺救我!」那漢子趕緊點頭。

「穿堂風是當年大風堂的分支,慶王之亂後,大風堂宋夜叉死後,他們就回到德化找飯吃了。」杜鬱非向趙齊介紹道。

趙齊皺起眉頭,低聲道:「兩天前,他在夜市順手牽羊,今天又在附近的店鋪入室行竊。我們總不能就這麼把他放了。」

「我有說要放他嗎?」杜鬱非盯著於章,沉聲道,「找個地方,我要審他。」

於章聽了勃然變色,大聲道:「杜大人,小的只是個慣偷,沒有什麼值得您親自審問的啊!大人!」冷血神捕杜鬱非的狠辣名聲,在福建黑道裡可是深入人心的。

一旁趙齊仿佛仍震驚於蘇月夜的,猶豫了片刻才道:「杜哥,這個盜竊這種事,不用你操心吧。」

杜鬱非只是面無表情地擺了擺手,回頭看了蘇月夜一眼,蘇姐兒瞭然於心地對他點點頭。

小黑屋裡只剩下杜鬱非、趙齊、蘇月夜、於章四人。

於章並沒有如想像的被言行拷問,而是恭敬地站在房間中央,一旁桌上還放著幾碟小菜和一杯水酒。他先有些受寵若驚地看著杜鬱非,緊接著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他曾經聽大風堂的兄弟說過杜鬱非的,大風堂的宋夜叉對外號稱雷霆手段殺伐凜然,實則一切手腕都是向這辣手巡尉學來的。據說這個公門大爺曾經好酒好菜招待過名震淮南黑道的何氏兄弟,然後不給任何理由就把對方沉入了晉江。幾年前禁刀令時期,更是親自剁了不少的手。眼前這演的又是哪一出?

杜鬱非在趙齊耳邊囑咐了幾句,趙齊恍然點頭,上前一步道:「你叫於章,江湖上的綽號叫章魚,說你有八隻手,是福建有名的偷兒。你是穿堂風的頭目,加入大風堂後你們一度控制了整個泉州的這條線。是不是?」

「是……但穿堂風沒有控制整個泉州,我也只是小頭目。」於章承認。

趙齊肅然道:「杜大人的脾氣你應該很清楚。所以我接下來問的話,你要老實回答。」

於章點頭稱是。

「你是地面上的地頭蛇,穿堂風的根據地就在德化。這赤雲街的事,乃至整個德化的地面,你應該很熟悉。」

於章眯著眼睛,繼續點頭稱是。

「我們在查兩年前謝旺水和邵家民的失蹤案,我們想知道地面上是怎麼談論這個事的。」

「那時候正是慶王作亂的日子,由於大風堂宋老大出事,大風堂很亂,我們穿堂風也很亂。所以可能不太了解這兩個掌柜出了什麼事。」於章想了想,又道,「不過當時由於大風堂亂了,我和幾個弟兄就從泉州城回了德化,所以的確比旁人更清楚一些。可以給杜大人說一下。謝旺水和邵家民,謝生意做得比邵大,兩個人品平日裡看也沒問題。當年兩人都不是老闆時,算是親如手足的好兄弟。最後為了一個李欣兒翻臉。李欣兒一早許配的邵家,但據說是謝先一步動手把李欣兒破了身子。所以李家悔婚,改嫁了謝家。至此謝邵兩家鬧翻。再之後,謝家原本想和好,但邵家總是試圖在生意上打壓謝旺水。謝家於是反擊……兩邊的商戰一度弄得附近很熱鬧,其實對赤雲街的生意是有助力的。我們這些吃偏門的,人多自然機會也多。」

「這些事謝家和邵家的總管也能告訴我們,說些外人不知道的。」趙齊打斷了對方的閒聊。

於章低聲道:「李欣兒其實不守婦道,她嫁到謝家後,一直和邵家民有來往,不知管事們有沒有和大人說?我們這些偷兒常年遊走在各大戶的院落,可是親眼見過不少事。李欣兒懷上了邵家的骨血,最後謝旺水不得已處理了她。」

「你是說謝旺水殺了李欣兒?你可有證據?」趙齊問。

「沒有證據,但我們知道李欣兒流產身亡之前,和謝旺水發生過激烈爭執。我有手下聽到了那次爭執。」於章很認真的回答。

趙齊問道:「所以,你是說謝家和邵家是因為這個女人結仇,然後可能互相買兇對付了對方?」

於章躬身道:「若要問我這事,在下大約是這個看法。李欣兒死後一年,謝旺水失蹤,他失蹤後兩個月,邵家民失蹤。這明顯是,再報仇的節奏。」

杜鬱非忽然問道:「這兩家有沒有共同的敵人?」

「回大人,他們當時共同的敵人應該是泉州首富李南城,但只是生意上的敵人。而且那時候李南城和我們宋老大陷入慶王之亂,一樣是自顧不暇。至於別的……小的不知。」

「如果我要確認目標是否一整晚都在大宅子裡,除了在外監控,還有什麼辦法?」杜鬱非又問。

於章思索道:「若是我,會喬裝打扮混入宅子,在裡面看著比在外頭。」

杜鬱非手指敲了敲桌子,低聲道:「你是地面上人頭最熟的人,這個縣有沒有什麼讓你很不舒服的人物?或者說,這幾年發生過哪些外人看著不起眼,但你覺得很特別,很不舒服的事?你可以說沒有,但如果亂編了來敷衍,日後我會找你算帳。」

