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妖
2024-02-19 23:17:16
夜未央。 華麗的宮殿裡正是歌舞昇平的氣氛。 琉璃瓦,白玉屏,金碧廳柱,錦緞御榻。驕傲的帝王高居在上,懷中緊擁著他嬌媚的寵妃。 殿下的群臣也沉浸於歡歌笑語之中,早已忘了日夜,不知窗外錯失了幾度流年。偏偏有一人正襟危坐,眼神冷然地掃視過狂歡的眾人,妖嬈的舞姬,沉醉的帝王,視線堪堪落到帝王的寵妃身上。仿佛感應到男人的注視,身著華鍛的妃子轉過頭,迎上男人的眼睛。天生的麗質,精心的裝扮,柳眉高高挑起,幾縷黑髮輕搭上誘人的眼神,眼底一顆小小的紅痣,微笑起來的雙唇帶著蠱惑人心的弧度,女人美麗得很妖氣。 兩人的視線在頹靡荒廢的空氣中相遇,迅速地交纏之後,她笑得更加燦爛嫵媚,他依舊不動聲色。 她,是帝王最寵愛的妃子——榮妃。 他,是帝王最信賴的將軍——鎮國將軍。 總是在多年後,他時時想起他們初遇的那一天,已是許久之前的往事了。 記憶中有落天的飛雪和層壓的北風,少年的他在雪原上策馬奔馳,那般的少年意氣,暢快淋漓,卻在遇到一個迷路的女孩時嘎然而止。美麗的女孩,烏黑的髮髻上繞著華貴的金色繩結,大大的清亮的眼睛,卻因為哭泣變得有些紅紅的,眼底一顆小小的紅痣,讓女孩平添一份超乎年齡的嫵媚和妖嬈。 當時的他是前朝大將軍的長子——上官昭,而她是前朝帝王最寵愛的女兒——安平公主。 就這樣不期然地,她闖進了他的生命,從此再沒有走出,像是書中描寫的雪妖一樣,一旦遇上了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他們就一輩子分不開了,直到彼此身心逝去。 那個時候的他總會在清晨時分等待在她的行宮外,幫助這個調皮的公主溜出皇宮,共同暢玩在廣闊的原野上。春天的時候,草地上總是開滿了各種的鮮花。有丁香,有迎春,有月季,春風帶著草葉的清香掠過他們柔細的發稍,擾亂她的髮髻。他總得幫她重新編結髮髻,然後給她髮髻上插上一支半開的月季,卻因為手拙每一次都把她的髮髻變得更加混亂。可她從不怪他,她就頂著那樣亂糟糟的頭髮,牽著他的手,坐在草地上,看著每一天的日落,看著那般的夕陽如血,看著逶迤開來的晚霞彩絹般的光影婆娑。 有一天,她找到一根細細的紅線,挽住他和她的右手小指,連起來。女孩吃吃地笑著說,宮女們說被紅線牽住右手小指的兩個人,一輩子都不會分開,一輩子哦。 女孩大大的眼睛眨動起來,泛著朝霞的光芒。 那個時候的她總會撒著嬌讓父皇準許他進宮,兩個人在華牆麗宇中捉迷藏,一起去聽太傅講學,一起去聽老宮女講一些從未聽說過的奇異故事。也是在那時,聽到了一個傳說,說是古時候的女人臨死之前會把自己右手的小指切下來,送給自己愛著的人。 那樣,他們的紅線不是斷了麼?小小的她不滿地噘起了嘴。 年老的宮女笑得很慈悲,公主殿下啊,人都死了,哪還來的緣分呢? 她仍是不滿意,我才不會這麼做呢,就算死了,我也要他一輩子都只記得我一個人。 當時的他們,偷偷握緊了彼此的手。 安平,安樂祥平,帝王賦予了他的女兒太多的期待。可是,年月流轉,人間偷換,只是幾年,皇家的氣數已盡。 國曆112002年,敵國的軍隊長驅直下,以破竹之勢攻入京城。 當他從千裡之外的南方趕回時,宮廷已經陷落。曾經的輝煌和華麗都成了破滅的碎片,鮮黃的地毯上凝結著猩紅的血液,窗子上細細描繪的蘭草被戳了無數個窟窿。