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面前無壯士
2023-10-16 07:37:04 3
導語:歲月是無情的,他將我們慢慢變老,變醜,並終將我們身邊的人一個個帶走。
我第一次經歷死亡是在18歲的時候,不是我親身感受,而是它發生在我身邊,近得只有一張老藤椅的距離。
那是一個陽光熱烈的午後,窗外冷風徹骨,屋內卻非常溫暖,人浸泡在陽光裡,好像浸在一汪熱水裡,舒服極了。我陪爺爺在陽臺上曬太陽,給他讀積攢了一個星期的報紙。棉花被裡的爺爺身體縮得小小的,臉上很多平靜的皺紋。小土狗趴在我們腳邊,非常溫順。煤爐上燉著排骨蘿蔔,升起嫋嫋白煙。奶奶在廚房裡給我們做桂花圓子湯。我覺得那一刻,很好很好,那一刻內心的溫柔平靜,餘生也沒有復現。
奶奶端著的青花瓷碗砸在地磚上,很尖利的一聲響,我覺得很美妙的那一刻就倏忽過去了。像感應到什麼一樣,我扭頭看爺爺,靜得像一塊泥塑。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早就沒有了。可是身體還被陽光浸泡得很暖和、很蓬鬆,我握著爺爺粗糙幹硬的手,眼淚一滴滴落下來。
奶奶比我想像中平靜得多,她只是紅著眼眶握著爺爺的手在他身邊坐了一會兒,幫他理了理毛線帽和圍巾,像話家常一樣對他抱怨道:「老頭子,你就等不及了。喝碗桂花圓子湯,再喝碗蘿蔔湯,熱乎乎地上路多好。你要走了也不說一聲。你真是一輩子沒有良心哦。」小土狗在地上嗚咽了一聲,大概感受到了什麼。
爺爺年事已高,誰都知道死亡一定會在哪個路口等他。但是我們誰也沒有想到,他說走就走了,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爺爺的後事辦完,奶奶懶了很多,不愛出門也不愛進廚房了,整天坐在爺爺從前曬太陽的地方,發著呆。這樣曬了一整個冬天的太陽,一直到來年的春天,她才迴轉過來,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兩把,進廚房給我們做好吃的。
我想奶奶是在心裡熬過來了,她比我們多活了幾十年,雖然沒什麼文化,但世情是本最豐富的書,她一定都明白了。我們生命中的大部分人和事,不會有真正的告別儀式,而是說沒有,就沒有了。
有一天,奶奶說:「世道殘酷著哩,有啥法子呢?只能堅強啊,咬咬牙就過去了。」
奶奶這話是在參加她一個老姐妹80歲的壽宴後回來說的。那個阿婆年輕的時候插隊到貴州的山區,一直都沒有得到回來的機會,慢慢就死了心,在那裡安了家,把異鄉當成故鄉。阿婆每年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匆匆忙忙趕回來看看娘家人、吃頓團圓飯。我還記得小的時候,陪奶奶去鎮上唯一的公交車站送阿婆。中國人大概都是不擅長擁抱的,這對感情深厚的老姐妹只是你的手捏著我的手,身影都是瘦小而單薄。她們穿著陳舊而整潔的衣服,陽光迷濛,風吹亂了她們的白髮,奶奶幫阿婆理了理,8路車塵土飛揚地駛來了,奶奶推著她上車,說:「大妹子,上車吧。照顧好自個兒啊。」
這一別就是十幾年,老之將至了。奶奶說起壽宴上的場景,流露出很悽涼的況味。那老姐妹和她的母親都健在,只是腦子不大清楚了。各自穿著一身簇新的衣服,恍恍惚惚地坐在那裡,周圍熱熱鬧鬧的,可是好像完全不關她們的事,她們專注地進入了老人的世界,像那些我們小時候弄丟的鉛筆、橡皮、日記本等,它們在歲月裡待著的一個黑咕隆咚的地方。
奶奶的老姐妹發著她的呆,偶爾痴痴地笑,子孫們把她們母女倆攙到一起,歷經滄桑的兩人卻是幽幽地對看了一眼,又無動於衷地把渾濁的眼珠子轉向了別處。她們就這麼互不認識了,沒有一次告別,沒有機會再說一句:「媽,你好好看看我,趁你還記得我的時候再看看我。」
老姐妹在酒席散場的時候好像清醒了一些,拉著奶奶的手說:「妹子,大兄弟走了,以後就剩下我們兩個老姐妹了。」奶奶一陣心酸,正要跟她多說一些話,她突然就又糊塗了,剛才的清醒好像曇花一現。
奶奶回家以後,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陽臺上,我忽然覺得奶奶的身影比從前更加悽涼,她們那個時代的人一個個都走了,就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個世界上。
奶奶如果讀過書,會知道有一個詩人叫蘇東坡,他寫過幾句詞是這樣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奶奶不識字,無法美化她的苦難,她說這都是命。
時間像火車一樣轟隆隆地往前走,並不會因為那是一個衰老的人而將它的步伐變緩、變柔和。奶奶在這白花花流走的時間裡以她的速度一點點衰老著。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人在老到一定歲數時會暫停衰老,五十歲和六十歲沒有多大區別,卻又突然在七十多歲的時候如山倒轟隆隆地老了。
奶奶在70歲的時候成了一個被歲月風乾的老人,雪白的頭髮胡亂地散在衣服領子上。為了方便行動,她搬到了底樓由車庫改造而成的屋子裡。於是一整個秋天到冬天,從日出到日落,她都坐在門口的藤條椅子裡曬太陽,像一個深色的球,身上是層層疊疊的衣服,露出花花綠綠的邊。我上班前去看她,她問我有沒有吃早飯,又說她吃了一碗泡飯,問我要不要來一碗。我下班回來去看她時,她又問了我同樣的問題,很熱情地邀請我去她屋裡喝一碗泡飯。我倚著門沿站著,打量著她這毫無隱私可言的方寸之地,望著她似懂非懂的臉,一陣心酸。
我的奶奶也糊塗了。也許是一天天慢慢糊塗的,可由於我們的疏忽,察覺到的時候她已經認不出大多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