「這個……小人的確不知,但如果大人放了小人,或許我們這些在路面上混的其他人會有些線索。」於章看似誠懇,但誰都聽得出他話裡有話。

說到這裡,忽然外面有人急匆匆的敲門。

趙齊打開門,就見德化縣的捕頭凌雲燕面色蒼白的說道:「大人!我們又找到新的……」他看到裡面有外人,強忍住沒說出屍體二字。

新發現屍體的地方叫霆墳,是死於統一戰爭的雷霆將軍羅震霆的墓地所在,埋在那裡的還有當時和他一起戰死的八百衛士的屍骨。所以霆墳有靈骨塔,原本佔地大約兩百畝餘。霆墳修建至今已過去四十多年,餘震霆並沒有什麼後人,也無弟子和親近的舊部仍在做官,所以此地逐漸沒落。兩百畝的青山綠水日漸荒蕪,成了山野之人棲息的地方。

在霆墳的西北角,同樣是在一棵巨大的松樹下,杜鬱非等人趕到時,大樹下已挖出三具屍骨,這三具屍骨有兩具是枯骨,還有一具居然還沒腐爛徹底。

「下頭還有。」凌雲燕小聲道。

「挖!」杜鬱非下令,「這具沒有腐爛徹底的,馬上送去給吳備。」

凌雲燕帶著二十多個公差,圍著這棵大樹有條不紊地挖下去。官道被暫時封鎖,路邊停滿了高蓬馬車,每挖出一具就拉去縣衙殮房。

「二十四具屍體,很難說其他角落是否還有。」趙齊兩手冰冷,但說話仍算鎮定,「有一個問題,這些屍體年代跨度非常久遠。有的是幾十年前的,但你也看到剛才有新的屍體。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有人連續殺人作惡幾十年?」

杜鬱非淡然道:「這世上只有你想不到的事,沒有絕不可能的事。只要他繼續作案,我們就能抓住他。」

「等一等!」路邊忽然傳來蘇月夜驚恐的叫聲,她攔住了一副擔架,擔架上的屍體早成白骨,但腳腕上掛著一枚暗紅的掛件。

所有人都朝這邊看過來,向來淡定溫婉的蘇月夜此時像瘋了般撲在屍體上,一根根地撫摸白骨,直到摸到屍體左小腿一處裂痕癒合的痕跡,不由失聲痛哭。

杜鬱非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對趙齊道:「趙哥兒,咱們這案子只怕沒有本以為的那麼簡單。」

「我本來就沒覺得簡單,現在是又發生了什麼?」趙齊問。

杜鬱非一路將蘇月夜送回客棧,屋內只有他二人,等女人穩定了情緒,才慢慢道:「這是你的蘇曼,對嗎?」

「是的。這是我姐姐蘇曼。」蘇月夜眼睛通紅,道,「大人,事出突然我失態了。我一直以為姐姐只是離開了鹿園,沒想到她是死在這個惡魔手裡。實在是沒想到。」

杜鬱非手按住她的肩膀,平靜道:「你如何能從一堆白骨中認出她?」

蘇月夜捲起袖子,她那玉琢般動人的手臂上戴著一枚小小的長命鎖,金鎖款式大小和方才屍體上的一模一樣:「這是爹媽給我倆的遺物。是從前江南第一大首飾行天宮閣的物品,雖然不是什麼天價物件,但也不是尋常人都有的東西。姐姐小時候摔折過右腿,所以她的右腿骨上留有痕跡。我就憑這兩點認定方才那具屍骨是我姐姐蘇曼。」

杜鬱非道:「事關案件,儘管你從前的事我知道一二,但仍需要你從頭說一遍給我,告訴我你姐姐當年離開的始末。」

「我祖父是大明開國元勳,靖難之時,我父卻屬建文帝陣營。靖難以後,我們這些敗軍子弟,一早就註定了悲慘的。我們這些千金,自幼就被賣入青樓為奴。」蘇月夜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隨即露出淡漠的神情,「我姐姐大我三歲,且麗質天成,進鹿園時十五歲,沒多久就成了那裡的頭牌。她為了保護我,也為了保護自己。在外頭是一副強悍尖刻的嘴臉,儘管紅透了半邊天,卻得罪了許多達官貴人。另外她為了保護我不那麼小……就被人欺侮……更是和鹿園的上層勢同水火。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直到有一天,她去棲霞寺進香,之後就再沒回來。」