屍體,到處都是,宮女的,太監的,皇子皇女的,皇后嬪妃的,還有前朝帝王的,睜著不甘心的雙眼,至死都未合上。可是,沒有她。 一個殘存的宮女告訴他,安平公主被敵國的帝王帶走了。本來她也應該和其他皇族們一起被殺掉,可是就在屠刀下落的那一刻,她抬起頭對著殺父的仇人,笑了。她的笑,沒有人能夠拒絕,那樣的嫵媚,那樣的誘人,嘴邊還帶著皇后被殺時濺上的一滴鮮血,美麗得妖氣,就是那一刻,她俘虜了君王。 手中握著的紅色絹緞突地落到地上,上面繡著的金色的鳳凰折斷了雙翼,那是他專門跑去南方訂做的,想要為她披上的新娘頭蓋。 再次相見,是在新帝的登基大典上。 她是帝王新任的妃子——榮妃。 他是帝王新任的將軍——鎮國將軍。 她站在帝王身邊,目光緩緩地瀏覽過下面的群臣,笑得很是嫵媚,在看見他時,笑得愈發豔麗。他看見,她的眼睛沒有笑,那清亮的眼神已經不在,裡面剩下的是媚惑,是冷酷,是仇恨。 前朝的安平公主死了,剩下的,是今朝的榮妃。 上官昭也死了,空空留下一個叫做鎮國將軍的人。 他知道他的官位是她要帝王賜予的,這個官位正是為了守護宮廷而設,她要把他留在她身邊。他清楚地記得被賜予官位那一天晚上,皇家御花園的山茶樹邊,她冷冷地看著他,她說,你一輩子都別想離開我,因為這是你欠我的,這是你們欠我父皇的!她扯下幾瓣山茶花瓣,狠狠揉碎了,紅色的液汁流出來,像握了一手的鮮血。他知道她恨他,她恨所有人,所有苟且偷生的人,包括她自己。 他的右手不自覺地彎曲了,他不知道那根紅線還在不在他的小指上面。 無論郊遊出巡遊樂宴會,帝王的身邊跟著的總是年輕嬌豔的榮妃,帝王越來越聽信她的言語。短短三年間,當初叛變前朝的臣子們大多都被榮妃以各種理由勸說帝王處死了。其中有一個將領當年親手殺死了榮妃的母后,被扣以莫須有的欺君之罪被處以凌遲之刑,滿門抄斬。 行刑的當日,帝王帶著榮妃去觀看整個過程。受刑的將領一直哀嚎著,他瞪著榮妃痛罵,你這個妖女,我咒你不得好死!榮妃嬌嬌弱弱地哭倒在帝王的懷裡,不住地顫抖,引發了帝王的憐惜之情,趕忙呵護備至,擔心她受不了這麼血腥的場面。可他知道,她是如何越過帝王肩膀,冷笑著看著那個受刑的人悽慘死去的,她的眼中燃著烈火,比極品的牡丹更加妖豔的復仇之火。 也有朝臣曾經進言,讓帝王遠離前朝的未除之根,莫讓後宮妃子幹擾朝廷。第二天,一道聖旨,那個臣子被賜毒酒自盡。臨死前,臣子憤然留下遺書,上書,此妖姬一日不除,本朝無太平也。 至此以後,妖姬的名聲傳開了,她成了前朝皇族留下的鬼魅,陰魂不散地吞噬著當今的朝堂。 夜涼如水,簷下掛著的燈籠在秋風中流下紅色的眼淚。 他站在寢宮外看守,這是他的職責之一。他天天看著帝王擁著她走進那帷幕低垂的宮殿,然後用午夜的冰涼麻木自己的知覺。也總是在午夜時分,榮妃會一個人走出寢宮,坐到離他不遠的欄杆上,黑黑的長髮披散下來,遮住她的表情,他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不知道她是哭,還是在笑,他覺得冷起來。 兩個人的空間,總用來彼此折磨。 她沉默,他也沉默。有時她會走到他的面前,定定地看著他,並不說什麼,只是伸手撫上他的眉頭。順著臉頰的輪廓慢慢下滑的右手潔白得近乎透明,微微顫抖著。月光滲進她的眼眸,在那一刻她變得脆弱無比,所有的悲傷和痛苦都映在她的眼睛裡。他想擁住她,但是他的雙手無法動彈。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最後總會以她的離開來結束。