「那是永樂幾年?」杜鬱非問。

「永樂十三年乙未年。由於當時她和多家公子來往密切,經常和我說可能會嫁入豪門跳出火坑,所以我以為她是有預謀的失蹤。後來有人說她是跟人了,也有人說她被仇家綁了,總之一點消息也沒有。沒有她照顧的我,在鹿園開始度日如年……」

蘇月夜沉默了片刻,很多話想說卻又不想傾訴,因為之後她在姐姐的前車之鑑下,在青樓混出了名堂,口碑也遠遠好過蘇曼。但這樣的日子終究是無趣,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去應天府公幹的杜鬱非。杜鬱非那時候還不是錦衣衛,但在錦衣衛裡已有人脈,是杜鬱非把她介紹給了錦衣衛的老千戶蘇晉南。她拜其為義父,習得一身武藝。

「因為有了你,我終於不再是那個人見人欺的青樓女子。所以只要你一句話,我永遠都會跟著你。」蘇月夜那時正是貌美好年華,她幾乎以為杜鬱非一定會答應自己的請求。

「我有妻子了。」杜鬱非只是這麼淡淡的一句,就把所有的後話全都封死。

離開鹿園那天,她歡歡喜喜地打扮好,等待杜鬱非的到來。幾乎所有的姐妹都在猜測那個天賜郎君是誰。結果來的只是一駕兩匹白馬拉就的馬車……

再次見到杜鬱非已是幾年後,杜鬱非成了錦衣衛,而他青梅竹馬的妻子在捉拿大將軍薛永明時死了。蘇月夜並沒有重提舊事,而是主動提出跟隨杜鬱非回福建,做他在泉州的暗樁。如此一呆就是七年,她無欲無求,只求在其身側。無論對方孑然一身也好,有了紅顏知己也罷,她只要守著對方就夠了。

杜鬱非見其淚眼盈盈輕嘆口氣,大手按在她的秀髮上,沉聲道:「我們一定會抓住他。一定!」

(二)

三日後。

泉州府的刑部從未聚集過那麼多捕頭,不僅是轄內各縣的捕頭,更有福建其他臨近州府的捕頭,並不大的房間內黑壓壓站了三四十號人。

明面上趙齊是泉州府的巡尉,由他說了開場白,隨後把會議權力交給了杜鬱非。儘管離開了一年多,面前這些人的面孔杜鬱非還是很熟悉的,下頭這些人也聽他指揮,這讓趙齊非常服氣。

杜鬱非輕咳了一下,站到眾人前抱拳道:「各位,好久不見。」

下面這些人多數都知道他「曾經」是錦衣衛,見他那麼客氣忙紛紛還禮。

「各位多數都是老相識了,不認識我的,應該也聽過我。在案子面前,我只談案子。這次案子是在南安縣發現的,但南安只是這個案子的一部分。原本我和趙大人合計著,這個案子再大也就是福建範圍內,但我們在德化縣霆墳挖出的這些屍體告訴我們錯了。」杜鬱非指著房間的東牆,上面掛的紙頭上寫了十個名字,「目前我們能確定的這十個死者,死亡時間跨越四十多年,其生前失蹤的地點更可能發生在大明的任何地方。毫無疑問這是我生涯裡遇到的,泉州第一大案,甚至是福建第一大案。我們先讓本府仵作吳備來說一下目前驗屍的情形。」

吳備面無表情地站在人前,向四周一拱手,苦著臉道:「感謝各位同仁,老朽身為仵作三十七年,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案子。目前,我們從各個墳地挖出疑似被同一兇手殺死的屍體總共八十三具,確認出身份的只有這十人。之所以算在同一個兇手頭上,是因為他們死亡方式和屍體處理手法都相同。這些屍體的共同特徵是,不管之前受過什麼折磨,最後都被一刀割喉。然後被棄屍在某片荒廢了的墳地。由於大多數屍骨年代久遠,之前受過什麼皮肉之苦已經很難考究。有同仁提出,這些屍體是否是幫派的刑罰手段。我們認為不大可能。第一,如果是泉州府本地的幫派,有這樣的手段,我們不會不知道。第二,目前確認的死者,至少有兩人不是本地人,一人不是在福建失蹤。因此基本排除了本地幫會作案的可能。」

「我們聽說死者有的是四十多年前死的,有的是最近才死的。這怎麼可能是同一個殺手做的?跨越五十年時間行兇殺人?他還是人嗎?如果兇手殺第一個人時十五歲,如今也有六十五歲了,這有可能嗎?如果他第一次殺人二十歲,如今不得七十歲了?」人群中有捕快問道。

吳備道:「若是普通人,六十五歲算是衰老的年紀了,但也有老當益壯的。若他是江湖人,有武藝在身則另當別論。」

又有人道:「目前已挖出八十三具屍體,把這些都算到同一人頭上,恕我直言,這實在有些荒唐。試問殺八十多人要多久?而他為何殺那麼多人?理由是什麼?各位身在公門多年,難道不知凡是兇手殺人,必有其理由。恩怨情仇,必佔其一。五十年,殺八十三人,即便是一百人,一年只殺兩人。為何那麼慢?正常人又怎麼可能如此做?」

趙齊悄悄對杜鬱非道:「這是汀州府的新任巡尉樓飛,很討厭的一個傢伙。」

杜鬱非笑了笑:「此人未必沒見識,只是喜歡跟人抬槓,而且樂此不疲。另外他可是有東廠背景的,你輕易不要招惹他。」

趙齊倒吸一口冷氣,頓時對那中年人刮目相看。

吳備不緊不慢回答道:「這個兇手絕不是正常人,至於為什麼這樣殺人,正是我們要查的。樓大人,我是來介紹屍檢情況的,你讓不讓我說完?」

樓飛笑了笑,舉手表示繼續。趙齊發現樓飛和杜鬱非的笑容有些接近,那似乎是一種縱橫官場的必備感覺。他扭頭看了杜鬱非一眼,隨即又覺得不是如此。

吳備繼續道:「我們在這些屍體中發現了一具乾屍,因此對死者生前狀況有了更多了解。死者生前被長時間使用藥麻醉,該藥物類似曼陀羅,但又不完全是。應該是自製的一種麻藥。我們這位化作乾屍的受害人,生前體弱多病,長期服用各種藥物。可能是某種藥物和曼陀羅起了衝突,導致死了很久也不腐爛。我們在霆墳挖出的那具新屍體,也證實了我們的猜測,在屍體體裡有一種沒見過的毒藥,而且死者生前處於嚴重脫水狀態。」

眾人議論紛紛時,杜鬱非重新走上來道:「我們分析兇手可能是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因為他能單獨將屍體運往郊野,所以一定有馬車做助力。他富裕,一定有單獨的宅子可將被害人囚禁。他計劃周全,很有自控能力,一年只殺兩到三人。他殺人前,會先將人麻醉帶走,然後在他認為安全的地方動手殺人。如此我們在第一案發現場,就毫無線索可以利用。只能在記錄失蹤者的卷宗裡尋找可能和他有關的案子。兇手長期住在泉州府,所以棄屍的地點在泉州諸縣的墳地,最近的居住地可能是德化縣。但不排除他的生意,或者說工作在其他地方。他擅長用毒麻醉人,所以可能有一定醫術背景。不得不說,這是個謹慎而且的殺人魔王。我認為他不是一個有名的江湖人,因為他殺的人多數都不會武藝,和江湖也無關。此人行兇五十年,有行兇之心,有行兇的能力,卻從未出現在我們視野裡。平日裡一定是個和氣的、不起眼的人,而且一定有穩定的收入。此人,所殺之人超出福建的範圍,他的職業可能需要遊走四方。」

忽然一日,袁彬收到了衛所的簡報,看完後他面無表情地將簡報遞給了杜鬱非。

杜鬱非掃了一眼,亦流露出一絲怒意,但隨即笑道:「東廠居然直接把我調過去了。他們現在真是在那邊說一不二啊。」

「大哥……你怎麼辦?」袁彬急問。

杜鬱非道:「還能怎麼辦,我哪裡都不去不行嗎?就算這官我不做了,也不去東廠。他能奈我何?」

「你要抗命?」袁彬吃驚道。

「我又不是第一個有了缺,但不去上任的官。那些三四品的大員沒遇到美差,就抱病不出。我不行嗎?」杜鬱非笑了笑道,「不要擔心,到什麼山砍什麼柴嘛。再等等,這正式的任命不是還沒下來嗎?」

「但簡報既然出了,基本就是確定的事了。」袁彬懊惱地嘆了口氣。

幾天之後,一個消息震動了萬裡神州。登基才十個月的洪熙帝朱高熾,於欽安殿猝死。剛剛進入正軌的大明,又將迎來新的一輪變化。

杜鬱非坐於自家院中,悠閒地望著北方,輕聲自語道:「這下輪到瞻基大人了。他怎麼都該記得我吧?」

蘇月夜從後院笑嘻嘻地過來道:「你就那麼想回京師做錦衣衛?」

「無聊嘛……」杜鬱非嘆了口氣,「鬥慣了惡龍,我已經不習慣在泉州對付蝦兵蟹將了。」

蘇月夜挨著他坐下道:「反正你去哪裡我都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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