他知道,等到太陽出來時,她就又是那個妖豔而狠毒的榮妃了。 右手的小指突然疼痛起來,像被細細的線勒了進去,再進去。 第二年的冬天,榮妃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公主,帝王大喜,下令大赦天下,連續一個月,宮廷都處於狂歡之中。榮妃抱著孩子,偎依在帝王身畔,笑得幸福至極。 就在一天皇后到榮妃宮去做了例行的探視之後,初生的公主再也沒有了哭鬧聲,有人扼死了那個小小的孩子。榮妃看到孩子的屍體後就暈倒了,幾日未醒,好不容易讓太醫把她醫醒了,她又整日地哭泣,悲哀欲絕。帝王震怒了,不顧群臣的反對,把皇后打進了冷宮。 長發披面的皇后被侍衛拖進冷宮時還在大喊,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榮妃,你這個卑鄙狠毒的女人! 沒過兩天,傳來了皇后在冷宮服毒自殺的消息,據說她死的很難看,眼睛都鼓了出來,嘴巴張得大大的,似乎死之前還在罵著什麼人。帝王聞訊,也覺得有些難過,厚葬了皇后。 從此,榮妃成為皇后,從榮妃宮搬到了皇后居住的芙蓉宮。 芙蓉宮內種滿了各樣的花,冬天時,庭院內開滿雪白的梅花。就在夜晚時分,他看見她穿著白色的衣裙坐在長廊的欄杆上,赤著兩隻腳,在空中搖來搖去。看到他,她微微一笑,將軍大人,陪我來坐一坐吧。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坐到她身邊。她靠上他的肩膀,就像多年前一樣自然,她的長髮垂落到他的手上,有些冰涼。 你知道麼?她死了,我的孩子死了。她喃喃低語著。 是我自己把她殺了。 他的身體微微一顫,早已知道的答案卻在親耳聽見時有了真實的,震撼。 她的脖子好細,好軟,我根本沒有用什麼力氣,她也沒有掙扎……可是我知道,她在喊,她在叫,她說,母親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榮妃說得激動起來,身體不住地顫抖著,緊緊抓住了他的衣服,仿佛在驚濤駭浪中緊緊抓住一根偶遇的浮木。 皇后也是我殺的,她死之前還在罵我,她說我是妖怪,她說我不得好死。我是妖麼?我是麼?我是人啊……不是麼? 榮妃緊緊抓住了他的臂膀,深深看向他的眼睛,期待著他的回答。 沒有回答。 帶我走,帶我走!昭!帶我走!幾乎是乞求的,她突然大聲地喊叫出來,紅色的淚痣顫抖著。他緊緊抱住了她,他知道他們的靈魂在慢慢腐爛,被蛀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空洞,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的整體。他安撫著她,就像多年前每當她傷心時,他做的那樣。他說,我在這裡,我在你身邊,冰洛,不要害怕,我在你身邊。 猛地,她的身體僵硬了,她推開了他。 冰洛?她重複。 冰洛?她再重複。 安平公主趙冰洛?她笑了。 沒有冰洛,沒有……我是榮妃,我是皇后。 沒有冰洛。 她幽幽地轉身,走向芙蓉內宮。她的背影潔白纖細,柔弱而無助,芙蓉宮像是張開了大口的野獸,用黑暗將她慢慢地吞噬。 他看不見她右手上那根紅線是否還在。 歷史總是重複地上演,112009年發生的事情和112002年的事情沒有什麼很大區別。 沒有到六月芙蓉開放,邊疆叛亂,叛軍只在一月之間兵臨都城。帝王的荒廢早已使國力虧空,軍隊脆弱,即使關上城門也守不了幾天。宮廷裡面已經哭鬧成一片,嬪妃,宮女,太監四處逃亡,曾經輝煌的帝王蜷縮在龍椅上,不住地顫抖。 都城攻破後,鎮國將軍投靠了叛軍,之後又有許多臣子將士也投降了。叛軍迅速佔領了都城,當場處死了帝王,而皇后,那個在民間聲名狼藉的女人,叛軍首領,下一任的新帝決定在登基那天將她處斬。監斬官一職,新帝當場就派給了前朝的鎮國將軍上官昭。 新帝登基那天,天氣特別的好,陽光普照大地,池塘裡的芙蓉爭先恐後地開放了。她從牢裡走出來,穿著雪白的囚衣,烏黑的發披散在身後,覆著的是一個流年似水的影子。她被押解著,穿過大街小巷,她面容平靜,神態嫻雅,仿佛不是去送死而是去參加一個宴會似的。人群有些騷動,有人向她丟石頭,看,就是這個妖女!石頭砸上她的額頭,幾絲鮮血,淌了出來,她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繼續向前走去。 來到刑場前,她看見了他,他看見了她。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相遇,緊緊交纏,誰都不肯移走目光,怕失去了最後的時光。 就在那時,他想衝上前去,緊緊抱住她,帶她離開這裡,就算賠上全家一百二十條人命他也在所不惜。然而,她比他更快地行動了。她猛地推開身邊的士兵,向他衝了過去,在圍觀人群的尖叫聲中,她拔出了藏在懷中的一把匕首,猛地砍下。 一截斷指,纖白的,柔細的,右手的小指,落在了他的面前。 趕上前的士兵捉住了她,奪過她的匕首,死死地壓住她。她的右手不住地滴著血,染紅了她潔白的衣袖。她抬頭看著他,突然地,大滴的眼淚落出了她的眼眶,滑下她的臉頰,模糊了那顆紅色的淚痣,落到地上混在鮮血之中,分不出她流下的是淚還是血。 她的眼睛還是那麼的清亮透明,眨動時,泛著朝霞的光芒。 不知道後來是怎樣了,他忘記了很多事情,他只記得她的眼睛一直看著他,她美麗的頭顱離開身體時,也一直看著他。 他知道她在對他說話。 她說,忘了我吧,我們的緣分已經盡了。 紅線已經斷了。 史書上這麼記著,國曆12009年12月,邊疆告急,新任將軍上官昭主動要求邊疆防守,一年後,戰死。 他死去之後,他的部下為他收拾遺物,在他身上的胸口處找到一個紅色的包裹,好奇之下,他們打開了那個包裹。紅色的高級絹緞質地,用金色的絲線細細繡著美麗的鳳凰,像是新娘戴著的頭蓋,層層地打開後,他們看見的是什麼重大的秘密? 一截白骨,很細的白骨,女人小指的大小,溫柔地躺在猩紅的緞面上,像是很久以前它們就已屬於彼此。 很久之後,他的部下也還常常談起他。特別是在他身邊的戰士,總記得他戰死那一天的情景。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而他在臨時之前還在微笑,目光投落到不知名的地方,仿佛看見了什麼世上絕美的風景。 他們至今還在猜想,上官將軍當時看見的究竟是什麼? 他看見的是什麼? 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 是妖啊,是那個從他第一次見到她,就註定了一生糾纏的美麗雪妖。 他看見的,是那片白茫茫的飛雪,一個美麗的女孩站在雪地中,烏黑的髮髻上繞著金色的繩結,清亮的雙眼,眼底一顆紅色的淚痣,盈盈地對他微笑著。 那個時候,他們還年少。 一樣的無知,一樣的純潔。 他們以為手指的紅線牽牢了,就是一輩子的事。